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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晚上,若热家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这个“闲谈会”在客厅里围着那个古老的玫瑰色瓷制油灯进行。“工程师”——街上人们都这样称呼他——平时深居简出,没有客人造访。这时候人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颇有大学生时代的气息。若热叼着烟斗,露依莎在一旁打毛衣。
  头一个来的是朱里昂·祖扎特,他是若热的远亲,还是理工学院低年级时的同学。此人干瘪并且有点神经质,戴蓝色夹鼻眼镜,长长的头发垂到领子上。他在学校学的是外科,非常聪明,疯狂地学习,但正如他本人所说,他是座“坟墓”。30岁了,仍然一贫如洗,债台高筑,没有病人上门。开始对下区四层楼上的住宅、12个硬币的晚餐和破旧的纽耳绊外衣感到厌烦,于是躲进自己渺小的世界不与他人交往,看着别人——那些平庸、浮躁的家伙们——平步青云,升官发财,生活日益阔绰!“缺少机遇”,他说。他本可以接受省里一个市议会的职位,在那里自由自在,有自己的房子,还可以在后院养花种菜。可是,他有一种固执的自傲,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和科学,不想把自己埋葬在仅有三条街道而且猪满地乱拱的不毛之地。想到所有的省份都心惊胆战,在那里默默无闻,在议会打牌消磨时光,最后得败血症而死。所以,他决不“背井离乡”,以贪婪的平民百姓的固执期待着富有的患者前来就诊,期待着学校聘请,期待着乘自己的马车探访亲友,期待着有一个有嫁妆的金发女郎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有权获得这些幸福,可幸福又迟迟不来,他慢慢变得苦闷、凄凉,对生活充满怨恨。日复一日,他咬着指甲、带着仇恨的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稍好一些的日子里,他满口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那难听的声音像冰凉的刀刃。
  露依莎不喜欢他,觉得他有“东北人”的神气,讨厌他那教训人的口吻,讨厌他闪着黑光的夹鼻眼镜,讨厌他那因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开绽的松紧口的裤子。但是,她隐藏住这种感情,对他笑脸相迎,因为若热钦佩他,总是说他“精明强干,聪明绝顶,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来得早了一点,就到餐厅去喝杯咖啡;他总是斜着眼看餐具架上的银器和露依莎的时髦的化妆品。这个亲戚,一个平庸之辈,却生活舒适,婚姻美满,有娇妻侍奉,在政府还倍受尊重,并且有几个康托的存款。他觉得这一切不公正,像个屈辱压在心上。然而,他装出一副尊敬若热的样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场,隐藏起忿忿不平,跟他们闲谈、说俏皮话——不时把手指伸进干枯的、满是头屑的长发。
  像往常一样,费里西达德太太在9点钟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张开双臂。她50岁了,调养得非常好,由于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气病,这时候不能穿束胸衣,于是线条显得臃肿。在轻轻卡起的头发上已经能看见几根银丝,但脸却圆润、丰满;像修女一样白皙柔软的皮肤稍稍有点混浊;虽然眼睛有些肿胀,并且周围有了少许皱纹,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灵、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细细的绒毛,像是用纤小的羽毛笔轻轻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亲的挚友,所以养成了星期天来看看“小姑娘”的习惯。作为诺罗尼亚斯·达·雷顿德拉家族的子女,她在里斯本有许多高贵的亲戚。她算得上是个教徒,虔诚地相信附体女神。
  刚一进门,就在露依莎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惴惴不安地低声问道:
  “来吗?”
  “顾问?来。”
  露依莎知道她问的是谁,因为顾问——亚卡西奥顾问——在来喝他们说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绝不会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热,躬下高高的身躯,郑重其事地宣布:
  “若热,我的朋友,明天我将请你善良的妻子赐一杯茶!”
  并且还往往补充说: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进展?还好!如果部长驾到,请代我向阁下表示崇敬的问候,问候这位名闻遐迩的天才!”
  说完,才踏着肮脏的楼道一板正经地走出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爱着他已经有5年之久。在若热家,人们对那份“火热”稍有讥笑之词。露依莎说:“哎,她太钟情了!”人们看到她调养得很好,红光满面,谁也不会想象出这专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烧,每星期都酿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样在吞噬她,像毒瘾一样败坏她的品性。她多次热恋,但至今一无所成。原先爱过一个枪骑兵军官,后来那人死了,现在只保存着他的一张银版像片。后来暗暗对附近的一个年轻面包师倾注了激情,不久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结了婚。于是,她以全部身心爱上了那条名叫“比尔罗”的狗;一个被辞退的女佣为了报复喂了它煮过的软木;“比尔罗”死了,她把爱犬制成标本,放在餐厅。有一天,顾问突然来到眼前,在她多年累积的燃料堆上点起了欲望之火,亚卡西奥成了她的“癖好”:赞叹他的长相和沉稳,瞪大眼睛听他口若悬河的谈话,觉得他处于“优越的地位”。顾问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瘾陋习!顾问透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赏,像喝了醇酒一样陶然而醉:原来是他的秃顶。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样对秃顶有一种奇特的喜好,而这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膨胀。每当她开始看顾问那又宽又圆并且很亮、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秃顶时,渴望的汗水就儒湿她的后背,两只眼睛像投枪一样射过去,心里怀着一个贪婪而荒唐的愿望:把手放到他的秃顶上,抚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状,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里面!但是,她尽量掩饰,大声说话,傻乎乎地笑,使劲摇扇子,不过大颗的汗珠还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层层皱褶中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祷告,许愿向圣母献上许多许多花环;然而,祈祷刚刚结束,太阳穴就开始间歇地疼痛。现在,善良而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总是作淫荡的恶梦,时时感到由来已久的歇斯底里的忧伤。顾问的冷漠态度更让她恼火:任何目光、任何叹息、任何表露情意的举止都不能让他动心。对待她,顾问彬彬有礼,但冷若冰霜。有时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开别人很远,比如在一扇窗户凹进去的地方,沙发一角灯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适。但是,她刚刚开始表达情感,顾问就猛地站起身,神态庄重地走开了。有一天,她认为发现顾问从深色夹鼻眼镜后面向她丰满的乳房投来欣赏的目光;这太明显了,并且事情紧急,机不可失,她马上谈起“炽热的爱情”,低声对他说:“亚卡西奥……”可是,顾问的一个动作使她冷彻骨髓——他站起身,把脸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头的千年积雪,
    总要流入心田……

  白费心机,尊敬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严严实实,非常隐秘,没有谁了解。人们只知道她在感情上屡遭不幸,却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为惊愕:费里西达德太太用湿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顾问,低声对她说:
  “多么惹人动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们正在谈论阿连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丰富的物产,还有“人骨教堂”。这时候,顾问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随后迈着正规的步伐走过去握住露依莎的两只手,用洪亮的声音说:
  “亲爱的露依莎太太,你身体康健,对吧?我们的若热已经对我说过了。还好,还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领子把脖颈裹得紧紧的。那张脸从尖尖的下颏起向上延伸,与宽阔光亮的秃顶连成一片,秃顶上方微微凹陷;染过的头发分别从两耳上方形成两绺,末端在后脑勺上粘在一起——乌黑的头发与秃顶形成强烈的反差,秃顶显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却没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浓密,沿着两个嘴角垂下来。他脸色非常苍白,从来不肯摘下深色夹鼻眼镜,下巴上有一撮胡子,两只大耳朵似乎与头颅分开了。
  当年他曾经任王国内阁署长,至今每逢提到“国王”还稍稍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他的动作和手势很有分寸,即便在闻鼻烟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从不肯用日常用语,不说“吐”而说“呕”,张口闭口“我们的加雷特”,“我们的埃尔库拉诺”,经常引经据典,并且还写书。他没有成家,住在费列吉亚尔街一座楼的第三层,与女佣同居,研究政治经济学:编出过一本“据最佳作者著作:资源科学概述及资源分布”,副标题是《夜间读物》。几个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经详细核对之生卒年月的从伟大的蓬帕尔侯爵到现今之国务部长人名全表”。
  “顾问,你到过阿连特茹省吗?”露依莎问道。
  “从来没有,亲爱的太太。”他把上身一躬,“从来没有!非常可借!我一直想去,因为人们都对我说,那里的奇特景观堪称一流!”
  他用手指从金色小盒子里文雅地夹出一撮鼻烟,郑重其事地补充说:
  “并且,是盛产猪肉的所在!”
  “喂,若热,你了解一下,埃武拉市议会的薪俸是多少。”朱里昂从沙发的一角说。
  顾问把夹鼻烟的手停在空中,胸有成竹地说:
  “大概是6百米尔瑞斯,祖扎特先生,并且可以自开诊所。这在我的记事本上能找到。怎么,祖扎特先生,你想离开里斯本?”
  “也许。……”
  所有人都表示反对。
  “里斯本毕竟是里斯本!”费里西达德太太叹了口气。
  “照我们伟大的历史学家的精辟说法,是一座大理石和花岗岩的城市。”顾问严肃地说。
  随后,他把纤细并且护理得极好的手指张成扇形,吸了一下鼻烟。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最离不开里斯本,即使上帝和神父让离开也不肯走的,要数顾问了!”
  顾问慢慢转向她,稍微躬躬身子,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我生在里斯本,彻头彻尾的里斯本人。”
  “顾问,”若热记起来了,“你是在圣约瑟大街出生的。”
  “门牌75号,亲爱的若热。在与那所房子紧挨着的房子里,我尊敬的热拉尔多、我可怜的热拉尔多一直住到结婚。”
  热拉尔多,他可怜的热拉尔多,就是若热的父亲。亚卡西奥是他的挚友,两个人是邻居。当时,亚卡西奥拉提琴,热拉尔多吹笛子,两个人二重奏,同属于圣约瑟街的一个乐队。后来亚卡西奥进入了国家机构,出于谨慎也出于尊严,放下了提琴,失去了温柔的情感,也不再参加乐队热闹的晚会,把整个身心都投入了统计学,但一直保持着对热拉尔多的忠诚,后来又继续和若热保持这真诚的友谊。他是若热的证婚人,每星期都来看他,遇到若热生日,一定送来贺卡和一条带鱼籽的鳗鱼。
  “我在这里出生,”他重复一句,折上漂亮的印度绸手绢,“也希望死在这里。”
  说完,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涕。
  “那还早着呢,顾问!”
  他以非常凄凉的口气说:
  “我并不害怕死神,亲爱的若热,甚至毫不犹豫地让人在圣若奥山上建了最后的居所。坟墓简朴,但还算体面,就在一排的右边,地方不错,维利西莫家族朋友们住处旁边。”
  “顾问先生,你已经写好墓志铭了吗?”坐在角落里的朱里昂带着揶揄的口气问道。
  “祖扎特先生,我不想写。我不想让坟墓上有赞誉之词。如果我的朋友们,我的尊贵的朋友们认为我作了一些事情,那么他们可以用其他的方法纪念;有报纸,有公告,讣告,还有诗嘛!就本人的愿望而言,只想在平滑的墓碑上用黑字刻上我的名字——连同我的顾问称号——以及生卒年月。”
  接着,又缓慢地、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我并不反对在下面用小字写上:‘为他祈祷吧’。”
  一阵动情的沉默。这时候,门口一个尖嗓子说:
  “可以进去吗?”
  “啊,小埃尔内斯托!”若热喊道。
  小埃尔内斯托迈着飞快的碎步过去抱住若热的腰:
  “我听说你要走,”若热表兄……露依莎表嫂呢,她好吗?”
  他是若热的表弟,身材短小,弱不禁风,四肢纤细,几乎还是嫩枝,这使他显得像个瘦弱的小学生;唇上细细的绒毛靠着发蜡才勉强像两个尖尖的针一样翘向嘴角,两只眼睛眯缝着,无精打采,仿佛余睡未醒。他脚穿宽带皮靴,白色坎肩外的表练上挂着个很大的金黄色徽章,上面有釉子浮绘的花卉和水果。现在他和杂戏团一个无名的女演员一起生活,并且写话剧剧本。他进行翻译,为一场戏写过两稿,还写过以文字游戏打浑的喜剧。最近正在杂剧场排演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五幕话剧《荣誉与激情》。这是他头一次正经排戏。从此,人们见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口袋里鼓鼓地装满手稿,跟报纸地方新闻记者交谈,与演员会面,在咖啡和香槟酒上挥金如土,歪戴着帽子,脸色苍白,逢人便说:“这种生活非把人累死不可!”然而,他写作完全是为出于对艺术根深蒂固的激情——因为他是海关职员,薪俸很高,名下还有5百米尔瑞斯的存款。他说,艺术本身迫使他解囊:为了《荣誉与激情》中跳舞的那一幕,他自己出钱为男主角订做了皮靴,还给扮演父亲的演员订做了皮靴。他的姓是莱德兹马。
  人们给他腾出个地方。露依莎放下手中的活计,马上注意到他情绪沮丧。果然,他开始抱怨太累:排演拖得他精疲力尽,跟老板发生争执;头一天,他被迫重新改写一幕的整个结尾,整个结尾呀!
  “这一切,”他心情激愤,“都因为那家伙胸无点墨而又装腔作势,真是愚不可及,非要把那一幕改在客厅里发生不可,而原来是在深渊上!”
  “在什么上?”费里西达德太太惊讶地问道。
  顾问彬彬有礼地解释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在深渊上,就是在陡壁上,也可以用更恰当一些的词,说在‘悬崖’上。纵身跳进雾霭蒙蒙的悬崖……”
  “在深渊上?”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顾问想知道剧情。
  小埃尔内斯托精神焕发,大致勾画出该剧的内容:一个已婚女人在辛特拉遇到了致命的男人圆山伯爵。她的丈夫已经破产,欠下一百康托的赌债,脸面丢尽,行将被捕。女人急疯了,跑到伯爵居住的古堡遗址,扯下面纱,向他倾诉所遭受的飞来横祸。伯爵脱下长袍往肩上一搭,立刻前去营救,到了那里,正好收钱的官吏们来抓她的丈夫——“这一幕非常动人。”他说。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伯爵挺身而出,把一包黄金扔到来收钱的官吏们的脚下,大声喝道:“该满足了吧,你们这群秃鹫!
  “好漂亮的结尾!”顾问嘟囔了一句。
  “嗯,”埃尔内斯托补充说,“这里剧情出现波折:圆山伯爵和那女人相爱,被丈夫发现了。丈夫把那袋黄金扔到伯爵脚下,杀死了妻子。”
  “怎么?”大家齐声问道。
  “把她扔下了深渊。这是第五幕。伯爵看到了,也跑过去纵身跳进了深渊。丈夫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发出一阵阴森的狂笑。我是这样想象的。”
  他停住口,喘着粗气,一面用手绢扇着,一面用死鱼般无神的眼睛环顾四周。
  “堪称千古不朽之作!伟大的激情冲突!”顾问用双手摸着秃顶,“我祝贺你,莱德兹马先生!”
  “那么,老板要你怎么办?”正在一旁站着听的朱里昂迷惑不解,“他要你怎么办?难道要你把深渊搬到摆着法国式家具的一层楼上?”
  埃尔内斯托转过身,非常亲切地说:
  “不,祖扎特先生。”他的语调近乎温柔,“他要结尾在一间客厅里发生。既然如此,”他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只好屈从,只好另写结尾。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喝了三杯咖啡……”
  顾问摊开手:
  “要小心,莱德兹马先生,小心!对那些容易激动的人要谨慎,谨慎为好!”
  “对我来说倒算不了什么,顾问先生。”他笑着说,“我3个小时就写出来了。我给你看看,带来了,在这儿……”
  “念吧,埃尔内斯托先生,念念吧!”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大声说。
  念念!念念吧!为什么不念呢?
  一大摞纸!……还是草稿!……嗯,既然你们要我念……他兴奋异常,默默打开一张很大的蓝横格纸。
  “请诸位原谅,这仅仅是初稿,一些地方还有待修改。”这时,他改为舞台道白的口气,“亚加萨……就是那个女人,这是跟丈夫对话的情景,丈夫已经知道了一切……”

  亚加萨(跪倒在儒利奥脚下)但是,你杀死我吧!出于怜
      悯,杀死我吧,与其受到这等蔑视而肝肠寸断,不
      如一死了之!
  儒利奥 你不是也让我肝肠寸断了吗?难道你有怜悯之心
      吗?没有,你毁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原以为
      她纯贞无比,不料想他们干出这种淫荡……

  门帘打开了,听到轻轻的杯子叮当声,是儒莉安娜穿着白围裙送茶来了。
  “太可惜了!”露依莎汉道,“喝完茶再念,喝完茶再念。”
  “用不着再念了,露依莎表嫂。”
  “那怎么行,太美了!”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儒莉安娜把盛面包片的盘子、奥埃拉斯饼干和科科蛋糕摆在桌子上。
  “这是你的淡茶,顾问。”露依莎说,“朱里昂,吃吧。把烤面包片递给朱里昂。再加点糖吗?谁要加糖?吃块烤面包片吗,顾问?”
  “照顾得很周到了,我尊敬的太太。”他把身子一躬,回答说。
  接着,转过脸对小埃尔内斯托说,他认为对白极为精采。
  “可是,”大家问道,“老板还要怎么改?已经在客厅了……”
  埃尔内斯托站起身,手指尖夹着一块蛋糕,激动地解释说:
  “老板要我写成丈夫原谅了她……”
  人人都大吃一惊:
  “岂有此理!太奇怪了!为什么?”
  “就是这样。”埃尔内斯托耸耸肩膀,大声说,“他说公众不喜欢,说我们国家的事情不是这样。”
  “从实而论,”顾问说,“从实而论,莱德兹马先生,我们的公众一般不喜欢血淋淋的场面。”
  “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顾问先生。”埃尔内斯托踞起脚,表示不满,“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只是朝脊背开了一枪,顾问先生。”
  露依莎轻轻朝费里西达德太太嘘了一声,笑着插嘴说:
  “这里还有蛋糕呢,新鲜得很!”
  她以悲叹的口气回答说:
  “哎,亲爱的,不吃了!”
  说完,怨恨地指了指胃部。
  然而,顾问还在劝小埃尔内斯托要宽恕:慈父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充满规劝的口吻:
  “让戏更欢乐一点嘛,莱德兹马先生。让观众更轻松一些,让观众离开剧院的时候更轻松一些嘛。”
  “再吃一块蛋糕吗,顾问?”
  “我已经饱了,我尊敬的太太。”
  这时候,他请若热发表意见。你不认为善良的埃尔内斯托应当宽恕吗?
  “我?顾问。绝对不会。我主张死。完全主张死!我要求杀死她,埃尔内斯托。”
  费里西达德太太慈眉善目地说:
  “让他随便说吧,莱德兹马先生,他在开玩笑呢。他可是个天使心肠的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错了。”若热站在她面前说,“我是正正经经说的,我是一头猛兽。既然欺骗了丈夫,我就主张杀死她。在深渊,在客厅,在街上,随便哪里都行,总之要杀死她。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能同意,我的表弟、我的家庭成员或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像个软骨头一样原谅她!不能原谅!要杀死她!这是家庭的原则。尽早杀死!”
  “这儿有支铅笔,莱德兹马先生。”朱里昂大声说着,把铅笔递过去。
  顾问发言了,语气庄重:
  “不会,我不相信我们的若热是正正经经说的。他学问高深,想法不会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儒莉安娜把蛋糕盘子放在他面前,盘子里有个牙签撑着的阳伞,阳伞下蹲着个煞是滑稽的银制小猴。顾问拿起一块,点点头,终于找到了:
  “不会如此有违文明。”
  “顾问,你想错了,我的思想确实如此。”若热口气坚定,“我就是这样想。如果我们不是在讨论一幕戏的结尾,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如果埃尔内斯托来对我说:‘我发现我妻子……’”
  “喂,若热!”大家不让他再说下去。
  “好,假设他来告诉我,我会给他同样的回答。我发誓,一定回答说:‘杀死她!’。”
  一片反对声。大家说他是“猛虎”、“奥赛罗”、“蓝胡子国王”。他笑了,若无其事地往烟斗里装上烟丝。
  露依莎不声不响地绣着花:灯罩透出的灯光照得她的金发微微泛红,照得她雪白的前额宛若精心打磨的象牙。
  “你说呢?”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她。
  她抬起头,笑眯眯地耸了耸肩膀。
  顾问马上说:
  “露依莎太太会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样自豪地说:

    世上的污浊与我无缘,
    绝对沾不到我的衣边。”

  “喂,诸位晚安!”门口响起苍劲的声音。
  大家转过脸去。
  “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先生,噢,塞巴斯蒂昂。”
  他就是塞巴斯蒂昂,伟大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巨树树干般的塞巴斯蒂昂——从在修士课堂上不学拉丁文开始到成为耶稣会会员,他一直是若热志同道合、牢不可分的知心朋友。
  他身材短粗,穿一身黑衣服,手上拿着无檐软帽。细细的褐色头发前边已经脱落了一些。在非常白的皮肤衬托下,短短的胡须显得黄里泛红。
  他坐到露依莎旁边。
  “从哪儿来的?从哪儿?”
  从普利塞剧场来,小丑们的演出让他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杂技“耍酒桶”。
  在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诚挚、质朴和开朗的表情;眼睛很小,呈浅蓝色,既严肃又可亲,微微一笑的时候显得更加和蔼;嘴唇呈红色,没有任何干裂之处,牙齿雪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顺心,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慢条斯理,仿佛唯恐显示出自己或者打扰他人。儒莉安娜送上茶,他用小勺轻轻搅着杯子里的糖,眼睛还在笑,笑得那么善良:
  “耍酒桶非常有趣,有趣极了!”
  他吮了一口茶,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喂,你这个坏家伙,明天就走?你呢,露依莎,我亲爱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出去走走?”
  露依莎笑了。她当然愿意,但愿如此。可是,这趟差使太艰苦,再说,这个家也不能空着,不好交给佣人……
  “当然,当然。”他说。
  这时候,若热已经打开了书房的门,叫了他一声:
  “喂,塞巴斯蒂昂,进来一下好吗?”
  他马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宽阔的背有些驼了:外衣的下摆做得不大合适,长了一些,反而显得有点经院气。
  两个人走进书房。
  书房不大,摆着一个高高的镶玻璃的书架,书架上的疯狂女祭司石膏塑像满是尘土。桌子放在窗户旁边,桌上古老的银制墨水瓶是祖父的遗物;屋子的一角,一摞《政府日报》开始退色;棕黑色椅子上方挂着的镜框里是若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面,交叉的两把宝剑闪闪发光。屋子里面有一扇门与平台相通,挂着红色粗呢门帘。
  “你知道下午谁来这里了?”若热点着烟斗,不等对方回答,立刻说,“那个不知羞耻的莱奥波尔迪娜。你看怎么办,嗯?”
  “进来了?”塞巴斯蒂昂从里面拉上沉重的条纹门帘,低声问。
  “不光进来,而且坐下了,呆了很长时间。莱奥波尔迪娜,那个‘一清二白’!”
  他猛地把火柴头扔掉:
  “什么时候我想到过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我家?她的情夫比汗衫还多,她在德丰多街区打情骂俏,从一个舞厅到另一个舞厅,今年她的多米诺骨牌是一个男高音歌手。她是伪造文书的淫荡汉子扎加朗的妻子。”
  他把嘴几乎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根:
  “那女人跟情场老手门东萨睡过觉!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情场老手门东萨。”
  他气急败坏地把手一摆,叫道:
  “她来了,坐在我的椅子上,拥抱了我的妻子,呼吸了我的空气……塞巴斯蒂昂,我说到做到,要是让我逮住她……”他目光中燃着怒火,心里寻找着最厉害的惩罚,“非用鞭子抽她一顿不可!”
  塞巴斯蒂昂慢慢腾腾地说:
  “更糟糕的是邻居们。”
  “那当然。”若热大声喊,“从这条街往下去,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人人知道她的那些情夫。人人知道她干那种事的地点,她就是那个‘一清二白’嘛,全世界都知道‘一清二白’是什么玩艺儿。”
  “邻居们太坏。”塞巴斯蒂昂说。
  “坏得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家,是他自己的,是他亲手布置的,也省钱……
  “不然的话,我一天也不在这里呆。”
  这条街确实不像样子,又小又窄,简直到了人挤人的地步!邻居们各守其位,贪婪地等待着风言风语。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有马车走过,每个玻璃窗后面都会出现一双瞪大的眼睛,随后下面就开始摇唇鼓舌,交头接耳,意见马上形成。某某人干了不体面的事,某某人喝醉了。
  “真是活见鬼!”塞巴斯蒂昂说。
  “可怜的露依莎是个天使。”若热在小书房里踱着步子说,“但是在一些事情上还是个孩子,发现了不‘恶’。她大善良了,往往被别人左右。就比如这次莱奥波尔迪娜的事吧,她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是朋友,她就没有勇气赶她走。她不好意思,心地太善良。这都可以理解。然而,生活的定则有其要求……”
  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
  “所以,塞巴斯蒂昂,在我外出期间,如果你发现莱奥波尔迪娜来这里,就提醒一下露依莎,因为她就是这样:爱忘事,不思考,必须有人警告她,对她说:‘停住,不能这样!’这时候她就能清醒过来,一定能做到……到这里来,陪陪她,给她弹弹钢琴。如果莱奥波尔迪娜在前面广场上出现,你马上就说:‘亲爱的太太,要小心,这样可不行!’她觉得有了靠山,就会有决心。否则就会难为情,就会被人左右。她自己也不愿意,可又没有勇气说:‘我不想见你,你走!’她干什么都没有勇气:遇上什么事手就开始颤抖,嘴里发干……毕竟是个女人,太女人了!……塞巴斯蒂昂,千万不要忘记,嗯?”
  “伙计,怎么能忘记呢?”
  此时,他们才感到客厅里在弹钢琴,露依莎正以她清脆、响亮的嗓音唱“请你到窗前来”:

    “朋友,夜色多美丽,
    月亮刚升起……”

  “太孤单了,可怜的露依莎!……”若热说。
  他低头抽着烟斗,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塞巴斯蒂昂,一对夫妇最好有两个子女,至少也该有一个!……”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挠了挠胡须——露依莎使劲提高了声调:到了曲子的高潮:

    “从这里,从那里,在整座城市,
    我左寻右觅,看不到你的踪迹……”

  若热藏在心中的悲伤是没有孩子,他多么希望有个孩子。还是在单身的时候,结婚前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这种幸福:孩子!他想象着孩子的各种模样:两条红红的小腿乱蹬,腿胖得有很多肉褶,细得像绸子丝似的头发;或者是个壮小伙子,拿着书高高兴兴去上学,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回来时把老师给的好分数让他看;或者——那就更好了——是个大姑娘,长得白里透红,穿件白色连衣裙,两条辫子向下垂着,来到他身边,把手伸进他已经花白的头发里……
  有时候他感到害怕,害怕死去之前享受不到那份完美的幸福。
  现在,在客厅里,埃尔内斯托正用他尖尖的声音高谈阔论,后来,钢琴伴着露依莎又开始唱“请你到窗前来”,歌声里充满青春的活力。
  书房的门打开了,朱里昂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呀!天晚了,我要走了,老伙计,你回来再见,嗯?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农村,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再见,再见!”
  若热为他照亮了平台,又拥抱了他一次。要是需要阿连特茹省什么东西……
  朱里昂把帽子戴上:
  “给我支雪茄算作告别,给两支吧。”
  “把那盒全拿走吧,路上我只抽烟斗。拿走吧,伙计。”
  他用一张《新闻日报》把雪茄包上;朱里昂夹在腋下,一边下台阶一边说:
  “小心别得疟疾,找到个金矿!”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回到客厅,埃尔内斯托正靠在钢琴上抢着小胡子,露依莎开始一首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蓝色的多瑙河》。
  若热笑着伸出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跳一圈华尔兹?”
  她转过身,笑了。为什么不跳呢?年轻的时候她是跳华尔兹的好手。她马上说出摄政时代在王宫和费尔南多先生跳过的曲子,一首当时很美的华尔兹:《奥菲尔的珍珠》。
  她坐在顾问旁边的沙发上。由于谈话内容正中下怀,她用软绵绵的口吻低声对他说:
  “请相信,我觉得你脸色很好。”
  顾问不慌不忙地折上印度丝绸手绢:
  “在炎热的季节我身体好些。费里西达德太太呢?”
  “啊,顾问,我简直成了另一个人。消化也好了,也不暧气了……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愿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愿上帝保佑你。”顾问慢慢地搓着手说。
  顾问咳嗽了一声,正要站起身,她又说:
  “但愿这祝愿出自真心……”
  她红了脸,黑色衣裙下的背心随着胸脯的起伏而时松时紧。
  顾问又慢慢靠在沙发上——把手放在膝盖上: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知道,可以把我看作真诚的朋友……”
  她抬起带黑眼圈的眼睛望着顾问,眼睛流露出激情和对幸福的乞求:
  “可我,顾问……”
  她深深叹了口气,用扇子遮住脸。
  顾问漠然地站起身,扬着头,背着手,走到钢琴旁边,向露依莎躬一下身子,问道:
  “露依莎,是第洛尔的歌曲吧?”
  “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埃尔内斯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
  “啊,非常有名,伟大的作曲家!”
  他掏出怀表。“已经9点了。”他说,“该去整理资料了。”他走到着热旁边,一板正经地说:
  “着热,我的好朋友,再见!当心那个阿连特茹省。气候恶劣,这个季节伤人。”
  他激动地用力握了握若热的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披上了带黑镶边的外衣。
  “你现在就走吗,费里西达德太太?”
  她凑到女友耳边:
  “现在就走,亲爱的,我一直胀肚,吃了饭就这样,一直这样……那个人,简直是块冰。喂,埃尔内斯托先生,到我那儿去,嗯?”
  “亲爱的太太,我会像梭一样常去!”
  他已经把浅色羊毛外衣穿好,正使劲嘬着那巨大的烟嘴,嘬得两个脸颊上都出现了两个小坑,烟嘴上雕着一个维纳斯蜷缩在一头驯顺的狮子背上。
  “再见,若热表兄,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嗯?再见,《荣誉与激情》上演的时候,我给露依莎表嫂送包厢票来。再见,祝你身体健康!”
  他们正要出门,顾问突然转过身来,把外衣前摆甩到后面,神气地扶着银制手杖头——手杖头上是个摩尔人头像——,一板正经地说:
  “若热,我都把这事忘了!无论在贝雅还是在埃武拉,你都要去拜访省长。我告诉为什么:他们是当地首任公职人员,你应当去造访,再说,他们对你的科学远足会非常有用。”
  接着,深深躬身告别:
  “像意大利人所说的那样,‘再会!’”
  塞巴斯蒂昂留下来。为了散散烟气,露依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月夜晚炎热、宁静。
  塞巴斯蒂昂坐在钢琴前,低着头,手指缓慢地在琴键上弹着。
  他弹得令人敬佩,对音乐的理解非常细腻。当年,他作过一首“默想曲”、两首华尔兹和一首歌谣:只不过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练习曲,充满了怀念的情调,没有明显的风格。“头脑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常常笑着、轻轻拍着前额谦虚地说,“只能靠手指!……”
  他开始弹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热坐在沙发上,紧挨着露依莎。
  “干粮已经准备好了吗?”她说。
  “亲爱的,带点饼干就够了。我倒是想带一壶香槟酒。”
  “别忘了,一到那里就发电报来!”
  “那当然。”
  “15天就回来,嗯?”
  “也许……”
  她把嘴一噘:
  “好吧,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她朝四周看看:
  “我一个人在家,多孤单!”
  她咬着嘴唇,望着地毯。突然,她对塞巴斯蒂昂说,声音还有点悲伤:
  “喂,塞巴斯蒂昂,请弹一首西班牙马拉加乐曲好吗?”
  塞巴斯蒂昂弹起马拉加。乐曲热烈、奔放,露依莎沉醉了,仿佛置身于马拉加,也许是在格拉纳达,她也不清楚:天上群星灿烂,在这炎热的夜晚,桔子树下香气宜人;在吊在树枝上的一盏油灯照耀下,一位歌手坐在摩尔人式的三脚凳上弹吉他,乐曲如泣如诉;四周,身穿红色法兰绒紧身背心的女人们随着音乐节拍鼓掌;小旷场上睡着一个女人,是小说里或者西班牙话剧中的圣塔露西娅,热情而富于性感;到处是迎接爱情的雪白的手臂和浪漫的身穿斗篷的剑客,还有,阴暗的小路上神龛里的小小的烛光和悠扬的琴声,这静谧的气氛像是圣母在歌唱时光……
  “太好了,塞巴斯蒂昂,谢谢你!”
  他笑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盖上钢琴,走过去拿他的无檐软帽:
  “这么说,是明天7点钟了?我来为你送行,陪你到巴雷罗。”
  多好的塞巴斯蒂昂!
  他们伏在阳台上目送他出门。夜晚非常寂静,使人感到淡淡的忧愁;汽灯光线微弱,似有若无;街上,边缘清晰的阴影也透出热情和甜蜜;月亮在白色的门墙上涂了一层如水的萤光,石子路上闪闪烁烁,远处的航标像一把古代银剑;一切都停滞不动;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仰望神态庄重的月亮。
  “多美的夜色呀!”
  传来关门声。塞巴斯蒂昂从下面的阴影中说:
  “真让人想出去走走,嗯?”
  “太美了!”
  他们留恋这夜晚的安宁,留恋这明亮的月光,没有离开阳台,懒洋洋地望着,低声谈起明天的旅程。这个时候他该在哪里?已经到了埃武拉,住在客栈的一间屋子里,在砖地上单调乏味地踱步。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希望能和波特尔矿的西班牙人帕科做成一笔好生意,也许能带回几个康托,那时两个人就可以美美地度过9月份了。9月份,两个人可以到北方旅行,到布萨科,爬山,在浓密湿润的树荫下喝石缝中流出的清凉的泉水;到埃斯皮尼奥去,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清新的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湛蓝闪光的大海与青天连成一片,那是夏天的大海,邮船拖着冒出的青烟驶向非常遥远的南方。两个人肩并着肩,设想着一个又一个计划,甜蜜的幸福感在两个人心中漾动。若热说:
  “要是有个小家伙你就不会这样孤单了!”
  她叹了口气。她也很想有个小孩呀。她会为儿子起个名字,叫卡洛斯·埃杜阿尔多。现在,儿子仿佛在她怀里睡着了,光着身子,用小手扒着脚指头,叼着她玫瑰色的乳头……一阵无以名状的快感流遍全身,她颤抖了一下,伸出胳膊搂住若热的腰。这一天总会到来,并且肯定是个儿子!她不能理解儿子会长大,也不能想象若热会变老:在她眼里,两个人永远是一个样子:一个永远恩爱、年轻、强壮;另一个永远在她怀里吃奶,永远伸着两条小腿,咿咿呀呀地学语,永远是金黄色的头发,玫瑰色的皮肤。在她眼里,生活永远无尽无休,永远同样甜蜜,间或有像四周的夜色这样爱怜、热烈、安宁和熠熠生辉的时刻,这样的两个人心中同时颤抖的时刻。
  “太太想让我几点钟叫醒?”这是儒莉安娜干巴巴的声音。
  露依莎转过身:
  “7点。这个女人,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他们关上窗户。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蜡烛周围飞舞。好兆头!
  若热拉住她的胳膊:
  “要守空房了,嗯?”他声音悲凉。
  她倚在丈夫交叉的手臂间,长时间的望着他,仿佛眼前一片烟雾,一片阴暗;接着慢慢搂住他的脖子,动作和谐、庄重,又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一阵抽咽涌出胸脯:
  “若热,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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