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立刻摇摇晃晃地朝济贫院路走去。他走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在鞋底下揿灭了纸烟,然后猛地拉响了门铃。
  鲁萨跑下楼来。
  “我想跟阿梅丽亚小姐谈谈。”
  “太太和小姐都出去了,”鲁萨说。她看到若昂先生举止异常,十分惊讶。
  “你说谎,你喝醉了!”书记员大声嚷嚷说。
  姑娘吓坏了,对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若昂·埃杜瓦多走过去靠在前面的墙上,交叉起双臂呆在那里,朝房子观察了一番:窗户都关着,薄纱窗帘也都放了下来;楼下的阳台上晾着两块大教堂神父吸鼻烟用的手帕。
  他又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敲了几下。接着他又狠狠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他生气地离开了,一路往大教堂走去。
  他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停下来,皱着眉头四下里看了看。广场上冷冷落落的,看不大到人影;在卡洛斯药铺门口,一个男孩手里牵着他那头驮着青草的驴子的缰绳坐在台阶上。小鸡在四下里贪婪地啄食;大教堂高大的正门关着,从侧面一幢正在修理的房子里,传出轻轻的锤打的声音。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往老杨树林荫道走,正在这时西尔韦里奥神父跟阿马罗神父从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平台上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讲着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钟楼的大钟刚敲一刻,西尔韦里奥神父停下来对表。随后,两位神父不怀好意地望了望法院打开的窗户:在阴影里,可以看得到法官先生的身影:他把望远镜对准了裁缝特莱斯的房子。两位神父一边并肩走下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一边谈着法官的私情,哈哈大笑——这位法官的私情早已成了传遍整个莱里亚的丑闻了。
  就在这当儿,教区神父看见了站定在广场中央的若昂·埃杜瓦多。他站住脚,想回到大教堂去,免得和若昂·埃杜瓦多打照面。可是他看到门已经关了,只好两眼盯着地面继续往前走。在他身边走着善良的西尔韦里奥,他正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盒来。这时候若昂·埃杜瓦多二话没说,窜上前来,对准阿马罗的肩膀就是重重的一拳。
  教区神父吓了一跳,懦弱地举起了阳伞。
  “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神父大叫着,朝后退了一步,手臂在空中挥舞,“来人哪!”
  从法院门口跑出来一个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书记员的上衣领子:
  “你被捕了!”他嚷着,“你被捕了!”
  “来人哪,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站在远处高声嚷道。
  广场周围的窗户很快打开了。药铺掌柜家的安帕罗神色惊慌,穿着白裙子出现在阳台上;卡洛斯穿着毛毡拖鞋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法官先生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拼命挥动着手里的望远镜。
  最后,法院里的一名文书多明戈斯戴着一副旧得露了线的光洁呢袖套走了出来,神情非常严肃,在警方帮助下,他逮捕了那个脸色发青、毫不抗拒的书记员。

  ①光洁呢:一种棉毛混纺的衣料,表面光洁。
  卡洛斯连忙亲自把教区神父先生带到药铺里,然后,他手忙脚乱地大大折腾了一番,一会儿吩咐人泡杯橙花茶,一会儿又大声叫他老婆铺床。他提议检查一下神父大人的肩膀,因为说不定会有肿块。
  “谢谢你,没什么,”神父说,他脸色非常苍白。“没什么。只不过碰了一下。我只想喝一点儿水。”可是安帕罗觉得来上一杯波尔图酒对他更有好处,于是她便跑上楼去拿。可孩子们拖住了她的裙子,让她绊了一跤。她倒在楼梯上,一面连声喊着“唉唷”,一面嘴里还不停地对楼上的仆人解释,说是有人想要杀害教区神父先生。

  ①波尔图酒:葡萄牙杜罗河谷出产的一种浓葡萄酒,因从波尔图港装运出口,故名。
  这时药铺门口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傻头傻脑地盯着里面瞧;有一个在大教堂里干活的木匠跟大家说,这是一起谋杀案;后面有一个老太婆激动得直往前挤,想要看一看血迹。后来,还是教区神父怕惹出闲话来,于是在他的请求下,卡洛斯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宣布说,他不愿意大家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教区神父先生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是挨了一拳,让人用手抓了一下而已。他会负责神父大人的安全的。
  这时候,旁边的驴子叫了起来,药铺掌柜生气地转过身去对那个拉着缰绳的男孩子说:“遇上这样一场祸事,一场殃及全镇的祸事,你倒还跟这头光知道乱叫的畜生赖在这儿,你难道就不害臊?滚开,你这个没规没矩的小子,滚开!”
  随后,他功两位神父到楼上的客厅里去,免得让那班下等人看热闹。好心的安帕罗立即端上来两杯波尔图酒,一杯给教区神父大人,另外一杯给西尔韦里奥神父大人——他还惊魂未定,心力交瘁,瘫倒在沙发的一角里。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波尔图酒之后说,“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千架呢。”
  阿马罗神父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虽然懦弱不堪,却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跟西尔韦里奥神父开玩笑说:
  “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兄弟。至于说这是第一次嘛,你也不用假装天真。大伙儿都知道你上次跟纳塔里奥打架的事。”
  “啊,不错,”西尔韦里奥大声说,“可是那次双方都是教会中人,我的朋友!”
  安帕罗替教区神父先生又斟上一杯酒的时候,仍然哆嗦得挺厉害,可是她想要知道细节,所有的细节……
  “没有什么细节,我亲爱的太太,当时我正和我这位同事朝前走——我们正在谈天。那家伙朝我走过来,因为我毫无防备,他就对我肩膀打了一拳。”
  “可是为了什么缘故呀?为什么?”那位好心的太太吃惊地绞着双手说道。
  卡洛斯把他的见解说了出来。几天之前,他曾经当着亲爱的安帕罗和我们尊敬的大教堂神父迪亚斯的姐姐唐娜·若塞帕两个人的面说过,这些唯物论和无神论的思想,正引着莱里亚的青年人作出最最恶劣的犯上作乱的行为。他当时简直没有想到,竟然会给他说中了!
  “先生们,看看这个年轻人:他先是漠视他的一切宗教本分(这是唐娜·若塞帕告诉我的),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逛酒店,在那儿嘲笑教会的教义。随后(请注意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他光是走歪门邪道还不满足,又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攻击宗教的卑鄙言论。最后,他叫无神论蒙住了双眼,竟然在那座神圣的大厦——大教堂前面,对一位堪称表率的神父(我并不是因为神父大人在场才这样说的)动起手来,想要谋害他!现在,我要问问,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仇恨,是对我们先人的宗教的十足的仇恨!”
  “很不幸,事实上正是这么回事,”西尔韦里奥神父叹息说。
  可是安帕罗对于犯罪的哲理原因不感兴趣,她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法院里现在情形如何,那个书记员说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给他上镣铐等等。卡洛斯连忙准备去探个虚实。
  除此之外,他说,作为一个懂得医学的人,他还有责任向法院的陪审员们说明:用一只胳膊使尽全力打在人肩膀上,打在脆弱的锁骨附近,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赞美上帝,这会儿总算还没有骨折,甚至也没有肿块。)最最重要的是,为了帮助他们作出更好的判断,他要向他们揭露,这次杀害神父的图谋并不是为了发泄私愤。教区神父先生和努内斯的书记员之间哪儿会有什么纠葛呢?他要警告他们:这是无神论者和共和分子反对天主教教士的大阴谋!
  “我们同意,我们同意,”两位神父很严肃地说。
  “所有这一切,我都要向法院院长先生提出确凿无疑的证据!”
  他作为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派,做起事儿来真也迫不及待,竟然披着实验室的工作服,穿着毛毡拖鞋就打算出门了;可是安帕罗从走廊上一路追上去说:
  “喂,老头子!你的大衣,好歹也得穿上你的大衣呀,法官是很讲究礼节的!”
  她亲自帮他穿上大衣。卡洛斯一边穿,一边任自己的想象力纵情驰骋(他说过,这种倒霉的想象力有时候叫他脑袋直疼),继续为他的证词打着腹稿,这篇证词会在镇上轰动一时。他将要站在法庭上演讲。在法院的房间里,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神色庄严的法官先生作为法治的化身,将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在他周围,文书们忙着在公文纸上写着,那个犯人站在法官面前,那姿势正是一切政治犯的传统姿势——两臂交叉在胸前,头抬得高高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卡洛斯,将要走进去说:“法官先生,我自愿到这儿来为司法效劳,来维护它的权利。”
  “我会用铁一般的逻辑向他们表明,所有这一切都是那班理性主义分子的阴谋的结果。保你没错儿,亲爱的安帕罗,这是理性主义分子的一个阴谋!”他一边说,一边哼哼着用力扣上了长统靴的钮扣。
  “留神听着,看他们会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小姑娘。”
  “我当然什么事都会留心在意的。不过,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这是一起政治案子!”
  他神气活现地穿过了大教堂广场,心里断定,邻居们一定站在门口嘁嘁喳喳地说:“瞧卡洛斯去作证去了……”对了,他是要去作证,不过并不是为教区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作证。那一拳又有什么要紧?那一拳的背后文章才是真正严重的事情——反对法律,反对教会,反对宪法,反对财产所有权的阴谋!而关于这一点,他要向法官先生充分证明:这一拳,最最尊敬的大人哪,是社会革命的一个信号!
  他推开了莱里亚法院的那扇绿色粗呢的折门,按着门把手停了一会儿,气派十足地堵住了门道。不对,不对,这可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审案子的场面。犯人在那儿,没错,可怜的若昂·埃杜瓦多,不过只是坐在一条长凳的边沿上,两耳发烧,两眼呆愣愣地望着地面。阿瑟·科塞罗感到十分尴尬,因为抓进来的是他的密友。从前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他们曾一起度过许多愉快的夜晚。这会儿他也坐在犯人那张长凳上,为了避开不看他,便把鼻子凑近一本硕大无朋的花名册,在这本花名册上面他摊开了一张前一天晚上的《大众报》。文书皮雷斯眉毛翘得老高,神情非常严肃,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正在削着的鹅毛笔笔尖。对了,文书多明戈斯可浑身是劲呢。他正在拼命削铅笔。审判肯定马上就要开始,这正是他陈述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于是卡洛斯走上前去,说:
  “我亲爱的先生们!法官先生呢?”
  正在这时候,法官大人的声音从他的小房间里传了出来:
  “多明戈斯先生在吗?”
  那个文书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额头上。
  “法官先生!”
  “你有火柴没有?”
  多明戈斯焦急地在口袋里、抽屉里和文件当中翻找着……
  “你们哪位先生带有火柴没有?”
  大家都找了起来。没有,没人有火柴。
  “卡洛斯先生也许带了火柴?”
  “我没带,多明戈斯先生,很抱歉。”
  这会儿法官先生手里挥舞着他的玳瑁眼镜走了出来:
  “没人有火柴,是吗?真是怪事儿,这儿从来就找不着一根火柴!这样一个办公的地方竟会没有火柴。你们这班先生到底怎么搞的,竟会没有火柴?马上派人去买六盒来!”
  雇员们因为在这个行政机关里竟会配备不全,面面相觑。卡洛斯希望趁着法官大人在场,引起他的注意,就开口说道:
  “法官先生,我上这儿来,是出于自愿自发,我是为了要说——”
  “告诉我一件事,卡洛斯先生,”那位权威人士打断了他说,“教区神父和另外那个神父还在药铺里吗?”
  “教区神父先生和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还在那儿,由我的内人陪着,经过那番动乱之后,还得歇口气——”
  “麻烦你,告诉他们,需要他们到这儿来一趟。”
  “我愿为法律效劳。”
  “叫他们尽快来。现在已经五点半了,我们想离开了。瞧瞧今天这些麻烦事儿!办公室三点就该关门的!”
  法官先生扭转身子,走过去伏在他的办公室的阳台上——每天从十一点到三点,他都在这个阳台上捻着他的漂亮的小胡于,扯着他的蓝色大领带,败坏特莱斯的老婆的名声。
  卡洛斯刚打开绿色粗呢门,多明戈斯“嘘”了一声,拦住了他。
  “喂,卡洛斯老朋友,”那个文书的微笑里透着动人的祈求。“原谅我,好吗?能不能——给我带一小盒火柴来?”
  正在这时候,阿马罗神父在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身躯肥硕的西尔韦里奥神父。
  “我想和法官先生私下谈谈,”阿马罗说。
  全体雇员都站起身来;若昂·埃杜瓦多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得像墙上刷的白漆。教区神父迈着教士所特有的那种无声无息的步子,穿过办公室。那位善良的西尔韦里奥随后跟着,在从那个犯人面前走过的时候,出于对那个罪犯的恐惧,他特地绕了一个半圆形的圈子,离他远远的。法官先生连忙出来迎接神父,他的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他们就要作出某种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多明戈斯朝他的同事们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
  卡洛斯很不高兴地坐了下来。他上这儿来,原想要向当局揭露对莱里亚、对整个地区,乃至整个社会造成威胁的那种社会性的危险,原想要在审判中露上一手的。照他看来,这场审判纯粹是政治性的;可是现在他却和犯人坐在同一条长凳上,门声不响,被人给忘记了!他们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端给他坐!若是教区神父和法官不和他商量就把整个事情安排好了的话,那可真叫人太难堪了!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并非来自书记员的拳头,而是来自理性主义者的致命的手——他是唯一明白这一点的人。他觉得,对他的灵感如此轻视,是国家行政机关犯了致命的错误。老实说,这个法官缺乏把莱里亚从迫在眉睫的革命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所需要的那种能力!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半,法官的眼镜一闪光:
  “多明戈斯先生,麻烦你到里面来,我们有话跟你说,”法官大人说。
  文书连忙煞有介事地走了进去;那扇门又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咳!那扇门竟然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把他撇在门外,这可把卡洛斯气坏了。他竟坐在这儿,眼皮雷斯,跟阿瑟,跟这班智力低下的人混在一起;而他还答应过亲爱的安帕罗,要跟法官先生慷慨陈词呢!可他们又在跟谁说话,他们叫进去的又是谁呢?多明戈斯,一个臭名昭著的畜生,连一个普通的单词都拼写不准的人!这位法官每天上午都要从望远镜里张望,败坏人家家庭的名声,对这样一个当权人物,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怜的特莱斯,他的邻居,他的朋友……对了,他实在应该去告诉特莱斯才对。
  后来,有一件事使他更加愤慨了。他看见阿瑟·科塞罗——法院的一个雇员,竟然趁上司不在场,从桌子边上站起身来,友好地走到那个犯人身边,不胜同情地说:“咳,若昂,你真是个傻小子,真是个傻小子!不过,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就放心吧!”
  若昂伤心地耸了耸肩膀。他已经在长凳边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钟头了,他两眼一直望着地面,觉得心里茫无头绪,好像他这脑子已经不属于他了。在奥索里奥大叔的酒馆里、在大教堂广场上使他怒火中烧、使他一心渴望战斗的酒劲似乎突然从他全身上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这会儿就像在办公室里仔细地削尖鹅毛笔时一样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想寻衅闹事了。一阵可怕的厌倦使他身心麻木了,他痴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等着,迟钝地想到:他现在就要被送到圣弗朗西斯科监狱的一间地牢里去了,他将要睡在一堆稻草上,由济贫院来养活他。他再也不能在老杨树林荫道上散步,再也见不到阿梅丽亚了。他的小房子也要租给别人了。谁来照顾他的金丝雀呢?可怜的小鸟儿,它肯定要饿死的。不过,也许他的邻居尤任尼亚会照看它的……
  多明戈斯忽然从法官大人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很兴奋地把门在背后关上,得意洋洋地说: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都安排好了!”
  然后他又转身对若昂·埃杜瓦多说:
  “恭喜恭喜!”
  卡洛斯觉得这简直是自卡布利斯时代以来最大的官场丑闻!他刚打算要厌恶地离开(就像那幅古典派画里的一位斯多鹏主义者退出古罗马贵族纵酒狂欢的宴席一样),法官先生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
  法官大人朝公署里走进来两步,重新摆出一副庄严的样子,把眼镜对准了犯人,字斟句酌地说:
  “阿马罗神父先生是一位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的教士,他来向我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事实上,他是来恳求我不要对这个案件再予追究。你肯定也不希望你的名字给牵扯到法庭上去。除此之外,神父阁下还真诚地表示,他的宗教——我们可以说,他是其中的象征和表率——他的宗教强调受到伤害应当报以宽恕。神父阁下认为:这次袭击是野蛮的,不过并未得逞——而且,看起来你当时是喝醉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脸色鲜红的若昂·埃杜瓦多。对他说来,这一刹那比蹲监狱还要难受。
  “总而言之,”法官又往下说:“由于我仔细权衡过的种种重要原因,我决定放你回去。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当局会注意你的所作所为的。好了,愿天主与你同在,去吧!”
  法官大人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若昂·埃杜瓦多仍然痴呆呆地站在那儿。
  “我可以走了,是不是?”他咕哝着说。
  “去中国也行,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Liberus,libera,Liberum!”多明戈斯大声说。他打心眼儿里憎恨教会,对于这个裁决感到欢欣鼓舞。

  ①拉丁语“自由”一词的变位。
  若昂·埃杜瓦多朝周围那班文书,朝那个面色阴沉的卡洛斯看了看;泪花儿在他的眼睫毛上闪烁,他突然一把抓起帽子,匆匆离开了。
  “他可省了不少麻烦!”多明戈斯兴奋地搓着双手说。
  大伙儿立刻把文件迅速地整理好,推在一边。时间已经晚了。皮雷斯收起他的光洁呢袖套和他用来护耳避风的便帽,阿瑟卷起了他的乐谱纸。卡洛斯沉默而愤怒地等在窗口的壁龛里,闷闷不乐地朝广场上望着。
  最后,两位教士也告辞了。法官先生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时他已经完成了公务,便重新露出社交场上的面目。西尔韦里奥老兄为什么一直没有上维亚·克拉拉男爵夫人府上去呀?他们在那儿打了一场很精彩的四十张,佩肖托输了两盘。当时他竟破口大骂起来!“好,先生们,永远为你们效劳。我很高兴,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当当。留心台阶。为你们效劳,先生们……”

  ①即瓜德利尔牌戏。见第八七页注。
  他回到小房间之后,又屈尊站到多明戈斯的写字台前面,重新摆出了一副庄重的架子,说:
  “一切都圆满解决了。这有点不合常规,不过这么做再明智也没有了。报纸上对教士们的攻击已经够多了。这件事可能会引起公愤的。这个家伙完全可以说他是妒忌那个教士,因为教士想要勾引那个姑娘啦,等等。最好还是把这件事掩盖过去。还有,按教区神父的说法——我看他是对的——他在济贫院路或者不管在什么地方所施加的全部影响,都是为了要把那个姑娘解救出来,不让她嫁给那个家伙,因为那家伙显然是个醉鬼,是头畜生!”
  卡洛斯十分恼怒。这一番解释竟然全是对着多明戈斯说的!一句话也没有说给他听!他徒然守在窗口的壁龛里,竟然给人遗忘了。
  不过没有!法官大人从他的小房间里用手指向他做了个神秘的手势。
  到底让他去了!他精神焕发,连忙走了过去,一下子又和当局和解了。
  “我本来正打算上药铺去的,”法官轻声说着,递给他一张折好的纸,“让你今天把这副药送到我家里去。这是戈韦阿大夫开的处方。现在既然你来了,我的朋友——”
  “我上这儿,是来作证的,对于这种报复性的——”
  “那件事已经了结了!”法官大人粗鲁地打断了他。“不要忘了,六点以前把药给我送来。今天晚上我就要吃的。再见,不要忘了!”
  “我不会忘记的,”卡洛斯冷冰冰地说。
  他一走进药铺就大发雷霆。他要立刻给《大众报》写一封措辞有力的信,抨击他们,要不他就不姓卡洛斯!
  可是一直在阳台上守候着他的安帕罗却跑下来迎接他,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那小伙子给放走了吗?他说了些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卡洛斯望着她,眼睛里直冒火:
  “这可不是我的错,唯物论赢了!他们要为这个付出很大代价的!”
  “可是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卡洛斯看到安帕罗的眼睛和他的伙计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关于他作证的情况一口吞下去似的。为了维护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尊严和作为一个雇主的架子,卡洛斯很简短地说:
  “我坚定地说出了我的看法!”
  “法官又说了些什么呢?”
  这时卡洛斯才想起了法官的话,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处方看了看。他看着这一纸处方——他和当局的重要会见的全部结果,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安帕罗急巴巴地问。
  这是什么?卡洛斯在狂怒之中,竟然顾不上他的职业秘密和权威人士的清誉,大声喊道:
  “这是法官先生要的一瓶吉尔伯特氏糖浆!喂,奥古斯托先生,把处方拿去。”
  安帕罗对于化学有些实际经验,对汞的功效不无知晓,听到丈夫说出吉尔伯特氏糖浆,脸色涨得就像扎住她鬈发的缎带一样火红。
  当天晚上,镇上的人整晚都在兴奋地谈论对教区神父先生的这次未遂谋杀。有些人指责法官对这个案件不该不予追究;其中最起劲的就是反对派的先生们。他们从行政机构的软弱无能中,看出了政府正在走下坡路的不容辩驳的铁证。政府竟如此涣散,如此腐败,肯定要把国家引向毁灭!
  但是,阿马罗神父却被当作圣徒一般受到敬佩。多么虔诚!多么温顺!代理主教先生傍晚把他召去,像慈父似地接待了他,对他说了声,“我的复活节羔羊万岁!”听阿马罗叙述了受冒犯以及后来宽宏大量地干预法庭决定的过程之后,他大声说:

  ①复活节羔羊:带有灵光圈的羔羊图像,常用以象征基督。
  “我的孩子,你这真是把忒勒马科斯的青春朝气和孟托的慎重结合起来了。阿马罗神父,你真有资格在萨伦多城担任密涅瓦的祭司呢。”

  ①忒勒马科斯(Telemachus):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之子。
  ②孟托(Mentor):女神雅典娜的化身,忒勒马科斯的良师益友。
  ③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当天晚上,阿马罗神父上胡安内拉太太家去了。他受到热情周到的款待,好像他是一个刚从竞技场中的野兽群中或是从戴克里先的暴徒手中脱险的圣徒,是圣徒显灵。阿梅丽亚不想掩饰自己的欢乐,长时间地握住他的双手,全身颤抖,眼睛湿润。他们就像在逢年过节的晚上那样,把大教堂神父的绿色扶手椅让给他坐。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一定要给他放上一只靠垫,让他把受伤的肩膀靠在上面。随后,他只好一五一十把整个事件重述一遍,从他跟同事西尔韦里奥(他举止得宜)谈天时讲起,当时他看见那个书记员站在广场中央,手里高举着粗木棍,准备对他进行致命打击。

  ①戴克里先(Diocletian,约245—313):罗马帝国皇帝(284-305)。三○三年起,他大规模迫害基督教徒,结果颁布四道命令:一、拆毁全国教堂,烧毁教会经书;二、查捕教会神职人员;三、在押教徒不肯祀奉罗马神者,一律处死;四、帝国各地教徒如不参与公众祀奉罗马神祭礼者,被捕后一律处死。这是罗马帝国对基督教徒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迫害。
  女士们听了这些细节,都很愤慨。她们觉得这个书记员比朗吉诺斯或者彼拉多还要坏。多么邪恶不端!教区神父先生本应该把他打倒,把他踩在脚下的!啊!他真是个圣徒,他居然宽恕了他!

  ①朗吉诺斯(Longinus):传说中曾用长矛重击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的罗马士兵。
  ②彼拉多(Pilate):传说中曾下令将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罗马总督。

  “我是根据我的良心的指引去做的,”他低垂下眼睑说。“我想起了我主耶稣基督说的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九节。
  大教堂神父听了这话,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啐了口唾沫:
  “我只想说,如果有人打我的右脸——好吧,既然这是我主耶稣基督的吩咐,我就把左脸也给他打。这是天主的旨意嘛。可是,在尽了一个基督徒的本分之后,哦,女士们,我可要打断那个贼的脊梁骨!”
  “教区神父先生,伤得厉害吗?”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微弱、陌生的声音。
  这件事真是非同寻常!那是唐娜·安娜·甘索索,她昏昏沉沉地沉默了漫长的十年时间之后,居然说起话来了!不管是喜宴还是丧礼,没有一件事能够使她摆脱这种麻木的状态,可是对教区神父的同情促使她振奋起来,她终于像常人一样说话了!女士们全都高兴得大笑起来,阿马罗觉得不胜荣幸,于是彬彬有礼地感激地回答说:
  “没伤着什么,唐娜·安娜。几乎没有什么,我亲爱的夫人。他打得很重,可是我的身体很结实。”
  “咳,真是个恶魔!”唐娜·若塞帕大声说。她一想到那个书记员的拳头碰到这位圣徒的肩膀的景象,就怒不可遏。“真是个恶魔!我真想看着他披枷戴锁,在公路上做苦工。我很了解他的为人。他绝对骗不了我……我一直觉得他天生一副杀人犯的面相。”
  “他当时喝醉了,男人一喝上酒——”胡安内拉太太怯生生地鼓着勇气说。
  大家连声反对。咳,没有什么理由好为他开脱的。那简直是亵渎神灵!他是个畜生,他是个富生!
  这时,阿瑟·科塞罗来了,他刚到门口就报告了大家一个最新消息:努内斯已经把若昂·埃杜瓦多叫去,对他说(下面是原话):“我这个事务所里可不要流氓无赖。你给我滚出去!”大家听了这话真是兴高采烈。
  胡安内拉太太听到这消息很震动,说:
  “可怜的孩子,现在他要没饭吃了!”
  “那末,就让他喝酒吧!让他喝酒吧!”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大声喊道。
  他们全笑了起来。只有阿梅丽亚没笑,她俯身在针线活儿上,脸色变得煞白。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也许会饿肚子,心里便害怕起来。
  “你们听着,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笑的!”胡安内拉太太说。“这消息会使我睡不着觉了。想想看,那孩子也许连一块面包也得不到。老天哪!不,这样可不行!我希望阿马罗神父会原谅我这么想。”
  但是,阿马罗也不希望那个孩子受苦受难。他不是个记恨的人;如果那个书记员没钱了,找上他的门来,两三个银币——他不很富裕,再多他拿不出来——两三个银币他是会拿给他的。他会真心实意地把这点钱送给他。
  他是如此圣洁,这叫老太太们听了如痴如狂。真是个天使啊!她们用温存的目光望着他,茫然伸出了双手。他的存在就像味增爵的存在那样,弥漫着天主的仁爱,给客厅里送来了小教堂里那种温和的气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带着虔敬的喜悦赞叹了一声。

  ①味增爵(St Vincent de Paul,1581—1660):天主教遣使会和仁爱会的创始人。一六三三年与罗意斯一起创办仁爱会,培养修女,派往医院、育婴堂、孤儿院、老人院等机构工作,开修女走向社会工作的先例。
  这时,纳塔里奥兴冲冲地来了。他和周围的人一一热烈握手,然后得意洋洋地脱口便说:
  “这么说你们全都听说了?那个坏蛋,那个恶棍,像一条狗似的,到处没人肯收留!努内斯把他赶出了事务所。戈丁尼奥博士刚才告诉我,他再也休想踏进地方长官的办公室了。他给打翻在地,一蹶不振了!对一切心地善良的人说来,这真叫人宽慰!”
  “我们大家全该感谢纳塔里奥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大声说。
  这一点他们全都承认。正是他,凭着他的才能和他那机智的舌头,使人们识破了若昂·埃杜瓦多的奸诈不仁,从而挽救了小阿梅丽亚,也挽救了莱里亚和整个社会。
  “那个坏蛋无论想干什么事,都会发现我拦在他面前。只要他还呆在莱里亚一天,我就不会放过他。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亲爱的女士们?我要把他砸个稀巴烂。现在我已经把他砸烂了!”
  他那张蜡黄的脸上发出了亮光。他坐在扶手椅里,自得其乐地扭动着身体。他经过一场艰苦斗争后赢得了胜利,现在正在享受着他当之无愧的休息。接着,他转脸对阿梅丽亚说:
  “现在呢,该做的都做了。有一件事我是可以夸夸口的,那就是,我把你救了出来,没让你嫁给一个畜生。”
  自从她和那个“畜生”断绝来往之后,人们老是对她赞不绝口。这会儿人们又赞扬起来,只是调子更高了:
  “这是你一生中最崇高的举动。”
  “为这件事,天主会降福给你的。”
  “你是美德的化身啊,孩于。”
  “她简直是圣女阿梅丽亚,”大教堂神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说。他听到这么多捧场的话,心里很不高兴。“我看,我们讲那个流氓讲得够多了。夫人,现在可以叫人送茶上来了吧,是不是?”
  阿梅丽亚一直沉默不语,很迅速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不时抬起头来,飞快地朝阿马罗投去困惑的一瞥。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想到纳塔里奥的威胁;她想象着那个书记员饿得两颊凹陷,战战兢兢,流离失所,睡在门前的石阶上……于是趁那些女士们在茶点桌周围舒适地就坐,忙着聊天的时候,她小声地对阿马罗说:
  “我老是在想:那个小伙子会挨饿受罪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个坏人,可是——一想到他会那样受苦,我心里就好像针刺一样。我想到这件事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阿马罗神父以一种基督徒的崇高的博爱精神高高地置身于他所受到的伤害之上,非常宽宏大量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你这话说得很荒唐。这个人是不会饿死的。在葡萄牙没有人会饿死。他年轻,身体又好;他又不是个傻瓜,他会找到事做的。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纳塔里奥神父也只不过说说罢了。当然,这个家伙会离开莱里亚的,我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有办法谋生的。至于我本人,我原谅他,天主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这一番小声说出来的仁慈的话,再加上一个情侣的温存的目光,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觉得教区神父先生的仁慈宽厚超过了她所听到过或是从书上读到过的所有的圣徒和圣洁的修道士。
  吃过茶点之后,在他们玩“排号”牌戏的时候,她一直呆在他的身旁。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在此之前对她是十分重要。或是使她害怕的事情——若昂·埃杜瓦多、她的婚事、她的责任——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个小伙子会远走高飞去寻找工作;而教区神父先生却仍然在那里,属于她,和她相爱!有时候,他们颤抖的膝头在桌子底下相触。当阿瑟·科塞罗赢了三次、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里的牌的时候,大家都对他大叫大嚷起来。趁着这个机会,一刹那间,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互相抚摸着;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升起了一声叹息,消失在老太太们的沙哑的声音里。一直到那天晚上散伙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沉默地看着牌,脸上由于难以抑制的共同的欲望而容光焕发。
  女士们穿上斗篷的时候,阿梅丽亚走到钢琴边,想要弹支曲子。阿马罗抓住这个机会,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哦,我可爱的人儿啊,我真爱你!可是,难道我们就永远不能单独在一起?”
  她刚想回答,只听见站在餐具柜边上、正在披上斗篷的纳塔里奥非常严厉地大声说:“女士们,怎么竟然让这样一本书放在这儿?”
  大家对纳塔里奥的愤慨吃了一惊,都转过身来,看见他正用伞指着一本合订本的巨册书籍,好像那是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似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连忙走过来,两眼闪闪发亮,心想这也许是一本时下很有名的、里面有淫荡猥亵的场面的小说。阿梅丽亚也走到餐具柜旁边,对于神父的谴责非常吃惊,说:
  “可是,这只不过是《全景》——只不过是一本《全景》罢了。”
  “我也看见了是《全景》,”纳塔里奥冷冷地说。“可是我还看见了这个。”他把那本书翻到前面的扉页上,大声念道:“‘此书为若昂·埃杜瓦多·巴尔博萨所属,供余闲暇时读以自娱。’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咳,这是很简单的事。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女士们竟然不知道,这个人一对神父动手,就因之而被‘绝罚’了,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也是如此!”

  ①绝罚,即开除教籍。
  所有的女士们都本能地从摊放着那本倒霉的《全景》的餐具柜边躲开。她们不由自主地围成一圈,一想到“绝罚”这种事,就吓得蜷缩起身子来。这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一连串灾难的降临,就像从复仇的天主手里迸发出来的一阵霹雳闪电。她们噤若寒蝉地呆在那儿,战战兢兢地在纳塔里奥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纳塔里奥呢,披着斗篷,两臂交叉,正在欣赏着他的启示所起的效果。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从惊愕之中鼓起勇气说:
  “哦,纳塔里奥神父先生,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纳塔里奥忿忿然地说:
  “我说这话可当真?这话可太过分了一点!这么说,我亲爱的夫人,你以为我会拿‘绝罚’这种事情来开玩笑?问问站在那边的大教堂神父,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去望着大教堂神父,他是有关宗教的学问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他连忙拿出当年在神学院里的那副腔调——每当他解释教义问题的时候,他都要重新拿出那种腔调来——宣布说:他的同事纳塔里奥是正确的。凡是明知某人具有神父的身份而对他进行攻击的人,都因之被处以绝罚。这是一条既定的教义。这就是所谓的非公开性的绝罚,并不需要由一位教长或是主教来宣布,也不需要仪式才生效;而一切信徒们都必须把犯了罪的人看作是被处以绝罚的。而且他们必须根据这一身份来对待他,避开他,避开属于他的一切东西。“而且,对一位神父亵渎地动手侵犯,是特别重大的罪孽,”大教堂神父用深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所以教皇马了五世在颁布一份对法定的绝罚条款加以限制的训令时,对于粗暴对待神父的人必须加以处罚这一款仍予以保留。”随后,他又引证了各种训令、英诺森九世和亚历山大七世的法令、教皇法以及其他可怕的法规,咕咕哝哝地说了些拉丁文,把女士们全唬住了。
  “教义就是这样的,”他最后说,“不过我看,最好不要大惊小怪。”
  唐娜·若塞帕插嘴说:
  “可是,我们不能让被处绝罚的东西放在我们面前的桌上,让我们的灵魂担受风险呀。”
  “一定要把它毁掉,”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大声说。“把它烧了!把它烧了!”
  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把阿梅丽亚拉到窗口的凹进处,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属于那个男人的东西。阿梅丽亚很狼狈地承认她还有一些,一块手绢,一只旧手套,还有一支麦秆做的烟嘴,可她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拿来烧掉,拿来烧掉!”甘索索激动地喊道。
  客厅里回荡着老太太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她们心里充满圣洁的怒火。唐娜·若塞帕和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怀着恶意的喜悦谈论着火刑,她们带着宗教法官虔诚地剪灭异己的那种得意心情玩味着这个字眼。阿梅丽亚和甘索索跑到卧室里,翻检着衣橱里的白色内衣、缎带,抽出了小抽屉,想找到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东西。胡安内拉太太也在帮忙寻找。在她平静的客厅里,突然闹出这么一场宗教裁判所的auto dafe来,这叫她感到又惊又怕。随后她便躲到大教堂神父的身边去了。他咕哝说了几句什么“私人诉讼的宗教法庭”之后,便舒舒服服地在扶手椅里坐下了。

  ①拉丁文:判决仪式。指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判处火刑或对异端邪说的书籍进行焚烧的判处仪式。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随随便便地丧失对教士的尊敬了,”纳塔里奥小声对阿马罗说。
  教区神父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对于这一番吵吵闹闹、群情激愤的哄乱感到心满意足,因为这证实了女士们对他的爱戴。
  可是,唐娜·若塞帕等得不耐烦了。为了怕传染,她用披巾的尖角拎起那本《全景》,对正在卧室里面继续狂热地搜索抽屉的人大声喊道:
  “你们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在这儿,在这儿!”
  说话的是甘索索。她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烟嘴、手套和棉布手绢。
  女士们乱哄哄地把这些东西拿到厨房里。胡安内拉太太是个好主妇,她跟在她们后面,好在她们点燃火以后照看一下。
  现在只剩下三个神父了。他们彼此望了望,大笑起来。
  “女人们的身上附着魔鬼呢,”大教堂神父意味深长地说。
  “不对,先生,不对,”纳塔里奥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我笑,是因为这件事看起来显得很滑稽,可是这种感情是件好事。它证明了对教会的真心虔敬,对邪恶的恐惧——说真的,这种感情是极好的事。”
  “这种感情是极好的事,”阿马罗附和说,他也很严肃。
  大教堂神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说:
  “她们要是能抓住那个人,她们对他也也会这么干的。我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我姐姐就有这股劲头。她是个裙钗队里的托尔克马达。”

  ①托尔克马达:见第六章第八一页的注解。
  “这话不错,这话不错,”纳塔里奥表示赞同。
  “我可抵挡不住诱惑了,我要去看一看执行处决的情况,”大教堂神父大声说。“我要亲眼去看一看。”
  三位神父走到厨房门口。女士们都在那儿,站在火炉前面。熊熊的火光照着她们,把她们身上披着的黑斗篷衬托得轮廓鲜明,显得十分奇特怪异。鲁萨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吹火,她们已经用一把大刀子把《全景》的封面割下来;书页在火中卷曲、变黑、红光闪闪,在通红的火舌中飞上了烟囱。别的东西全烧掉了,只剩下那只羊皮手套。她们用火钳把它往火焰里推,但白费力气;它冒出浓烟,变成黑糊糊一团、狰狞可怕的东西,可是就是烧不着。它的顽固不化可把女士们吓坏了。
  “这是因为,他是用右手进行袭击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满腔怒火地说。
  “吹呀,姑娘,使劲吹呀!”大教堂神父看得很有趣,在门口出主意。
  “哎,兄弟,请你不要拿严肃的事情取笑!”唐娜·若塞帕大声说。
  “哎,姐姐,我看你是自以为比一个神父更懂得怎样去烧一样邪恶的东西吧?你倒很自以为是呢!吹呀,吹呀!”
  于是,对大教堂神父的知识十分信赖的甘索索和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跪到地上吹起火来。其余的人在一旁观看,默不作声地微笑着,眼光明亮而冷酷,欣赏着这种取悦于天主的焚书仪式。火堆毕剥作响,火舌跳着、蹦着,好像在跳着轻快、活泼的舞蹈,光荣地发挥着它净化罪恶的古老功用。最后,在那堆燃烧的木柴上,不论是《全景》、手绢,还是那个被处以“绝罚”的书记员的手套,全都荡然无存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革除教籍的若昂·埃杜瓦多正坐在他屋里的床脚上抽泣着,以泪洗面。他想念着阿梅丽亚,想念着在济贫院路度过的那些幸福的夜晚,想着他即将前往的城市,想着他必须当掉的衣服,徒然地自问着: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对待他呢?他是这么一个认认真真做事的人,向来与人为善,而且又那样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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