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腹部着地,趴在沙地上,一寸寸地向前挪。曳光弹就在他头顶飕飕地飞过。它们构成了一片深浅不同的明亮的灰色,在夜空中划出交叉的图案,编织着一张死亡的天网。他看到前边、左边和后边的沙地上有一堆堆的东西。尸体。他滑到其中的一堆去找坎弗。那是个黑衣女人,眼晴空洞地向上瞧。他又爬向另一堆——一个孩子躺在血泊中。在他前面,一长条黑色的地的对面,他能看见一个物体在移动。他开始朝它慢慢地爬去。曳光弹飞得更低了,像一片火网似地压下来。敌人在远处开的枪只传来一阵嗒嗒声,但曳光弹则制造出咆哮的气浪。
  现在他离前面那个物体已很近了。那是坎弗,手在沙地里乱抓,缓慢地把自己拖向前。突然一颗曳光弹钻进了他的身体,溅出一片血花。接着是另一颗子弹,不一会儿,呼啸的子弹像流苏一般倾泻在坎弗周围,从各个方向撕扯着他。扎克把脸埋进沙里,企图躲避已经擦上他的背并在他周围遍地开花的曳光弹。他在剧烈的痉挛中哭泣,发抖。他用双手更深地往沙里挖。
  扎克醒来时,枕头已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他在床上坐起,眼睛仍然是潮的,嘴里还带着咸味。这样的噩梦做得少些了,但它们仍会出现。由于工作繁重,扎克现在很少去见克莱因医生了,她曾告诉他,这种梦很可能会困扰着他,直到他能摆脱内疚心理,为在海萨发生的事感到释怀为止。
  扎克仍不知那会在什么时候。
  星期一早晨扎克到办公室时,那儿一片沉寂。福斯滕带了几名助手已出发到太平洋,为期十天,福斯滕班子里其余的官员在为预算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一直工作了三个星期后,现在都抽空去休息了。
  扎克在办公桌旁坐下打起电话来。首先,他打电话给军队跟踪调查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能知道五十万现役军人每一位的行踪。它还有预备役和退役军人的最新住址资料。
  扎克想要凯文·埃廷格的住址,并特别说明此人曾是越战时的中尉。可能仍在服役,可能已退役。计算机检索了三分钟后给出了一位退休的陆军准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现住科罗拉多州的丹佛。扎克看了看表。此刻科罗拉多州才六点三十分。现在打电话未免早了点,即使是打给一位年龄偏大的军人。
  到了九点二十扎克耐不住性子了,觉得现在拨通埃廷格的号码已经够迟了。接电话的人听声音是一位中年妇女。扎克为这么早打电话说了抱歉,然后请她找一下埃廷格将军。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我去找我丈夫。”
  “将军,我的名字是扎克·特津中尉,”当埃廷格来接电话时扎克说,“我在五角大楼工作。我……”
  “特津。名字听来很熟。嗯。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当过兵,因为你太年轻。”
  “没有,长官,我们没在一起当过兵。我相信我们就从来没见过面。不管怎样,我给您打电话,是因为我有一个不寻常的问题想请教您。”
  “直说吧。”
  “长官,您记不记得调查过……”
  “特津。我想起来了。不久前你获得了国会荣誉勋章。在电视上看到的,在报纸上也读过。”
  “是的,长官,那是我。”
  “哎呀,能和你说话真是太荣幸了,中尉。”
  “谢谢,长官。”
  “那这么早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将军,我知道这是陈年往事了,不过您记得您为军方指挥的一次调查吗?是调查一九六九年发生在柬埔寨边境附近一个叫细瑟的村子里的大屠杀。”
  “我怎么会忘呢?”埃廷格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跟你说,中尉,当你走在七十八具男女老少的尸体中间——天哪,你永远也忘不了这种事的。永远不会。”
  扎克继续往下说。“长官,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结论性证据,可以指控听命于杰弗里·福斯滕的‘褐水部队’的成员。而且……”
  “‘河鼠’。人人都这么叫。”
  “是的,长官。是这样。‘河鼠部队’。不管怎么说,最近我读过您的报告,给我的印象是它比其余的报告表示了更多的某种怀疑。”
  “当时我是很怀疑,没错。妈的,我就是怀疑。整个村子里满地都是M-16的弹壳。”扎克能听出埃廷格的声音里渐渐有了火气。“而且谁都知道细瑟是越共的避难所。他们干吗屠杀自己的支持者?”
  “其他报告没有一份强调了这一点,长官。”
  “扯淡。这是常识。”
  “您虽然备受尊敬,长官,但您所持的观点仍是少数派。”
  “妙极了!”埃廷格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如果你想做瞎子,你就不看好了。特别在越南。在那儿人们就是这么干的。对肮脏的事情,尽可以眼不见,耳不闻。”
  “那么您认为在细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长官?”扎克问道。他想逼问得埃廷格走投无路,将他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让他瞧瞧自己是多么痴心妄想,错得一塌糊涂。
  埃廷格停顿了很长时问。最后他说:“中尉,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为什么老是旧事重提呢?”
  “老是旧事重提?您这是什么意思?”扎克问,“自从一九六九年以来您和别人谈过这事?”
  “见鬼,某个年轻军官曾在一九八一年或是一九八二年来找我问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时我还在西德。还有就在去年,有人从五角大楼打电话问过我这事。”
  “您记得去年是谁打电话给您的吗?”
  “嗯。妈的,让我想想。记不得了,那名字现在我已忘了。”
  “那他说什么了,将军?”
  “他就问了我一些问题,像你一样。想知道我记得些什么,问了我最近有没有和记者谈过这起事件。你们到底在忙活些什么?我听说福斯滕海军上将现在在五角大楼做了大官。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将军,我真的不能回答这些问题。我希望我可以,但是我不能。”
  “我懂。妈的,我所有的工作密级在三年前已失效了。”
  “那,请告诉我,长官。在您看来,在细瑟到底出了什么事?”
  埃廷格又停顿了一会儿。而当他开口时,声音里又有了愤怒。“福斯滕的人毁了那村子,这就是发生的事情。任何一个傻瓜都能马上看出来。但海军掩盖了整个事情的真相。而福斯滕的人——妈的,那些家伙就像黑手党的成员似地守口如瓶,像是秘密的兄弟会组织。他们都不会叛变。一个也不会。调查案子时我实际上给捆住了手脚。根据军规,进行这种事情的内部调查时,我在报告中不能写进超出证据之外的东西。所以我也成了这公然弄虚作假的一部分。”
  上午晚些时候扎克又给瑟斯顿挂了电话。“刘易斯,又是我,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你很走运,朋友,我这儿挺清闲的。通常情况下我是要忙得焦头烂额、精神错乱的。月初为钱的事闹过一阵后,眼下大家都想轻松点儿。所以你说吧。不过记住了,扎克雷,你欠我的可是越积越多了啊。”
  “我需要关于多尼·陈更多的资料。”
  瑟斯顿装着发出一阵呻吟。“更多的,更多的,老是更多的。那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材料?”
  “我想更多地了解陈可能的犯罪活动。我怎么去搞?”
  “你的意思是我怎么去给你搞?有两条路。第一条,我可以把Monsieur①陈的名字输入国际刑警组织的系统中。他们的数据库绝对棒。那可能会搞出点名堂,哪怕他在犯罪调查中只是作为一名嫌疑人。第二,我们和英国人有犯罪数据共享的商定。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表明那里的数据库不会包括香港的数据。我将把陈的名字输入他们的系统,看看会得出什么结果。最后,用国际词汇关联索引系统搜索陈的名字是很容易的。也许新闻界在报道犯罪调查时,提到过他的名字。”
  
  ① Monsieur:法语,意即“先生”。

  “好极了。谢谢你,刘易斯。我真的很感谢。”
  “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其他的得讲清楚,扎克雷,别忘了及时谢我哦。”
  “没说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我会保住你的饭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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