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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早晨,疗养地又一次在单调刻板的忙碌中醒来,喷射的水流涌入浴缸,按摩师们屈曲着胳膊,正在铺着清洁的床单。这时,一辆私人小汽车驶进停车场,这不是以前停放在同一地点的那种豪华轿车,而是一辆外表平常的普通轿车。一个约模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驾驶盘前面,他独自一人,后座上高高堆着几个小提箱。 那个人走出来,锁上车门,递给管车人一些零钱,然后朝卡尔.马克思楼走去。他拐来拐去穿过走道,来到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他穿过候诊室,敲着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那人作了自我介绍,过了一会儿,斯克雷托医生出来了。 “雅库布!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就这会儿。” “好极了!我这还有许多病人要检查……听着,”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我不能离开,跟我来,我给你一件白大褂。” 雅库布不是医生,他从未看过妇科医生的诊所内部,但是斯克雷托医生已经抓住他的胳膊,引着他进入一个白色墙壁的房间。一个脱光衣服的妇女大叉着腿,仰躺在那儿。 “给这位医生一件外套。”斯克雷托对护士说,她打开衣柜,递给雅库布一件浆得很清爽的白大褂。“到这儿来,”斯克雷托转向雅库布,“我想请你进一步证实我的诊断。”那个女人看来十分高兴,又有一个专家来探索她的卵巢的奥妙,尽管费了很大力,它还是不能给她带来一个后代。 斯克雷托医生重新开始检查病人的阴部,不时说出几个拉丁词,雅库布咕哝着同意,然后他问:“你在这儿可待多久?” “一天。” “只有一天?真糟糕,我们几乎没有时间交谈。” “你这样摸我时有点疼。”那个女人抬着腿说。 “总是有点疼的,这很正常。”雅库布说,跟他的朋友逗趣。 “是的,这个医生说得对,”斯克雷托说,“没什么,很正常,我要给你开一些针剂,以后你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这儿来,护士会给你注射,现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雅库布说。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出国了,他们终于允许我移居国外。” 那个女病人穿好衣服,向斯克雷托和他的同事告辞离去。 “这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点不知道!”斯克雷托叫道,“我要把这些女人打发走,这样我们就有时间在一起了。” “可是,医生,”护士突然插话,”昨天你也是这样做,到本周末,我们会完不成计划了!” “好吧,叫下一个病人。”斯克雷托叹道。 护士把下一个病人叫进来,两个男人心不在焉地膘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比前一个女人漂亮。斯克雷托问她洗浴是否使她感觉好一点,然后要她脱掉衣服。 “费了很长时间,他们才发给我护照。我把它一拿到手,就准备过两天离开。我甚至不想费事去和任何人道别。” “你来这儿,我非常高兴。”斯克雷托说,他要那个年轻女人爬上检查桌,他戴上橡皮手套,把手伸进她的阴道。 “我只想见见你和奥尔加,”雅库布说,“我但愿她一切都好。 “她很好。”斯克雷托说,但是他的声调显然表明他在机械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我们得做一点手术,”他说,“别担心,一点也不疼。”他走到关着的玻璃柜前,取出一只注射器,上面没有针头,只有一只短短的塑料嘴。 “这是什么?”雅库布问。 “这些年我到底想出了一个高效的新方法,你也许会认为我有点自私,但是,眼下我宁愿保守我的秘密。” “我真的没问题吗?”那个女人屈着腿,用一种忸怩甚于害怕的语气问。 “绝对没问题。”斯克雷托医生回答,把注射器的尖端插进一只小心拿着的试管里蘸蘸,然后,他走到病人跟前,把注射器插入她的两腿之间,慢慢推压针栓。 “这不疼,是吗?” “是的。”她回答。 “我来,是还想归还你的药片。”雅库布说。 斯克雷托医生再次勉强听懂了雅克布的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病人占去了。他带着一种严肃、沉思的神情,从头到脚仔细给她作了检查,然后说:“根据你的情况,如果没有孩子就实在太遗憾了,你有漂亮的长腿,良好的骨盆,结实的肋架,和可爱的容貌。” 他摆弄着她的下巴,又说:“还有一个漂亮、结实的颌骨,每一个部位造型都很好。” 然后,他抓住她的大腿,“而且你有非常结实的骨头,它们实际上就在你的肌肉下闪光。” 他继续欣赏他的病人十分匀称的体型,抚摸她的身躯。她既不反对,也不买俏地傻笑,因为医生那种感兴趣的严肃样子,使人们不可能产生任何不道德的联想。 最后,他示意她穿上衣服,转身对着他的朋友:“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把你的药片还你。” “什么药片?” 病人穿衣服时说:“你认为我有希望吗,医生?” “我很满意,”斯克雷托医生回答,“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俩——你和我——可以期望成功。” 那个女人谢过医生后便离开了。雅克布说:“你曾为我搞到一种药,这种药没有人愿意给我,现在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没关系,你可以保存它,象这样的药,在哪里迟早都有用。” “不,不。这药实在是这个国家的财产,我不想带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可以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吗?”护士问道。 “把这些女人统统打发回家,”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今天已完成了我的工作量,刚才出去的那个病人肯定会有孩子的,我敢打赌,这对一天的工作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不对?” 那个护上温和而又坚决地看了斯克雷托医生一眼,医生明白了:“好吧,好吧,不要把她们打发走,请告诉她们,我半小时后回来。” “昨天你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我不得不出去,在街上抓住你。” “别担心,我会正好过三十分钟回来。”斯克雷托说,他把朋友的白大褂挂在衣架上,然后领着他出门,穿过公园去里士满楼。 他们爬上楼梯,到了二楼,沿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走到过道尽头。斯克雷托医生打开门,走进一间小而舒适的房间。 “你总是把我安排得非常好。” “在过道尽头,他们给我分配了几个房间,为了我的那些重要的病人。隔壁有一套漂亮的房间,过去是实业家和内阁大臣们住的,我把一个重要的病人安置在那里,一个富裕的美国人,他的祖籍原是这个国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那奥尔加住在哪儿?” “象我一样,住在那幢马克思楼,那地方不错,你放心。” “我很高兴你给了她许多照顾,她现在怎么样?” “她具有神经过敏的女人那种通常的毛病。” “这不奇怪,我给你写信讲过她的生活经历。” “大多数女人都是为了能生育才到这个地方来的,可你的被监护人没有这些生育问题,境况总是较好。你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裸体?” “噢,上帝,没有!”雅库布叫道。 “一会儿去好好瞧一瞧她,她的乳房很小,悬在她的胸部象两个梅脯,你可以数得清她的肋骨。从现在起,你应当更加留心肋骨架,一个好的肋骨架应该是有进取心的,外向的,开朗的,好象它要包容尽可能多的空间。可是,有些肋骨架则是采取守势,它们退出这个世界,它们象紧身衣收得越来越紧,直到使一个人窒息而死。她的肋骨架就象这样,让她给你看看。” “我不做这种事。 “你担心如果看见了她的胸脯,你不会再要她做你的被监护人。” “恰恰相反,”雅库布说,“我担心我会更加为她感到难过。” “顺便说说,”斯克雷托说,“那个美国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雅库布问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她?” “谁?” “奥尔加。” “你现在找不到她,她正在接受治疗。她整个早上都应当在浴池里。” “我很想看见她,不能给浴室通电话吗?” 斯克雷托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一边继续跟雅库布谈话:“我要把你介绍给她,我想要你帮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我和她有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雅库布问,但是斯克雷托已经在通话了。 “是茹泽娜护士吗?你好?……别担心那个,在你的情况,这十分正常。听着,我打电话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里,你认识,那个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儿吗?那么告诉她,有个人在这儿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点钟将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托挂上电话,“你都听见了,她将在中午和你见面。该死,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那个美国人。” “哦,对了,”斯克雷托说,“他是一个迷人的家伙,我治疗过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么毛病?” “心脏病。” “你说你和他有一些计划?” “这实在是一个耻辱,”斯克雷托忿忿地说,”在这个国家,一个医生为了能过上一个象样的生活,他得经受多少磨难啊!明天,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要来,我得为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挣一点零用钱。” 雅库布认为斯克雷托在开玩笑,但他假装把朋友的话当真:“你是什么意思?你演奏鼓?” “当然,我能有什么选择?既然我打算有一个家庭。” “什么?”这一次雅库布真的感到惊异了,”家庭?你不会是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疗养地的医生,她和斯克雷托是多年的亲密朋友,但是,他总是设法逃避结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托说,“你还记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总要散步到气象台去吗?” “那么,你终于还是结婚了。”雅库布惆怅地说。 “每次我们去爬气象台的高塔时,科薇德就试图和我谈起结婚的事,”斯克雷托继续说,“而在爬到塔顶时,我总是那样精疲力尽,喘个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惫,打算还是结婚算了。但是,我总是在关键时刻设法控制住了自己。下来时,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愿意独自一人过下去。可是,在一个倒楣的星期天,科薇德带着我绕了一个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结果在我们到达塔顶之前,我就气喘吁吁地同意结婚了。现在,我们正盼着有一个孩子,我不得不考虑到钱。那个美国人会画宗教画,它们能赚来一笔可观的钞票。你觉得怎么样?” “你相信这儿有宗教画的市场吗?” “当然!每逢有一次朝圣活动,我们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设一个货摊,我们会卖出去上百张画!我们两个都会富裕的!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润。” “他怎么说?” “那个家伙有许多钱,都不知道怎样花掉它,看来我不能跟他谈起任何生意买卖。”斯克雷托医生说,低声咒骂了一句。 奥尔加明明看见茹泽娜在池边朝她招手,但是她继续泡在水中,假装没有注意到她。 这两个女人互相憎恶。斯克霄托医生把奥尔加安置在茹泽娜隔壁,茹泽娜习惯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奥尔加却喜欢安静,有几次她猛敲墙壁,作为回报,这个护士便把收音机开得更大。 这会儿,茹泽娜耐心地挥着手,直到她终于引起病人的注意,并告诉她,一个首都来的客人,将在十二点钟在门口见她。 奥尔加立刻猜到这是雅库布,她内心充满极度的快活,这快活使她感到诧异,她问自己,为什么听见他要来她是这样高兴。奥尔加是这样一种现代女性:她们喜欢把自己分裂成感觉的人和观察的人。 但现在,甚至观察者奥尔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个自我——感觉的奥尔加如此高兴是很不妥的,因为观察者奥尔加对这种不妥给地带来的快乐怀有恶意。她试图想象雅库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会感到怎样害怕,并以此自娱。 浴地上面的时钟指针指着十一点三刻。奥尔加试图想象,如果她扑上去搂住雅库布的脖子,热烈地吻他,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她游到池边,爬出来去小屋换衣服。她没有马上知道他的到来,这使她感到懊恼。她本来会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现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这破坏了她的情绪。 平时象这样从池子里回来,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现在她却站在一面小镜子前面,看着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仅仅几分钟前,她还带着恶意地想到抱吻雅库布,但那是在池子里的想法,她正象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那样漂浮,此刻,灵魂重又钻进身躯和衣服内,她感到那种轻灵的自我远远离开了,她知道她又回复到总是不幸地被雅库布看作的那个奥尔加: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姑娘。 倘若奥尔加仅仅少一点聪明,也许她会认为自己很漂亮。但是,由于她很过敏,她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实上,她既不漂亮也不丑,任何有着正常审美标准的男人本来会愿意和她过夜的。 观察者奥尔加责备她的另一个自我,她长得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折磨自己,忧虑地照着镜子,她只是一个为了男人眼光的可怜人吗?为什么不使自己独立于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着象男人一样自由的权利吗? 她走出大楼,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会握她的手,而是会轻轻拍拍她的头,好象她是一个好女儿——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我们在哪儿吃中饭。”他问。 她提议就在病人食堂,因为她的桌上有一个空座位。 食堂是一个挤满桌子和人的大厅。雅库布和奥尔加坐下来,然后等了很久,女服务员才给他们上汤。另外两个人也在这张桌上,他们立刻猜想雅库布是一个病友,并开始同他交谈。雅库布同奥尔加的谈话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换几句实际性的问题上:她觉得疗养地的伙食怎样?她对她的医生满意吗?对她的治疗满意吗?当他问到她的食宿情况时,她回答说她有一个讨厌的邻居,她用头朝茹泽娜那边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边的两个同座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雅库布瞧着茹泽娜说:“黑格尔对古希腊人的脸型有一个有趣的观察,从侧面看,他们的鼻子和前额连成一条端直的线条,照黑格尔的说法,这种脸型的美是由于头的上半部分明显突出,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邻居,同希腊人相比,她的整个脸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专心一意地咀嚼,同时又在高声说话的样子,这种脸的下部的突出,这种动物式的脸型会使黑格尔感到厌恶——但是尽管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还是得说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懊恼。 雅库布迅速说道:“但她那张嘴使我害怕,我怕它会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尔就不会发现你有什么不对,你的脸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额,它立刻就让人们看出,你是多么聪明。” “这种看法总让我心烦,”奥尔加尖刻地说,“这就是说,一个人的外貌表现了她的心灵。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想象我的灵魂应当有一个大下巴,一个富于美感的嘴,可实际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从未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不得不根据我从内心认识的自己去描写我的外表,那这张画看起来绝不会象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我!” 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写雅库布和奥尔加的关系,这是很困难的。她是他一个朋友的女儿,还在奥尔加七岁时,他就被处死了。雅库布当时决定照料这个孤女,他没有孩子,让自己受一种自由契约的父亲身份约束,这种想法吸引了他,他开玩笑地称自己是她的监护人。 这会儿,他们坐在奥尔加的房间里,奥尔加把一壶水坐在电炉上烧热。雅库布感到向她说出这次来访的原因,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每当他打算告诉她他是来告别的,他就担心这样一种宣告听起来太悲哀,会产生一种不适宜的感情气氛,他一直怀疑她对他怀有一种隐秘的爱情。 奥尔加从食橱里取出两个杯子,在里面放了一匙速溶咖啡,倒上开水。雅库布放了一块方糖,慢慢搅伴着。他听见奥尔加说:“告诉我一桩事,雅库布,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于嘛问这个?” “他的良心真的干净吗?”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雅寒布问,奥尔加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已公开恢复名誉,他的被处死己被宣布是不公正的,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无辜。 “我不是那个意思,”奥尔加说,“实际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没有对别人做过完全同样的事,就象别人对他做过的那样。说到底,把他送上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们有着同样的信仰,他们是同样的狂热者,他们坚信所有持异议的看法——不管它怎样微不足道——都是对革命的致命威胁,他们全都病态的多疑。他们把他处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称信奉的神圣教义的名义。那么,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在对别人做同样的事上,他是清白无辜的?” 雅库布迟疑地说:“时间流逝得这样快,过去的事正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他终于说道,“关于你的父亲,你知道些什么?除了几封信,几页他的日记,他们把它还给你还是够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们的一些回忆。” “你为什么回避问题,”奥尔加坚持说,“我的问题很清楚:我父亲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样的人吗?” 雅库布耸耸肩,“也许。” “那么,他为什么不会干同样残酷的事?” “理论上讲,”雅库布缓慢而审慎地说,“理论上讲,他也许做过别人对他做过的同样不公正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在杀死他的一个同类时,会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从未发现过这样的人。如果人类改变了这一点,那就会失去一个晕基本的特征,他们将不再是人类,而是其它一种类型的生物。” “我就喜欢你们这些人的态度!”奥尔加高声叫道,仿佛正在对上千个雅库布讲话,“由于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刽子手,你们自己的刽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为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了!” “大多数人都生存在一个质朴的小圈子里,限制在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住房,他们的工作中,”雅库布回答:“他们生活在一个善良和邪恶之间的安全领域,他们看见一个凶手,会真诚地感到恐惧。不过,你只需要让他们离开这个安全的圈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就变成了刽子手。历史时常使人们面临某种无法抵抗的压力和圈套。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父亲理论上讲可能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无论如何,这是无法证明的。你唯一需要关心的事是,他实际上做了还是没有做,在这方面,他是问心无愧的。” “你绝对肯定这点吗?”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听到你这样说,我的确很宽慰,”奥尔加说,“你知道,我不会毫无来由问你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们说我无权扮演一个殉难者的女儿,因为我父亲应对迫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负责,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们的世界观与他不同。” “胡说。”雅库布说。 “他们把我父亲描绘成一个非常狂热和残忍的人,这些信虽然是匿名的,令人讨厌,但是并不粗俗,写信者表达得具体明确,毫不夸张,我几乎觉得自己要相信他们了。” “这都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报复,”雅库布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你父亲被捕时,监狱里已关满了人,他们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们认出你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同狱的犯人一有机会就袭击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们却带着恶意的笑瞧着这一幕。” “我知道。”奥尔加回答,雅库布意识到她早已多次听过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决定闭口不谈这些事情,但是仍然没有起作用,这同要一个经历过撞车事故的人别去想它一样困难。 “我知道,”奥尔加重说一遍,“但尽管如此,我不责怪那些囚犯。他们常常毫无缘由,不经任何审讯就被关进监狱,而突然间,他们竟同一个被认为应对他们的境遇负责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了。” “为你的父亲穿上囚服时,他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攻击他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着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守们。这不过是怯懦的报复,是践踏一个无助的受害者的卑鄙冲动。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样是出于报复的欲望,正如我现在意识到的,这种欲望比时间更有力。” “听着,雅库布,十多万人被关进监狱!数以千计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对这种似乎已受到惩罚的不公正负责!这种报复的欲望,象你所称它的,正是对正义的渴望未能得到满足。” “因为父亲与正义不相干,就迫害他的女儿。还记得你是怎样不得不离开家,离开你的故乡,放弃你的学业——全都是因为你的父亲,一个去世的父亲,你对他几乎没有了解!现在为了你父亲的缘故,你又得遭受另一边的迫害吗?我要告诉你我一生最悲哀的发现: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们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象他们的角色调换一下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称为一种“不在犯罪现场学说”,一种逃避责任,把一切归咎于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的造物主的企图。也许你那样看问题是对的。因为断言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就会使人到一种放弃所有希望的地步。而这,亲爱的,正是地狱的定义。” 茹泽娜的两个同事没能等到她前一天会晤的结果,而整个上午她们又都在忙活别的事务,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她们才找到与朋友说话的机会,争先恐后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茹泽娜有点犹豫,她不很肯定地说:“他对我说他爱我,他要跟我结婚。” “你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那个瘦瘦的护士眉飞色舞,”他打算离婚吗?” “他说是的。” “他完全应当这样做,”年长的护士也激动地说,“儿子到底是儿子,他的妻子又没有孩子。” 茹泽娜只好坦白地告诉她们实话:“他说他要带我去布拉格,他会在那里替我找到一个工作。他说我们将去意大利度假。但他不愿意我们现在就被孩子拖住,他说得对,头几年是最美好的,如果我们现在有了孩子,我们将不能彼此欣赏了。” 中年护士一下子愣住了,“什么?你想要打掉孩子?” 茹泽娜点点头。 “你发疯了!”瘦瘦的护士叫道。 “他用迷魂汤把你灌昏了!”年长的护士说,“一旦你打掉孩子,他就会把你打发走。” “他干吗要这样做?” “你想打赌吗?” “如果他爱我呢?”“你怎么知道他爱你?” “他是这样说的。” “那么,你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有听到他的一点声音?” “他害怕陷入爱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向你解释呢?他害怕他爱上了我。” “这就是他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 “他想要考验一下自己,看看他是否能忘掉我,这很合情理,对吗?” “我明白了,”年长的护士继续说,”当他发现你已经怀孕时,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不能忘掉你了。” “他说我怀孕他很高兴,不是因为这孩子,而是因为他从我这儿听到这一消息,这使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爱我。” “我的上帝,你简直是一个大傻瓜!”瘦瘦的护士说。 “你干嘛这样说我?” “因为这孩子就是你的全部资本,”年长的护士回答,“要是你失去这个,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会离开你。” “我要他为了我而跟我结婚,而不是为了孩子!” “你以为你到底是谁?他凭什么要为了你而跟你结婚?” 这场鼓动性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两个同事都一再坚持说,这孩子是茹泽娜的王牌,她决不能放弃。 “我决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可以告诉你!永远都不会!”瘦瘦的护士重说一遍。 茹泽娜开始感到自己象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说(正是这同样的话在前一天使克利马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坚守你的阵地!”年长的护士说,她打开抽屉,递给茹泽娜一管药片,“拿着,吃一片!你太紧张了,这会使你镇定下来。” 茹泽娜把一片药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你留着这管药,用量是一天三次,但是,只要当你需要使神经镇静下来时,你就服用它。人太兴奋时就容易干傻事。别忘了他是一个老滑头,他已经滑过去多少次,但这一次他的诡计将不会得逞!” 茹泽娜再一次感到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刚才她还确信自己已拿定主意,但是,朋友们的理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使她又动摇起来。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当她走到楼下门厅时,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朝她跑来。 她皱紧眉头,“我对你说过一百遍了,不要在这儿等我。无论如何,在你昨天的小表演之后,我很奇译,你居然还有脸来露面。” “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恳求道。 “嘘!”她对他嘘了一声,“我看你现在又想在这儿闹一场了。”她转身走开。 “如果你不想闹一场,那就留下来,跟我谈谈!” 她别无选择。病人们正打周围通过,间或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或医生经过这里。茹泽娜不想引来注意,于是她只得留下来,做出一副随随侯便的样子。 “你想要干什么?”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你原谅,我确实为我干的事感到抱歉。但是,你对我发誓,你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发誓。” “别傻了,我不相信发誓这种无耻的事。” “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没有,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是一个老朋友,我想,交交朋友总没有什么过错吧?我尊敬他,跟他认识我感到很荣幸。” “我明白了,我不责怪你了。”年轻人说。 “明天他要在这儿举办一个音乐会,我希望你不要再暗中监视我。” “我不会,只要你向我保证,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不是对你说过多少次,发誓这种事有伤我的自尊。但是,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如果你继续监视我,我将永远不再跟你说话。” “茹泽娜,这完全是因为我爱你。”小伙子哀怨地说。 “我也爱你。”茹泽娜干巴巴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在马路中间吵架。” “你不爱我,你为我感到难为情。” “胡说。” “你从不想要我在你身边,从不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嘘!”她再次嘘道,因为他提高了嗓门。“我父亲要是发现我们继续来往,他会杀死我的。我告诉过你,他象老鹰一样监视着我。呀,现在我必须走了。” 小伙子抓住她的手,“不要走!” 茹泽娜无可奈何地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小伙子说:“如果我们结婚,一切都会不同了。你父亲不能阻拦我们,我们将会建立一个家庭。” “我不想有个家庭,”茹泽娜厉声说,“在我有一个孩子之前,我会杀死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爱你,茹泽娜。”青年男子重新说道。 茹泽娜说,”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试图逼得我自杀,对吗?” “自杀?”他问,吃了一惊。 “是的,自杀。”“茹泽娜!” “你会逼得我自杀,你记住!你准会逼得我到这个地步!” “我今天晚上能来看你吗?”他低声下气地问。 “不,今晚上不行。”她回答,随即她感到需要抚慰他一下,又温和地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在另外的时间打电话给我,过了星期天以后。”她转身想走。 “等一等。”年轻人说,”我给你带来一点东西,作为和解。”他递给她一个小包。 她接过它,迈着步子走掉了。 “斯克雷托医生果真象他装出来的那样,是个怪人吗?” “我认识他那么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这个。”雅库布回答。 “行为古怪的人如果能让人们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古怪,他们并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奥尔加说,“斯克雷托医生总是奇怪地显得心不在焉。在谈话中间,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所谈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谈话,当他醒悟过来,上班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但是,没有人敢对他发火,因为这个好医生是一个公认的行为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否认他这个权利。” “古怪也罢,不古怪也罢,我想他是一个不错的医生。”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行医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副业,一桩必要而又讨厌的事情,占去了他更重要计划的时间。比如说,明天他将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库布打断她的话,”你肯定这点吗?”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到处都贴上了明天音乐会的海报,由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主演,斯克雷托为他伴奏鼓。” “这真是想入非非,”雅库布说,“斯克雷托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白日梦者,但是,他的梦好象从来没有实现。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回到大学后,他那会儿身无分文。他总是缺钱用,整天梦想着怎样发财。那时,他有一个养狗的计划,因为有人告诉他,每只威尔士幼犬可卖四千克郎,他做了详细的计算,一只成年母狗每年可产两胎,每胎生五只幼犬,一年就是十只,十乘四千就是四万。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获得学生食堂管理人员的欢心,那人同意让他的狗吃厨房里的剩饭剩菜。他又为两个同学写学位论文,作为他们答应为他遛狗的报酬。宿舍里不许养动物,他就不断地用糖果和鲜花去哄女管理员,直到她同意他的情况可以作为一个例外。他这样继续干了两个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需要四千克郎买一只母狗,但没有人借给他钱,没有人认真对待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梦想的人,一个有着非凡的才能和创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这的确很动人,但我还是不懂你对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从不守时,今天答应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这不很公平。事实上,他曾经帮了我一个大忙。在我一生中,还没有人帮过我更大的忙。” 雅库布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着的薄纸,他小心地打开它,里面包着一个淡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奥尔加问。 “毒药。” 雅库布有一会儿欣赏着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后继续说:“十五年来我一直带着它。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后,我懂得了一件事:一个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这一点,即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够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当你肯定做到这点时,你就能忍受几乎所有的一切。你时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随时能够选择逃避人生。” “你在监狱里就带着这药片?” “很可惜,没有。但当我一出来,我就设法搞到了它。” “可那时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另外,这也是我的一个原则问题,我认为每个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并且还要举行庄严的赠送仪式,这不是为了引诱人们去自杀,相反,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为了让每一个人带着这种确定活着,即他们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那你是怎么设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托是一个生化学家,是他在一个实验室里搞出来的。起初我去求别人,但那人认为拒绝我是他的道义责任,而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地就为我制做了这药片。” “也许纯粹是出于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在玩自杀把戏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药片还给他,我不会再需要它了。” “危险全都过去了吗?”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了,有人邀请我去一个外国大学教书,当局已经允许我出国。” 终于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加,看见她露出笑容。她拉着他的手:“真的?这太好啦!我真为你高兴!” 她表现出一种无私的快活,如果他听到奥尔加要去某个她会得到欢乐的地方,他就会感受到这种快活的。这使他感到惊异,他一直担心她会离不开他——在感情上依恋他。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既高兴,但同时又有点怏怏。 奥尔加被雅库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对那个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用一张揉皱的薄纸包着的淡蓝色药片失去了兴趣。她要雅库布详细告诉她他的近况。 “我非常高兴你终于如愿以偿。在这里,你终生都会被看作是一个可疑的人,甚至不会允许你在自己的领域里进行研究。他们总是向我们宣扬热爱祖国是光荣的,你会爱一个不许你工作的国家吗?我要很坦率地告诉你——我对我们的国家一无所爱。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雅库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块土地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是我错了,”奥尔加继续说,“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任何依恋,在这儿我能有什么依恋呢?” “甚至悲伤的回忆也能产生一种依恋。” “依恋什么呢?依恋某一个地方上空的月亮,因为你碰巧在那里出生?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侈谈自由,而又仍被这种负担所束缚,说到底,要是这土壤贫瘠,根须就扎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树才能发现它真正的本土。” “那么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吗?” “一般来说,是的,既然他们终于同意我学习,我很满意。我将从事我的科研,其余的事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会恭维目前的状况,我并不对他们负责。但是,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什么则候动身?” “明天。” “这么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这样好,打老远来向我告别,你不能多留一阵吗?”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现得既不象是一个在悄悄爱着他的姑娘,也不象是一个会表露出女儿般感情的被监护人。她轻轻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重新说道:“别急着走!要是你只是来说声再见,而且就这样走掉,这真太遗憾了。” 雅库布回过神来,“我们再看一看吧,”他说,“斯克雷托也想让我多待几天。” “你一定得留下来,”奥尔加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这么少。现在,我又该去治疗了。”她停了停,接着宣布说她决定不去治疗了,要和雅库布呆在一块。 “不,不,你不要这样做,你的健康还是主要的,”雅库布说,“我陪你去。” “太好了。”奥尔加高兴他说。她打开壁橱,四处翻寻一些东西。 那片淡蓝色的药仍然放在桌上。奥尔加是听到雅库布吐露他的这个秘密的唯一一个人,她正背朝它站着,在壁橱里仔细翻寻。雅库布不知怎么想到这片淡蓝色的药似乎象征着他的人生戏剧,一幕凄凉的,被遗忘的,也许还相当枯燥乏味的戏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是结束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时候了,应当赶快打出剧终,然后就把它彻底抛开。他重新用薄纸把药包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奥尔加从壁橱里取出一只大手提包,往里面塞进一块折叠的毛巾,关上壁橱门,然后对雅库布说:“走吧!” 谁也不知道茹泽娜在公园里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长凳上,大概因为她的思维也绝望地堵住了。 仅仅是在昨天,她还相信小号手,不但因为他的一番话令人愉快,而且因为相信他是一种最简单的出路:她可以问心无愧地从一场她力不能及的竞赛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们嘲笑了她的轻信,她又开始怀疑他,并且带着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怀疑自己没有足够的聪明和韧性战胜他。 她不太情愿地拆开弗朗特给她的小包,里面包着一件淡蓝色的料子制成的东西,茹泽娜猜想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见她穿着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视着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蓝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爱情之湖,一片虔诚忠实的蓝色泥潭。 她更怨恨谁呢?是那个不想要她的男人,还是那个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这样坐在长凳上,被这两种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所发生的事。一辆运货车在路边停下,从后面的一辆绿色小卡车里发出嘈杂的号叫和吠声。运货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袖子上戴着红臂章。茹泽娜呆呆地瞧着他,一点也不明白。 那个人高声发出一个命令,接着第二个人从车里走出来、也是上了年纪,袖子上也炫耀着一个红臂章,手里拿着根一端缚着一个金属环的长竿。更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全都装备着红臂章和带环的长竿。 那个首先出场的人又发布命令,这队古里古怪的长矛骑士时而立正,时而稍息。然后,那个头儿粗声粗气地发出号令,这队人便小步跑进公园,在那儿散开队形,各自向一个方向散去,一些人沿着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过草坪。公园里有许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诧异地停住,瞧着这些老头子举着长竿向前冲锋。 茹泽娜也瞧着这些举动,她终于从犹郁的沉思中苏醒过来,从系着红臂章的队伍中认出父亲。她带着模糊的厌恶但并不感到特别惊异,观看着这一切。 一条小狗正围着草坪中的一棵白桦树欢跳。一个老头开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来惊异地瞧着。老头尽量把长竿伸出去,企图把金属套索套在狗头上,但是,竿太长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这位迟缓的老头不能正中目标,金属环在小狗的头上不停地摇摆,而这只生物则目不转睛地瞧着。 与此同时,另一个戴红臂章的老头冲过来帮助伙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这条小狗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套上了金属项圈。那个老头猛拉长竿,金属圈勒进毛茸茸的脖予,小狗发出一声号叫,两个老头都笑起来,拖着小狗穿过草坪,朝停放的车辆走去。他们打开运货车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狂怒的吠声,然后他们把小狗扔进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茹泽娜目睹着这一切,但她仅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类似的事:她是一个夹在两种力量之间的女人,克利马的世界拒绝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无趣,失败投降的世界)却象这个无情的缉捕队一样追逐她,仿佛也要把她套在一个金属环里拖走。 一个约模十二岁的男孩站在铺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唤着他的狗,这只狗乱窜进了灌木丛。然而,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不是狗,而是茹泽娜的父亲,他手中拿着一根长竿。那个男孩立刻不作声了,他不敢唤狗,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头会把他拉走。于是他惊惶地沿着小路奔跑,想逃脱追捕的人,但老头马上在他后面颠颠地追起来。他们并排跑着,男孩开始大哭起来,然后转身又跑回来,茹泽娜的父亲也跟着跑回来,他们再次并排跑着。 一条德国种猎狗从灌木丛中溜出来。茹泽娜的父亲朝它伸出长竿,但是这条狗躲过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怀里。另一个缉捕队员过来帮助茹泽娜的父亲,从男孩怀中抢走了德国猎狗。男孩又哭又嚷,扭来扭去,老头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因为叫声正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他们转身观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泽娜老是看着她父亲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腻味。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在她的住所里,除了一本读了一半,毫无吸引力的侦探小说外,没有什么可使她高兴的东西。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经看过的影片。最叫人兴奋的场所是里士满楼的门厅,那儿有一台旧的电视机。她决定还是去看电视,她站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老头们的叫喊,又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体内安静的、宝贝的胎儿。它象是某个神圣的,能改变和提升她的命运的东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热的人区别开来。她开始坚信她决不能放弃,决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宫里,怀着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来的保证。 当她快走出公园时,她看见了雅库布,他正站在里士满楼前面的人行道上,瞧着人们围捕狗。几小时前,她在吃午饭时只见过他一面,但还记得他。茹泽挪非常讨厌那个住在她隔壁的病人,无论收音机的音量放得怎样小,她都喜欢把墙敲得砰砰响,因此,茹泽娜常常带着强烈的故意注视着与她邻居有关的一切。 她不喜欢这人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带有讽刺意味。她憎恨讽刺,在她看来,这种讽刺——所有的讽刺——就象是一个看守着通向她未来大门的武装守卫,对她仔细盘查,倨傲地拒绝她进去。她昂着头,挺起胸,想要充分摆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骄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库布身边经过。 忽然,这个人(她正从眼梢瞟着他)用一种安详、柔和的声调说:“过来……来吧,到这儿来……” 起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叫她,她被他声音中的温柔弄迷糊了,有点不知所从。但是,她随即转过身来,看见一条肥大的、有着一张丑陋的人脸的哈叭狗,正紧跟在她脚后。 这条狗对雅库布的召唤作出响应,朝他跑去。雅库布抓住它的颈圈,“跟我来,要不你就要倒楣了。”这狗朝他抬起信赖的头,它约舌头象一面鲜艳的小旗摇摆着。 这是一个羞辱、可笑、细小,但却明白无误的时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却是在对一条狗说话。她打他身边走过去,停在里士满楼前的石阶上。 两个老头从街对面朝雅库布冲来。她怀着恶意的期望看着,不由得站在老头们一边。 雅库布正牵着狗的颈圈朝大楼石阶走去,这时一个老头叫道:“赶快放掉那条狗!”另一个老头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义!” 雅库布不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根长竿从背后伸过来,差点碰到他的身体,金属圈试探地在哈叭狗头上摆动。雅库布抓过长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个老头跑了过来,他叫道:“你扰乱公务!我要叫警察!” 另一个老头尖声尖气地抗议道:“它在公园里到处乱跑!它在不准遛狗的游戏场所!它在沙箱里撒尿!哪一个更重要,是孩子还是狗?” 茹泽娜从阶梯上俯视着这一幕。到现在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里感到的骄傲,开始在她的全身增长,使她充满挑战的力量。当雅库布走上阶梯,朝她走过来时,她说:“这狗不准带到这儿来!” 雅库布温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让了,她叉开腿站在里士满楼的大门中间,重说道:“这楼是给病人住的,不是给狗住的,这儿不准带狗。” “小姐,你的长竿和套索在哪儿?”雅库布说,他抱着狗,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 茹泽娜听出雅库布话里的讽刺——这可恨的讽刺总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来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恼怒得两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颈圈。现在,他们都在用力拉颈圈,雅库布拉过来,她又拉过去。 雅库布抓住茹泽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摇晃了一下。 “我敢断定你是在婴儿车里装满狗的模范!”她在他背后叫道。 雅库布转过身,他们的目光顿时碰在一起,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条哈叭狗好奇地满屋子嗅着,仿佛不知道它刚才险些大难临头,雅库布展身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拿这条狗怎么办。他喜欢它,它看上去挺温顺,讨人喜爱。事实上,这条狗在生疏的房间里很快就感到舒适自在,信赖一个陌生人,这种若无其事近于傻里傻气。在审视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后,它跳上沙发,在雅库布身边躺下。雅库布吃了一惊,但对这种友谊的表示没有反对。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着它身上发出的热气。他一直喜欢狗,它们富有感情,忠实可爱,同时又完全深不可测。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来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节,它们的头脑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他搔着狗背,默想着刚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带着长竿的老头,他把他们视作是监狱看守,审讯员。窥探邻居而希望发现一次偶然的政治议论的告密者一样的人。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些人去干他们这种可悲的工作?忿怒?当然是,但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机器世界,在那儿一切都将准确地运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从于一个无视个人的制度。然而,向往秩序就是向往死亡,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地破坏秩序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对秩序的热望是一个堂皇的托同,一种恶毒地厌恶人类的借口。 接着,他回想起那个企图挡住他路的金发姑娘,他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憎恨,他并不对那些带竿的老头感到愤怒,他知道他们那一类人,他从不怀疑那种类型的人存在,他们不得不存在,他们永远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则另当别论,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沦。她很漂亮,她不是作为一个迫害者,而是作为一个被这幕场景吸引过来,与迫害者一致的旁观者出现在他面前。雅库布总是对这些旁观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刽子手一边,自觉地帮助压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惧。在一个时间内,刽子手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厌弃的贵族气味。大众的心也许曾和可怜的受害者一致,但现在却同可怜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纪,猎捕人就是猎捕享有特权的人:那些读书的或拥有狗的人。 他的手触摸着狗的温暖身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金发姑娘是一个征兆,她带来一个神秘的训示,表明他命中注定永远不会被这块土地所接收。 她——大众的使节——将总是很高兴把他交到那些拿着有套索的长竿的人手中。他抱着狗,把它紧紧贴住。头脑里掠过一个念头,他绝不能把这只动物抛弃不管,让它没有保护。他要把它带到国外去,作为一个遭受迫害的纪念品,作为那些逃出来的人的一个纪念品。但是,他接着意识到自己正在庇护这只性情温和的狗,仿佛它是一个陷于绝境的逃亡者,这一切顿时显得有点荒谬可笑。 有人敲门。斯克雷托走进来,“你回来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儿去啦?” “我和奥尔加在一起,后来……”他正要讲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有这么多的事需要办,我己告诉巴特里弗你在这里,他邀请我们到他的寓所那边去。” 这时,那条狗跳下沙发,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后腿,把前爪搭在医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着狗的后颈,不以为奇地说:“喂,博比斯,哦嗬,真是一条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并解释说,这狗属于近郊一家小饭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认识它,因为它喜欢到处跑。 这狗意识到他们正在谈它,显得很高兴,它摇着尾巴,试图舔斯克雷托的脸颊。 斯克雷托医生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你得为我分析一下巴特里弗,我不知道怎样接近他,我有一个为我们俩的宏伟计划。” “你是说那些圣画?” “让圣画见鬼去吧,”斯克雷托说,“我头脑里有更重要的计划。我想要他收养我。” “收养你?” “收养我做儿子。对我来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儿子,我就自动获得了美国国籍。” “你想移居国外?” “不,我不想。我的远大试验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们中断。我今天要对你讲的是另一码事,因为在这些试验中我需要你的帮助。就美国国籍来说,要紧的是我会得到一个美国护照,这样我就可以自由周游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们国家的一个普通公民,你将永远被钉在这儿,可我却非常渴望去访问冰岛。” “为什么单单是冰岛?” “因为那是捕大马哈鱼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释,继续说:“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就是巴特里弗仅仅比我大七岁。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收养严格地讲是一个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亲身份没有关系,从理论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轻,他也可以做我的养父。我希望他会明白,尽管他有一个很年轻的妻子。她是我的一个病人,预定后天到达这里,我派了科薇德到城里机场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计划吗?” “当然。我告诉她要不借任何代价,必须试图获得她未来婆婆的欢心。” “那个美国人怎么样?他对于你的建议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来根本不会接受这个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么会使他发怒,以便我能适当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后说巴特里弗正等着。 “可是,博比斯怎么办?” “它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雅库布向朋友解释他如何救下了这条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仅仅听进去一半。当雅库布说完后,他说:“这个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个病人,两年前她生下一个美丽的婴儿。他们很喜欢博比斯,明天你应该把它带到它家去。这会儿,我们给它一颗安眠药吃,让它别打扰我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管,把一片药抖在手掌里,他捉住狗,掰开它的双颚,把药片投进它的喉咙。 “它很快就会做起美梦来。”他说,领着雅库布走出房间。 巴特里弗向他的两个客人表示欢迎。雅库布四下打量着房间,他走到有胡须的圣徒画像前。“我听说你是一个画家。”他对巴特里弗说。 “是的,这是圣拉撒路,我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把他的光环画成蓝色?”雅库布问。 “我很高兴你问这个,人们通常看一幅画,往往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我把光环画成蓝色,仅仅因为事实上光环是蓝色的。” 雅库布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巴特里弗继续说:“怀着罕见的热忱热爱上帝的人,由于充满内心和溢于外表的欢乐而得到报偿,这种神圣的欢乐之光是温和的,平静的,有着蓝天的颜色。”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雅库布打断他的话,“你实际上相信光环胜过相信画像的象征,对吗?”“的确,”巴特里弗回答,“自然,我并不想象它们会不停地闪耀,或者那些圣徒会象活动的灯杆走遍世界。当然不会。只有在某个强烈的内心欢乐时刻,他们才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辉。在耶稣死后的最初几个世纪,有许多圣徒和许多在内心了解他们的人,光环的颜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时所有的油画和壁画上,你会发现它们都是蓝色的,只是从五世纪起,画家们渐渐开始用别的颜色描绘光环,例如橙色或黄色。到中世纪,它们一律用金色表现出来,金色更富于装饰性,更能显示教会的世俗权力和荣誉。但是,与那个时期类似原始基督教的教会相比,它并不更象一个真正的光环。” “这很有趣。”雅库布说。巴特里弗走到酒柜跟前,问他的客人想喝点什么,大家都要了法国白兰地。巴特里弗转身向着斯克雷托医生说:“我希望你不会忘掉那个不幸的父亲,这对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证,结果一切都会好的。雅库布问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向他解释了这个话题(我们得称赞这两人具有骑士风度的谨慎:他们一点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库布对那个不知名的孕妇深表同情。 “我们中谁没有经历过磨难!这是一种人生的考验。那些违背自己意愿屈从,成为父亲的人将终生遭到失败,他们变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败者,希望别人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里弗叫道,”你怎么能在一个幸福的父亲面前讲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两三天,你将有机会看到我那个出色的儿子,你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不会收回这话,”雅库布说,“因为你并没有违心地成为一个父亲!” “这的确是真话,我是一个出于自己意愿和斯克雷托医生意愿的父亲。” 斯克雷托满意地点点头,声明他对做父亲也有与雅库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产证明的一样。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对人类生育有点怀疑的是,父母的选择是愚蠢无知的,世界上一些最无魅力的人感到他们必须拼命繁殖,他们显然抱着幻想,如果与后代分担,丑陋的负担就会变得轻一些。” 巴特里弗表示斯克雷托医生的观点具有种族审美主义的特点。“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样丑陋,不要忘了许多有名的情侣都缺乏肉体上的尽善尽美。种族审美主义几乎都是一种没有经验的表现。没有深入探究过恋爱的快乐生活的人,严格地根据外貌来评价女人,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却知道,我们的眼睛展示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财富的一个微小碎片。当上帝要人类彼此相爱和繁殖的,斯克雷托医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丽的人,也是指丑陋的人。无论如何,我坚信这个审美标准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上帝。在天堂里,没有丑陋与美丽之分。” 接着,雅库布加入了讨论,他强调审美的考虑对他的厌恶做父母并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举出十个别的理由反对做父亲。”他加了一句。 “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里弗说。 “首先,我不喜欢母性,”雅库布说,沉思地停了一下,“现代社会已经使所有的神话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弗洛伊德发现了婴儿的性欲,告诉我们关于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达还保持着神秘,没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纱。母亲的身份是最后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这里,掩盖了最大的灾难。没有比母子之间的束缚更难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丧失活动能力,而一个快成人的儿子会使母亲产生最强烈的性欲痛苦。我再说一遍,做母亲是一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还有另一个我为什么不想看见母亲们生育的理由,”雅库布显得有点不安地说,“我喜欢女人的躯体,一想到一个可爱的乳房变成了一个奶袋,我就感到恶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我们这位医生肯定会证明说,那些选择流产的妇女,比生孩子的妇女更少得到医务人员的同情,护士们对那些接受流产的女人表示出一种轻蔑、尽管在她们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她们自己也许不得不遭受同样的经历。但是,这种蔑视比必然性强得多,因为对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这就是为什么在宣传人口增长时寻找必然性是多此一举的。在教会宣讲的人口训戒中,你听出了耶稣的声音吗?或者,在官方关于人口增长的共产主义观点中,你认为反映了马克思的声音吗?保存人类的强烈欲望最终将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们的宣传却在拼命灌输,公众被一幅幅喂奶的母亲或露齿浅笑的幼儿的宣传画感动得流泪。这使我感到厌恶。当我想象自己象千百万愚蠢的父亲一样,带着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辆婴儿车上,我就不寒而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而且,我当然必须考虑,我将把我的孩子送进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马上就会被赶进学校,在那儿,他的头脑里将灌满我曾终生与之搏斗的十足的谎言和废话。我难道能看着我的后代慢慢变成一个合格的白痴吗?难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遗传给他,仅仅是为了在他陷入和过去相同的冲突时,看着他遭受挫折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然后,我当然也得为自己着想,在这个国家,父母因他们的子女不顺从而受到惩罚,子女因他们父母有罪也受到惩罚。多少年轻人因他们的父母失宠被赶出了学校!又有多少父母仅仅为了避免连累他们的子女,使自己度过了怯懦、屈从的一生!在这个国家,任何想要维护自由的人都应该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库布说完,陷入了沉默。 “你只给了我们五个理由,你还需要举出五个来凑成十个。”巴特里弗说。 “最后一个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个理由,”雅库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着完全肯定人的生命。当一个孩子的父亲,就如同向世界宣布:我来到世上,我体验了生命,我发现它是多么美好,我认为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么,你没有发现生命是美好的?” 雅库布试图把话说得更确切,他谨慎地说:“我所知道的是,我决不会深信不疑地说:人是优秀的生物,我希望他们繁衍。” “那是因为你经历的生活只是一个方面,一个最糟的方面。”斯克雷托医生说,“你从不知道怎样生活,你总是认为处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责任,就是说,处在活动的中心。你如此关注的活动是什么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实,最少价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肮脏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却发生在深处。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经进行了几千年,这是一个坚实可靠的历史,哪一个政府碰巧在此刻当权,对它毫无影响。当我戴上橡皮手套,触摸一个女人的子宫时,我比你更接近于生活的中心。你在关注人类的幸福中,却几乎丧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库布非但不反对朋友的指责,相反却同意地点点头。斯克雷托得到鼓励,继续说:“阿基米德用他的圆,米开朗基罗用他的石头,巴斯德用他的试管——这些都是改变了人类生活,创造了真正历史的人,而政治家们……”斯克雷托轻蔑地挥挥手。 “政治家们吗,我来回答这个,”雅库布说,”艺术和科学是真正的历史舞台,而政治实际上则是一个用人来进行新奇试验的封闭的实验室,供做实验的人被猛推进活板门,然后被提到舞台上,为观众的喝彩所吸引,为刽子手的绞索所恐吓,遭受诽谤和被迫诽谤别人。我是这个实验室的一部分,既是一个研究者,又是一个实验动物,我知道我没有创造新的价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但是,我认为我比大多数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里弗说,“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种实验室,尽管我的角色从来不是一个研究者,而总是一个供实验用的人。战争期间我正在德国,我所爱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去她那里,给她看一张我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伤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伤害的爱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被关进监狱时,明显地感到正是爱情把我弄到了这儿。发现自己落到盖世太保手中,并且意识到这种命运实际上是一个被热烈爱着的男人的特殊荣幸,这不是非常美妙吗?” 雅库布反对说:“真正使我对人感到厌恶的就是这种欺骗,人的残忍、卑鄙和狭隘常常掩盖在激情和感伤的面纱下。一个人把你送上死路,并对这种失望的爱的行动而流着眼泪。你却由于某个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绞刑架,还确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亚写的悲剧中扮演一个崇高的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流着眼泪回到我身边,”巴特里弗继续说,仿佛没有听见雅库布的话,“我告诉她:不用害伯,巴特里弗不是一个爱报复的人。” “在这点上,”雅库布说,”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这故事,他信以为发现了未来的犹太王的出生,因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杀掉了所有的男婴。我自己对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点怪念头,我仍认为希律王是一个有教养、聪明和高尚的国王,他在政治的实验室里度过了很长的学徒期,对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实际上,他的怀疑并非象看上去的那样毫无根据,罪孽深重,如果我没弄错,甚至上帝本人对人类也有过重新考虑,打算除灭他的创造物。” “这是对的,”巴特里弗同意,“在《创世纪》里写道:‘我要毁灭我所创造的人……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 “当上帝允许诺亚在方舟里自救,以便让人类的故事继续演下去时,也许对上帝来说,这只是一个软弱的时刻,我们能肯定上帝从来没有懊悔过这个软弱时刻吗?但是,不管他后悔与否,都已经太迟了,上帝不能频频改变他的决定而使自己显得可笑,也许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这个念头?我们能排除这样一个可能性吗?” 巴特里弗耸耸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负责,他决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绝传宗接代。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知道他有责任做出决定,不仅为他自己,而且为别的许多人。他代表整个人类做出决定,人将不再重复自己,这就是“无辜者的大屠杀”之所以发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于传统所认为的那种卑鄙动机,而是受到从人类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愿望的鼓舞。” “我很喜欢你对希律王的解释,”巴特里弗说,“事实上,我是这样喜欢它,以至于从现在起,我要象你那样去思考‘无辜者的大屠杀’。但是不要忘记,正是在希律王决定除灭人类时,一个小男孩躲过了他的屠刀,诞生在伯利恒城。这男孩长大了,他告诉人们,为了使生命有价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爱。也许希律王受过良好教育,深谙人心,也许耶稣实际上是个年轻人,对生活知之甚少,也许他的全部教义都可以用他的年轻和不谙世故来解释,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欢这样说,却是对的。”“对?有谁证明过他是对的?”雅库布好辩地说。 “没有人,”巴特里弗回答,”没有人证明过,也没有人愿意。耶稣非常爱他的圣父,他不忍看见主的造物结果很糟,他依靠爱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希律王和耶稣之间的争论只能在我们内心做出裁决。做一个人值不值得?我没有证明,但靠了耶稣,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带着笑容,用手指着斯克雷托医生,“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这儿来,送到我们这位好医生这儿来。在我眼里,他是耶稣的一个圣洁的信徒,他知道怎样创造奇迹,怎样唤醒女人子宫内沉睡的新生命。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 雅库布总是用父亲般的关心对待奥尔加,喜欢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家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他对待她们完全不象这样,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库布真的有点老了。他的行为散发出一种年轻人在他们长辈中感到的衰老的虚弱气味。 吹嘘他们忍受过的苦难,把他们痛苦的过去变为一种坚忍的博物馆,是渐人老境的特征(哎,这些悲痛的博物馆,通常很少能吸引参观者!)。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是雅库布的博物馆里一个主要的活展品,他对她那高尚无私的关系是打算使参观者感动得唏嘘不已。 今天,已经给她介绍了这个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死展品:那个淡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摊开它时,她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动。她了解雅库布经历过可怕的折磨,并认真地考虑过自杀。但是,他叙述自己经历时那种悲怆神情却显得有点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纸的动作也显得做作,仿佛他正在公开一个无价的钻石。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坚决地要归还毒药,既然他竭力宣布每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掌握自己的生死。离开这个国家以后,他也可能会成为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这片毒药,不,对雅库布来说,很显然这药片不仅是一个有用的权宜手段,而且是一个必须按照仪式归还给高级神父的神圣象征,但这是可笑的。 她正从浴室回来,到里士满楼去。尽管她想得很刻薄,她还是盼望跟雅库布在一起。她非常想亵渎他的博物馆,表现得象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展品。因此,当她发现门上有张便条,告知她雅库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里弗的房间,要她去那儿见他们时,她有点失望。她在和人接触时常会感到不安,她对巴特里弗毫无所知,而斯克雷托医生通常用一种仁慈而冷淡的态度对待她。 然而,巴特里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对她表示欢迎,并责怪斯克雷托没有早把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介绍给他。 斯克雷托分辩说,雅库布已把这姑娘委托给他照顾,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绍给巴特里弗,是因为他知道没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诱惑。 巴恃里弗十分愉快、满意地接受了这个托辞,他拿起电话,定了几份晚餐。 “很难相信,”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们的朋友怎么会设法过得这么好,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一个供应象样饭莱的饭店都没有。” 巴特里弗用手指了一下电话机旁边一个打开的雪茄盒,里面装满零碎的美钞。“一个人必须大方……”他笑着说。 雅库布议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象巴特里弗那样的人,如此热衷于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热衷于设法享受体面的生活。 “这说明你也许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巴特里弗说,”福音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喜讯’,对生活的享受是耶稣留给我们的最主要的遗训。” 奥尔加觉得这似乎是她加入谈话的好时机,“我的老师们总是强调说,基督徒把现世的存在仅仅看作是一条泪谷,他们热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后才会开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巴特里弗说,“绝不要相信老师们的话。” “我们还被告知,圣徒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舍弃生活,”奥尔加又说,“他们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爱,他们把自己关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谈,他们咀嚼树根和浆果而不是打电话定饭菜。” “你一点不了解圣徒们,亲爱的奥尔加,他们是非常渴望生活欢乐的人,只不过他们靠特殊的方式达到这些欢乐。你认为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么?你甚至不能猜出这个回答,因为你没有足够的真诚。这不是一个责备,因为真诚需要认识自我,顶认识自我需要有某种成熟,因此,一个显得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是真诚的呢?她不会,因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内在本质,但是,如果她果真了解自我,她会同意我,人的最大快乐是受到赞美。” 奥尔加回答说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乐。 “这我不相信,”巴特里弗说,“就拿最近报纸上大出风头的那个有名的短跑运动员来说,他在奥林匹克比赛中连续三次获胜,你认为他是那些放弃生活的人吗?但他无疑得放弃许多愉快的交谈,谈情说爱和宴会,围着练习跑道,跑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一个运动员的日常训练很象我们那些圣徒的苦行。亚历山大的圣马卡呈奥斯住在沙漠里时,经常在一个篓子里装满沙子,把它背在背上,连续几天在无边的大漠里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尽。但是,那个奥林匹克的赛跑运动员和亚历山大的马卡里奥斯都认为报偿是这样吸引人,它超过了他们的所有辛劳。你知道在一个巨大的奥林匹克赛场听别欢呼声是怎么样吗?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圣马卡里奥斯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背着沙篓,他那破纪录的沙漠朝圣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基督教世界。圣马卡里奥斯正象你们的奥林匹克运动员:在五千米赛跑中获胜后,接着又参加了一万米赛跑,一万米赛跑获胜后,直到也取得马拉松赛跑的胜利他才休息。对赞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圣马卡里奥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时没有被认出来,他要求人们把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僧侣接受。他等待着四十天斋戒开始,接着他光荣的时刻到来了:当所有人坐下来斋戒时,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着!你简直不能想象这种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圣西缅,他在沙漠中部为自己造了一个顶上有平台的高柱,大小刚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这个柱子顶上。基督教世界热烈地赞美他那难以置信的记录。一个人靠这个成就便象是超越了人的限度。圣西缅是五世纪的尤里.加加林当巴黎的圣安妮通过一个高卢的传教团,听到圣西缅知道她的生活,并从他的柱子顶上为她祝福时,你能想象充满她内心时欢乐吗?你认为他为什么这样渴望打破纪录?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吗?别天真了!教会神父们完全知道圣西缅充满自负,他们使他受到一次考验,以他们精神权威的名义,命令他从柱子上下来,停止追求一个纪录。这对圣西缅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他相当聪明,或者说相当狡猾地服从了。教父们并不反对他的行为,他们只想证实他的自负没有超过他的服从,当看到他沮丧地从栖身处下来,他们就命令他又爬上去。这样,圣西缅一直到死都待在柱于顶上,并赢得了全世界的钦佩和赞美。” 奥尔加听得很认真,但听到巴特里弗的最后一句话,她大笑起来。 “对赞美的强烈渴望是令人感动的,并不可笑,”巴特里弗说,“一个渴望得到赞美的人属于人民,他感到与他们紧紧相连,没有他们就不能活着。圣西缅独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个一米见方的柱子上,可他还要和所有人谈心!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千百双眼睛渴慕地盯着他,这使他内心感到快活。这是一个爱人、爱生活的典例。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奥尔加,西缅苦修者给我们今天的影响是多么强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们所有人中间。” 有人敲门。侍者推着一辆盛满食品的手推车进来,他展开一张桌布,开始摆桌子。巴特里弗伸手在雪茄盒里抓了一把角子,放进侍者的口袋。他们都开始吃起来,侍者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里弗品评着各式各样的菜。斯克雷托说,他不记得何时吃得这样好过,“也许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的饭菜,还是在我母亲活着时,她为我烧的。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我五岁时就成了孤儿,我被抛进的那个世界显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对食物的享受只有在爱的气氛中才会产生。” “千真万确,”巴特里弗同意,一边用餐叉叉起一块牛肉。 “一个孤独的孩子食欲会减退。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自己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我的心就会作痛。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漂泊,可是相信我,为了有一个爸爸,我宁愿献出我的右手。” “你过高估价了家庭的关系,”巴特里弗说,”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亲人。别忘了耶稣说的话,当人们试图叫他回到他母亲和兄弟身边时,他指着他的门徒说:‘他们就是我的母亲和兄弟。’” 斯克雷托医生反对说:“尽管如此,教会还是丝毫不会打算削弱家庭的关系,或者用某种松散的公社制来取代家庭。” “教会不是耶稣。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在我眼里,圣保罗不仅是一个耶稣的门徒,而且还是一个歪曲他教义的人,他从扫罗到保罗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难道我们还没有看够那些一夜之间就改变信仰的慷慨激昂的狂热者吗?不要对我说,那些狂热者是由于爱的驱使!他们是咕哝着十戒的说教者,但耶稣不是一个说教者,请回想一下他说的话,当他们责备他对安息日不够尊重时,他说:‘安息日是为了人,而非人是为了安息日。’耶稣喜欢女人!可你能想象圣保罗是一个有情的人吗?圣保罗会谴责我,因为我喜欢女人,但耶稣就不会。我认为,爱女人,爱许多女人,而又被她们回报以爱,没有什么错。”巴特里弗微笑着,对自己很满意,“朋友们,我没有过安静的生活,我曾几度面临死亡。但是另一方面,上帝对我却是慷慨的,我认识许多女人,我了解她们的爱。” 饭吃完了,侍者已经在开始收拾桌子。这时又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胆怯,似乎有人在等待着鼓励。巴特里弗说:”进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孩子,一个约摸五岁的小姑娘。这孩子穿着一件白色衣服,宽松的袖子,腰上系着一根宽大的白带子,在背后打成一个大蝴蝶结,活象是两只翅膀。她手上拿着一朵花,一朵硕大的大丽花。当她看见满屋人都停下来,把目光转向她。她便站住不动,不敢再往前走。 巴特里弗站起来,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们的小天使,进来吧。” 这孩子象是彼巴特里弗的笑容迷住了,她笑着跑向他,巴特里弗接过花,吻吻她的额头。 所有的人望着这一幕场景,包括那个侍者在内。都惊讶得愣住了。这孩子带着她的白蝴蝶结,的确象一个展翅飞翔的小天使,而巴特里弗倾着身子,手里拿着大丽花的花柄,看上去就象一个装饰在乡镇广场上的奇特的圣徒雕像。 他转身向着他的客人,“亲爱的朋友们,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很高兴,我希望你们象我一样,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我很愿意跟你们坐到夜深,但是,你们已看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位可爱的小天使叫我到一个正等着我的人那里去。我要告诉你们,生活在许多方面亏待过我,可我在女人的爱情上却一直是走运的。” 巴特里弗把大丽花举在胸前,另一只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朝四周鞠躬,奥尔加觉得他象是在演戏似的,很可笑。她很高兴他的离开,她终于可以和雅库布单独在一起了。 巴特里弗转过身,领着孩子朝门口走去。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伸手在雪茄盒里抓了一大把银角子,装满他的口袋。 侍者把碟子和空瓶堆在手推车上,他刚离开房间,奥尔加就说。 “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我以前从没见过她。”斯克雷托回答。 “她的确长得象一个小天使。”雅库布。 奥尔加笑起来,“一个拉皮条的天使?” “是的,一个拉皮条的人。他本人的天使正应该象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天使,”斯克雷托说,但是这肯定很奇怪,我以前从没见过这孩子。这一带所有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雅库布笑道,“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不管她是一个天使,还是一个本地清洁女工的女儿,有一件事我敢断定,”奥尔加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可爱的女人在等着他!他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的人,总是禁不住要自吹。” “我喜欢他。”雅库布说。“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说他是这个地球上最自我中心的人,”奥尔加争辩道,“如果在我们到来前一小时,他给这个小女孩一把角子,要她在某某时间带着花来这儿,我一点儿不会感到惊奇。信仰宗教的人都非常善于演出奇迹般的场面。” “我希望你是对的,”斯克雷托医生说,“你知道,巴特里弗先生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每天晚上做爱对他来说会有很大危险的。” “你看!到底还是我正确!他所有关于女人的暗示都不过是一种空话!”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斯克雷托说,“我是他的医生和朋友,可我仍然不能肯定这点,我完全不知道。” “他的病真的很严重吗?”雅库布说。 “你想他为什么会在这个疗养地待了一年多?他的妻子,他迷恋着的那个女人,只是偶尔到这里来。” “要是没有他,这儿就太沉闷了。”雅库布说。 事实上,在这个生疏的房间里,他们三人都忽然觉得孤单,不愿再待下去。 斯克雷托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把奥尔加小姐带回去,然后我们可以去散散步,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 “我还不觉得象是犯困了!”奥尔加反对说。 “是时候了,我作为你的医生,命令你去睡觉。”斯克雷托正经地说。 他们离开里士满楼,然后穿过公园。在路上,奥尔加抽个空子对雅库布悄声说:”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单独在一起……” 雅库布只是耸耸肩膀,斯克雷托无可争议的权威影响了他的意愿。他们带着这姑娘到了马克思楼。在他朋友面前,雅库布甚至没有吻她的脸颊,就象他往常做的那样,医生对她梅脯般胸脯的反感使他气馁。他看到奥尔加脸上的失望表情,很为伤害了她而感到歉意。 “那么,你觉得怎样?”当斯克雷托发现和朋友单独在一起时,他问,“听了我需要一个父亲的解释,就是石头也会落泪,可他光是在不断地胡诌什么圣保罗。难道抓住要点对他真的这么难吗?两年来,我一直向他灌输,我是一个孤儿,我反复说明一份美国护照的好处。我本来应该告诉他关于各种各样收养例子的一千件轶事。我一直指望他很早就懂得这个暗示,并收养我。” “他把自己裹得太紧。”雅库布说。 “是这样。”斯克雷托同意。 “你实在不能责备他,如果他是一个病人,”雅库布反驳说,加了一句:“当然,假如他的状况的确象你说得那样严重。” “甚至比这还糟,”斯克雷托说,“半年前,他由于一种新的血管梗塞病倒了,一种很严重的血管梗塞。打那以后,他从不敢离开这个地方。他住在这里就象一个囚犯,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而他知道这点。” “假若这样,”雅库布沉思地说,“你早该认识到间接的表示不会有意义,因为你的暗示只会消溶在他对自己的冥想之中。你应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想要什么,我肯定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喜欢让人愉快,这符合他的自我形象,他想要使人们幸福。” “你是一个天才!”斯克雷托叫道,顿时停下来,“这就象哥伦布的鸡蛋一样简单。你是完全正确的!我象一个傻瓜,浪费了两年的时间,只是由于我把他判断错了!不必要的吭哧吭哧,使我失去了两年时间!这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早就应该劝告我!” “你本应当问我!” “你有两年多没来访问。” 两个朋友轻快地穿过黑黑的公园,呼吸着秋天的清澈空气。 “我让他成为了一个父亲,”斯克雷托说,“所以,他应该让我成为一个儿子,这样才公平。” 雅库布表示同意。 “你知道我的苦恼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斯克雷托又说,“我周围都是些白痴,在这个地方,难道有一个人我可以向他请教吗?聪明的人全都被迫流亡了。我日夜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我的领域:人类生产出难以置情的大量白痴。越是蠢笨的人就越喜欢繁殖,那些较优秀的人至多生一个孩子,而那些最优秀的人——象你自己——却得出结论一个也不愿生,这是一个灾难。我总在梦想着有一个世界,在那里一个人将不是生在陌生人中间,而是生在兄弟们中间。” 雅库布听着斯克雷托的议论,并不觉得它们特别令人感兴趣。斯克雪托继续说: “我并不是在说一个空话!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个医生,‘兄弟’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着具体的含义,兄弟们就是那些至少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或母亲的人。所罗门所有的儿子都是兄弟,尽管他们来自千百个不同的母亲。那一定是妙极啦!你不这样认为?” 雅库布呼吸着凉爽的夜气,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然,”斯克雷托又说,“强迫人们出于对子孙后代的考虑,克制他们的性生活,这是很难的。但不管怎样,这不是事情的关键,二十世纪应当能发现解决人种合理繁殖问题的新方法。我们不能继续长久把爱与生育混淆起来。”雅库布发现自己是赞同这个观点的。 “你只是关心把爱从生育中解放出来,”斯克雷托说,”可是我更关心把生育从爱情中解放出来。我想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我已用自己的精液建立了一个精子库。” 雅库布终于竖起了耳朵。 “你觉得这怎么样?” “看上去象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是吗?我已经用这种方法治愈了许多没有孩子的妇女,别忘了许多妻子不生育只是由于她们丈夫的缘故。我有很多来自共和国各地的求诊者,另外,最近四年我一直在负责这一地区的常规妇科检查。没有比鼓捣一个注射器更容易的事了,装满这种产生生命的原质,把它注射进这些女人体内。” “你至今已有了多少孩子?” “我这样做已经有几年了,可是我只能对确切的数字进行猜测。有时候我不能肯定我的父亲身份,因为我的病人对我不忠实,就是说,和她们的丈夫睡觉。除此之外,她们回到自己的城市,甚至常常不让我知道我的治疗是否成功。对本地的病人我掌握得多一点。” 斯克雷托停下来。雅库布完全沉浸在温柔的冥想之中,斯克雷托的计划使他狂喜和感动,这正是他老朋友的特性,不可救药的白日梦者。“这肯定是伟大的,同这么多女人有这么多孩子……”他说。 “而他们都是兄弟。”斯克雷托加了一句。 两人继续散步。芬芳的空气充满他们的肺部。最后,斯克霄托说道: “你知道,我常常对自己说,尽管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星球上,有许多我们不喜欢的事,但我们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自由地周游这个地球,使我感到愤怒,可我绝不愿永远离开我的祖国,我也绝不愿诽谤它,我宁愿首先骂我自己。我们哪一个做了什么使祖国变得更好?我们又做了什么使它更适于居住?使它成为一个我们真正感到安适的国家?”斯克雷托的声音变得亲切柔和:“家……一个人只能在自己的同胞中感到安适。因为你告诉我你快离开了,我决定得让你参与我的计划。我给你留出一个试管,你就要出国了,去很远的地方,但与此同时,这块土地上将要生出你的孩子!再过一、二十年,你将会看见这个国家变得多么可爱!” 一轮圆月高挂天上(它将一直在那儿,直到我们的故事的最后一夜。因此,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把这故事称做“月下的冒险”)。斯克雷托陪送雅库布回到里士满搂,“明天不要走。”他说。 “我一定得走,他们正等着我。”雅库布回答,但是他知道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胡说,”斯克雷托说,“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计划,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下。” ------------------ 棋琪书吧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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