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整整一夜,露依莎发烧不退,辗转反侧。一清早,若热发现她脉搏很快,皮肤干烫,吃了一惊。
  他心情也很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很久没有点过灯的屋子像旷野一样清冷:墙与屋顶交接处有几片水迹;古旧的圆腿床没有床慢,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穿衣镜镜面模糊不清,在摇曳的油灯下使人产生一种生死离别的凄凉。和妻子一起睡在别人的床上使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怀念;仿佛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像一条河改变了河道一样,从今天晚上开始在异样的环境中生活。东北风顺着街道吹来,呼啸着拍打窗户。
  上午,露依莎没能起床。
  很快叫来了朱里昂,他安慰他们说:
  “神经性发烧。需要安静。没关系。是因为昨天受了点惊吓,嗯?”
  “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梦见她!”露依沙说,“看见她又活了……吓死人了!”
  “啊!放心吧!已经给那女人安排后事了吗?”
  “塞巴斯蒂昂已经去办了。”若热说,“一会儿我去看一下。”
  整条街都知道那“糟老太婆”死了。
  殓尸婆来了,这女人满脸麻子,因为嗜烈酒而两眼通红,她是埃列娜太太的熟人。两个人在烟草店前晒着太阳聊了几句。
  “马卡丽达太太,活儿很多,嗯?”
  马卡丽达太太爱好艺术,喜欢年仅18岁的身体,喜欢为青春年少的姑娘洗呀,擦呀,打扮呀……要是老年人的尸体,随随便便裹上了事。遇k年轻姑娘,她就精心料理,不让裹尸有一点折皱,对一朵花、一块手绢都仔细端详,干起来尽心尽力,堪称坟墓里的时装设计师。
  “活儿很多,很多,埃列娜太太。”殓尸婆声音有些沙哑,“冬天事情总是多一些。可是,天气冷,尽是些老人,连一个漂亮的都没有……”
  烟草店老板娘告诉她死者许多奇特的事:主人对她极好,她喜欢打扮,卧室豪华,还铺着地毯……马卡丽达说“大吃一惊”。“现在,那些东西都给谁呀?”人们问道,“老太婆没有亲人……
  “那就给我的小安东尼娅了!”殓尸婆面带忧伤,用手搓着披肩说。
  “姑娘好吗?”
  “埃列娜太太,不好呀!头脑发昏!”她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离开了那个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的巴西人……可跟了谁呢?跟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那东西吃她,喝她,让她生了个儿子,还经常打她!……可话又说回来,姑娘们就是这样,越挨打越跟着—…小伙子长得很漂亮!可是,是个醉鬼!可怜的姑娘!……啊,埃列娜太太,我该给死人穿衣服了。”说完,怏怏不乐地走进了露依莎家。
  神父也到了。他与塞巴斯蒂昂是在阿尔马达相识的。现在,他们正在客厅里。神父声音很粗,正在谈论庄稼、嫁接和灌溉,不时抬起毛茸茸的手,慢慢用手绢擦擦鼻子下方。全家的窗户都开着,外面的阳光柔和。金丝雀叫个不停。
  “她在这家干活干了很长时间吗?我指的是死者。”神父问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若热。
  “快一年了。”
  神父慢慢折上手绢,擤鼻涕之前抖了抖:
  “你夫人一定很难过……都是这样!……”
  他使劲擤了擤鼻涕,声音很响。
  若安娜披着披肩、带着头巾,蹑手蹑脚地来了。她从邻居那里得知儒莉安娜死了,主人在塞巴斯蒂昂家。她就是从塞巴斯蒂昂家来的。露依莎让她进了屋子。看到女主人病了,她泪如雨下。露依莎告诉她,“现在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可以回来了……”
  “若安娜,你听我说。要是先生问起来……你就说到贝拉斯去看姑妈了……”
  姑娘马上取来行李,安顿下来——只是家里突然死了人,心里有点害怕。
  不一会儿,保拉来轻轻敲门。
  他是来问一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助料理!他摘下帽子,随后又很快戴上,脚使劲在地上搓着,嗓子里痰音很重:
  “发生了这种不幸,我很难过!我们都有生有死……”
  “好,好,保拉先生,什么也不需要。”若热说,“谢谢!”
  说完,猛地关上了大门。
  他急于摆脱这些烦人的事,就连楼上间或传下来的钉棺材的声音也让他心烦意乱。他把吉安娜叫过来:
  “告诉那些人,让他们快点。我们不能在这儿等一辈子。”
  若安娜马上走过去说,先生急了!她已经成了马卡丽达的密友。殓尸婆甚至跟着她到厨房喝了点“营养”。由于炉火已经熄灭,就高高兴兴地喝了一碗把面包泡在葡萄酒里的“汤”。
  “这碗汤不错。”她啧啧称赞。
  可是,她觉得死者太让人恶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身体像干沙丁鱼!她欣赏地看了一眼若安娜丰满的线条:“姑娘你可不一样,看这身段有多好!……”看样子她开始估量着怎样为这粗壮的身体裁裹尸布了。
  若安娜有点恼火:
  “别咒我呀,我的天!”
  对方笑了:她缺两颗门牙。接着柔声柔气地说:
  “姑娘,我经手的美人多啦!再来点葡萄酒,好吗?这是卡尔塔索酒,对吧?味儿醇。多倒上点。”
  让若热非常满意的是,4点钟,终于把棺材抬下去了。邻居们都聚集在门前。保拉甚至自我炫耀地伸出两个手指,对着棺材说了一声:
  “一路平安!”
  若热还在上面。出门的时候,问若安娜: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害怕吗?”
  “我不怕,先生。走了的人不会回来。”
  其实,心里害怕。不过,她准备和彼得过夜呢。想到两个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像上等人那样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搂着滚来滚去,她的心嘭嘭跳个不停。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一起回到家里。刚一进露依莎躺着的卧室,若热就说:
  “全都办好了!”他搓着双手,“到圣若奥山顶上去了,安排得不错,寿终正寝了。”
  若安娜姨妈正守护在露依莎床头,她说:
  “哎,死就死了吧!……说实话,那女人心肠不好!”
  “好!好没用的东西!”若热说,“但愿这时候她正在地狱里挨煮呢。对吧,若安娜姨妈?”
  “若热!”露依莎制止道。她觉得应当为死者的灵魂念念我主万福祈祷文。
  这就是那个人死后从养育她的大地得到的一切。现在,这个人还被两头老驴拉着朝穷人墓地走去。此人活着的时候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

  第二天,露依莎病情好转:他们甚至说要回家,这使若安娜姑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塞巴斯蒂昂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暗暗希望她留下来休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休养下去。她显得那么充满感激之情!她目光中的谢意只有他能理解!有她在,若热也在家里,他太幸福了!他和维森西娅商量晚饭吃什么,在客厅和走廊里踱来踱去,带着尊敬的心情,几乎蹑手蹑脚,好像她的存在使这个家有了神圣的气氛;他在花瓶里插满了山茶花和紫罗兰;看到着热吃饭后水果或者喝陈年香槟酒,他总是对着若热傻笑;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好像穿上了件柔软的棉衣;他甚至想到,要是露依莎走了,家里的一切都要冷冰冰的,像废墟一样凄凉!
  可是,两天以后,他们回家了。
  露依莎非常喜欢新来的女佣,她是塞巴斯蒂昂帮助找到的。小姑娘白白的皮肤,整齐干净,长着一双漂亮而深沉的大眼睛,样子非常可爱。她叫玛丽安娜。刚和女主人见过面,她就跑去对若安娜说,太喜欢女主人了!那张脸像天使!真漂亮!

  当天上午,若热打发人把儒莉安娜的两个大木箱送给了维托里娅大婶。
  下午,若热刚一出去,露依莎就把卧室的门关上,拿出儒莉安娜的小钱包,小心翼翼拉上窗帘,点上蜡烛,把那几封信烧了。她的手不停地哆嗦,那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的耻辱和被奴役化成了一股淡淡的白烟!她痛痛快快地叹了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天!多亏塞巴斯蒂昂,那个亲爱的塞巴斯蒂昂!
  她走到客厅,走到厨房,看了看这个家: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她的生活充满甜蜜。她打开所有窗户,试了试钢琴,出于迷信她又把巴济里奥送给她的“米雷叶”的乐谱撕得粉碎;她和玛丽安娜谈了很长时间,尝了尝养病的母鸡汤,脸上露出幸福的光芒。
  “现在可好了!”她心里想。
  刚听到走廊里响起着热进来的脚步声,她立刻跑出去,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倚在他的肩上:
  “我今天太高兴了!你知道吗,玛丽安娜那姑娘太好了!”
  当夭晚上,又发起烧来。第二天上午,朱里昂觉得她病情加重了。
  “厉害了……”他郁郁不乐地说。
  朱里昂正在开药方,费里西达德太太进来了,看样子非常激动。看到露依莎病了,她大吃一惊,马上伏在她身前,凑到她耳边说:
  “我一定得跟你说说!”
  若热和朱里昂刚出去,她就坐在床边,倾诉起来——她的声音时而因为严肃而低沉,时而由于愤怒的冲动而尖利。
  她被人家骗了!被人家卑鄙地骗了!她打发到突伊去的那人是个大骗子,他给热尔特鲁德斯和女佣写信说他不想回里斯本了,说那女巫师搬出了那个村庄,也不想再管这种事,甚至说也觉得那巫术奇怪,还说他在突伊借钱给别人——字写的很好看,显然出自公共场所的写信人之手,而那葡萄牙文水平可糟透了——对那笔钱却只字不提!
  “你看那恶汉怎么样?8块钱呀!要不是因为害臊,她非去找警察不可!……啊!在她心目中高乔人算完了,所以顾问没有就范!我的天,那女人根本没有施法术!……”虽然她不再相信高乔人的品德,但对巫术却没有失去诚心。
  她倒不是为那8块钱!而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有,谁知道现在那女人在哪里呢?哎呀,真是急得人发疯!……你说呢,嗯?
  露依莎耸耸肩膀:她脸色通红,觉得衣服里非常燥热,困倦难忍,合上了眼睛;费里西达德太太叹着气心不在焉地劝她出点汗;看来露依莎不能安慰她,她就到附体神庙找西尔薇拉宣泄去了。
  这天凌晨,露依莎病情又重了,高烧不退。若热惴惴不安。上午9点钟,他匆匆穿上衣服去叫朱里昂,一面飞快地下台阶一面结大衣钮扣。这时候邮差来了,像往常一样咳出一口痰。
  “有信?”若热问。
  “一封给夫人的。”那人说,“一定是给夫人的……”
  若热看了看信封:有露依莎的名字,从法国来的。
  “活见鬼,谁寄来的信?”他想,随手把信塞进外衣口袋里,走了。
  半个小时以后,若热和朱里昂乘马车回来了。
  露依莎在昏睡。
  “必须小心……我来看看……”朱里昂低声说着慢慢摸了摸她的头,若热在床的另一头焦急地看着他。
  朱里昂开了药方,留下来和若热一起吃午饭。天气阴沉、寒冷。玛丽安娜穿一件短外套为他们端饭,因冻疮而肿了的手指头通红。若热感到越来越伤心,仿佛空气中的云雾慢慢都聚拢来,浓缩在他的灵魂上。
  “这样发烧是什么原因呢?”他难过地问,“太奇怪了!已经6天了,时好时坏……”
  “这类发烧的原因太多了。”朱里昂不慌不忙地掰开一片烤面包,“有时候因为寒流,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比方说,我遇到过这么件事:一个人,他叫阿尔维斯,面临破产,一连两个月可怜巴巴地受着煎熬。两个星期以前突然发了笔横财——老东西忽发奇想,这不奇怪——,重整了他所有的买卖,自由了。可是,先生,从此他就这样发烧,痛苦不堪,病因复杂,病状奇特……怎么回事?是神经兴奋所致,幸福使他的血液发生突变,在皮肤上表现出来。这时候他又彻底破产了,债主们不依不饶,要他付现款……于是一命呜呼!”
  他站起身,点上一支烟:
  “无论如何,要绝对卧床休息,让她的精神也像在柔软的棉垫上一样,千万不能多说话,不能争吵;渴了就喝柠檬水。再见!”
  他一边戴黑手套一边往外走,自从有了医生职位以来他就戴黑手套了。
  若热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昏睡。玛丽安娜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面带忧伤,惊恐的大眼睛一直茫然地盯着露依莎。
  “她一直睡得不安稳。”玛丽安娜低声说。
  若热摸了摸露依莎的手,滚烫。接着又给她拉了拉衣服,慢慢吻了吻她的前额,又走过去把面对着卧室的窗户关上。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起了朱里昂的话:发烧是心情不好引起的!他又想到那个商人的故事,回忆起最近一直让他担心的那种无法解释的垂头丧气的状态。岂有此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在塞巴斯蒂昂家里时她精神那么振奋!儒莉安娜之死也没有使她动感情!——再说,他也不太相信什么“心情不快发烧”之说,朱里昂的医学知识是书上的。他甚至想最好还是卡米尼亚老医生来看看……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一封信;就是上午邮差交给他的那封寄给露依莎的信。他拿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番;签名很草,就像酒店或者咖啡馆里的签字一样;认不出是谁的字迹;是个男人写的,从巴黎寄出来。……突然产生一个把信打开的念头,但马上忍住了,把信扔到桌子上,卷了一个烟卷。
  他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沉睡:睡衣袖子卷起来,露出了可爱的胳膊;长长的睫毛重重地遮着眼皮;一络头发掉在额头上;在若热看来,她发烧时的颜色和表情实在可爱,实在让人怦然心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别的男人也会觉得她美丽,希望得到她,如果可能就向她倾诉爱情……为什么从巴黎给她写信?谁写的?
  他回到书房,但桌上那封信让他恼火:拿起本书想读一会儿,但马上烦躁地扔到一边,又开始踱来踱去,手神经质地拧着口袋里的衬布。
  于是,他抓起信,想透过薄薄的信封看一看;而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左上方撕开了一角。啊!这样做可不文雅!……可是,好奇心充满了头脑,向他提出种种理由,构成极有说服力的诱惑:她病了,信里可能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是事关遗产呢?况且,她也没有什么秘密,并且是法国来的!这些顾虑太幼稚了!就对她说是拆错了。要是信中有她不快的秘密,就是朱里昂的理论里所说的不快,那就太好了!……更应当打开,以便更好地为她诊治!
  他不知不觉地把信打开,拿在手里。突然贪婪地读起来。但没有完全看懂,字写得很草。他来到窗边,又慢慢读起来:

    我亲爱的露依莎:
    首先我要对你解释一下,直到前天我才在尼斯——今天凌晨我才从那里
  到达巴黎一收到你的信。从邮戳来看,这封信跟着我走过了整个欧洲。从你
  写信到现在已有两个半月,我想你已经和那女人谈妥,不再需要钱。况且,
  如果你还想要,只须拍个电报,两天就能汇到。从信上看,你一直不相信我
  是因为生意才离开的。这太不公正了。绝不应当像你所说的,我的离开使你
  失去了对爱情的幻想,因为当我从里斯本启程时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你。请你
  相信,没有一天我不想起“天堂”。多么美好的一个个上午呀!你偶尔到那
  里去看看吗?还记得我们的午餐吗?我没有时间多写了,或许不久就能返赴
  里斯本,希望能看到你,因为如果没有你在那里斯本对我来说就是一片荒漠。
    长时间地吻你。
                         你的 巴济里奥

  若热把信纸慢慢折了两折,四折,扔到桌子上,高声说:
  “好啊,先生!漂亮!”
  他机械地往烟斗里装上烟,目光茫然,嘴唇不停地颤抖,在书房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他把烟斗朝窗户扔去,把一块玻璃打得粉碎,疯狂地拍拍手,扑在桌面上,痛哭起来,脑袋在两条胳膊上晃动,咬着袖子,跺着脚。他真的疯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信,要去露依莎所在的卧室。可是,想起了朱里昂的话,没有动:她必须静养,绝不能争吵,不能激动。他把信锁在抽屉里,把钥匙放入口袋,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眼睛血红,一个个不明智的念头像暴风雨中的闪电一样在脑海里出现——杀死她,离开这个家,抛弃她,打她个脑浆崩裂……
  玛丽安娜轻轻敲门,说夫人叫他。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盯着玛丽安娜,傻乎乎地眨着眼。
  “我马上去。”他声音沙哑。
  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他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变了色,苍老了,很是吃惊,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梳理一下头发。走进卧室,看到她因为发烧而更加明亮的大眼睛,他不得不抓住床沿,因为感到周围的墙壁像风中的帐篷一样在晃动。
  但是,还是对她微微一笑:
  “怎么样?”
  “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打了个非常疲倦的手势,把他叫到身边。
  他走过去,坐下来,但没有看她。
  “你怎么啦?”她把脸朝他凑了凑,“别着急。”接着又拉住他放在床上的手。
  他一把把露依莎的手推开,咬着牙猛地站起身,怒火勃然而生;听到对方拖着长声说出的怨叹的话,他唯恐自己会犯下什么罪行:
  “若热,这是为什么呀?你怎么啦?……”
  他转回身,看见露依莎挣扎着抬起上身,瞪大眼睛望着他,脸上痛苦万分,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滚出来。
  他扑倒在地,跪在她前头,抽咽着拉住她的手。
  “这是干什么?”卧室门口传来朱里昂的叫声。
  若热脸色煞白,慢慢站起来。
  朱里昂把他拉到客厅,双臂在胸前交叉,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
  “你疯了?你明知道她病成这个样子,还让她看痛哭流涕的场面?”
  “我忍耐不住……”
  “于是就爆发了。我在这边让她退烧,你却在那边加火?你疯了?”
  朱里昂真的动气了。他关心的是露依莎的病情,非常希望把她治好,为在这个家里显出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而洋洋得意,过去到这里来总是处于附属地位;现在,虽然如此,他临走时还漫不经心地递给了若热一根雪茄。

  整个下午,若热表现得很是坚强。他不能长时间地呆在露依莎的卧室,绝望使他行动反复无常;他不时进去一会儿,朝她笑笑,用颤抖的手为她把衣服拉平;她昏睡的时候,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心中怀着一种痛苦而又不道德的好奇心,仿佛想从她脸上突然发现别的男人吻过的痕迹,指望从她因发烧而说出的梦吃中听到一个名字或者一个日期;自从怀疑她不忠以来他反而更爱她了,不过是另一种爱,一种肉欲和邪念的爱。随后他又回到书房,锁上门,像笼中的野兽一样在四堵墙之中的狭小空间来回走动。那几封信他不知道读了多少遍,那低下、卑鄙的好奇心不停地噬咬着他的灵魂,折磨着他的心。——事情是怎样的?“天堂”在什么地方?她穿着什么衣服?他对她说了些什么?怎样吻她?
  他又重新读起她往阿连特茹省给他写的那些信来,设法从字里行间发现冷淡的迹象和背叛的日期。这时候,他恨她,杀人的念头又出现在脑海里——掐死她,给她三氯甲烷,让她喝鸦片酊。然后又靠在窗前一动不动,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又看到了往事,看到了结婚之日,看到了和她一起出去游玩的景象,听见了她对他说过的话……
  有时候他想,莫非信是伪造的?他的某个仇人可能写了这封信寄到法国。或者巴济里奥在里斯本有个也叫露依莎的女人,阴差阳错在信封上写了表妹的地址;这胡思乱想产生的瞬间快乐反而使他看到了这就是最残酷的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能了解真相该有多好!他相信,到那时候他才能平静下来!一定能把那个像肮脏的寄生虫似的爱情挖出来;只要她病情好转,就把她送进修道院,他自己远走高飞,死在非洲或者别的地方……可是,谁知道真相呢?……儒莉安娜!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对儒莉安娜处处委曲求全,那些家具、衣服……一切都明白了!那是为了报答同谋!儒莉安娜是她的心腹,带着那些信,什么都知道。可现在她在坟墓里,死了,不能说话了,这个坏东西!
  像往常一样,塞巴斯蒂昂晚上来了。屋里还没有点灯。他刚一进屋,若热就把他叫进书房,不声不响地点上蜡烛,从抽屉里把信拿出来。
  “你读读这个。”
  看到着热那张脸,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他望着那封信,不停地哆嗦,脸上一片痛苦的惨白。他觉得地板在颤动,无法站稳。但也竭力控制情绪,慢慢读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没有说一句话。
  若热开口了:
  “塞巴斯蒂昂,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死。塞巴斯蒂昂,你总知道一点吧。你那时常来这儿,会知道。告诉我真相吧!”
  塞巴斯蒂昂张开双臂,回答说: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一无所知!”
  若热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急切地寻找他的目光:
  “塞巴斯蒂昂,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看在你母亲灵魂的份上,看在我们多年在一起的份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呢?”
  “你撒谎!”
  塞巴斯蒂昂只是说:
  “伙计,小声点,别人可能听见!”
  一阵沉默:若热两只手捂着太阳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突然,他在塞巴斯蒂昂面前站住,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说:
  “至少你告诉我她干什么吧!出门吗?有谁来这里吗?”
  塞巴斯蒂昂两眼盯着蜡烛,慢慢腾腾地说:
  “开始表兄偶然来一次。费里西达德太太病了以后她就常常去看望……后来表兄走了……我只知道这些。”
  若热又看了塞巴斯蒂昂一会儿,眼睛茫然地盯着他:
  “可是,塞巴斯蒂昂,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我做过吗?我爱她!我做过什么事使她干出这种事呢?我,我喜欢她,喜欢她这女人!”
  他哭起来。
  塞巴斯蒂昂傻乎乎地站在桌子旁边,完全崩溃了。他喃喃地说:
  “也许仅仅是开玩笑……”
  “信上说的什么?”若热愤怒地转过身来,摇晃着信纸大声说,“说有这个‘天堂’!在那里度过的一个个美好的上午!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若热,你病了。”塞巴斯蒂昂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若热没有回答,不声不响地踱了一会儿。塞巴斯蒂昂纹丝不动,望着烛光,眼睛都看花了。这时,若热把信锁进抽屉,端起烛台,用悲伤的语气无可奈何地说:
  “塞巴斯蒂昂,想喝茶吗?”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信的事。

  这天夜里,若热睡得很香。第二天,他脸色苍白、沉静,几乎毫无表情。
  从此,他成了露依莎的护士。
  一连3天反复之后,病情稳定下来。是间歇性热病,身体非常虚弱,但朱里昂放了心。
  若热一天又一天地在她身边度过。费里西达德太太照例上午来看望;她坐在床边,寡言少语,显得苍老了许多。对突伊女人的希望突然破灭使她极为伤心,活像一座古旧建筑被推倒了一根顶梁柱,行将成为一片废墟;只有每天下午顾问前来看望“我们美丽的病人”时她才能打起精神。顾问每次来都是手里拿着帽子,出于体面不肯走进露依莎的卧室,用深沉的口气说上几句含意深刻的话:
  “健康是一种财富,只有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或者:
  “疾病能试朋友心。”
  最后,总是以这样的话结束:
  “亲爱的若热,健康的玫瑰很快就会在你品德高尚的妻子脸上开放!……”
  晚上,若热在地板上铺个垫褥,合衣而睡;夜里只合一两个小时眼。睡不着的时候就设法读书:开始看一本小说,但从来没超过头几行,就把书放下,抱着脑袋想起来:总是同一念头——事情是怎样的?他根据逻辑大致想象出了某些事实;他看到,巴济里奥来了,前来看她,对她产生欲望,打发人送来花束,追求她,在家里和外面见到她,还给她写信。可是,后来呢?他明白了应当给儒莉安娜钱。儒莉安娜提出一些要求。那女人当场发现了他们吗?手中有他们的来往信件吗?……在这些痛楚的想象中,他发现有的地方不对,有的地方空白,像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窟窿,他的灵魂要跳进去急切地探索。于是,他开始回忆从阿连特茹省回来以后的这几个月,可这段时间里她对他那样亲热,那样激情充沛……那么,她为什么欺骗了他呢?
  一天夜里,他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她所有的抽屉,打开一件件连衣裙,还有一件件内衣、首饰匣,仔细查看了檀香木小匣子,里面空着,连干了的花儿留下的碎片都没有!有时候他盯着屋里和客厅的家具,仔细研究,试图从中发现通奸的蛛丝马迹。他们在那儿坐过吗?他是不是在那儿,在她面前,跪在地毯上?特别是那个长沙发,那么宽,那么舒适,更使若热气急败坏,仇恨满胸。他开始讨厌这个家,仿佛遮盖过那两个人的屋顶和承受过他们的地板也曾故意与他们同谋。可是,最使他难受的是那几个词儿——“天堂”、“美好的上午”……
  露依莎却睡得很安稳。一个星期以后,间歇热消失了,只是还非常虚弱。头一次起床的那天,晕倒了两次:必须替她穿衣服,把她扶到长沙发上。她一步也不肯离开若热:让他留在身边,提出种种孩子似的要求。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得到生命,从和他的手的接触中得到健康。上午,她让若热给她念报纸,即便写什么东西也要在她旁边。他唯命是听,仿佛这一再的要求对他的痛苦来说是安慰的抚摸。这是因为,她确实爱他!
  这种时候,他机械地感到生活将会幸福。他吃惊的是,有时还对她说些温存的话语,和她一起欢笑,似乎忘记了一切,和原先一样了!露依莎躺在长沙发上,高高兴兴地看顾问送来的旧“法国画报”——按照顾问的说法,看画报“可以欣赏图画开心,同时还可以获得关于重要历史事件的有益的概念”;有时候又低着头,品尝着日渐康复、摆脱了“那个女人”的专横和告别了“过去”的幸福。
  一个令她高兴的事是看到玛丽安娜用餐盘端来晚饭,餐盘下垫着餐巾纸;她胃口好了,细细品尝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朱里昂建议她喝一点葡萄酒;若热不在的时候,她和玛丽安娜在一起长时间地谈天,心平气和,低声细语,不时吃上一小勺果冻。
  有时候,她默不作声,望着天花板,盘算着以后的计划。然后,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若热:到郊区过两个星期,长长力气;回来以后给客厅的椅子绣几个罩;她想多在家里做点事,少出门;若热不再去阿连特茹省,不再离开里斯本,对吧?从此,他们的生活将一直甜蜜、顺利。
  可是,露依莎有时候觉得心情忧郁。若热怎么了?他解释说因为太疲劳,那么多夜晚睡不好觉……她说,如果得病,至少也该等她身体强壮了再得,好让她能关心他,照顾他!……没有什么病吧?她让他坐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用略带情欲目光望着他,因为随着体力的恢复,她爱情的冲动又重新出现了。若热感到自己爱她,从而更觉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见莱奥波尔迪娜,要按时去教堂。随着病情好转,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诚的感情。发烧时作的那些恶梦,他还记得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场面:有时候她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从红红的火苗里站起一个个身体,四肢抽搐;烧得红红的铁棍上穿着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声直冲无声的天际;火舌已经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亲切的东西突然使她冷下来,原来是个光芒四射,表情沉静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搂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头偎在天使怀里,一阵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见星星就在身边,分明听见翅膀的窸窣声。这种感觉留在她的心里,像是对天堂的怀念。在身体虚弱的康复期里,这回忆一直启迪着她,指望通过定时作弥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圣母敬献花圈得那种感觉。
  终于有一天上午,她来到客厅,头一次打开钢琴;若热在窗前望着街上。这时候,她笑着把他叫到面前说: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讨厌那个长沙发。把它搬走吧,你觉得怎么样?”
  若热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击,不能马上回答。最后,他勉强说:
  “好吧,我觉得……”
  “我想把它搬走。”说着,她拖着室内长袍那长长的裙尾平静地走出客厅。
  若热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长沙发。他干脆坐到上面,摸摸条纹软垫,因为发现“就在这里”而感到苦涩的欢快!
  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阴暗情绪。听着露依莎说因为日渐恢复而高兴,听着她谈平平安安生活的未来计划,他决心毁掉那封信,忘记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经后悔了,仍然爱他:残酷地制造终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长沙发上那情意缠绵的动作,或者脱衣服时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这双胳膊曾经搂过另一个男人,那张嘴曾经在别人的床上发出作爱的呻吟,于是一阵怒火涌上心头,他必须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为了解释情绪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说自己也病了。这时候,露依莎的关心和不安的目光的无声询问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为他感到她爱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经欺骗他!
  一个星期天,朱里昂终于允许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厅,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大家都非常高兴——正如顾问所说,她重新担负起家庭的义务,回到上层社会的欢乐中了。
  9点钟,朱里昂来了,觉得她“焕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大声说:
  “有个新闻告诉诸位:埃尔内斯托的话剧成功了!……”
  人们都已经在报纸上谈到了这则消息。《新闻日报》说,“剧作者被请上舞台,在热情的欢呼声中接受了一个漂亮的月桂花花冕”。露依莎马上说她要去看。
  “以后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后再去。”顾问赶紧谨慎地说,“眼下最好避免过分激动。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会掉泪的,那可能导致旧病复发。我的朋友朱里昂,对吧?”
  “是这样,顾问,是这样。我也想去看,想亲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阵马车奔跑声传来,在门口停住,打断了他的话,门铃急促地响起来。
  “我敢打赌,是剧作者来了!”他大声说。
  几乎就在同时,小埃尔内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冲进客厅;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热烈祝贺!热烈祝贺!顾问的声音压了众人:
  “欢迎备受祝贺的剧作家!欢迎!”
  埃尔内斯托狂喜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仿佛在尽情呼吸荣誉的香味。他挺着胸脯,踌躇满志,不住地点头,好像在下意识地感谢观众的欢呼。
  “我来了!终于来了!”他说。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像圣子一样亲切,说最后几次排演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来看看露依莎表姐。这天晚上抽出了一点时间,10点钟必须赶回剧场,他甚至没有让马车走……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演出大获成功的情景。一开始,他曾“十分担心”,所有人都这样,那些功成名就、誉满四海的人物们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独白——正如他已经说过的,你们一定要去看看,实在了不起!——立刻欢呼声四起。一切顺利。最后,一阵骚乱,人们喊叫剧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台;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热祖依娜站在他一边,另一边是玛利亚·亚德莱德!真是一场梦!《世纪报》的萨维德拉对他说:朋友,你是我们的莎士比亚!”《真相报》的巴斯托斯说:你是我们的斯克里布!随后是夜宵,有人向他献了桂冠。
  “戴着合适吗?”朱里昂问。
  “完全合适,稍微大了一点……”
  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
  “伟大的作家们,举世闻名的塔索,还有我们的卡蒙斯,总是头戴花冠。”
  “埃尔内斯托先生,我劝你呀,”朱里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劝你戴着花冠照一张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尔内斯托有点不高兴,打开撒上香水的手绢:
  “朱里昂先生从不肯放过讥讽的机会……”
  “朋友,这是光荣的证明。在得胜班师回罗马的将军行列里,有个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脸上乐开了花,“那是全家的荣耀!……”
  若热点点头。他正抽着烟在客厅踱来踱去,说他太喜欢那桂冠了,仿佛自己也有权戴上……
  小埃尔内斯托马上转过脸对着热说:
  “若热表兄,你知道我原谅了她吗?原谅那个妻子……”
  “像耶稣一样……”
  “像耶稣一样……”小埃尔内斯托满意地重复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表示赞同:
  “做得很对!也更符合道德!”
  “是若热主张让她死的!”小埃尔内斯托傻乎乎地笑着说,“你不记得吗,那天晚上……”
  “记得,记得。”若热也笑了,但笑得神色紧张。
  “我们的若热呀,”顾问严肃地说,“你不能持这样极端的看法。当然,思考、生活经验……”
  “我已经改变了,顾问,已经改变了。”若热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他突然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塞巴斯蒂昂心神不安,慢慢走进去找他。屋里漆黑一片。
  “那帮白痴不肯住嘴?不想走?”若热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
  “镇静!”
  “啊,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露依莎在客厅里喊起来:
  “在黑屋子里搞什么鬼呢?”
  塞巴斯蒂昂马上出来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里边……”接着又低声说,“若热累了。他有病,真可怜!”
  若热回来以后,人们确实发现他神色异样。
  “是啊,我确实感到不好受,不舒服!”
  “露依莎夫人身体虚弱,也该上床休息了。”顾问说着站起身来。
  小埃尔内斯托也不能耽搁,马上请顾问和朱里昂乘“他的马车——一辆四轮马车”,既然他们也到下区去……
  “太荣幸了!”朱里昂看看亚卡西奥,欢呼道,“我们乘伟大人物的马车!”
  费里西达德太太穿外衣的时候,三个人下了楼。
  走到楼梯中间,朱里昂停下来,双臂交叉:
  “我走在从1820年以来葡萄牙两大运动的代表人物中间。文学,”他朝小埃尔内斯托点点头,“和宪政主义。”他又向顾问躬躬腰。
  两个被赞颂的人都完了。
  “那么,我们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压低声音,“几天之前还是个可怕的革命者,但现在……”
  “是什么?”
  “秩序的支持者。”他高兴地叫道。
  几个人都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高兴,走下楼梯,钻进伟大人物的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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