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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期的一天上午,若热忘记了是国庆日,来到办公室,但门锁着,于是中午就回到了家。若安娜正在门口与收购骨头的老太太说话;上面的门开着。若热悄悄来到房间,把舒舒服服躺在长沙发上看报的儒莉安娜吓了一跳。 看到是若热,她立即站了起来,红着脸低声说: “请原京,我刚才一阵心慌……” “你看起报纸来了,嗯?……”若热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手杖把柄,“夫人在哪儿?” “大概在餐厅。”儒莉安娜赶紧开始扫地。 若热没有在餐厅找到露依莎,却看见她在浆衣服的房间,头发蓬乱,穿着室内长袍,正在吃力地熨衣服,脸上表情凄凉。 “你在熨衣服?”他惊叫一声。 露依莎的脸微微一红,放下烙铁:“儒莉安娜前几天病了,积下了一堆衣服……” “你给我说说,这儿谁是女佣,谁是夫人?” 他的口气太严厉了,露依莎马上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正在熨衣服,而她却坐在你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报纸!” 露依莎不知所措,弯下身子,用颤抖的手在装衣服的筐子里翻着、抖落着。 “你想象不到家里有多少活要干……”她接着说,“打扫,浆衣服,活太多了。那可怜的女人有病……” “生病就去医院嘛!” “不,也没有那么严重!” 她如此执意为躺在沙发上的女佣辩解,若热火了: “给我说说,莫非你要依靠她?一定是你怕她!” “啊!你这样想!……”露依莎双唇哆嗦,泪珠在眼里滚动。 若热怒气未消: “不,这种忍气吞声的事必须彻底结束!看看那蠢东西,半死不活,却在我们家发了财,躺在我的椅子上,逛街,而你却为她说话,帮她干家务!啊,不能这样!必须结束这一切!一再请求原谅!一再请求原谅!如果不行,就别干,就去医院,去见鬼!” 露依莎满脸泪水,弄弄鼻涕,抽泣起来。 “好啊!你倒哭开了。你怎么啦?为什么哭?” 她没有回答,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哭,亲爱的?”他走到她身边,既激动又有点儿不耐烦。 “为什么你这样对我说话?”她抽抽咽咽地擦着眼泪,“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容易激动,还向我发脾气!你只会对我说这些难听的话。” “难听?亲爱的,这些话一点儿也不难听!”他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 可是,露依莎挣脱出来,抽泣着说: “莫非熨衣服犯了什么罪?因为我干活,因为我做些我自己的事,你就生气?难道你希望我是个不会料理事的女人?那女人病了!在没有找到另一个女佣时,我必须做些家务事……可你说呀,没完没了地说呀,就是为了让我又难过! “你在说傻话,亲爱的!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不想让你劳累。” “那你为什么说我怕她?”说着眼泪又扑扑籁籁滚下来,“害怕什么?为什么我要怕她?荒唐!” “行,当我没说。我再也不说她。你也别哭……算啦,算啦!”说着他吻了吻她,一手搂着她的腰,甜蜜地把她带出房间,“走吧,放下熨斗,走吧,你真是个孩子!” 由于心地善良,也考虑到不刺激露依莎的神经,一连几天若热没有再说起那个女人!然而心里却一直想着。她半死不活,呆在家里,不能不让他烦躁。尤其她懒惰。她昏倒时的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房间那么舒适,还有露依莎可笑的善心!在他看来,这一切既不正常,也让他生气!……他整天不在家,当着他的面,儒莉安娜对露依莎总是笑脸相待,百般殷勤。他以为这女人善于逢迎,有意表现出主人和女佣的一点亲近,使她显得在这个家里必不可少而且受到宠爱。对这一切他都反感,并且并不掩饰这种情绪。 看到他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儒莉安娜,露依莎不禁心惊肉跳!然而,更使她难受的是若热用揶揄的恭维谈论儒莉安娜:称她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我的女主人”,“夫人”。如果少了一块餐巾,缺一个杯子,他就故作吃惊地说:“怎么!儒莉安娜太太忘啦!这么无可挑剔的人怎么会忘!”这类诙谐的话让露依莎冷彻骨髓。 “她去买的那个咖啡过滤器怎么样?好吗?” 现在,当着若热的面,露依莎甚至不敢以平常的口气对儒莉安娜说话;她害怕他的讪笑,害怕他的旁敲侧击:“去呀,去吻吻她吧,看得出来,你想吻吻她!”由于担心若热生疑心,她故意表现得“独立自主”,当着他的面对儒莉安娜装腔作势,用生硬的语气发号施令。即使是让她取点水、拿把刀,也装模作样地提高嗓门。 儒莉安娜心里明白,默不作声,唯命是听。 现在,她只想避免出现任何可能影响她舒适生活的问题。其实,她现在也感到处境不妙。在那些因为哮喘而睡不着的夜晚,她担心地想:“要是被赶出去,去哪儿呢?只得去医院!” 因此,她害怕若热。 “他巴不得看到我偷懒,好把我一脚踢出去,”她对维托利娅大婶说,“我可不会让他这么顺心,休想!” 露依莎惊讶地看到,她又渐渐开始担当起所有的家务,显得非常尽心尽力。只是有时病得实在干不了,才稍稍停手;有时候一阵心慌,不得不坐到椅子上,双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但是,只要一缓过来,就接着干活。有一次,看见露依莎用弹子掸客厅里的博物架,她生气了: “夫人,请你别插手我的活!我还能干!还没有进坟墓!” 此时,她用膳食上的优越条件聊以自慰。每天能喝上可口的汤,吃上炸丸子,还有土豆布了。房间里有果酱和波尔图葡萄酒。有时候还能吃顿鸡汤夜宵。 “这可是我的力气挣来的呀。”她对若安娜说,“像黑女人一样干活!非把我累死不可!” 有一天,若热看见儒莉安娜那张黄脸,心里很是恼火,晚上又发现水罐空着,洗手间没有浴巾,立刻大发雷霆: “这么懒,我受不了!岂有此理!” 露依莎马上心神不安地走过来为儒莉安娜开脱。 若热咬住嘴唇,弯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忘掉儒莉安娜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我自己去打水!” 露依莎也生气了:如果总是这样冷嘲热讽,那就干脆把她辞退算了。莫非他以为她那么宠爱儒莉安娜?之所以让她留在家里,那是因为她是个好女佣。可现在,既然她造成家里发脾气和争吵,既然他又这么恨她,那就让她走吧!总是这样讽刺挖苦,她受不了…… 若热没有回答。 晚上,露依莎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这一切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也受够了!时时忍受着这个女人的横行霸道,听着含沙射影的旁敲侧击。啊,不能!这太过分了!够了!若热开始怀疑,炸弹总有一天要爆炸的!好,她自己点燃引信!把儒莉安娜撵走!她把信亮出来,完事了!如果若热把她打发到修道院,与她分开,也好!她去受罪,充其量一死了之!她可以忍受一切,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下贱的折磨!再也受不了这没完没了、无尽无休的刺激!太可怕了! “你怎么啦?”若热发觉她安静不下来,半睡半醒地问道。 “失眠。” “真可怜。从一百五十倒着数。”说着他翻个身,又睡着了。 又有一天,若热早早地起了床。他要与西班牙矿业商人阿隆索会面,并一起在直布罗陀酒店共进晚餐。他穿好衣服来到餐厅。已经10点了。然后又走回来,拉长语调客客气气地对露依莎说:“饭还没摆好,昨天的茶杯还没有洗。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出去了,出去游玩了。” “昨晚我让她给我去修鞋……”露依莎说着,穿上室内便袍。 “噢,对不起,”若热彬彬有礼地打断她的话,“我又忘了儒莉安娜是你的女主人,请原谅!” 露依莎马上回答说: “不!你说得对。你等着瞧!必须彻底改变……” 她气急败坏地来到厨房。 “若安娜,既然她出去了,你为什么不收拾桌子?” 但姑娘没有听到儒莉安娜出去,还以为她在餐厅呢!现在,一切活儿都让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若安娜把午餐端上来,若热坐到了桌子旁边,气得不停地捻着胡子。他两次站起身,冷笑着取来匙子和糖罐。看到他紧绷着面孔,露依莎惊慌失措,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拿起咖啡杯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她垂下眼睛,偷偷看了若热一眼: 他的沉默也在折磨着她。 “你昨天说今天在外面吃晚饭……” “对,”他干巴巴回答,又加重语气说:“上帝保佑!” “你现在情绪好……?”她低声说。 “正如你看到的!” 露依莎脸色苍白,放下餐叉,拿起一张报纸,挡住正在眼里的两颗晶莹的泪珠,然而眼前字迹模糊,心嘣嘣跳个不停。突然,门铃响了,肯定是她! 若热正要站起来,说: “肯定是那位女主人。噢,我去说她两句……” 他站在桌子旁边,慢慢地摆弄着牙签。 露依莎也颤抖着站起来: “我去说她……” 若热拉住她的胳膊,心平气和地说: “不!等她过来。让我来对付她!……” 露依莎重新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 走廊里传来儒莉安娜的脚步声。若热仍然若无其事地摆弄着牙签。 露依莎转过脸望着他,拍拍手,着急地说: “千万别训斥她!……” 他吃惊地盯着她问: “为什么?” 这时,儒莉安娜挑开了门帘。 “这叫什么事?什么都没收拾就走了?”露依莎马上站起来说。 儒莉安娜笑眯眯地走进来,看到这个阵式,惊呆了,像个石头人似地站在门口,那张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听见了吗?你的义务是上午必须呆在家里……”然而,儒莉安娜在盯着她,那可怕的眼神使她不能再说下去。她用发抖的手拿起茶壶说:“去给茶壶里加上水,去吧!” 儒莉安娜却一动不动。 “没有听见吗?”若热猛地大吼一声,一拳头打在桌子上,震得餐具摇摇晃晃。 “若热!”露依莎叫着,抓住他的胳膊。 儒莉安娜逃离了餐厅。 “马上就给我滚出去!”若热大声喊,“给她结帐,让她滚!噢,我受够了!多一天也受不了!要是再让我看见,我一定打碎她的骨头!终于到头了!该我出这口气了!” 他极度气愤,拿出外衣,出门之前又回到餐厅: “让她今天就走,听见了吗?多一个小时也不行!15天了,气死我了。让她滚出去!” 露依莎回到房间,几乎支撑不住。完了!她完了!各种极端的、冲动的想法像暴风中的一堆干树叶在头脑中旋转:晚上逃出去,投河自杀;后悔没有答应卡斯特罗……突然又想象着若热打开了儒莉安娜交给他的信,读起来:“我亲爱的巴济里奥!”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的灵魂瘫软了。她赶紧来到儒莉安娜的房间,想请求她原谅,请她留下,继续任意折磨她!那么若热呢?就对他说儒莉安娜痛哭流涕,跪下求饶!骗他,一再吻他……他毕竟还年青、漂亮、热情——会说服他的! 儒莉安娜不在房间,到厨房去了,正坐在那儿,眼睛里闪着火花,双臂在胸前交叉,在默默地生气。一看见露依莎,她猛地站起来,举着拳头吼叫: “你听着,这是你头一次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从今以后,这个家非毁了不可!” “闭嘴,混帐东西!”露依莎喊道。 “你要让我闭嘴,你这个婊……!”儒莉安娜说出了这个词。 若安娜跑过来,狠狠地朝她下巴打了一巴掌,打得她哼哼着跪在地上。 “你这个女人!”露依莎叫着扑向著安娜,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儒莉安娜吓得魂不附体,逃了出去。 “若安娜!你这个女人!太倒霉,太出丑了!”露依莎双手抱着脑袋嚷着。 “我非揍死她不可!”姑娘牙关紧咬,瞪着眼睛,“我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机械地围着桌子转着,脸色白得像石灰,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说: “你这个女人干的这算什么事呀!这算什么事呀!” 若安娜怒火未消,满脸通红,激动地收拾着锅具。 “她要再给我说一句,我就接死她。这个醉鬼!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回到房间,在走廊里碰上了儒莉安娜,只见她戴上了假发,脸上红红的指印很是吓人。 “要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滚蛋,”她嚷道,“那么我就站在下面的台阶上。等你男人回来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拿给他看!……” “那你就拿出来吧,随你的便!”露依莎说完,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走了过去。 巨大的仇恨和绝望使她如此果断。还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她心头仿佛感觉到一阵痛苦的轻松,看到了长期以来所受苦难的尽头。已经持续几个月的时间。她回忆起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还有自己干的无耻勾当以及遭到的侮辱,突然产生一股对自己的仇恨和对生活的厌恶。仿佛是这一切拈污了她,把她踩在了脚下;她没有任何自尊,也没有纯洁的感情;她的一切,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仿佛已变得污秽不堪,像一块被众人在烂泥里踩过的破布。不值得再为这卑鄙生命挣扎。修道院可以洗涤罪恶,死亡更能净化灵魂……——他在哪里,那个使她遭到不幸的男人在哪里?在巴黎,又在捋着唇髭高谈阔论,或者骑着骏马玩乐,或者在跟别的女人厮混!而她却在愚蠢地等待着死亡!给他写了信,向他求救,而他居然只字不回,认为她不值区区一张邮票钱!在那特拉·波沃拉郊游时,他在车上说什么“把整个生命献给你,永远在她的裙影下生活”。无耻!或许那时口袋里已经装着船票了。而她却高高兴兴地去了,摘下胸罩,献出漂亮的胸脯——就这样,完了!当然也经过痛苦的时刻,她哭过,伤心过。啊,不!并不完全这样。他像一只漂亮的动物,给了她快感,是的,给了她所需要的一切。然而,当她变成了需要安慰的可怜虫,只是需要几百个米尔瑞斯的时候,于是,再见,我要上船走了!——啊,多么愚蠢的生活!幸亏他离开了她! 她走过去,靠在窗台上。天空蔚蓝,空气温馨。太阳把金灿灿的光芒撒在白色的墙壁和路面上。像往常一样,保罗穿着拖鞋在烟店门口晒太阳。面对冬天的美好的天气,她更加忧伤。在这风和日丽的上午,人人兴高采烈,只有她遭受煎熬,她太可怜了!她眼含着泪水,注视着远方,好像沉浸在某种思念中……突然,她看见儒莉安娜穿过街道,在拐弯处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个背条口袋步履沉重的高乔人老汉。 “她要走!”露依莎心里想。“让人把大木箱搬出去!以后呢?把信寄给若热,或者亲自在门口交给他!天哪!”她仿佛看见若热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信走进卧室!…… 一阵恐惧:她不愿意失去丈夫,她的若热,她的爱情,她的家,她的男人!女人对孤身的厌恶控制了她的整个身心:才25岁,就要去在修道院里凋谢!不行!活见鬼! 她直接来到儒莉安娜的房间。 “来看看我都带走什么吗?”对方马上怒气冲冲地喊道。 床上摊着内衣,地上摆着用旧报纸包着的靴子。 “这里还有我的4件衬衣、两条短裤、3双袜子、6个衣袖套泡在盆里。单子就在那儿。你给我结帐吧! “喂,儒莉安娜,你不要走。”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 儒莉安娜手里拿着一只靴子,得意洋洋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要是把那个不要脸的轰走,这事就算完了!”她敲着鞋底,尖声说,“一切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 她眼神中露出了喜悦的光芒。报仇!现在该她流眼泪了!轰走她!而她自己的舒适也不会丢! “就是要把那疯女人赶出去!赶出去!” 露依莎缩着肩膀,慢慢朝厨房走去;楼梯仿佛变得又大又长。她坐在一张圆凳上,擦着眼泪说: “若安娜,你过来,听我说。你不能在这个家继续干下去了……” 姑娘惊讶地看着她。 “儒莉安娜是一时冲动才说的……刚才她哭了,也后悔了。再说她是最老的佣人。先生很敬重她……” “这么说夫人你要赶我走?夫人你要赶我走?” 露依莎难为情地低声说: “她一时糊涂,已经请求原谅。 “我可是为了保护夫人!”女人挥动双臂,痛苦地反驳。 露依莎感到恼火,不耐烦地说: “好了,若安娜,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去给你结帐。” “瞧我得到的报答吧!”若安娜气急败坏地喊。她跺着脚,口气坚决地说“好吧,先生会说话的!我把一切告诉先生!我必须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先生!夫人你做得不对! 露依莎傻呆呆地看着她。现在轮到她了!横祸又该从这个姑娘、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姑娘身上引出来!太过分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她仿佛受到良知的震撼,张开双手捂住太阳穴。 “作孽呀!罪有应得呀!上帝呀!” 猛然间,她仿佛神经失常一样,紧紧抓住若安娜的双臂,把嘴凑在她的脸上说: “若安娜,你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姑娘吓呆了,尖声哭起来。 “我走就是了,夫人!……我走,夫人! “就这样,若安娜,就这样吧。我会给你一些东西。你知道的……别哭……你等着……”她赶紧跑回房间,取出抽屉里存下的两个英磅,塞在姑娘手里,低声说道: “去做点衣服,明天我让人给你把大木箱送去。” “好,夫人。”姑娘伤心地抽泣着重复说,“好,尊敬的夫人!” 露依莎随后回到她的房间,倒在长沙发上,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请求上帝怜悯她! 然而儒莉安娜刺耳的声音又突然在门口响起来: “到底怎么办?” “若安娜走。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她马上走!”对方毫不留情地回答,“晚饭由我来做!从今天开始就这样!” 怒火烧干了露依莎的眼泪。 “现在,夫人你听着!” 儒莉安娜的声音大蛮横了以至露依莎像受了伤一样猛然站起来。 而儒莉安娜还是趾高气扬地竖着手指威胁说。 “夫人你可得老实一点,不然我就给你唱出好戏!……” 说着转过身去,咯噎咯噎地走了。 露依莎朝四周看了看,仿佛房间遭了雷劈。然而,一切都一动不动,完好无缺;连窗帘的折皱也没有一点变化,梳妆台上那两个瓷制牧师像依然神气活现地笑着。 她猛地扯下室内便袍,穿上一件连衣裙,没有结好背心钮扣便在外面穿上件冬天的宽大外衣,把帽子扣在蓬散着头发的脑袋上,几乎飞跑着来到街上,差一点被裙摆绊倒。 保拉跳到街当中,在后面跟着她:看见她在塞巴斯蒂昂家门口停住了,就赶紧回来告诉烟草店老板娘: “工程师家出事了!” 他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打开的窗户。窗帷落下来了,折皱纹丝不动。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吗?”露依莎见满脸雀斑的姑娘跑过来开门,问道。 说着,她来到走廊里。 “在客厅里。”姑娘说。 露依莎走上去,感到有人在弹钢琴。她猛地推开门,跑到他跟前,两只手紧紧捂着胸脯,用焦急的语调小声说: “塞巴斯蒂昂,我给一个男人写过一封信,信让儒莉安娜偷了。我完了!” 塞巴斯蒂昂慢慢站起身来,显得非常吃惊,脸色惨白。他看到露依莎面上有污痕,歪戴着帽子,目光焦急,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给表兄写了封信,”她说,眼睛急切地盯着塞巴斯蒂昂,“那女人把信偷走了……我完了!” 她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眼睛闭上了。 塞巴斯蒂昂赶紧扶住她,发现她处于半昏厥状态,就把她放在杏黄色沙发上。他自己站在旁边,脸色比露依莎更白,两只手插在蓝上衣口袋里,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突然,他跑出去,拿回一杯水,胡乱在她脸上洒了一些。她睁开眼睛,两只手胡乱在四周摸索,恐惧地盯着他,又倒在沙发扶手上,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她的帽子掉到了地上。塞巴斯蒂昂拾起来,轻轻掸了掸帽花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放到花盆架上,随后跟着脚尖来到露依莎身旁,伏下身子: “是这样,是这样。”他嘟囔了一声,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他想给她口水喝,让她镇定下来,她用手推开了,慢慢在沙发上坐起来,擦擦眼睛,不停地抽咽。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请原谅。”她说。随后喝了口水,双手放在胸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泪珠一个接一个地从眼里滚出来。 塞巴斯蒂昂走过去关上门,轻轻走到她身边,非常亲切地说: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他,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过了一会儿,重新又抱住头,低声下气地说。 “一场灾难呀,塞巴斯蒂昂,耻辱呀!”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说着,坐到她身边,声音很低,但语气庄重: “我能做到的一切,需要做的一切,你都可以相信我。” “啊,塞巴斯蒂昂!……”一阵感激之情涌上心头,“请你相信,我一直在遭受惩罚!我受了多大的罪呀,塞巴斯蒂昂!” 她盯着地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话语像激流冲垮了堤坝,汹涌奔泻出来。 “她拿走了我的信,不知道是怎么拿的,反正是由于我粗心!开始,她要我给他6百米尔瑞斯,后来开始折磨我……我不得不给她裙子,衣服,什么都得给,替她换了卧室,她用我的床单,那些最好的床单,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在家里,干活的是我!……她每天威胁我,是个魔鬼!我办法用尽,对她说好话,处处捧着她,但都无济于事……我哪儿有钱呀?你说不是吗?她知道得很清楚……我受了多少罪呀!人们都说我瘦了,连朱里昂也看出来了。我的生活跟地狱一样。要是若热知道了那还了得!……那混帐婆娘今天想把一切都告诉若热!……我像个黑奴似地干活,上午一起来就擦呀,扫呀。有时候我只得自己洗午餐的杯子。塞巴斯蒂昂,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人可依靠!” 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 塞巴斯蒂昂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滚到胡子上。他慢慢站起来: “可是,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啊,塞巴斯蒂昂,我说不出口呀!有一次我请到嘴边,想告诉你……可是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你做错了! “今天上午,若热发现她偷懒,对她发了脾气,要赶她走。可是,塞巴斯蒂昂,若热还一点也没有怀疑!……”她的脸涨得通红,移开目光,“他有时候生我的气,嫌我太喜欢她……可是,今天上午他真的火了,赶她走。若热刚出门,她就怒气冲冲地去骂我……” “啊,上帝!”塞巴斯蒂昂大惊失色,用手捂住额头,低声说。 “塞巴斯蒂昂,也许你不会相信,连倒脏土都是我干!……” “这个无耻的女人该死!”他一跺脚。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在客厅踱了一会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宽宽的肩膀向下塌着。随后他重新坐到露依莎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把声音压得很低: “必须把信从她手里夺出来……” “可是,怎么夺得出来呢?” “一定得想办法。” 她抓住塞巴斯蒂昂的手: “塞巴斯蒂昂,那就太好了!” “一定得想办法。” 他盘算了一会儿,以沉重的口气说: “我去跟她谈……必须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今天晚上你们可以去剧院。” 他慢慢站起身,拿来“商报”,铺在桌子上,开始看广告。 “你们可以去圣·卡洛斯剧院,那里散场比较晚……演《浮士德》,可以去看《浮士德》……” “我们去看《浮士德》。”露依莎叹了口气,重复说。 于是,两个人在沙发一头靠得更近一些,塞巴斯蒂昂低声说出一个计划,露依莎急切地如饥似渴地听着。 应当给费里西达德太太写封信,请她陪露依莎去剧院……给若热捎个口信,告诉他她们到直布罗陀酒店去接他……可是,若安娜呢?若安娜已经离开了。好。9点钟,那时候只有儒莉安娜一个人在家。 “看到了吧?一切安排停当。”塞巴斯蒂昂笑着说。 真的……可是,那女人肯交出信吗? 塞巴斯蒂昂又持了持胡子,摸了摸额头: “她不能不交。” 露依莎几乎带着温情望着塞巴斯蒂昂:似乎从他那张正直的脸上看到了祟高的美好道德。她站在他身边,口气里带着忧伤: “你这是为了我,塞巴斯蒂昂,为了我,而我是这么不好的女人……” 塞巴斯蒂昂脸红了,耸了耸肩膀: “亲爱的夫人,没有坏女人,只有坏男人,就是这样。” 他马上又补充说: “我来订包厢。一个观众席上的包厢,嗯?……紧靠舞台……” 他微微一笑,为的是让露依莎定下心来。露依莎戴上帽子,放下面纱,偶尔还抽咽一声。 在走廊里遇到了若安娜姨妈,老太太对露依莎吻了又吻,说她来访是个奇迹,说她更漂亮了,是本街区的一朵鲜花! “好了,若安娜姨妈,好了。”塞巴斯蒂昂轻轻把她拉开。 “哎呀,别多管闲事嘛!你已经跟她在一起呆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她也想跟她在一起呆一会儿!看样子你该有个女人了!找个心眼好的姑娘,长得像白百合花!” 露依莎尴尬地涨红了脸。 “那么,若热先生呢?他怎么样?谁也没有见过他。费里西达德太太好吗?” “都挺好,若安娜姨妈,都挺好,别再说了!”塞巴斯蒂昂有点不耐烦了。 “看你这着急劲!……谁也不会把这姑娘吃了!……我的天!……” 露依莎笑了;她突然想到还没有人给费里西达德和若热送信,若热还在酒店呢。 塞巴斯蒂昂把她带到下面的书房里;由她来写,他想法送去;他挑了信纸,给笔蘸上墨水——自从知道她的不幸以来,塞巴斯蒂昂对她有求必应,殷勤有加。露依莎先把给若热的信写好。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想到费里西达德那件袒胸连衣裙太扎眼,所以在给她的信后面又附上一句:“最好穿黑衣服,不要浓妆。不要袒胸和浅色衣服。” 露依莎走进家里,看见高乔人正在往外搬若安娜的行李。在走廊里就听见姑娘在厨房的楼梯上扯着粗嗓门对上面喊叫: “我会收拾你!你早晚死在我手里!醉鬼!” “猫头鹰!猫头鹰!”儒莉安娜在上面吼叫,“你滚到街上丢人现眼去吧!” 露依莎咬着嘴唇听着。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市场!成了酒馆! “等我抓住你!……”若安娜一面下楼一面喊,鼻音很重。 “滚出去!滚出去!你这头母猪!”儒莉安娜声音很尖。 露依莎叫住若安娜,低声说: “若安娜,你不要到别人家去找活干。后天你就回来。” 儒莉安娜唱起“心上的信”,刺耳的声音里透着狂喜。 不一会儿,儒莉安娜下来了,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晚饭摆好了”。 露依莎没有回答。等那女人回到厨房,她才跑进餐厅,拿了面包、榅桲果酱和一把餐刀回到屋里,把门关上——坐在放花盆架的角落里吃了晚饭。 6点钟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大概是塞巴斯蒂昂!她亲自蹑手蹑脚地去开门。真的是他。只见他兴致勃勃,手里拿着帽子:把18号包厢的钥匙带来了…… “还有这个……” 原来是一束红山茶花,周围衬着紫罗兰。 “啊,塞巴斯蒂昂!”她怀着感谢的激情喃喃地说。 “有马车吗?” “没有。” “我派车来。8点,嗯?” 他走了,因为能为露依莎效劳而心满意足地走了。她用被泪水模糊了的眼光望着他走了。回到屋里,靠在窗前,望着他走了。“多好的人呀!”她心里想。她摆弄着这束花,闻了闻紫罗兰的香味,感到有他保护、有他关心是多么甜蜜、多么快活! 有人用指关节敲门。 “夫人不想吃晚饭了?”门外传来儒莉安娜不耐烦的声音。 “不吃了” “好吧。” 还不到8点,费里西达德来了。看到她穿着黑色高领连衣裙,戴着绿宝石项链,露依莎心里踏实了。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让你破费呀?我能问问吗?”杰出的夫人马上兴高采烈地问。 一时心血来潮!若热到外边吃晚饭,她觉得非常孤单!……突然想起来去看戏。心里忍不住……两个人要到直布罗陀酒店去接若热。 “接到你的便条时我刚刚吃完晚饭。我想了一下……还想不来呢。”她坐下来,满心欢喜地理了理裙褶,“吃过晚饭胃里堵得慌!还好,我几乎没有吃什么!” 她问演什么戏。“《浮士德》?还好!包厢在哪边?18号。看不到王室的人了,可惜!……比那天晚上的位置更远一点!……”她站起身,在梳妆台前踱来踱去,不时照照镜子,理理刘海,整整镯子,拉一拉束胸衣,目光明亮。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马车来了!”她脸上乐开了花。 露依莎已经披上斗篷,正在戴手套。她看了看四周,心跳得厉害,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不缺什么吧?费里西达德问道,包厢的钥匙?手绢? “啊!我那束花!”露依莎叫道。 看到露依莎打扮停当要去剧院,儒莉安娜吃了一惊;她一声不响地点上灯,放肆地“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真是不要脸!” 马车跑起来,费里西达德突然敲着车窗玻璃喊: “等一等,停下!真可恨,我把折扇忘了!没有折扇我可不能去!车夫,停下!” “晚了,亲爱的,用我的吧,给你!”露依莎急忙说。 一通喊叫搅动了费里西达德胃里的暧气,打嗝了!太好了,感谢上帝,赞美圣母,她打出嗝来了。 在希亚多下坡的时候,她非常高兴。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人指手划脚,在灯火辉煌的哈瓦那酒店门前看得更清楚。一辆辆马车朝驯马场那边飞驰,华丽的车灯一闪而过,照亮身穿佣人白长衫的人们。费里西达德把她那张兴奋的脸贴在车窗上,享受着橱窗里的灯光和冬天的空气,看到直布罗陀酒店穿红色裤子、手托帽子的侍者迎上来开车门,她更是高兴。 她们说要找若热。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望着台阶边上发出柔和的光亮的灯饰。费里西达德饶有兴趣地看着“酒店的生活”,发现一个女熨衣工提着一篮子衣服进去了。后来又看到一位夫人,在她看来此人“长得不像样子”,却穿着晚礼服,下台阶时露出了一双白缎子圆头鞋。看到几个在马车旁经过的人向车里投来羡慕的目光,她笑了: “他们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物。” 露依莎一直没有吱声,手里紧紧握着那束花。若热终于在台阶上头出现了,正在兴致勃勃地跟着一个很瘦的人谈话,那个人帽子朝一边歪着,裤子非常瘦,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角叼着一支大雪茄烟。他们停下来,比划着,低声交谈着。最后,那人握了握若热的手,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非让他再抽他一支雪茄不可——接着把帽子一推,去跟侍者说话去了。 若热跑到马车前,笑着说: “怎么,如此奢华?剧院,马车……我不能不要求离婚了!” 看样子他兴奋异常,只是可惜没有换衣服……坐到包厢后面吧。——为了不弄皱她们的衣服,他坐到了车前头。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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