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华盛顿圣诞周末前的星期三是一个少见的温暖、晴朗的日子。政府职员纷纷在中午时从办公室拥出,一边晒太阳一边吃中饭,占满了公园里所有的长凳,有的就坐在低矮的墙根下的座位上或台阶上面。在宾西法尼亚大道上,美国海军纪念馆里到处是假日游客。一家家的游人站在一起读着匾额上的刻字,外国人对着这座惹人注目的大厦不停地拍照。
  “冰手”拨了一个弗吉尼亚的电话号码,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自报了身份。“坏消息。”他说。
  “说下去。”
  “特津快成调查局的人了。”
  “他透露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重要的。他说会去发现点新情况。”
  “好像我们有新问题要解决了。”
  “看来是这样。”“水手”说。
  “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们。”
  到了星期三下午四点时,福斯滕的办公室套间已空无一人。五角大楼内的其他地方,圣诞聚会正在进行中,参联会的办公室里还有些人。但珍妮·赖特在三点钟时就离开了大楼,另外两个为福斯滕工作的秘书也是如此。各个在平日里围着福斯滕团团转的助手也都走了,要么是在亚洲和将军待在一起,要么是回家前逗留在大楼其他地方的聚会上了。
  外面的夜幕降临时,扎克正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他已经在参联会办公区外安全警官那儿的来访登记表上写了瑟斯顿的名字。警官将会看看瑟斯顿的身份证,检查一下登记表,然后手一挥放他进去。瑟斯顿到达和离开的时间都不会被记录。登记表上只会显示瑟斯顿在当天的某个时候来参联会办公区找过扎克。
  扎克对瑟斯顿越来越感到内疚。他记得他自己对彭斯说过安全问题。他决定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利用瑟斯顿了。
  他看了看表:五点十分。他整天都在想着贾丝汀。在打了多次她的工作直通专线和家里的电话都不行后,他终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拨了她办公室的通用电话号码。贾丝汀的助手只说她离开了办公室几天。扎克的思绪在对她的担心和对自己的担心间来回摇摆。也许这是她为结束关系而采取的方式。只需消失不见就行了。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需要和她一起待更长的时问。长得能使她回报他的爱。他想得几近疯狂,以至于当他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时,他开始难过得想呕吐。然而他仍然无能为力。除了等待什么办法也没有。
  瑟斯顿按计划准时到了,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他走起路来脚上像装了弹簧,他跟扎克打招呼时声音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你,刘易斯。”扎克说。
  “没问题,我的朋友,没问题。乐意效劳。”
  扎克走过大厅,再检查了一下福斯滕的办公室和周围地区。仍然空无一人。然后他示意瑟斯顿跟他进去。瑟斯顿环顾着这间摆满了旗帜、匾额和其他纪念品的办公室。“我本来就怀疑这里是我们的目的地。”瑟斯顿踱到窗口,凝视着远处被聚光灯照亮的华盛顿纪念碑。“真是好风景,要我说的话。啊,有特权的人才享受得到呢。”
  扎克打开福斯滕书桌上的一盏小灯,而让办公室其余的部分处在黑暗里。瑟斯顿坐在将军的高背椅上,他带来的装备已放在了计算机的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键盘,在其右上角上贴了一张有扑克牌一半大小的长方形装置。他用一台电池驱动的小型焊机重新接了键盘的线路。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十分钟。
  “弹指一挥问。”刘易斯说着封好了键盘。扎克和刘易斯一起出了参联会办公区,当他们经过门卫时高谈阔论着国情局下一个财政年度的计算机预算。
  回到家后,扎克坐在沙发上,白天的事,以及晚上没多加考虑喝的一杯咖啡使他兴奋异常。当地的公共广播公司电视台正在播放一部反映内战的纪录片。好活泼轻快的圣诞节目,他一边想一边盯着荧屏上的照片:拍的是葛底斯堡①堆积如山的死尸。他不知道如果那时候有电视机,或者如果拍下的照片被更多的人看到的话,北军会不会丧失必胜的斗志。当话外音报出一天激战下来双方死伤的惨重损失时,电话铃响了。
  
  ① 葛底斯堡:美国宾西法尼亚南部城镇,美国南北战争中葛底斯堡战役的战场;后美国总统林肯在此发表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说。

  “嗨,扎克。我是贾丝汀。”
  扎克感到一阵怒火涌了上来。他紧紧地握住听筒。你他妈的上哪儿去了?他想大声喊。你怎么能就把我晾在这儿一走了之了呢?但当他一想起电话那头的她是多么温馨和甜美时,他的怒气几乎就立刻消失了。
  “嘿,原来是多日不见的政治家啊。”他尽量漫不经心地说。
  “扎克,星期一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别放在心上。我自己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
  “事实上我一秒钟都抽不出来向你打个电话道歉,一直到现在。我刚从海外回来。”
  “是吧,我自己最近也挺忙。”扎克不知道她在哪儿,正穿着什么衣服,她闻起来是什么味儿。“不过我对你的邀请仍然是有效的。你建议的美食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呀。”
  贾丝汀没有回答。
  “扎克……”她慢慢地说,“我们得谈谈。”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这就是了。斧子正在落下。他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又能说话。“我们总是能谈的,贾丝汀。实际上,我得说那是我们最拿手的。谈。嗯,第二拿手的,至少是。”
  “我能见你吗?”她问道。她的话里有一丝寒意。
  “如果你的眼睛还没瞎,那我肯定你能的。”
  “扎克。求你了。你明天会在华盛顿吗?”
  “嘿,现在可是圣诞节。我除了待在这儿还会去哪儿?在我这像个家一样的公寓里,有生得旺旺的炉火,亮闪闪的圣诞树,堆得老高的礼物,在烤炉里嗞嗞冒油的火鸡,团聚在我周围的所有亲爱的人。”他感到天旋地转,正在失去控制。
  “我以为你可能会去普林斯顿,没别的意思。”
  “哦,我不去。”
  “那,我们能见面了?”
  “说出时间地点,我会去。”
  “明天估计会挺暖和。我们就在林肯纪念堂见吧。”
  “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总统。”
  “就说好中午吧。我不能再迟了。”
  “就在正午时分。”
  “好极了,”贾丝汀尴尬地说,“我想我那时会去见你的。”
  “很好,贾丝汀。”
  他重重地把电话挂上。他抓起答录机对着沙发上的墙扔去。
  扎克在圣诞节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很暖和了。他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朝外走到阳台上。很久以前他就训练自己早晨在一剂有益健康的咖啡因起作用前不要思考。在中学时他就习惯于早晨躺在床上,忧心焦虑使他动弹不得。用刚被从睡眠中拽起的大脑思考时就觉得横亘在未来生活中的没有尽头的障碍似乎是无法逾越的。所以扎克学会了在醒来半小时左右之后使自己的思路保持清醒。
  直到他喝起第二杯咖啡时他才开始考虑对贾丝汀说些什么。他不会就让她这么一走了之。如果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就去改变它。扎克开始觉得,他理解贾丝汀胜过她理解自己。她显然还生活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她让多年前积累起来的强大的情感力量左右着她现在的世界。他需要使她看清她和谢尔曼的关系是由于某种最要不得的原因才维持下去的。他还需要做点别的事情:必须警告贾丝汀,她交往的这个伙伴是个什么货色。
  他到达时,林肯纪念堂前门可罗雀。看天气像是个春天的星期六,但“反思池”的大部分仍然冻着,没有兜售热狗的小贩、卖纪念品的卡车,没有旅游巴士。甚至鸽子也不见了踪影。
  当扎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看见了贾丝汀,总算准时了一次,她正抬头望着林肯巨大的座椅。她穿着黑裙子和青绿色外套,显得风姿绰约。他静静地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使她吃了一惊。
  “他的伟大完全无愧于人民对他的颂扬。”扎克说着仰头望着。
  “扎克,嗨。”贾丝汀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他们在一片不祥的沉默中沿宽阔的阶梯往下走。“反思池”上的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么,给我的圣诞礼物是不是和我所想的一样?”扎克终于问道。
  贾丝汀没有直接回答。“我再次为星期一的事道歉。星期天晚上道格要我跟他到西部去。然后他让我飞往香港。我没机会打电话。”
  “好一个满天飞的阔佬呀。”
  他们又默默地继续向前走,越过了纪念堂前封闭的马路,向华盛顿纪念碑走去。
  扎克发话了。“我知道是他,你也知道。是谢尔曼。”
  贾丝汀没有看扎克,也没有改变步伐。“我就估计你会想出来的。你一点儿不笨。”
  “这一点有时候我很怀疑。”
  他们继续走着。一架飞机呼啸着越过波托马克河上方,向国家机场飞去。
  “他要我嫁给他。”贾丝汀冷不防地说。
  扎克的心头又泛起一阵恶心。他想呕吐。
  “而你说行,我想。”他迅速低下头看了看贾丝汀的左手。手上没有戒指。
  “我说了。”
  “哦,戒指在哪儿呢,贾丝汀?是不是用一颗拳头大小的钻石才做成了这笔交易?”
  “扎克,求求你,别这么说。”
  “对不起。”他把目光移开,感觉身体虚弱而疲乏。所有他想说的关于她需要什么,她该是谁等之类的大道理忽然显得没有了意义。它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这该死的现实。“那我猜这是个很大的秘密了,嗯?”
  “是的。我们将在明年选举后并在他离婚手续办妥时结婚。在此之前这是秘密。我求你,请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我就是靠保密吃饭的,还记得吧?”
  “我想你是这样。”
  “那我们呢?”在停顿了一会儿后扎克问道。
  他们俩都停下来,面对着面。贾丝汀准备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扎克把她揽入怀中,把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摇,她则不停地抽泣着。他觉得一滴泪水滚下了脸颊,接着两边都流下了滚滚热泪。
  “对不起,扎克,”她哽咽着说,“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如果他要想开口的话,他会认不出自己的声音的。
  他们互相拥抱了几分钟,然后他牵着她的手臂,两人继续向前走。慢慢地他的眼睛干了,喉咙也不再感到硬塞。很快他觉得又能说话了。他把贾丝汀带到公园的一张长凳旁,让她坐下,握住她的双手。“我知道这听起来会很不对劲。你会认为我是出于嫉妒或别的什么,但你得听一会儿我所说的。”
  贾丝汀悲哀地看着他。
  “你如果愿意可以不来看我。我是爱你的,贾丝汀。是的,我爱你。我需要你胜过需要其他任何东西。我深信我们是应该在一起的。不过,我不会强留你。找不是那种人。但是,求你,不论做什么,不要嫁给道格拉斯·谢尔曼。你要做的是尽快离开他。尽快从那儿脱身。他有麻烦了,贾丝汀,他正……”
  贾丝汀气得脸都变了样,同时推开扎克的手站了起来。
  “我说的话你一点儿也没听迸去,”她厉声说,她简直是在喊叫,同时迅速转身走开去,“道格现在已是我的生命了。”
  当她匆匆朝着林肯纪念堂的方向走去时,扎克站起身追上去与她并行。“贾丝汀,等等。这是很认真的事。停一下吧。我求你,我的话还没完。”他抓住她的胳膊。
  “我不想听,扎克。我不想听。”她嘶声道,一边挣脱开来。
  “贾丝汀,谢尔曼正在被联邦调查局调查。”
  她僵住了。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
  扎克现在后悔告诉了她。这真蠢。但他仍然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事实上谢尔曼因为在八十年代从事非法武器买卖和可能的一直持续至今的犯罪活动而受到联邦调查局的调查。”
  “谁告诉你的?”贾丝汀质问道,扎克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恐惧来。
  “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副局长,杰克·彭斯。星期一,当我们本来准备在我住所约会时,我发现有两名特工正企图给我的电话安装窃听器。他们告诉了我部分细节。第二天彭斯来找我,告诉我调查的整个情况,并请求我能与其合作。他们认为福斯滕和谢尔曼是一伙的。”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这太疯狂了。”贾丝汀摇着头走开。“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
  “你一定要相信我,贾丝汀。赶快从那儿脱身。”
  “这是无稽之谈。”贾丝汀一边躲着他,一边连珠炮式地说了一通。“以道格的身家,他是不会去铤而走险的。他有的是钱。他不需要通过贩卖军火捞取更多的钞票。新闻界对他生活中所有的细枝末节不知挖掘了多少次也没发现什么。什么也没有!如果说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他,那只是现政府在公报私仇。我不相信你竟会掉进这样的圈套里。”
  她简直像歇斯底里似地转来转去。“该死的,这大概全是你杜撰的吧。是不是?你就是变着法儿不让我离开你。”
  “不,贾丝汀,这是真的。调查局要我帮助他们。这不是开玩笑。请相信我。”
  她猛地冲出去,几乎是在奔跑。“别来找我了。别来了。已经结束了,扎克。结束了。”
  他又跟了她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她在宪法大街上招了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圣诞节其余的部分对于扎克而言就是个沉闷的、看糟糕的电视的节日。他一面不停地换着频道,一面用吃剩下的中国饭菜填饱肚子,沉浸在顾影自怜的愁闷中。日落西山时他喝起酒来。酒精只是让他头重脚轻,让他更加地闷闷不乐。他给父母各打了必须要打的电话,并在他们的关怀中得到了一点满足。是的,他的工作让人焦头烂额。是啊,他的确在受罪,他向他们证实了这一点。是啊,也祝他们圣诞快乐。
  星期五早晨,扎克冲了些咖啡,并从门外取来了《华盛顿邮报》。他坐在餐桌旁,一边试着想清醒过来,一边抑郁地翻着报纸。这对他是多么地毫无意义,这些政治和权力的游戏。整个就是装模作样的把戏,那些妄自尊大的家伙在一些只有象征性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捞足了好处以在公众面前邀功,而对真正有意义的事却避而远之。扎克浏览了一篇讲对外援助谈判陷入僵局的文章以及一则关于马其顿内战的报道。他翻过一页,接着他的眼睛突然盯在了左下角。那儿有一幅彼得·卡斯托里的照片。
  “哦,糟了。”当他看见标题时轻声唤道,标题是:“一作家之亲友宣称其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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