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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3点钟,儒莉安娜走进厨房,懒洋洋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的腿都软了。从两点钟开始收拾客厅,一刻也没有停!脏得像个猪圈。头一天,那个花花公子弄得桌子上到处是烟灰,让这个黑奴一张一张擦干净。天气又这么热,简直能把人熔化了,哎呀!
  “汤做好了吧,嗯?”她细声柔气地问,“若安娜太太,请给我盛上,好吗?”
  “你今天气色很好。”厨娘说。
  “哎呀,若安娜太太,我感觉好多了!你看,我白天还睡了一觉。天这么亮,还睡着了!”
  “可我呢,老是作恶梦。我的天!一个火红色的妖魔在我身上走,每一步都踩在我胃口上,踩得胃里像是榨酒机在轧葡萄。”
  “吃得太饱的缘故。”儒莉安娜一语道出了原因,接着说,“我觉得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觉是这么好过。”
  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若安娜把汤盛到白色盆里。汤里有不少青菜,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儒莉安娜满心欢喜,垂涎欲滴。炎热的下午的阳光从两扇大窗户漾进来,她往椅背上一靠,伸出双脚,好不惬意!
  太阳离开了阳台,石墩上几个陶制花盆里可怜的植物耐不住炎热,蜷缩起干巴巴的叶子;阳台一角的木板上那口圆圆的锅里,一棵荷兰芹却倍受照料,生机勃勃;猫在一块席子上睡得正香,墩布挂在绳子上晒晾;外面,湛蓝的天空像一块炽热的金属板,后院里的树木也带着太阳炽热的色调;灰蒙蒙的屋顶上有几棵纤弱的植物仍在忍受着太阳的前熬,几处粉刷过的围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你胃口不错,若安娜太太,胃口不错!”儒莉安娜慢慢搅着汤,嘴馋之态显而易见。厨娘站在旁边,两只胳膊在胖胖的胸前交叉,喜不自禁地说:
  “人不就是贪图吃嘛!”
  “说得对。”
  两个人都笑了。她们为彼此的亲密无间、为话语投机而高兴。刚才响过的门铃又轻轻响起来。
  儒莉安娜没有动弹。微风带着热气涌进屋里:火炉上锅里的水开了;作坊里的敲打声响个不停;阳台上藤编鸟笼里的两只可怜的鸟儿不时叫上几下,给炎热的下午带来一丝清凉的感觉。
  门铃又响起来,这次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用头把门顶开呀,蠢驴!”儒莉安娜说。
  两个人又笑了。若安娜坐在窗边一把矮椅子上,伸出两只粗大的脚,脚上穿着粗布带拖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慢慢地挠胳肢窝。
  门铃猛烈地响起来。
  “滚出去,蠢东西!”儒莉安娜满不在乎,嘟囔了一句。
  但是,露依莎气恼的声音从下面冲上来:
  “儒莉安娜!”
  “不让人安生一会儿,丧门星!讨厌鬼!”
  “儒莉安娜!”露依莎大声喊。
  厨娘害怕了,转过脸说:
  “儒莉安娜太太,夫人生气了。”
  “让她见鬼去吧!”
  说完,用围裙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嘴唇,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你这个女人,听不见吗?按了一个小时门铃啦!”
  儒莉安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露依莎穿上了那件栗子色带小黄点的新便服。
  “有好戏看了,一定非常热闹!”儒莉安娜在走廊里暗自寻思。
  门铃又响了。是那个“做矿山买卖的家伙”站在下边的平台上,身穿浅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玫瑰花,胳膊下夹着一个包。
  “是昨天那个人……”她惊喜地走过去说。
  “让他进来……”
  “太好了!”她心里想。
  她登上厨房的台阶,不等走进门就说起来,声音因为高度兴奋变得尖了。
  “昨天那个花花公子来了!又来了!带着一个包!若安娜太太,你看这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
  “客人嘛……”厨娘说。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坐下来,匆匆把汤喝完。
  若安娜似乎无动于衷,在厨房里哼着小曲;笼子里的鸟儿还在叫着,声音含糊不清,有气无力。
  “等着瞧吧,先生们,一定非常精采!”儒莉安娜说。
  她用舌头剔剔牙齿,目光呆滞,若有所思,随后抖抖围裙,下楼走到露依莎屋里:用目光搜索,发现厨房贮藏间的钥匙忘在了桌上:可以上去,去喝口好酒,吃两块榅桲果果冻……但是,急不可耐的好奇心驱使她跟着脚走到客厅门口,半蹲下身子朝里面窥视。门帘垂着,只能听见那家伙铿锵有力的粗嗓门儿。她沿着走廊回去,到楼梯旁边的另一个门口,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从钥匙孔里往里偷看。门帘也垂着。
  “这两个鬼东西,关得严严实实!”她想。
  好像有人在拉一把椅子,后来似乎又关上一扇玻璃窗。她的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芒。听到露依莎笑了一声,随后就安静下来。又开始说话了,语调平缓,有问有答。突然那家伙提高了声音,看来是一边踱着步一边说,儒莉安娜只听清了一句:“你,是你!”
  “啊,她醉了!”
  门铃又响起来,声音像是小心翼翼,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去开门。原来是塞巴斯蒂昂,只见他脸晒得通红,靴子上满是尘土。
  “她在家吗?”塞巴斯蒂昂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问。
  “正在接待客人,塞巴斯蒂昂先生。”
  她转身把门关上,压低声音:
  “是个年轻小伙子,昨天已经来过,一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想让我去通报一声吗?”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再见。”
  塞巴斯蒂昂小心翼翼地走了。儒莉安娜立刻返回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倒背着双手:还在谈话,但谁的声音也不高,两个人都平心静气,无法听清。她走到厨房里:
  “他们以‘你’称呼!”她大声说,“若安娜太太,他们亲昵地以‘你’称呼!”
  她心情激动,神采飞扬:
  “非闹出事来不可!嘿嘿!我最爱看这种热闹!”
  那家伙5点钟才离开。儒莉安娜一听到开门声便跑出来。她看见露依莎站在平台上,扶着栏杆,非常亲切地冲着下面说:
  “好吧,我一定去。再见。”
  好奇心使她难以自恃,像是在发高烧。整个下午,不论是在客厅还是在卧室,她都用眼睛的余光源着露依莎。可是,露依莎穿上了稍旧一点的麻纱便服,神态安宁,若无其事。
  “装得倒挺像!”
  露依莎泰然自若的神情更激起她播弄是非的兴致。
  “不要脸的女人,我一定要当场捉住你!”她盘算着。
  她觉得露依莎的眼圈好像深了一点!仔细察看她的行动举止,注意她的语调变化。看到她又吃了一块煎肉,儒莉安娜马上想到:“打开了她的胃口!”
  吃饭以后,露依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累得无法动弹了!”
  露依莎从来不喝咖啡,这天下午却要“半杯,浓一点,非常浓。”
  “她想喝咖啡!”儒莉安娜喜不自禁地对厨娘说,“什么都要多!多不就是烈、不就是强吗?她要强壮的!我的天!”
  儒莉安娜疯狂了!
  “所有的女主人都是一路货色!一帮淫荡女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儒莉安娜要去做弥撒,露依莎在卧室门口叫住她,让她把一封信送给费里西达德太太。以往总是让她带口信,这次却是贴上露依莎那玫瑰花环中有个花体“L”字母的名签,并且用蜡封,这下子燃起了儒莉安娜的好奇心。
  “要回执吗?”
  “要。”
  10点钟,她带着费里西达德太太的便条回来了,露依莎问她天气是不是很热,尘土大不大。桌子上放着一顶黑色草帽,她正往上面插两朵玫瑰花。
  有点儿风,不过下午会减弱。她马上想:“要去游玩了,去会那家伙了!”
  然而,露依莎整整一天穿着便服,没有离开卧室和客厅,有时靠在沙发上看几眼书,有时漫不经心地在钢琴上弹几段圆舞曲。4点钟,吃过晚饭以后厨娘走了。儒莉安娜到餐厅窗前,要在那里度过这个下午。她穿上新上衣,裙子浆得平平整整,头戴假发——神情庄重地把胳膊肘伏在铺着一块头巾的栏杆上。前面,鸟儿在白色的无花果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起那块空地的隔板两边蟋缩着两条平行的窄小街道灰暗的屋顶:住在这些低矮的房屋里的女人们到了下午都穿着宽大的便衫,头发油亮,站在窗前编织衣物,有的跟男人们说笑,有的哼着略带忧伤的小曲儿。空地的另一边是园子里绿油油的菜蔬和雪白的墙,像是个死气沉沉的边远村镇。几乎没有人行走,仿佛人们都精疲力尽,默不作声,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手风琴演奏的《诺尔玛》或者《露契亚》,使这个下午增加了几分忧愁。儒莉安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下午的热气逐渐散去,直到蝙蝠开始在天空翻飞。
  5点钟,她走进露依莎屋里,一下子惊呆了:女主人穿一身黑衣服,还戴上了帽子,并且梳妆台上的灯和枝形壁灯都点着了。只见她坐在双人沙发边上,表情庄重,脸上的扑粉施得多了一点,显得有些惨白,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但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风小了。”她说。
  “夫人,今天夜色一定非常好。”
  差一点儿不到9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气喘吁吁地来了。整整一天,憋闷死人了!晚上连一丝儿风都没有!她打发人叫了一辆敞篷马车。我的天,没法治了!
  儒莉安娜忙活着,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折衣服,心里却好生奇怪。到哪里去呀?这时候她们到哪里去呀?
  费里西达德太太舒舒服服坐到沙发上,帽子也不摘,嘴里开始唠叨:头一天晚上吃了豆食,到现在还消化不良;厨娘让她吃这种便宜东西;亚鲁埃拉的伯爵夫人去拜访了她……
  “喂,露依莎,”她放下白色面纱,“亲爱的,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儒莉安娜强压住心中怒火,为她照亮楼道。哼,两个女人乘马车外出,没有人陪伴,成什么体统!要是哪个女佣在街上耽搁半小时,我的天!她还不大喊大叫?哼,两个女醉鬼!
  她跑到厨房里,想向若安娜发泄一通,那姑娘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打盹。
  原来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罗到圣若奥山去玩了一趟,整个下午都在墓地蹓跶,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一起赞叹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碑,一起嗑嗑巴巴地读碑文,走到垂柳遮住的角落偷偷亲吻几下,一面走一面享受着死人滋养的柏树和野草的香味。回来的时候在赛列娜家坐了一会儿,到埃斯普列格拉喝了几杯……好忙碌的下午!阳光毒辣地晒着,尘土飞扬,她使劲赞叹豪华的坟墓,偎依着男人,加上喝了几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到床上睡一觉。
  “我的天,若安娜太太,你都变成瞌睡虫啦!啊,上帝,哪有这样缺少调教的女人!”
  她走到露依莎屋里,灭了灯,打开窗户,把安乐椅拖到阳台上,舒舒服服坐下,往后一仰,就这样度过这个夜晚。
  烟草店还没有关门,一缕灯光像他的老板娘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碎石路上,下边的窗户还开着,有的灯光昏暗,看得见里面有人熬夜,气氛忧伤;有的显出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偶尔一支点燃的香烟闪亮;近处传出一声咳嗽;面包店的小伙子那低沉的吉他声在静谧的夜空轻轻飘扬。
  儒莉安娜身穿一件浅色麻纱连衣裙。烟草店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不时抬头朝窗户这边望望阳台上这个女人白色的身影。她陶醉了!他们把她当成了女主人,当成了工程师的妻子,投来挑逗的目光……其中一个穿白色裤子,戴一顶高帽子。看样子两个人都风流惆悦……她使劲伸着脚,双臂交叉,歪着脑袋,久久品尝着这受人重视的滋味。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街道上来,停在门口。门铃轻轻响了一下。
  “谁呀?”她非常不耐烦地问了一声。
  “在家吗?”是塞巴斯蒂昂粗粗的嗓音。
  “和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是乘马车走的。”
  “啊!”他惊叹一声,紧接着又补充一句:
  “今天夜色太美了!”
  “祝你好胃口,塞巴斯蒂昂先生,胃口好!”她高声叫道。
  看到他正沿着街道往下走,她又亲切地喊起来:
  “向著安娜问好!别忘了!”她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样子,俨然像个贵妇,对男人,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和露依莎刚好到了帕塞约。
  很是热闹。从外边已经能感到缓慢、单调的布鲁哈哈舞曲,可以看见一股明亮的黄色的烟尘飘向天空。
  两个人走了进去,刚到池塘边就遇到了巴济里奥。他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叫道:
  “太巧了!”
  露依莎红了脸,把巴济里奥介绍给费里西达德太太。
  杰出的太太满脸堆笑,说还记得他,可是,要是不告诉她,也许会认不出来。他变化太大了!
  “工作太多,亲爱的夫人……”巴济里奥躬身致意。
  随后,他用手杖敲着池塘边的石头,笑着说:
  “老了!主要是老了!”
  灯光映进又黑又脏的水里,在很深的地方扭曲得奇形怪状。在停滞的空气中,附近的树叶纹丝不动,成了不伦不类的惨绿色。两行平行的矮树中,间或有几盏汽灯,当中的卵石土道上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尖利的乐器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把华尔兹明快的节奏送到沉重的天空。
  他们站在那里谈话。
  太热了,嗯?不过夜色很美!连一丝风也没有!人太挤了!
  他们看着往里边走的人们:烫着髭曲头发的小伙子们身穿迷迭香色的裤子,装模作样地叼着星期天才抽的雪茄;一个准尉军官皮带束得紧紧的,竭力挺着胸脯;两个头发鬈曲的姑娘一摇一摆,做工粗糙的衣裙下肩胛清晰可见;一位神父懒洋洋地叼着烟,戴着灰色夹鼻眼镜;一个西班牙女人穿着非常挺括的白裙子,裙子足有两米长,拖在泥地上窸窣有声;总是表情悲伤的沙维尔也在其中,他是位诗人;一位纨绔子弟也来了,他身穿短上衣,手拄手杖,两眼醉醺醺的,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巴济里奥笑得最厉害的是由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无所不知的父亲领着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穿浅蓝色衣服,一条红肩带与皮带交叉,头上是枪骑兵军帽,脚蹬匈牙利式皮靴,都那么呆头呆脑,像两个梦游症患者。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转过身,两只贪婪的大眼睛对着露依莎看了又看。他长脸,尖下颏,背心上方露出宽阔的胸脯,叼着个非常大的烟嘴,烟嘴上雕着法国轻骑兵像。
  露依莎想坐下。
  一个穿件脏得像墩布似的汗衫的小男孩跑过来给他们找椅子:他们坐在一家人旁边,看样子这家人愁眉苦脸,沉默寡言。
  “巴济里奥,你今天做什么了?”露依莎问道。
  他去看斗牛了。
  “怎么样?喜欢吗?”
  “乏味极了。要不是斗牛士‘小鱼’摔倒,就烦死了!公牛弱小,骑手无精打采,毫无意思!西班牙斗牛!那才叫斗牛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表示不满。太可怕了!她到埃尔瓦斯去看望弗朗西斯卡·德·诺罗尼婶婶的时候,在巴达霍斯看过一次,几乎晕了过去。鲜血,流出了肠子……哎呀,残忍极了!
  巴济里奥笑着说:
  “亲爱的夫人,那你要是看斗鸡又该怎么样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听别人说过——她认为这类消遣都太野蛮,有违宗教精神。
  她想起一种消遣,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看话剧的美好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
  “可是,这里的演技太差了!”巴济里奥用沮丧的口吻反驳说,“太差了,亲爱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在椅子上抬起身子,眼睛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芒,拼命招手。
  “没有看见我。”她神情沮丧。
  “是顾问吗?”露依莎问。
  “不是。是阿尔维埃拉伯爵夫人。没有看见我!她经常去拜附体神,我很喜欢她,简直是个天使!没有看见我。跟她公爹在一起。”
  巴济里奥的眼睛一直不离露依莎。在白色面纱下,有晃动的汽灯照着,空中又尘土飞扬,她的脸更显得白皙可爱,在夜间显得更黑的眼睛给她增加了几分炽热的表情;金黄色的头发微微鬈曲,前额显得更小,让她带有一种小姑娘的情意缠绵的美;鹿皮手套使黑色的连衣裙下的手显得更加高雅;这双手拿着折扇,放在胸前,细细的手腕上有蓬松的白色镶边。
  “你呢,今天做什么了?”巴济里奥问她。
  非常烦闷,整个一个星期天呆在家里看书。
  他也一样,上午躺在沙发上读贝罗特的《如火的女人》。她看过吗?
  “没有。怎么样?”
  “一本小说,新奇得很。”
  接着又笑着补充说:
  “也许太刺激了一点,我不建议你读它。”
  费里西达德太太正在读《惊险》。多少人向她推荐这本小说。可是,她被小说的故事情节弄得有点糊涂了。只要一合上书就忘个精光。不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读书使她的消化不良更加严重。
  “你消化不良?”巴济里奥表现出有教养的人那种关心。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她的消化不良讲了一番。巴济里奥劝她用冰治疗——并且还祝贺她,说最近以来胃病是一种非常高雅的病症。他对费里西达德太太非常关心,让她讲得更详细一些。
  费里西达德太太仔细讲了一遍。可以看出,在她的目光和口气中,对巴济里奥越来越有好感。一定要用冰治疗。
  “用葡萄酒治疗,已经知道了吧?”
  “亲爱的夫人,当然,用葡萄酒。”
  “你看,也许能见效。”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着,用折扇敲了敲露依莎的胳膊,她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露依莎笑了笑,刚要说话,但见那个苍白的长梨脸的家伙正用淫荡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她生气地转过脸去。那人歪了歪梨把般的下额走开了。
  露依莎感到浑身发软;杂乱的声音,单调的活动,炎热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绿树,都使她这个已婚女人的身体产生一种舒适的晕眩,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惬意。她望着远方,面带似有若无的笑容,目光木然,几乎懒得动手打开折扇。
  巴济里奥发现了她沉默不语:“你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狡诈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来,因为她亲爱的丈夫不在!自从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露依莎下意识地看了巴济里奥一眼,回答说:
  “胡说!这几天我甚至过得很高兴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这颗心早飞到阿连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说:
  “你非让我跳起来,在帕塞约哈哈大笑一场吗?”
  “好吧,不要发火。”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接着又对巴济里奥说:“多么聪明伶俐,嗯?”
  巴济里奥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来厉害得像条蝮蛇,不知道现在……”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接过话茬:
  “可怜的露依莎,现在像只鸽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鸽子!”
  说完,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声不响站起来——小女孩们在前,父母在后,驯顺地、哀伤地走了。
  巴济里奥马上占了露依莎旁边的椅子——趁费里西达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
  “上午我本来要去看你。”他小声对露依莎说。
  她却提高了嗓门,非常自然,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没有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弹钢琴了。你做得不对,应当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几点钟了,开始烦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顾问:为了让顾问欢心,她不顾难受,把腰带紧了又紧;亚卡西奥却没有来,她胃里又开始鼓胀;顾问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瘫软,望着在尘土的烟雾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突然,圆形舞台上的乐队以高昂的铜管乐器奏起《浮士德》的头几个节拍,她马上振作起来。这是歌剧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欢的乐曲莫过于此。“巴济里奥先生,你去参加圣·卡洛斯音乐会的开幕式吗?”她问。
  巴济里奥转过脸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说:
  “亲爱的夫人,我还不知道,看情况……”
  露依莎望着,没有吱声。人越来越多。旁边的街道更宽阔一些,也更凉爽,在树木的阴影下,只有那些胆小的、服丧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动。所有衣着考究的资产阶级都堆积在中心街道上两排椅子形成的通道里:人们拥挤着,像没有和匀的面一样,慢慢朝前移动,拖着脚步,摩擦着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嗓子干渴,胳膊乏力,极少张口说话。人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着,有气无力,步履瞒珊,声音嘈杂,既没有浮华的欢乐也没有纯朴的休息,这种被拥着往前走只适于懒惰的种族。在充足的灯光下,在热闹的音乐声中,厌倦和烦躁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人们,钻进人们心里。在飞扬的细细的灰尘里,看上去个个毫无表情,走过灯光直射的地方时,能清楚地看到一张张脸上带着星期日的失望和烦恼。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着帕塞约明亮的灯光;几扇窗户开着;几家的深色窗帘上显出屋里汽灯通亮。露依莎怀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里?她记不起来。人群还在流动,她没有再想下去;突然发现那个长着一张梨似的长脸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声不响地盯着她。她觉得尘土钻进面纱,灼得眼睛热辣辣的;四周,人们在打着哈欠。
  费里西达德太太提议转一圈。他们慢慢钻进人群;两行椅子中间人越来越挤,无数被汽灯照成土黄色的脸都在死死盯着什么,目光呆滞,似乎精神沮丧,若有所思。看到这种景象,并且难以走路,巴济里奥心中恼火,觉得他们仿佛也是这种“无滋无味”的人。
  他们挤出人群,巴济里奥要去买彩票,费里西达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树下,险些倒在一个凳子上。她难过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我快憋闷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脸显得苍老了许多。
  “顾问呢?你说他怎么没有来?你看,我运气不佳!今天,我来帕塞约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接着又带着慈祥的笑容说:
  “你表兄太可亲了,你看他的行为举止,不折不扣的贵族子弟。亲爱的,应当让他们互相认识。”
  刚走出大门,她就说太累了,最好找一辆车。
  巴济里奥觉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罗雷托广场。夜色如此宜人。再说,步行对费里西达德太太的身体也有好处。
  后来,在马尔蒂尼奥小广场前,他说去吃雪糕;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担心太凉,露依莎则不好意思。从咖啡馆敞开的门朝里看去,有几张揉皱的报纸,稀稀落落的几个穿白裤子的人在不声不响地吃草莓冰激凌。
  在罗西奥,树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们一动不动,好像在打盹;这边那边,不时有燃着的香烟闪动;一些人解开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扇着匆匆走过;每个角落都有叫卖“阿塞纳尔”泉水的吆喝声;敞篷马车在广场四周慢慢转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唐·彼得罗塑像的底柱苍白而模糊,像个熄灭了的大油脂蜡烛。
  巴济里奥在露依莎旁边走着,没有作声。“这城市太糟糕了!”他想,“糟糕得让人伤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轻快马车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广场;数以百计的四轮马车飞快地朝下走,马蹄声有节有奏,轻快欢乐,点点车灯在整条大街流动,生气勃勃;女人们可爱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车垫上,随着柔软的弹簧晃动;周围的空气也柔和甜蜜;栗子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街道两旁,一棵棵大树下,闪着明亮灯光的咖啡馆里传出歌声,充满人群跳布鲁哈哈舞的欢乐节奏,充满乐队的精采表演;饭店灯火辉煌,到处是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紧凑气氛。远处,隐约看到豪华住宅绸缎窗帘透出幽暗的烛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里该有多好!——可是,在汽灯下经过的时候,他斜着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纱下,她美丽的侧面像非常可人;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胸部的曲线;稍带疲倦的走路姿势使她腰部轻轻摆动,透出某种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说:“真可惜,整个里斯本就没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顿石鸡翅膀或者喝杯冰镇香槟酒。”
  露依莎没有回答,心里想:“那大概很惬意。”但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
  “这时候吃石鸡?”
  “石鸡或者任何别的东西。”
  “不论什么东西,都能把人撑死,我的天!”
  三个人沿着新卡尔莫大街往上走。路灯昏暗:两旁的高层楼没有灯光,把道路夹在中间,阴影更加浓重,巡逻队全副武装一步一步往下走,没有任何响动,显得阴森而神秘莫测。
  到了希亚多,一个头戴蓝色无檐软帽的小男孩追着他们推销彩票,用尖利而带哭腔的声音说能赚到一大笔钱,很多康托。费里西达德太太还停下来,有意……可是,一伙醉醺醺的小伙子把帽子推到脑后大声喊叫着跌跌撞撞走过来,吓得两位太太魂不附体。露依莎马上贴近巴济里奥,费里西达德太太挤过去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想找一辆车钻进去;到了罗雷托广场还一直在用颤抖的声音解释她多么怕醉鬼,揪着巴济里奥的胳膊讲述可怕的案件和用刀砍死人的场面。在卡蒙斯广场栏杆旁排着一队马车,其中一辆敞篷车的车夫站在坐垫上慌乱地扯扯缰绳,朝两匹马猛抽了几鞭子。车冲出来,车夫兴奋地高声喊道:
  “准备好了,主人,请上车!”
  几个人还交谈了几句,耽搁了一会儿。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惊魂未定的露依莎认出了梨一般的长脸上那双绵羊似的眼睛。
  她们上了马车,露依莎还回过头来,看见巴济里奥手里托着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随后才坐好,把两只娇小的脚放在另一个座位上,随着马开始奔跑在车上摇晃起来。她不言不语,看着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闪过:圣洛克街上模糊的房屋、圣彼得·德·阿尔甘特拉街的树木、风车街一个个窄小的房屋、还有教长街沉睡的花园。夜色停滞不动,热得使人瘫软: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一直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下去,穿过街道,穿过富贵人家花园浓密的枝叶,毫无目的、毫无担心,去寻找某种幸福的东西,至于究竟寻找什么,她本人也不清楚。学校门前,一伙人正在弹着《绢柳法都》曲;音乐声像一股甜甜的风吹进她的灵魂,轻轻地拨动了她往日的情感,她低声叹息了一下。
  “这声叹息要飞到阿连特茹省。”费里西达德太太拍了拍她的胳膊。
  露依莎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全部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走进家门的时候正好时钟敲响11点。
  儒莉安娜过来给她照亮楼道:“茶已经准备好了,太太想喝的时候……”
  不一会儿,露依莎穿着宽大的白睡袍上来了。她太累了,倒在双人沙发上,觉得非常困倦,头部沉重,睁不开眼睛……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儒莉安娜还不把茶送来?她叫了一声。到哪儿去了?我的天!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到露依莎卧室去了。她拿起女主人脱下来扔到沙发上的她亲手熨过的衣裙,打开,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甚至怀着某种念头闻了闻!有一种洗过澡的人身体上那种难以分辨的香味,几滴汗水和花露水。听到女主人叫,她慌慌张张跑上楼——刚才下去收拾了一下。茶,已经准备好了……
  她端着烤面包干进来了:
  “塞巴斯蒂昂先生来过,大概9点钟左右……”
  “你对他说什么了?”
  “我说太太跟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没有说到哪里去了。”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塞巴斯蒂昂先生跟我谈话……谈了半个多小时!……”
  第二天上午,露依莎收到塞巴斯蒂昂打发人送来的一枝玫瑰花,这酱紫色的玫瑰花非常好看,是他在阿尔马达后院亲手种的,人们称为“塞巴斯蒂昂玫瑰”。送花的人说,让她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天气阴沉,闷热,她对儒莉安娜说:
  “喂,把窗户打开。”
  “好!”儒莉安娜心中暗喜,“雄山鸟要来了。”
  “雄山鸟”确实在下午3点到了,露依莎正在客厅弹钢琴。
  “常来的那个人来了。”儒莉安娜走过去说。
  “啊!我表兄巴济里奥?让他进来。”
  接着又叫住她:
  “听着,要是塞巴斯蒂昂先生来了,或者别的什么人来了,让他们进来。”
  原来“那个人”是表兄,儒莉安娜觉得,他一次又一次的访问突然失去了全部刺激性。在心中积存、膨胀起来的恶毒和热望像没有空气的蜡烛一样,熄灭了,落空了。哎,完了!原来是表兄!
  她慢腾腾地上楼,走到厨房——非常失望。
  “若安娜太太,重大消息,那个美男子是表兄,她说是巴济里奥表兄。”
  她脸上微微一笑:
  “是巴济里奥!哼,巴济里奥,到这时候才说是表兄,真奇怪!”
  “除了亲戚,还能是什么呢?”若安娜说。
  儒莉安娜没有回答,问熨斗是不是烧好了,说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她坐到窗台前等着。天灰蒙蒙的压下来,看样子要下雷雨。偶尔吹来一阵微风,后边的树叶轻轻颤抖。
  “是表兄!”她左思右想,“可单等她丈夫走了才来。奇怪!那人一走,她就心不在焉。还有,内衣换了一件又一件,穿上新的室内袍,并且乘马车出去游玩。眼圈黑了,不停地叹气!简直成了醉鬼,这一切发生在亲戚之间!”
  她的眼睛又亮了,已经不再那么失望。还有许多事“要看看,要听听。”熨斗烧好了。
  门铃低声响起来。
  “活见鬼!这个家能把人忙死!这里成了税务所了!”
  她下了楼,看见是朱里昂腋下夹着本书来了,大声说:
  “请进,朱里昂先生!太太跟表兄在一起,不过说了,让你进来。”
  她出其不意地猛然打开客厅的门。
  “朱里昂先生来了。”口气里透着得意。
  露依莎为两个人作了介绍。
  巴济里奥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以近乎厌恶的目光从朱里昂蓬松的头发打量到他没有擦亮的皮靴。
  “好一个贱民!”他想。
  精明的露依莎发现了这一点,脸红了,为朱里昂感到羞耻。
  此人领子皱皱巴巴,布上衣做得不合身——让巴济里奥怎么想她家的亲戚朋友!她觉得自己也不够高雅了,于是在表情上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仿佛来的是个不速之客;这身装束使她恼火!
  朱里昂发觉她很拘谨,心里也很尴尬,正了正夹鼻眼镜,说:
  “我偶然经过这里,进来问问有没有若热的消息……”
  “谢谢。有。他经常来信,他很好……”
  巴济里奥像个近亲一样靠在沙发上,望着自己脚上绣着小红星的丝调袜子,漫不经心地捋着唇髭,微微翘起小拇指——上面戴着两个金戒指,一个嵌着绿宝石,另一个是红宝石。
  这种装腔作势和宝石的熠熠光辉激怒了朱里昂。
  他也想表现出与这家人的交情和他的权利。他说:
  “我不是来陪伴你的,因为最近很忙……”
  露依莎马上否定了这种亲密关系:
  “我身体也不大好。最近,我谁也没有接待——当然,我表兄除外。”
  朱里昂感到被朋友背弃了。他惊讶、愤怒,满脸通红,把书放在膝盖上,腿不停地颤动。因为裤腿太短,可以看见旧皮鞋上绽出的橡皮筋。
  一阵难堪的沉默。
  “多漂亮的玫瑰!”巴济里奥终于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非常漂亮!”露依莎回答说。
  现在,露依莎倒有些怜悯朱里昂了,想找个话茬。最后,贸然说出这么一句:
  “天气太热了,能把人热死!得病的很多吧?”
  “霍乱。”朱里昂回答,“因为吃水果。肠胃病。”
  露依莎垂下眼睛。巴济里奥开始谈论年轻的阿泽亚斯伯爵夫人:原来就认为她成不了气候。她姐姐呢,怎么样?
  关于他不认识的贵夫人的谈话使朱里昂更加孤单,他感到汗水儒湿了脖子,想找句成语、俏皮话或者尖锐的讽刺的话,机械地把膝盖上厚厚的黄皮书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是本小说吗?”露依莎问。
  “不。是黎博士关于子宫病症的著作。”
  露依莎的脸红了;朱里昂也因为失口说出这个词而气恼。巴济里奥笑了笑,问起一个叫拉发埃拉·格里若的夫人的情况,就是那位常到马达莱纳去、丈夫的哥哥是哑巴的那位太太。
  “她丈夫死了,跟丈夫的哥哥结了婚。”
  “和哑巴结了婚?”
  “对。生了个儿子,也是哑巴。”
  “那在家里怎么谈话?布拉卡的埃乌热尼奥夫人呢?”
  朱里昂难以忍受,站起身,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嗓子发干:
  “我很忙,不能久留。给若热写信的时候,代我问候他,嗯?”
  他生硬地向巴济里奥点点头。可是,帽子找不到了,原来滚到一把椅子下面。出门的时候,又被门帘卷住,一头撞在关着的门上。走到门外,他已经气急败坏,恨露依莎,恨若热,恨他们豪华的生活,想报复他们——现在心里充满了俏皮话、讽刺和挖苦。本应当辱骂一通,说他们是蠢驴,傻女人……可当时一个也想不起来。
  他刚刚把大门关上,巴济里奥就站起身,双臂交叉:
  “这个下贱的家伙是谁?”
  露依莎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年轻医生……”
  “真不像样子,简直还是个学生!”
  “可怜,生活拮据。”
  “可是,刷一刷外衣,洗干净头屑无需有多少钱!这种人,不应当接待!让这个家有失体面。要是你丈夫喜欢,让他在办公室接待嘛!……”
  他在客厅里踱着,情绪激昂,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摆弄得硬币和钥匙叮当作响。
  “这个家的朋友真奇怪!……”他接着说,“活见鬼!你受的不是这等教育。在马达莱纳街的家里,你从来不曾同这种人打过交道。”
  确实没有。她觉得与若热的婚姻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与庶民的接触。可是,出于对惯常听到的意见的尊重,出于对若热的好感,她说:
  “都说他有些才气……”
  “最好还是有双像样的靴子。”
  出于懦弱,露依莎同意了:
  “我也觉得他怪里怪气的。”
  “太糟糕了,亲爱的!”
  这个词使她的心跳起来。当年,巴济里奥就是这样称呼她的。一阵沉默。门铃大声响起来。
  露依莎吓了一跳。我的天!要是塞巴斯蒂昂可就坏了!巴济里奥会觉得他更庸俗。可是,儒莉安娜走过来说:
  “是顾问先生。让他进来吗?”
  “当然。”她大声说。
  亚卡西奥那高大的形象走进来,外衣前摆向后垂着,白裤子熨得笔直,垂在那考究的皮鞋上。
  露依莎刚介绍完巴济里奥,他就毕恭毕敬地说:
  “我早已知道阁下到了,从我们上层社会的重要消息中得知的。我们的若热呢,怎么样?”
  “若热现在在贝雅……他说非常烦躁……”
  巴济里奥更加笑容可掬,说:
  “我真想象不出来,在贝雅能干什么。大概很糟糕。”
  顾问用戴着徽章的戒指的雪白的手捋了捋唇髭,说:
  “那毕竟是省府嘛!”
  “可是,既然王国首都都一事无成,”巴济里奥靠在沙发背上,拉了拉汗衫袖子,“那里就更无所事事了!”
  看到巴济里奥如此亲切,露依莎满心欢喜,笑着说:
  “当着顾问的面可别这么说。他是个里斯本了不起的崇拜者。”
  亚卡西奥躬了身子:
  “我生在里斯本,喜爱里斯本,尊敬的夫人。”
  接着,又诚恳地说:
  “但是我承认,它不能与巴黎、伦敦、马德里等城市相提并论……”
  “当然。”露依莎说。
  顾问继续高谈阔论:
  “不过,里斯本也有其独特的美!据说,它的入海口(我从来没有到防波堤去过)的景色非常壮观,可以与康士坦丁堡和那不勒斯比美。值得加雷特和拉马蒂尼大书特书!足以让人产生灵感,造就伟大的天才……”
  露依莎担心他继续引用文学作品或者评论,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他最近在干些什么,说星期天到帕塞约去了——她和费里西达德太太——本指望看到他,结果没有遇到。
  星期天从不去帕塞约——他说。——他承认,那里非常宜人,但人群拥挤,使他头晕。他早就注意到——这时,他把口气放慢,要透露什么不同凡响的发现——早就注意到许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能使学者们晕眩。另外,他还抱怨健康不佳,工作太重。他正在编纂一本书,常喝法国的维希矿泉水。
  “你可以吸烟。”露依莎突然笑着对巴济里奥说,“要火柴吗?”
  她亲自去取火柴,脚步轻盈,心满意足。她穿一件浅色衣裙,有点透明,非常新颖。头发显得更加金黄,皮肤也更加细嫩。
  巴济里奥往后一仰,抽了一口雪茄。
  “星期天去帕塞纳,不折不扣的愚蠢!”
  顾问思考片刻,回答说:
  “布里托先生,我倒不如此认为!”不过,他认为原来确实是比现在更惬意的消遣。“首先,”他直了直身子,非常自信地说,“绝对、绝对替代不了海军铜管乐队!”另外,还有价格问题……啊,对这个问题他已研究多时,降低价格有助于下层人麇集……他并非有意对这部分人横加挑剔……他的自由主张人所共知。“我可以请露依莎夫人作证!”他说。然而,在经过挑选的圈子里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至于他本人,他从来不去帕塞约。“也许你们不相信,但确实如此:即使放焰火的时候也不去!在那些天,只是隔着栏杆在外面看看。”不是为了节省钱,当然不是!他不是富翁,但完全可以付那笔小小的费用。他担心的是出现不测!接着他讲了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的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一个“起花”穿透了他的头颅。另外,燃烧的碎片掉在脸上,掉在新外衣上……那再容易不过了!“还是小心为妙。”他满有把握地作了总结,用折得整整齐齐的印度丝绸手绢擦了擦嘴唇。
  他们又谈起季节:许多人到辛特拉去了;再说,里斯本的夏天太干燥……顾问说,只有在圣·卡洛斯音乐会开始的时候,里斯本才雄伟,真正雄伟!
  “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弹什么曲子?”巴济里奥问道。
  顾问立刻接过话茬:
  “既然你们刚才正在讨论音乐,你们喜欢谁的……十八年来,我一直是圣·卡洛斯的崇拜者……”
  巴济里奥打断了他的话:
  “演奏吗?”
  “曾经演奏过,但我不想张扬。年轻的时候喜欢吹笛子。”
  接着打了个长辈的手势;
  “年轻人!……露依莎,你刚才弹什么?新曲子?”
  “不!一首名曲,已经很古老了:迈耶贝尔的《渔家女》。我手头有翻译过来的歌词。”
  她已经关上玻璃窗,坐到钢琴前:
  “这种曲子,塞巴斯蒂昂弹得才好呢。对吧,顾问?”
  “我们的塞巴斯蒂昂,”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可以和塔尔贝格们、李斯特们比美。认识我们的塞巴斯蒂昂吗?”他问巴济里奥。
  “不,不认识。”
  “一颗珍珠!”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走到钢琴旁边。
  “你还唱歌吗?”露依莎笑着问。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顾问马上要求他唱一曲。巴济里奥笑了。他怕在一位圣·卡洛斯资深的崇拜者面前出丑。
  顾问慈父般地鼓励说:
  “勇敢些,布里托先生,勇敢些!”
  于是,露依莎弹起前奏。
  巴济里奥放开了他男中音丰满、响亮的歌喉,唱到高音处客厅也随之颤动。顾问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皱着眉头,前额形成一个深沟,似乎是个尽职尽责的评判。闪光的深色夹鼻眼镜使他因为天气太热而发白的秃顶更加显眼。
  巴济里奥以深深的伤感唱出了歌曲的很长的头一句:

    我的心,
    如无底的大海一样深沉……

  一个末流诗人勉强译出了歌词,刊登在《太太手册》上。露依莎亲手把它抄在乐谱的行间。巴济里奥伏在乐谱上,一直捻着唇髭:

    大海会愤怒,有风暴,
    珍珠却在海底,杏然无音。

  露依莎的大眼睛看着乐谱——偶尔抬起来飞快地朝巴济里奥看一下。
  最后一个乐句很长,是乞求爱情,巴济里奥放开歌喉,乞求之心溢于歌声之外:

    来吧!来吧!
    甜蜜的恋人!
    让我们把胸脯贴紧……

  巴济里奥的两只眼睛盯着她,目光中的欲望太强烈了,使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琴键上的手指也慌乱了。
  顾问鼓起掌来。
  “了不起的歌喉!”他大声赞叹,“了不起!”
  巴济里奥连声说惭愧。
  “不,先生,不!”亚卡西奥站起身表示异议,“非常漂亮!我要说,是我们上层社会最美的歌喉!”
  巴济里奥笑了笑。既然演唱成功,就再给顾问唱一首巴西巴伊亚州的小曲。他坐到钢琴前,弹完充满热带情调的前奏,开始唱起来:

    我是个黑人姑娘,可我的胸脯,
    比白胸脯更加炎凉。

  他停下来:
  “我离开巴伊亚州的时候,这首歌正在各种聚会上大出风头呢。”
  歌词说的是一个在农村出生的黑人姑娘以罕见的田园情调歌唱她对一个白人管家的强烈爱情。
  巴济里奥模仿着巴伊亚姑娘多情的腔调。当唱起如泣如诉的合唱句时,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少有的喜剧风格:

    黑人姑娘的眼睛,
    望着大海的远方;
    椰子树上,
    一只白鸟放声歌唱。

  顾问说这首歌“妙不可言”。他站在客厅,哀叹歌中所唱的奴隶们的处境。巴西朋友们对他说过,黑人受到良好的对待。不过,文明总是文明!奴隶制度是个污点!但是,他非常相信皇帝……
  “难得的有远见的君子……”他毕恭毕敬地补充一句。
  他走过去拿起帽子,弯腰告别,诚恳地说好久以来没有度过这么完满的上午。对他来说,什么也比不上高雅的交谈和优美的音乐……
  “你在哪儿下榻,布里托先生阁下?”
  看在上帝份上,切勿操心!他住在中央酒店。
  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履行其义务——他郑重宣布——一定要履行!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这一点露依莎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如果需要什么,比如要了解什么情况、在官场介绍一下,想得到允许参观什么公共机构,请相信,我随时为你效劳。”
  他久久拉着巴济里奥的手:
  “上费列吉亚尔大街3号3楼就是敞人寒舍。”
  他再次躬身向露依莎致意:
  “给我们的旅行家写信的时候。请代我真挚地祝他事业蒸蒸日上,这是阁下的朋友的祝愿!”
  他身体笔直、表情严肃地走出门去。
  “这一位起码还算干净,”巴济里奥嘴角叼着雪茄,嘟囔了一句。
  他又坐回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移动。露依莎走过来:
  “巴济里奥,唱首什么歌吗?”
  巴济里奥停下来,久久地望着她。
  露依莎红了脸,微微一笑。透过透明的浅色衣裙,隐约看到她柔软的乳白色胸脯和胳膊;发热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分明有着爱情的冲动和活力。
  巴济里奥小声对她说:
  “露依莎,今天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他那双贪婪的眼睛看得她心慌意乱,她又说了一次:
  “唱首什么歌吧。”
  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
  “你唱吧。”巴济里奥说。
  慢慢地,他拉住了她的手。两只有点潮湿有点颤抖的手握在了一起。
  外面的门铃响了。露依莎猛地把手抽出来。
  “有人来了。”她惊魂未定。
  大门口有人低声说话。
  巴济里奥反感地耸耸肩膀,走过去取帽子。
  “你要走?”她惊叫一声,表情凄然。
  “但愿一走了事!不能和你单独呆上一会儿!”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没有人,走了。”露依莎说。
  两个人站在客厅中央。
  “巴济里奥,不要走!”
  她那两只深深的眼睛里含着甜蜜的乞求。巴济里奥把帽子放在钢琴上,有点紧张地咬着唇髭。
  “为什么想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她说,“有人来怕什么?”但马上又后悔说出这些话。
  可是,巴济里奥猛地一下抱住她的双肩,接着又抱住她的头,疯狂地吻她的前额、眼睛和头发。
  她颤抖着挣脱出来,脸涨得飞红。
  “原谅我吧。”他马上说,还带着冲动的激情,“原谅我吧。我没有想就这样做了。可是,我一直喜欢你,露依莎!”
  他抓住她的两只手,动作坦然,几乎像有权这样做:
  “不要这样,你听我说。从再次见到你的头一天起,我就像从前一样疯狂地爱着你。可是,我运气不好,这你清楚,我希望你富有、幸福。我不能把你带到巴西。亲爱的,那等于让你去死!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地方!所以我才写了那封信,可你知道我多么难过,流了多少眼泪呀!”
  露依莎低着头,目光茫然,一动不动地听他说:那声音强劲、热切,充满爱情的气息,这控制了她,征服了她;巴济里奥手上的炽热深入到她的全身。她瘫软了,觉得仿佛进入了梦乡。
  “说话呀,回答我呀!”他殷切地摇晃着她的双手,贪婪地寻找她的目光。
  “你让我说什么呢?”露依莎低声嘟囔说。
  她的声音抽象,似乎左右为难。
  接着,她又慢慢挣脱出来,转过脸去:
  “我们说点别的事吧!”
  他伸出胳膊,嗑嗑巴巴地说:
  “露依莎!露依莎!”
  “不,巴济里奥,不!”
  她拉长的声音里带着伤心,带着温情的缠绵。
  他一刻也不犹豫,把她搂住。
  露依莎一下子僵硬了,双眼紧闭,嘴唇煞白——巴济里奥把手放到她的前额上,让她的头往后仰;接着就慢慢地吻她的眼皮、脸,最后深深地吻起她的嘴来。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膝盖慢慢弯曲了。
  但是,她突然挺直身体’扭过脸,带着愤怒的羞涩焦急地喊:
  “放开我!放开我!”
  一种极度紧张产生的力量使她挣脱出来,把巴济里奥推开,张开手掌擦了擦前额,理了理头发。
  “哎呀,我的上帝!太可怕了!”她低声说,“离开我!太可怕了!”
  巴济里奥咬着牙朝前走过去,但露依莎一面往后退一面说:
  “你走吧。你想干什么?走吧!你在这里干什么?离开我!”
  巴济里奥的语调突然镇定下来,低声下气地让她不要激动。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吻一下有什么关系?他并没有要求更多。她想到哪里去了?他喜欢她,当然,感情非常纯洁。
  “我向你发誓!”他拍着胸脯说。
  他让她坐到沙发上,然后坐在她身边,非常清醒地对她说起来。只要看到眼前的情况就不会生气。这像是兄妹之间的情谊嘛!只此而已。
  她忘情地听着。
  他说,当然,炽热的情感苦苦折磨着他,但他有能力,能够控制自己。他只是想来看看她,这是一种理想的感情——他一边说一边贪婪地盯着她。
  他翻过她的手,伏下身子深深吻了吻她的手掌。她颤抖了一下,立刻站起来:
  “不行!你走吧!”
  “好,再见。”
  他站起身,动作显得无可奈何,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慢慢弹了弹帽子上的缎带。
  “好,再见。”他又伤心地说了一遍。
  “再见。”
  这时候,巴济里奥非常温柔地问:
  “还生气吗?”
  “不!”
  “你听我说。”他嘟囔着凑过去。
  露依莎把脚一跺: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离开我!明天。再见。你走吧!明天!”
  “明天!”他声音很低。
  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露依莎回到卧室,心烦意乱。在镜子前面经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如此漂亮!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儒莉安娜正在收拾衣橱上一个大抽屉里的内衣。
  “刚才谁接门铃来着?”露依莎问。
  “是塞巴斯蒂昂先生,他不想进来,说还会来。”

  确实,他说了“还会来”。但是,这些天来,每次都遇到她“有个客人”,他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头一天,儒莉安娜告诉他“跟一个人在一起!是个年轻小伙子,昨天也来过”,他着实吃了一惊!——会是谁呢?这家人的朋友他全都认识……是政府的某位职员还是某位矿山主?也许是阿隆索的儿子,肯定与若热的生意有关……
  后来,星期天的下午,给她带来了古诺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乐谱,她早就想听。但儒莉安娜从阳台上对他说,“跟费里西达德夫人乘马车出去了”,他慢慢捋着胡子,看看腋下夹着的厚厚的乐谱本,很是尴尬。她们到哪里去了?他想起来了,费里西达德太太喜欢唐·马利亚剧院!不管怎样吧,有可能。他到了唐·马利亚剧院。
  剧院几乎空着,气氛沉闷;个别包厢里有不像样子的一家人分排而坐,头上都戴着黑得过分的假发,默默不语地享受他们星期天的夜晚;在场内,一排排空凳子上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一个个老态龙钟,表情木然,气喘吁吁地听着,不时用绸子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水;他们大多是劳动者,脸上呈麦黄色,油光锃亮,都瞪着黑黑的眼睛望着舞台。灯光昏黄,不时有人打个哈欠。舞台上,一个戴勋章的老头子正在对一个瘦小的女人唠叨个没完,那声音像是不凉不热的带油脂的水在流动。
  塞巴斯蒂昂走出剧场。她们会到哪里去呢?第二天上午他才知道。当时,他正在风车街上往下走,迎面走上来他的邻居内图。此人打把阳伞,弯腰驼背,长着花白胡须的嘴角上叼着香烟,突然拦住他:
  “喂,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在帕塞约看见露依莎跟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在一起。可是,我在哪儿认识那家伙的?那家伙是谁呢?”
  塞巴斯蒂昂耸了耸肩膀。
  “那小伙子个子很高,挺英俊,有点外国人风度。我认识他。前些天见他到她家里去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
  “我认识那家伙。让我想想,看能不能想起来……”他摸了摸前额,“我认识那家伙!他是里斯本人。肯定是里斯本人!”
  他转着阳伞沉默了一会儿:
  “哦,塞巴斯蒂昂,有什么新鲜事吗?”
  他也一无所知。
  “我也一样!”
  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伙计,这事有点蹊跷!”
  那天下午4点钟,塞巴斯蒂昂又到露依莎家去了。跟“那个人在一起”!他非常担心。肯定与若热的生意有关,因为他知道,露依莎的每句话、每个感觉和整个生活无不是为了这个家,无不是为了让若热更幸福。可是,看来事情非常重要——需要一次次拜访、见面,需要多次交往。他们有着什么重要的利益,而他却蒙在鼓里!他觉得这其中有点忘恩负义,似乎他们之间的友谊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深厚。
  若安娜姨妈觉得他这些天闷闷不乐。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人是巴济里奥表兄,即巴济里奥·德·布里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烦恼消失了,而一种明显的担心又使他惴惴不安。
  塞巴斯蒂昂并没有见过巴济里奥,但对他年轻时候的所做所为有所了解。当然,巴济里奥没有什么特殊的丑闻,也没有什么臭名远扬的罗曼史,只不过是个爱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所以当时里斯本一帮轻浮之辈干的一次次传统的恶作剧中都有他一份:和阿连特茹省的财主打牌一直打到凌晨;在一个斗牛的下午把一辆马车砸了个稀巴烂;跟一个叫卢拉的老太婆和一伙风流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吃夜宵;与几个在萨尔瓦特拉或者亚良德拉区倍受欢迎的不三不四的女人交往;参加法都酒馆的鳍鱼和科拉雷斯葡萄酒晚会;没完没了地弹吉他;朝一个惊呆了的警察脸上狠狠揍了几拳;还有往狂欢节花车上扔臭鸡蛋。除了卢拉那一伙和卡门那一群之外,真正在他那段历史中出现的女人就是大腿肌肉像田径运动员一样发达的德国舞女比斯特莉和年轻的亚尔文伯爵夫人。这位伯爵夫人疯疯颠颠,是位了不起的骑手,用皮鞭把丈夫狠狠抽了一顿之后跟他脱离了关系,并且喜欢女扮男装,亲自赶着马车在罗西奥广场和达牛多之间飞奔。但是,这些事足以使塞巴斯蒂昂认为他是个“浪荡公子”和“堕落者”。听说他为了躲避债主们纠缠去了巴西,在巴拉圭靠投机偶然发了财。即使在巴西巴伊亚州受窘的时候他也不肯干活,所以塞巴斯蒂昂认为发财是他恶习的发展。而现在,这个人每天都来看小露依莎,一呆就是几小时,还跟她去帕塞约……
  这是为什么?……显然,为了引诱她!
  他心绪烦乱,正弯着腰沿街道往下走,听见有人叫,语气谦恭,但嗓子里似乎卡着痰吐不出来: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
  “你好哇,若奥!”
  保拉往石子路上吐了一口黑痰,把手叉在长长的麻纱外衣前摆下面,语气庄重地说: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工程师先生家里有人生病了?”
  塞巴斯蒂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呀。怎么啦?”
  保拉清清嗓子,又吐了口痰:
  “因为我看见有个人天天去那里,以为是医生。”
  接着又咳了几声:
  “这些年轻人呀,都有毛病!”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
  “没什么事。”他说,“是露依莎夫人的表兄。”
  “啊!”保拉说,“我说呢……塞巴斯蒂昂先生,请原谅。”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躬身告辞。
  “已经有流言蜚语了!”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想。
  回到家里,仍然闷闷不乐。
  他住在街道尽头一座有后院的古旧建筑里,这是他自己的房屋。
  他独自一人,有为数不多的债券,塞沙尔区那边有片土地,还有阿尔马达那个花园——就是玫瑰园,两个女佣都已经在他家多年。厨娘维森西娅是圣多美的黑人,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若安娜姨妈是他的管家,伺候他已经有35年之久,至今仍然称呼他“孩子”;她年事已高,糊里糊涂的像个儿童,但一直像位老祖母一样受到尊敬。她是波尔图人,就像她常说的那样,“波阿尔图人”,因为她不肯改变米尼奥省的乡音。塞巴斯蒂昂的朋友们称她为喜剧老太太。她又矮又胖,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笑容。头发白得像麻杆一样,用一个古老的玳瑁梳子绾到头顶;她无时不围着那条宽宽的布,布的两头在胸前打个结,整天拖着碎步在家里转悠,手中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成语,不时打开一个圆盒闻闻鼻烟,盒盖上雕着波尔图的吊桥,只是雕工蹩脚罢了。
  整个家气氛呆板、甜蜜:客厅总是关着门,宽宽的长椅和安乐椅都透着唐·若泽一世时代的矜持,红色的帷慢已经退了色,使人想起一个衰败的宫廷当年的豪华;餐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拿破伦头几次战斗的油画,在各幅画上的突出位置都有一匹白马,一个瞟骑兵正挥舞着马刀朝白马拼命飞驰。塞巴斯蒂昂睡在一张圆腿黑木旧床上,一天安安稳稳睡7个小时,从不作梦;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一个带黄色金属锁的柜子上多年来一直放着家里的保护神——圣徒塞巴斯蒂昂,在若安娜姨妈精心照料的油灯照耀下,圣徒塞巴斯蒂昂被捆绑在树干上,身上插满了箭,听着墙皮里老鼠时有时无的响动。
  屋与人同。塞巴斯蒂昂老气横秋,沉默寡言而且生性腼腆。早在读拉丁文的时候,同学们就叫他“胆小鬼”,往他身上贴尾巴,肆无忌惮地偷吃他的零食。塞巴斯蒂昂壮得像个体操健将,却如同牺牲者一样忍气吞声。
  在中学的头几次考试中,他总是不及格。他很聪明,但是,老师的提问,老师眼镜的反光,还有那块大黑板,都使他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脸涨得通红,目光茫然,不停地抓膝盖。
  他母亲来自农村,曾是位面包师,为自己的债券、后院和家具感到非常自豪。她总是穿绸缎衣服,手上戴几个戒指,常常这样说:
  “岂有此理!必须吃,必须喝!为什么让孩子为学习受罪呢?算了!算了!”
  塞巴斯蒂昂对音乐感兴趣。他母亲听了若热母亲的劝告——她们是邻居和密友——为他请了个钢琴教师。她梳妆打扮,穿上红色天鹅绒衣裙,戴上手饰,观看儿子上课。头几堂课之后,这位戴圆眼镜、长了一张猫头鹰脸的老教师亚基勒斯·本斯特就兴奋异常,带着浓重的鼻音叫道:
  “我亲爱的夫人!这孩子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必须催促他,催促他。”
  然而,这正是她不愿意做的事。还要催促他。可怜的孩子!所以塞巴斯蒂昂没有成为罗西尼。不过老本特斯仍然习惯地说:
  “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
  只是他不再高声喊叫,而是小声嘟囔,不时像头烦躁的狮子一样张开大嘴打着哈欠。
  那时候,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两个小伙子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了。若热活泼,有创造性,总是占先。在后院玩耍,模仿马车的时候,塞巴斯蒂昂是马;玩打仗游戏,他又是失败者。塞巴斯蒂昂常常充当驮重物的角色,让若热骑在背上。在吃零食的时候,他吃面包,让若热吃光水果。两个人长大了,童年的友谊未变,从来不曾翻过脸,这友谊在两个人的生活中都极为重要。
  若热的母亲死后,他们曾想到一起生活,住在塞巴斯蒂昂家里,他家比较宽敞,还有后院;若热想买匹马;可是,后来他在帕塞约认识了露依莎,两个月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马达莱纳街度过。
  于是,“塞巴斯蒂昂和若热合股公司”——正如他们笑着说的——如意算盘像纸牌搭起的城堡一样落了空。塞巴斯蒂昂为此着实难过了一阵。
  后来,若热带给露依莎的玫瑰花都是他提供的,并且把刺儿全都剪掉,用白纸精心包好。是他安排了新婚夫妇的“窝”,催促装修工人,买床上用品的时候与商店讨价还价,监视工人们铺地毯,与中间人会面,甚至帮助办理结婚手续。
  到了晚上,他像个热心的代理人一样累得精疲力尽,但还不得不面带笑容,在卧室里陪着热恋中的若热;看着他只穿着衬衫在屋里踱来踱去,听着他一边攥着烟斗一边口若悬河地抒发幸福的感情。
  若热结婚以后,塞巴斯蒂昂更感到孤单。他到波特尔去看望一个叔叔,那位目光呆滞的老人在那里正以嫁接果园里的果树和反复阅读埃乌里科的小说度过余生。一个月以后回到里斯本,若热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你知道吗,嗯?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在这儿生活。”
  但是,他一直没有能做到让塞巴斯蒂昂亲密无间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塞巴斯蒂昂总是怯生生地敲门;见了露依莎满脸通红;完全是学生时代那个“胆小鬼”再现了。着热想方设法让他不拘礼仪地叉起腿,当着露依莎的面抽烟斗,不要再随时从椅子上欠起身子说什么“先生阁下”,“先生阁下”。
  要不是强拉硬拽,他绝不肯来吃顿晚饭。如果若热不在,他来看望的时间很短,并且往往沉默不语。他自惭形秽,生怕惹人家讨厌。
  那天下午,他走进餐厅,若安娜姨妈走过来打听小露依莎的情况。
  老太太非常喜欢她,称她是“小天使”,“百合花”。
  “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他不想像头一天那样说:“她家里有人,我没有进去。”只好低下头,抚摸着他那条叫“特拉让诺”的髭毛狗的耳朵:
  “她很好,若安娜姨妈,很好。怎么能不好呢?很好!”

  这时候,露依莎收到了若热的一封信。信是从波特尔发出的,他在信中抱怨天气炎热,旅馆太差,还讲了塞巴斯蒂昂那位古怪的亲戚的许多故事——说非常想念她,一千次地亲吻她……
  她没有料到会有信来,这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使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若热,看到了他的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感到了他的温情,使她产生了一种近乎痛苦的感觉。想到接受巴济里奥亲吻时那种懦弱的昏沉,她感到羞耻,脸上火辣辣的。任凭他拥抱,这太可怕了!在沙发上,他说了些什么呀!他的目光又是那样贪婪!……她记起了一切——他的态度,他双手的温暖,他颤抖的声音……她机械地想着,渐渐沉醉到回忆之中,信马由缰,昏昏沉沉地享受着回忆带来的快感。她目光淫荡了,双臂酥软了。可是,对若热的思念又涌上心头,橡皮鞭在抽打她。她猛地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在卧室踱来踱去,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场……
  “啊!不能这样!可怕,太可怕了!”她大声自言自语,“必须一刀两断!”
  她决心不再接待巴济里奥,给他写封信,请他不要再来,请他离开!她仔细考虑着用词,应当写得干巴、冷淡,不称呼“我亲爱的表兄”,只简单地写“巴济里奥表兄”。
  他接到信会怎样做呢?可怜虫一定会痛哭一场!她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呆在旅馆里那副脸色苍白、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顺着感觉的斜坡往下滑,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令人折服的声音,他那使人心慌意乱的坚定目光,而这些回忆留在脑际迟迟不肯离开,使她产生幸福的感觉,仿佛是用手下意识地抚摸一只珍禽光滑的羽毛。她烦躁地把头一甩,似乎头脑中的想象是不请自来的昆虫夹子一样的前腿:她设法只想若热,但荒唐的念头刚刚被赶走又重新出现,重新夹住她,噬咬她。她认为自己命运不济,又不知道想干什么,头脑极度混乱,想去找若热,想去问问莱奥波尔迪娜,还想远走高飞,随便流落到什么地方。上帝,她是多么不幸!——从她生性懒惰的心灵深处涌出一股怒火,她憎恨若热,憎恨巴济里奥,憎恨情感,憎恨义务,憎恨让她心神不定、痛苦不堪的一切!神圣的上帝,但愿这怒火不要把她烧干。
  吃过晚饭,她在客厅的窗前又把若热的信看了一遍,开始尽量回忆他的一切迷人之处,回忆他的肉体,回忆他的品质,并且竭力搜寻应当爱他、尊敬他的荣誉和感情方面的理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在家里,到外省去了!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是,他走得那么远,又逗留那么长时间!然而,若热确实不在又使她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尽管她并不情愿;可以随心所欲地希望和满足好奇心的念头像一股无拘无束的狂风,使她胸中充满了舒畅和欢快。
  可是,说到底,仅仅自由自在对她有什么用处?突然,她现在能做到、能感受和能占有的一切现象,一幅光芒四射的前景出现在她眼前:那种事像一扇忽开忽闭的门,使人能在一瞬间模糊地看见某种捉摸不定而又神奇的东西在跳动,在闪光。——啊,她疯了,真的疯了!
  天黑下来。她又走到客厅,打开窗户:夜色浓重,天气炎热,看样子要有闪电雷鸣。她呼吸不畅,望望天空,热切地希望发生件事情,至于什么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
  像往常一样,下边面包店的小伙子又弹起法都曲;那陈腐的曲调现在却带着热烈的温情和惆怅的呻吟钻进了她的灵魂。
  她懒洋洋地把头靠在手上。千万条思绪像燃在纸上的火一样蔓延开来,在她脑海中飞驰;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弗朗索亚夫人打发人送来的新帽子,想起了辛特拉的天气,想起了在黑洞洞的树枝下度过的炎热而甜蜜的夜晚……
  她关上窗户,伸伸懒腰,坐到双人沙发上,回到卧室,一动不动地想着若热,打算给他写封信,让他回来。可是,这沉思默想像一块幕布一样,很快被撕开了,幕布后面立刻出现了一个耀眼的画面:巴济里奥表兄。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过海,使他的皮肤更加红润;离别的忧伤使他早生白发。他是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这么说的。归根结底,这有什么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这爱情是纯洁无暇的,出自心灵深处。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来到这里仅仅为了看看她,一个星期,  15天。难道非要对他说:“你不要再来,你走吧……”
  “什么时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卧室门口说。
  露依莎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了一声。不喝茶,等一会儿把灯拿来。
  10点钟了。儒莉安娜到厨房去喝茶。炉火渐渐熄灭,油灯的光亮把铜锅映成红色。
  “若安娜太太,今天出了事。”儒莉安娜坐下来,“她恍恍惚惚,不停地叹气!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若安娜坐在另一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顶着腮帮,困得睁不开眼了。
  “儒莉安娜太太,你真是的,遇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她说。
  “是啊,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闻了闻白糖;这是她不称心的原因之一;她喜欢精糖——这糖又粗杂质又多,使茶水有一股蚂蚁味,她又生气了。
  “这糖比上月的还糟糕!对一个可怜虫来说,一切都凑合了!”这句话是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痛苦不堪。
  停了一会儿,她又重复说:
  “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厨娘懒洋洋地说;
  “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上帝了解大家……”儒莉安娜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
  露依莎在下面按铃了。
  “她又要我们干什么?这个人有心事!”
  她下了楼,不一会儿拿着灌水器回来了,一副气恼的样子:
  “还要水!你看这怪毛病,深更半夜泡在水里!真是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
  她走过去灌水。听着水龙头在洋铁皮底上发出的声响,她说:
  “她让你明天午饭做点煎泥肠,要那种威的,还说放点辣椒!”
  她带着明显的嘲笑说:
  “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要辣的!”
  半夜时分,家里的灯都熄灭了,没有一丝声响。外面,天更黑了,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声干雷。
  露依莎睁开昏睡的眼睛。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大雨点哗哗作响。雷声在远处滚动。她听了一会儿雨水打在石头地上的响声。卧室里又问又热,她清醒过来,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外边路灯照进来的模糊的光亮,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走动声,接着伸了伸懒腰。这时候一个念头,一个影像渐渐在她头脑中形成,并且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得见。她在床上翻过身来,伸出胳膊,抱住枕头,把干巴的嘴唇往前探了探——为的是亲吻间有几根白丝的黑头发。

  塞巴斯蒂昂一夜没有睡好。6点钟醒来,穿着拖鞋到后院去了。餐厅的一扇玻璃门外是个小平台,小得只能放下3把油漆铁椅子和几盆石竹花;从这里往下走,4层石头台阶下面便是后院。那是一片花园式的菜地,种得满满当当,有苗圃,总是浇足水的菜蔬,墙脚下是玫瑰花,葡萄架下有口水井和一个贮水池,当然还有树木;最后边是一棵菩提树掩映下的另一小块地,有低矮的栏杆与下面一条寂静的街道相隔,前边,后院的围墙刷得雪白。好一个清静的所在,充满田园气息。很多次,塞巴斯蒂昂清晨起来到那里去吸一支香烟。
  这个上午天气非常好,空气细腻透明,圆圆的天空显得很高,蓝得像某些古旧瓷器的颜色,间或有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白得像牛奶一样,树叶绿得如同刚刚洗过,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时而几只小鸟轻声叫着在头顶掠过。
  塞巴斯蒂昂伏在栏杆上,面对街道,听见有节有奏、缓慢的手杖点地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原来是若热的邻居、患肠胃病的库尼亚·罗沙多。只见他穿件松子色的外衣,严严实实围条围巾,弯腰驼背,花白胡子老长。
  “邻居,怎么步行呢?”塞巴斯蒂昂说。
  对方停下来,慢慢抬起头:
  “噢,原来是塞巴斯蒂昂!”他说话带着哭腔,“伙计,喝完牛奶要消消食呀!”
  “步行?”
  “开始的时候骑小毛驴出去转转,可后来人们告诉我步行对我身体有好处……”
  他耸耸肩膀,表示并不相信而又无可奈何。
  “现在怎么样?”塞巴斯蒂昂身子朝街道上探了探,关切地问道。
  库尼亚惨白的嘴唇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一天天完蛋了!”
  塞巴斯蒂昂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
  可是,病人双手拄着手杖,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兴致的光辉:
  “喂,塞巴斯蒂昂,我看见一个高个小伙子天天到若热家去,他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对吧?是若热妻子的表兄?若奥·德·布里托的儿子?”
  “是,是他。为什么?”
  库尼亚满意地“啊”了一声。
  “我说对了!”他大声说,“我说对了!那个固执的女人没有说对!她说不是……”
  于是,他解释了一番,但磕磕巴巴,有气无力:
  “我的卧室临着街,我几乎每天站在窗户前头散心……总是看见那个带外国样子的小伙子走进去……每天都去!‘那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我说。可我那老伴说不是,硬说不是……‘胡说什么,你这老头子!’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怎能不认识他!……他差一点跟露依莎结了婚。哼,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住在马达莱纳大街!……”
  塞巴斯蒂昂慢腾腾地说:
  “是,是布里托……”
  “我说对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地下,随后又用原来那病态的语调说:
  “好啦,我该慢慢回家了。”
  他又叹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昂,要是让我有你的体格该多好!”
  他举起戴着黑色开司米手套的手说了声再见,就弯着腰沿着围墙走了,一只手捂着宽大的松子色外衣下的肚子。
  塞巴斯蒂昂忧心忡忡。人们都开始注意这件事。哼!当然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天天乘车前来,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邻居们都相互了解,并且都不安好心!……
  下午,他早早出了门,想去找露依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难为情,仿佛怕见她变了或者表情异样……他正打着阳伞、一步一犹豫地沿着大街慢慢往上走,一辆四轮马车飞驰而过,停在了露依莎门前。
  从车里跳下一个人,扔掉雪茄烟,进了门。此人个子很高,唇髭上翘,胸前插着一朵花。塞巴斯蒂昂想,大概他就是巴济里奥表兄了。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双腿交叉,开始卷烟。
  听到马车响声,保拉立刻出现在门口,头戴深色无檐帽,两手插在口袋里,斜着眼朝那边张望。对面的煤铺老板娘腆着因怀孕而变了形的肚子出来了,她肮脏不堪,闪着油光的脸上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博士的女佣慌忙打开玻璃窗。这时候,保拉快步穿过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的街道,走进烟草店;不一会儿,烟草店老板娘那张寡妇脸出现在门前;人们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露依莎的阳台和马车上。接着,保拉又拖着室内拖鞋去跟煤店老板娘窃窃私语,惹得她高声大笑,笑得那臃肿的乳房不停地颤动;最后,保拉站到自家门前的唐·若奥六世画像和两把旧皮椅中间,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在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钢琴练习曲《圣母颂》。
  塞巴斯蒂昂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露依莎窗口望了望。
  “塞巴斯蒂昂先生,天气好热呀!”保拉把身子一躬,“坐在屋里凉快凉快那才叫享受呢!”

  客厅的门半掩着,光线半明半暗,气氛温馨,露依莎和巴济里奥非常平静,非常幸福。露依莎穿着白色室内长袍,清新悦目,身上散发出蒸衣草的香味。
  “我就这样出来了。”她说,“不跟你讲什么客气了。”
  可是,这样她才更漂亮!希望她永远这样!——巴济里奥兴奋异常,口气激动,仿佛这身晨装预示着她将一丝不挂。
  他非常镇定,话语中佯装出亲戚的口吻,没有用热烈的词句或者表现出欲望的手势让她不安;只是说天气太热,提到一出前一天看的西班牙话剧,还说起遇到的几位老朋友,只说了声作梦梦见她了。
  什么梦?他们两人在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国度,大概是意大利吧,广场上有那么多雕像;大理石水池里泉水淙淙;弗罗伦萨式的花盆里鲜花怒放;开屏的孔雀站在雕琢精巧的围栏上;她在方石地上慢慢走着,蓝色天鹅绒长裙的后摆拖在地上。他还说,那地方像德米多芙王子所住城市的多纳托广场——因为常常提起与名人的亲密交往,也从不忘记让一次次旅行的光荣熠熠生辉。
  她呢?作梦了吗?
  露依莎红了脸。——没有。她非常害怕打雷。他呢,听见雷声了吗?
  “打雷的时候,我正在格雷米奥吃夜宵。”
  “你习惯于吃夜宵。”
  他苦笑了一下。“吃夜宵!莫非在格雷米奥啃硬梆梆的牛排、喝毒药似的科拉雷斯葡萄酒也能叫夜宵?”
  他死死盯着她:
  “都是为了你!你这个知恩不报的人!”
  为了她?
  “那么,为了谁呢?我为什么来里斯本?为什么离开巴黎?”
  “为了你自己的生意……”
  他非常严厉地看着她。
  “谢谢你。”说完,鞠了个90度的大躬。
  接着在客厅里大步踱起来,嘴里用力吐着雪茄的烟。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到她身边。——不,这太不公正了。是为了她现在才在里斯本的。仅仅为了她!
  他声音温柔下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还有这么一点点爱……——他比划着指甲说。
  两个人都笑了。
  “也许有这么一点。”
  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指甲,赞叹指甲漂亮,建议她用科科特斯指甲油,能使指甲像打磨过一样亮;慢慢地又把她的手拉过去,吻了吻指尖,嘬了嘬小手指,说非常甜;然后怯生生地把她散下来的几根头发理好——这时候又说,想求她一件事!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
  “什么事?”
  “跟我到郊外去,郊外漂亮极了!”
  她没有回答,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折皱。
  “非常简单。”他补充说,“在随便哪个地方你找到我,当然要离这里很远。我在那里乘马车等你,你跳进车里,就叫车夫上路!”
  露依莎犹豫不决。
  “你不要说不愿意吧。”
  “可是,到哪儿去呢?”
  “随你的便。到弓箭宫、洛雷斯或者格卢斯。答应我吧。”
  他口气非常急迫,险些向她下跪了。
  “这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两个朋友、一对兄妹散散步。”
  “不行!这不行!”
  巴济里奥生气了,说她是“傻子”,站起身来要走。露依莎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帽子,但态度非常温和,几乎已经就范。
  “也许行吧,看看再说。”
  “答应我!”他坚持说,“像个乖姑娘的样子!”
  “好吧,明天再说,明天再商量。”
  可是,到了第二天,巴济里奥巧妙地既不提散步,也不说郊外,不再表白他的爱情,不再表达什么愿望。看上去他非常高兴,非常轻桃;他给露依莎带来了贝罗特的小说《如火的女人》。他坐到钢琴前,给她唱音乐咖啡馆里非常逗人乐的歌曲,模仿女歌手们疯疯颠颠、酸溜溜的沙哑声音,惹得她忍俊不禁。
  后来又大谈特谈巴黎,给她讲现代爱情故事、笑话,高雅的激情。这一切之中的主角都是公爵夫人、公主,讲得娓娓动听、精彩感人,有时候还活灵活现。他说到的女人当中——他靠在沙发背上说——每个都是“高贵的女人,当然,她有自己的情夫……"
  这样,通奸成了上流社会的义务,而贞洁呢,在他嘴里成了心胸狭隘的缺点或者小市民行为中庸俗的顾忌……
  出门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打算走了,你知道吗?”
  她脸色变得有些发白,问道:
  “为什么?”
  巴济里奥若无其事地说:
  “我在这里有什么可干?……”
  他望着地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再见,我亲爱的……”
  说完就走了。
  这天下午,露依莎走进餐厅的时候两眼通红。
  第二天,倒是她说起了郊外,抱怨里斯本连续不断的炎热,而且天气干燥。辛特拉那里大概美极了!
  “是你不愿意去的。”他接过话茬,“我们本来可以开心地玩玩。”
  可是,她害怕,怕人家看见……
  “看见什么?在封闭的马车里他们能看见什么?帘子都放下来能看见什么?”
  可是,还不如果在屋里呢,在车里像在小盒子里一样憋闷!
  不会的!到一个小庄园去。可以到阿雷格里亚斯区去,他的一个朋友在那里有座小庄园,朋友现在在伦敦,那里只几个管理人员。在奥里瓦依斯山脚下,非常漂亮!道路两旁月桂树成行,绿荫如盖。可以带上冰块、香槟酒……
  “去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红了脸。也许去,星期天再说。
  巴济里奥放开她的手,4只眼睛相遇了,湿润了。她心慌意乱,抽出手,走过去把两扇玻璃全都打开,客厅一下子亮堂了,似乎要让这一切完全公之于众。她坐到钢琴边的一把椅子上,害怕阴影,害怕沙发,担心它们都是同谋。她请巴济里奥唱支歌,因为此时此刻她既怕话语又怕沉默!巴济里奥唱了古诺作曲的《米雷叶》,唱得委婉动情,让人不能不为之心潮汹涌。那炽热的音符像雷电之夜的风掠过她的灵魂。巴济里奥走后,她像狂饮之后一样,坐在那里,浑身瘫软。

  最近3天塞巴斯蒂昂一直在阿尔马达的玫瑰园里,因为那里正进行修建,星期一一早才回到家里。10点钟左右,他坐在餐厅向后院开的窗前,一面等着吃午饭,一面逗着“洛灵”。——“洛灵”是他的猫,也是了不起的女佣维森西娅的知心朋友,这只猫肥得像位养尊处优的教长,又像专横的暴君一样忘恩负义。
  上午开始热起来;后院铺满了阳光;葡萄架下,贮水池里水光粼粼。两个鸟笼里,金雀鸟尖声叫个不停。
  若安娜姨妈一直不声不响地摆午餐桌,这时候拖着她那米尼奥省口音说话了:
  “昨天我碰见热尔特鲁德斯了,就是博士家的那个,她唠唠叨叨,胡说八道!……”
  “若安娜姨妈,她说什么了?”塞巴斯蒂昂问。
  “说有个小伙子天天到小露依莎家里去。”
  塞巴斯蒂昂立刻站起身:
  “她还说了什么,若安娜姨妈?”
  老人用胖胖的手把桌布抚平:
  “说闲话呗。那是谁呀,不会是谁呀,还说小伙子长得挺标致,每天去。来来去去都乘马车……星期六呆到天黑了,还在客厅里唱歌,那嗓子不亚于剧院里……”
  塞巴斯蒂昂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若安娜姨妈,那是她表兄。不然能是谁呢?是刚从巴西回来的表兄。”
  若安娜姨妈笑了笑:
  “我当时就看出来是她的亲戚。人家说那小伙子长得挺标致!穿得也体面得很!”
  她慢慢腾腾朝厨房走去;
  “我当时就看出来是她的亲戚,当时就说了!……”
  塞巴斯蒂昂这顿午饭吃得很不安心。确实,邻居们已经说三道四、评头品足了!正在制造一场丑闻!他非常吃惊,决定去找朱里昂商量。
  塞巴斯蒂昂正沿着圣罗克街往下走去他家,却看见他正在树荫下往上来,腋下夹着一大摞纸,满脸汗水,白裤子皱皱巴巴。
  “伙计,我正要到你家去呢!”塞巴斯蒂昂马上说。
  朱里昂觉得对方的声音激动得不同寻常。
  “有事吗?什么事?”
  “活见鬼的事!”塞巴斯蒂昂低声慨叹。
  两个人在一家糖果店门前停下来。他们身后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瓶瓶甘芳葡萄酒,瓶上的商标花花绿绿,还有红色透明的果冻,黄得让人恶心的鸡品甜食,插着白色或玫瑰色纸石竹花的棕黑色蛋糕。奶酪摆放时间已久,瘫在叶片上;大块的榅桲果糕因为炎热而变了形;堆放在一起的海鲜的皮已经干枯。在橱窗正中一个显眼的长盘子里蜷着一条吓人的鳗鱼,鳗鱼的肚子因为已经有卵而硕大,呈难看的草黄色;背上用糖划上了阿拉伯数字;张着大嘴,粗粗的头上嵌着两颗大眼睛,显得古怪可怖;用花生豆做的牙齿叼着一个柑桔;在这个扬着头的怪物上方,无数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到那边的咖啡馆去吧,”朱里昂说,“在这街上能把人热死!”
  “近来我心神不宁,”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说,“非常担心。想跟你说说。”
  咖啡馆里,深蓝色的墙纸和半掩的门减弱了刺眼的光线,显得宁静、清凉。
  他们坐到最里面。街对面的外墙刚刚粉刷过,白光闪闪。柜台上的玻璃瓶也闪闪发光,柜台后面一个侍者身穿制服,头发蓬乱,昏昏欲睡,不时困得点点头。里面,一只什么鸟儿尖声叫着;绿色门帘遮着的一扇门里面间或传出打台球的声响;偶尔听到街上有驮夫一声吆喝——有时候,一辆马车沿街而下,车马声压过这一切声响。
  他们对面,有个看样子放荡不羁的家伙正在看报,稀疏的花白头发贴在变黄了的脑壳上,胡须的颜色好像是被香烟薰过;大概熬夜太多,眼睛又红又肿。他不时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朝上地上吐一口黑痰,震得可怜的报纸抖动一下,他呢,接着用不幸的眼光继续读报。他们二人走进来要了冻柠檬汁,那家伙朝他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究竟出了什么事?”朱里昂马上问道。
  塞巴斯蒂昂朝他那边凑了凑,低声说:
  “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朋友?为了‘表兄’。”
  接着又补充说:
  “你看见过他吗?嗯?”
  朱里昂立刻想起在露依莎客厅里所受的污辱,脸红了。但是,他非常自豪,干巴巴地说:
  “见过。”
  “怎么样?”
  “我看像头蠢驴!”他忍不住大声说。
  “是个放荡的家伙。”塞巴斯蒂昂厌恶地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看他像头蠢驴。”他重复了一遍,“那副模样,装腔作势,目中无人,总是看他那双袜子,那双女人穿的可笑的袜子……”
  他酸溜溜地一笑;
  “我竟毫不遮掩地让他看我的靴子。就是这双。”他指了指脚上该上油的短靴,“我为这双靴子感到光荣,是工作的人穿的……”
  在公开场合,他总是炫耀自己的贫穷,而内心却一直觉得脸上无光。
  他慢慢搅动着柠檬汁:
  “是个蠢才!”
  “你知道他曾是露依莎的恋人吗?”塞巴斯蒂昂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因为透露了如此重要的秘密而胆战心惊。
  看到朱里昂诧异的目光,他自己作了回答:
  “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连着热也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了解的,几个月以前吧。确实是这样。他们本来准备结婚了。后来父亲破了产,他去了巴西,从那里写信来断了关系。”
  朱里昂笑了,把头靠在墙上:
  “我说塞巴斯蒂昂,这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你是在讲巴尔扎克的小说!这简直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塞巴斯蒂昂吃惊地看着他。
  “岂有此理!没法跟你正正经经说话。我说的千真万确!”他激愤地补充了几句。
  “说下去,塞巴斯蒂昂,接着说下去!”
  一阵沉默。那个谢顶的家伙现在出正神地望着因为香烟薰、苍蝇爬而肮脏不堪的屋顶。那只黏乎乎的又短又粗的手爱怜地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台球室里传出争吵声。
  这时候,塞巴斯蒂昂好像下了决心,突然说:
  “现在他每天都去,进去了就不出来!”
  “你是暗示要出什么事情吗?塞巴斯蒂昂!”
  接着,他以近乎兴高采烈的语气说:
  “表兄趴上去?”
  这个词让塞巴斯蒂昂很是难堪。
  “喂,朱里昂!”他态度严厉,“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朱里昂耸了耸肩膀。
  “当然要趴上去!”他激动地说,“你还停留在文明时代呢!当然会!她是个未婚姑娘的时候,跟她热恋;她结了婚,他又想占有她!”
  “声音小些!”塞巴斯蒂昂赶忙说。
  侍者正在打盹,秃头又在丧气地读他的报纸。
  朱里昂压低了声音:
  “塞巴斯蒂昂,事情总是这样。巴济里奥表兄做得对;想寻欢作乐而又不承担责任。”
  他几乎把嘴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边: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这是免费的呀!免费的!你想象不出这对感情的影响有多大!”
  他笑了,乐得神采飞扬,讥讽、揶揄的话脱口而出:
  “有个丈夫给她衣服,给她鞋子,给她饭吃,为她熨衣服,病了的时候照顾她,她生气的时候忍气吞声;他承担一切重负,一切烦恼,所有儿女,一切的一切,这你知道……这样,表兄什么也不要做,只须来到这里,敲敲门,发现她靠着丈夫打扮得整洁、漂亮、馋人,并且……”
  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往后一靠,兴致盎然地卷起烟来,为有这桩丑闻而喜不自禁。
  “太妙了!”他补充说,“所有的表兄都这么想。巴济里奥是表兄,立刻……你是懂得三段推论法的,塞巴斯蒂昂!伙计,你懂得三段推论法。”他大声说着,一巴掌打在塞巴斯蒂昂的腿上。
  “活见鬼!”塞巴斯蒂昂低着头,自言自语。
  但是,他对心中越来越肯定的怀疑感到恼火:
  “不过,你设想,一个善良的姑娘……”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打断了他的话。
  “伙计,小声些!”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小声重复说,“我肯定他干那种事。只是她……”
  他又补充说:
  “既然她是个正派姑娘……”
  “当然正派!”塞巴斯蒂昂喊了一声,一拳打在石头桌子上。
  “好了!”朱里昂拖着长声说。
  秃顶老头马上站起来,但是,看到侍者伏在柜台上打哈欠,那两个人还在搅柠檬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朝远处吐了口痰,扯过报纸,又凄凄楚楚地读起来。
  塞巴斯蒂昂难过地说:
  “问题不在她,而在邻居们。”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台球室的争吵声越来越高。
  “可是,”朱里昂仿佛从深深的思考中醒来,“邻居们?与邻居有什么关系?”
  “伙计,是啊!他们看见那年轻人进门,乘马车去,在街上酿成丑闻。人们已经在说三道四了,已经有人向若安娜姨妈唠叨了。前几天我遇到内图,他看出来了。库尼亚也一样。下面那个杂货铺的家伙,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那些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几天以前我从那里经过,正好表兄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去,他们立刻在街上聚集起来,交头接耳,朝窗户上使眼色,活见鬼!他天天去。人们知道若热在阿连特茹省……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事情非常严重,非常严重!”
  “可是,这么说她是个傻瓜!”
  “她发现不了别人的恶意……”
  朱里昂怀疑地耸耸肩膀。
  台球室带帘的门打开了,从里边冲出一个大力神式的汉子,他黑胡须、赤红脸,站在门口,手扶着敞开的门,朝里边大叫:
  “你走着瞧,迟早有男子汉收拾你!”
  台球室里有个人粗声粗气地骂了他一句。
  大力神式的汉子把门一摔,像中了风似地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穿过咖啡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跟出来,他上身穿件冬天的外衣,下身穿白色裤子,一副受窝囊气的样子。
  巨人挥着拳头吼叫:
  “我本该把那婊子养的打个鼻青脸肿!”
  瘦小伙子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
  “科雷亚先生,打架没有用处!”
  “我太谨慎了。”大力神咆哮着,“因为我想到有妻子儿女,不然我非喝他的血不可!”
  他出去了,沙哑的呼喊淹没在街上的嘈杂声中。
  侍者脸色煞白,在柜台后面不停地哆嗦。秃顶老头抬起头,厌恶地笑笑,又可怜巴巴地看起报纸来。
  塞巴斯蒂昂一边思考一边说:
  “你看提醒她一下好不好?”
  朱里昂耸耸肩膀,喷出一口烟。
  “你说话呀!”塞巴斯蒂昂恳求道,“你不跟她去说、嗯?”
  “我?”看朱里昂那副神气,显然对这个主意不屑一顾,“我?你疯了!”
  “那么,你看该怎么办?”
  塞巴斯蒂昂的口气焦虑不安。
  朱里昂犹豫了一下:
  “想去你就去,告诉她惹起人们注意了……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吸起烟来。
  对方沉默不语使塞巴斯蒂昂更加心焦,他难过地说:
  “伙计,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
  “活见鬼!你让我怎么办?”朱里昂声音里带着火气,“这是她的过错。她的过错!”他看见了塞巴斯蒂昂的目光,“一个25岁的女人,结婚已经4年,应当知道,在一条小街上,左邻右舍都瞪大眼睛看着,不该每天接待一个花花公子。既然她那样做,就是乐意。”
  “喂,朱里昂!”塞巴斯蒂昂非常严厉地说。
  他控制一下感情,语气非常激动:
  “你说得不对!不对!”
  他不再说话,看样子很是伤心。
  朱里昂站起来: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
  他招来侍者。
  “让我来。”塞巴斯蒂昂赶紧付了钱。
  两个人正要走,秃顶老人扔掉报纸,窜到门口,把门打开,躬身施礼,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机械地高声念道:
  “签字人为前国家职员,现在饥寒交迫……”
  “当年我是尊贵的萨尔达尼亚公爵的密友!”秃头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呻吟道。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问候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两个5托斯藤的硬币放到他手里。
  那人深深鞠了一躬,用沙哑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伯爵先生阁下,鄙人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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