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已经十点了,你听到了吗?餐厅的钟已敲了十下。我们上楼吧,好吗?”
  “等一下吧,等大教堂的钟敲响后再上去。”
  “大教堂的钟?这儿能听到吗,亲爱的?塔楼上的钟声这儿能听到吗?要知道这儿离塔楼有五六里地呢……”
  “能听到,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我认为能听到。你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你再等五分钟,就能听到大教堂塔楼凄凉的钟声。由于距离太远,声音很微弱。”
  “今天的夜色真美呀!”
  “好像是八月的天气。”
  “我仰面观天。

    天上布满了繁星,
    随后,我又俯视大地……对不起,亲爱的,我又不由自主地朗诵起来了。”

  “这有什么关系?这样更好,金塔纳尔。这首诗挺美,我当然指《宁静的夜晚》。读了让人流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他。”
  对修士路易斯·德·莱昂的回忆像一朵浮云一样从安娜的脑海中飘过。她感到有些忧伤。她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
  “金塔纳尔,你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在花廊上走一圈,等大教堂的钟给我们报时……”
  “太好了,我亲爱的夫人。”
  密集的法国梨树形成了一条花的走廊。夫妻俩隐没在花廊里,月光透过梨树的新枝嫩叶,洒落在黑暗的地面上。
  “五月份快过去了,今天是最后一个晴朗的夜晚。”安娜紧紧地偎依在丈夫的胳膊上说。
  “是的,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六月了。六月是钓鱼的季节。你喜欢钓鱼吗?索托河你去过吗?就是从楚斯金苹果园流过的那条河。”
  “去过,有几个夏天奥布杜利娅和比西塔辛在去海边前,还在那儿游泳呢。”
  “对,就是这条河。侯爵对我说,那儿的蹲鱼特别鲜美。你要不要我给弗里西利斯写封信,叫他给我们送两根钓鱼竿和两套鱼具来?”
  “好的,太好了!我们钓鱼去。”
  堂维克多情绪很好,他紧紧地搀住妻子的胳膊,用男高音唱道:

    “我去了,我去了,
    啊,我踏上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他突然停止歌唱,停下脚步。一缕月光照在他鼻子上。他对妻子看了一眼,她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喜欢歌剧《胡格诺》吗?你还记得吗?巴里阿多里德那个男高音在演这出歌剧时唱得太糟了。不过,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在这比维罗庄园的池水边,听加亚雷或玛西尼唱歌,那才美呢!歌剧就应该这样唱。你知道我们现在缺什么吗?就缺音乐。美丽的夜景,微风轻拂,明月当空,再配上一曲四重奏,那真像天堂一般美好!诗歌有时不像五线谱表示的乐曲那么优美。我喜欢唱歌,用七弦琴和‘福尔米格’伴奏吟唱。你知道‘福尔米格’是什么吗?”
  ①十九世纪德国一歌剧名。
  安娜笑了笑,对丈夫说,这是一种希腊乐器。
  “亲爱的,你真有学问!”
  安娜头上又飘过一朵白云。
  离比维罗庄园五六里地的大教堂的钟声响了,慢悠悠地敲了十下,使周围的气氛显得忧郁凄凉。
  “这儿真的能听到钟声。”金塔纳尔说。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说:
  “我们吃晚饭去,好吗?”
  “好,吃晚饭去。”安娜大声地说。
  她松开堂维克多的胳膊,微微地撩起身上的裙子,在黑暗中消失了。金塔纳尔跟着她,大声地说:
  “走慢点,走慢点,你会绊倒的。”
  当他离开花廊,来到月光皎洁的露天时,见到他妻子站立在大理石台阶的顶部,左手扶着房门前的黄色墙壁,右手的手指间夹了一朵花。她指了指月亮说:
  “金塔纳尔,你觉得我这幅月光图怎么样?”
  “美极了!你简直成了一座雕像!黎明女神在恳求狩猎女神,让夜晚早点过去……”
  安娜鼓了鼓掌,走进门去。堂维克多跟她进去,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
  “我妻子变了,她完全变了,是医生贝尼脱斯救了她!”
  他们用侯爵夫妇的餐具吃了晚餐。两人胃口大开。安娜嘴里塞满食物,边吃边探过身去跟丈夫说话。金塔纳尔微笑着,用劲嚼着食物,一边挥动刀叉,一边点头表示同意。
  “这座别墅就是晚上住在这儿也很舒服。”她说。接着,又说,“你把这只苹果给我削一削。”
  “给我削只苹果,给我削只苹果……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句话呢。啊,我想起来了!”说完,他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
  “原来这是说唱剧的一句台词。这个说唱剧是一名院士写的,说的是蓬伯社侯爵夫人的故事。一个叫贝尔特兰德的绅士寻找她,在磨坊里见到一名乡村女子……结果,他们就一起吃晚饭,吃的是苹果。”
  “就像你我一样。”
  “对,这时,那乡下女人拿起一把刀子。”
  “她想杀死贝尔特兰德吗?”
  “不,是准备削苹果。”
  “这不是真的。”
  “贝尔特兰德和乐队也认为这不是真的。乐队的几把提琴全都发出颤音,所有的单簧管也都吹响了,使人听了害怕。贝尔特兰德也吓得不轻,他唱道(金塔纳尔边唱边站起来):

    天哪,蓬伯杜侯爵夫人,
    难道就是这个
    削苹果的女人?”

  安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被院士的胡说八道和丈夫的诙谐逗乐了。“金塔纳尔真的变了。”
  佩德拉端上茶来。
  “安塞尔莫上斐都斯塔去回来了吗?”主人问道。
  “回来了,老爷,一个小时前回来的。”
  “子弹带来了吗?”
  “带来了,老爷。”
  “鸟食呢?”
  “也带来了,老爷。”
  “那你就告诉他,让他明天一大早再进城一趟,请他捎个口信给克雷斯波先生……哦,不带口信了,还是我写个便条让他捎去吧,安塞尔莫这小子太粗心。”
  主人走出餐厅。
  佩德拉取下桌布的同时,说道:
  “夫人如果有什么事……我明天大清早也要去斐都斯塔。我得去烫衣服,如果您想给侯爵夫人捎口信,或者……”
  “你帮我带两封信。今天夜里我就将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明天早上你来取,免得将我们吵醒。”
  “这您放心吧。”
  一小时后,堂维克多在一间宽敞的里面有两张床的卧室里躺下了。安娜在卧室旁的客厅里飞快地写着信,笔尖在光洁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声。
  “别写得太晚,也不要写那么多嘛,否则,会伤身体的。贝尼脱斯医生怎么说的,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别说了,你睡吧。”
  安娜第一封信是写给医生的。眼下的这个医生叫贝尼脱斯,他取代了索摩萨医生。贝尼脱斯言语不多,但很爱学习、观察和思考。庭长夫人又病了,他主张让她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分分心,这样对她或许有好处。他对她说:“您可以经常给我写写信,将您的情况告诉我,这对我制订治疗方案有好处。如果您不想报流水账,那您就把一般的情况概略地告诉我……”
  安娜的信如下:

    ……我要告诉您的全是好消息。我心里的疑虑已不复存在,眼前也不
  再见到蚂蚁和气泡了。这一切全消失了。我已不怕眼前出现任何幻觉了。
  我现在可以阅读曼茨莱和卢伊斯的作品了,对书中人物的言行我全能理解,
  不再感到厌恶和恐惧。我和金塔纳尔谈到自己害怕发疯的事,就像谈别人
  的事那样,不再感到紧张。我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谢谢您,我的朋友,
  这一切全都归功于您。要是您不禁止我跟您大谈哲理,我一定会在信里对
  您说明,我为什么充满信心,正是您给我制订的这个治疗方案,使我享受
  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愉快,使我重新获得健康和宁静,能在这样良好的环境
  里,让纯净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我这不是在玩弄词藻,我知道您不喜
  欢夸夸其谈。总之,我的生活就像一只钟,这是您喜欢说的一句话。我一
  丝不苟地遵守您给我规定的作息制度,不敢有丝毫违反。我一定要非常注
  意卫生,绝对不干过去干的那些事情。我仍在写日记,但不允许自己作无
  休止的“心理分析”,这也是您禁止我干的。我每天写上几句,数量不多。
  您可以看出,我全都听您的。再见,下次请您按时来看我。金塔纳尔问您
  好。他现在正在打鼾,真的如此。以前,我总认为这是自己的不幸,是命
  运对我的考验,居然嫁了这么一个只会打鼾的丈夫!真可怕……不多说了。
  我看您准是在皱眉头了,对不起,不再啰嗦了。让弗里西利斯跟您一起来,
  巴,他先来也行。如果他不来帮我准备好鱼竿,动那些鳟鱼快来上钩,我
  就无所事事了。再见!
      一直遵守您医疗制度的病人

                安娜·奥索雷斯·德·金塔纳尔

  签上名,封好信后,安娜又继续写那天早晨就开始写的信。
  这次她不像刚才那样奋笔疾书,中间常常停笔。
  她突然出现一个怪念头,打算模仿眼前那封来信的笔迹写这封信:

    ……我的来信过于简短,请别见怪。我已对您说过,我的朋友,贝尼
  脱斯不让我写得太多。我认为他这样做很对,这是他研究了我的病情做出
  的决定。我过去想得太多了,我如果再一味胡思乱想,脑子里就会犯老毛
  病……我们不谈这些了。我现在能给您写信就不错了。请别误会,医生不
  是禁止我给您写信。我说明白了吗?他是不让我写得太多,不管对谁,尤
  其不让我谈严肃的问题。
    您问我什么时候回斐都斯塔。不知道,费尔明,我不知道。
    我现在好多了,这是真的,但医生的话总是要听的。贝尼脱斯是个很
  有魄力的医生。他的话不多,但说得很对。我如果听从他的嘱咐,他就答
  应治好我的病;我如果骗他,不听他的话,他就不给我治。我决心听他的。
  您多次对我说过,身体最要紧。
    您问我是不是不那么虔诚了,不,费尔明,绝对没有这回事。我回城
  时将用事实表明这一点。
    您问我是不是祈祷得少了,这是真的。不过从我的身体状况看,也许
  还嫌太多了。祈祷得太多给我健康造成的损害,我都不敢对金塔纳尔和贝
  尼脱斯说……您说我在信中只讲堂维克多和医生的事。可您要我讲些什么
  呢?这儿就只有丈夫在我身边,而医生是救我性命的人,也许还是让我恢
  复理智的人。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讲怕自己会发疯的事。可这是事实,我
  确实产生过这种恐惧,而且,还跟您谈起过,让您帮我谢谢这位医生,因
  为他让我恢复了理智。我想,如果我丧失了理智,心灵上陷入一片黑暗,
  那么,我心灵上的兄长怎么还会爱我呢?
    您说这么一来,一切全都完了。不会的,什么也没有完。到一定的时
  候,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只是我再也不会去看望唐娜·佩德罗尼拉了。请
  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决心不登这位夫人家的门了……就写到这里吧,不
  能再多写了,医生禁止我这样做。我才吃完晚餐。
      您最忠实的朋友和悔罪人,感激不尽的

                       安娜·奥索雷斯

  又及:

    您说,看得出我心情不错,这也是事实。身体好,心情就好。如果心
  情不好,我就爱胡思乱想,就会以为(根据您来信的语气)我心情好反而
  会使您不愉快。一切不周之处请原谅。

  写好信,安娜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涂掉几个词,想了一会后,又将它们写上。
  安娜一边用舌头润湿信封口上的干胶,一边摇摇头,耸耸肩,低声说道:
  “我想,他没有理由生我的气吧。”
  她在金塔纳尔旁边那张洁白、舒适的床上躺了下来。
  老头儿比安娜起得早,他上花园里去等候妻子。上午八时,他们在花园的暖房里喝巧克力。
  “这一切如果都是我们的,那多好!”金塔纳尔一边看看架子上摆得满满的栽着各种奇花异草的意大利和日本产的陶盆,一边想道。
  比维罗庄园该属于谁,庭长夫人并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她只享受着大自然的美景,为身体健康而高兴,对贝加亚纳家这座著名庄园凭多年积累的财富而显露的豪华气派,她也很感兴趣。总之,她只注重于享受。她在那儿就像在海滨浴场一样,只注意治疗效果。
  堂维克多走出花园,穿过草地、果园和一块块玉米地,在四周都是简陋茅舍的那块地方找到通向索托河岸上的斜坡。他在河岸上找到一处宜于垂钓的地方,等安塞尔莫将鱼具拿来,他们就可以在那儿钓鱼了。
  天已经相当热了。每天到天气最热的时候,安娜便来到楼上的卧室,先躺在床上看会儿书,然后走到番荔枝本书桌前翻阅一下自己写的日记。她每次动笔前,总要浏览一下过去写的日记。
  她先看了看第一篇,这篇日记她几乎会背了。她怀着艺术家的感情读着。因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几乎难以辨认。
  日记也好,回忆录也好,反正已得到医生的允许,她为什么不能写呢?

    《胡安·加西亚回忆录》,人们会开玩笑地这么称呼它……然而,这
  些东西除了我自己外,谁也不让读。我这样做,显得荒唐可笑吗?肯定是
  这样的。可是我喜欢写,这样做也不影响我的身体。如果仅仅怕像比西塔
  辛这样的人说我太浪漫、太俗气,就停笔不写,那就更加荒唐了。感谢上
  帝,我那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心理已经消失。身体好了,我就可以随便做想
  做的事。再说,谁也不会读到我写的东西。那么,人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连金塔纳尔我也不让他看。我写得快时,字迹潦草,他看不懂。我写的东
  西完全是给自己看的,我是在自言自语,绝对机密。我可以笑,可以哭,
  可以唱,可以对上帝说话,对鸟儿说话,跟我感到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说话。我先唱支颂歌,我写散文诗:健康的身体,你救了我!我有了新思
  想,心灵产生了活力,抛弃了恐惧和疑虑,有了宁静的心境,这全都归功
  于你!我的颂歌暂时停止,因为金塔纳尔说他饿得慌,他嘴里含着油橄榄,
  在楼下餐厅叫我快下去吃饭。我说,我来了……

    比维罗,五月一日

    天下着雨,现在是下午五时,下了一天雨。过去,光凭这一点就会认
  为自己很倒霉,只想到一些小事,就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认为
  下雨是很自然的事,甚至觉得下雨挺有意思的。落到这些山上、草原上、
  树林里的雨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是大自然在梳洗。明天太阳一出来,周
  围的一切就显得碧绿晶亮。再说,雨落在田野里,像是在演奏音乐。金塔
  纳尔现在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他在那儿打呼。我打开窗门,倾听雨水打
  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和鸽子展翅发出的声音。鸽子从挂在屋檐上的方方
  正正的鸽笼里飞进飞出,咕咕地鸣叫。那只鸽笼看起来有点像老百姓的房
  子。鸽子的姿态、细碎的步子和翅膀的扑动等都反映出人类日常生活的无
  聊、散漫和倦怠。鸽子出于习惯或为了繁衍后代,常常咸双成对地在一起,
  但不久就像生活在沙漠里一样厌倦了。突然,那公鸽(我假定它是公鸽)
  似乎想到了什么,感到内疚,心头泛起一股它没有意识到的激情,对雌鸽
  狂吻起来。接着,又咕咕地鸣叫,竖起羽毛,转着圈子。雌鸽吃了一惊,
  但还是懒洋洋的,没有显露多大的热情。不一会儿双方都玩累了,露出昏
  昏欲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舒适地让雨水淋湿,享受着比刚才的一
  番风流更大的乐趣。接着,它们又恢复刚才的倦怠和宁静,无怨无恨,无
  欺无诈,对彼此的冷淡也不抱怨。何等理智的鸽子啊!金塔纳尔还在打呼,
  我在写……我不能这样写。我这样写似有嘲弄的意思,嘲弄总带有苦意……
  吃苦的东西可以开胃。不过,不吃苦的东西能开胃则更好。还是写点别的
  吧。
  ……
    天还在下雨。这没有关系,今天即使下倾盆大雨,也不会使我不愉快。
  窗门关着,雨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流,窗外的景色一片朦胧。维克多和弗里
  西利斯出去了。弗里西利斯来这儿是第二次了。他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了不
  起的人。他们打着侯爵府看管庄园的人皮侬·德佩帕的雨伞出去的。他们
  在橡树林里走着,仿佛躲在帐篷内一样。我丈夫总是说,那些橡树都是百
  年老树。他们要通过弗里西利斯发明的化学试验来证实这一点。愿上帝使
  他们幸福,雨水不要弄湿他们的双脚。今天我很想对往事作一些回顾。我
  不怕回忆往事。五个多星期过去了,那一切好像已成了久远的历史。
    那三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觉得完全在糟蹋自己的声誉(写到这里,
  庭长夫人的字潦草得连她自己也辨认不清)。在宗教游行时,斐都斯塔人
  都看见我赤脚走在比纳格雷的身边。回家后,我整整三天坐在椅子上无法
  动弹,两只脚疼得像火烧一样。我派人去请索摩萨医生,他没有来,派贝
  尼脱斯来给我看病。他话不多,冷冰冰的,但我发现他趁我不注意时,对
  我细细进行了观察。他一定以为我会发疯。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我赤
  脚参加游行完全出于宗教激情和某种道德感,我是想为一个人做出牺牲,
  因为我以为此人受到了我的冷落和伤害。贝尼脱斯说话也像个忏悔神父那
  样威严。我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他,就像病人讲述自己的病症一样。我看得
  出,在我讲述那些事情时,他尽管脸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实际上却将
  我的每句话都牢牢记住……我的病从脚底转到了头上。我发烧卧床不起,
  心里害怕,怕会发疯。关于这点,我就不想详谈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我
  要弹钢琴去了,想复习一下《圣洁女神》这一乐曲,用一个指头弹琴。

  有几页安娜不想看,就翻了过去。那是写她参加游行后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这次宗教游行在斐都斯塔出了名。是的,她认为糟蹋了自己名声,她那样抛头露面地表示虔诚,完全是一种巴比伦式的牺牲,就像参加贝洛教堂的神秘的守夜,她自己也感到羞愧。这件事就像她当年想当女文人一样荒唐可笑,她自己也认为是这样。现在她不敢上街,觉得行人都在嘲笑她;人们轻声说些什么,她以为在议论她;见人们三五成群在一起,她以为在说她坏话。“我出了丑,干了傻事,”这个想法一直在折磨她。她想摆脱它,但当着公众的面一直赤裸了半天的双脚像火燎一样疼痛,使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她想通过宗教安慰自己,想找讲经师谈,求得解脱。但如果这样做,她会更痛苦,因为她发现自己强烈的、纯正的信仰已在心中消逝。圣特雷莎的书她也看不下去,因为她不愿对照这位女圣人的思想和言语来对自己进行自我剖析。她为什么不去找讲经师呢?因为当初拜倒在他脚下的那种激情已不复存在了。堂费尔明尽管取得了胜利,但他的形象反而在安娜的心中消失了。不管怎么说,安娜反正不再可怜他了,只觉得他得意洋洋,根本瞧不起他的敌人……这方面的情况,她已看得比较清楚,不像过去那样看不清了。她认为,自己也许只是她“兄长”的一个工具而已。的确,打那以后,德·帕斯没有再对她表示过任何嫉妒、爱情或类似的情感。安娜尽管对他进行了细细的观察(她这样做深感内疚),但未能从他身上发现任何世俗的欲念。是她没有看清,还是他伪装得太巧妙了?还是的确不存在这方面的情况?她也不明白。不过,她昔日的虔诚确实一去不复返,她的信仰已在消逝,现在她头脑中又不知不觉地出现当年从父亲那儿听到过的论调。
  安娜现在内心深处感觉到的是一种朦胧的、富有诗意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泛神主义,或者是卢梭式的朴素的自然神论,乐观却又多愁善感,但她仍然认为这种信仰属于天主教的信仰。她不想背弃自己的信仰,也不愿进行苦思冥想,寻根究底,她认为那是十分荒唐的。但是,她的脑海里却不知不觉地出现种种想法和责难。她仍然感到很痛苦,并继续找讲经师进行忏悔。她对他保持着习惯性的忠诚。她认为自己欠了他许多情。如果有负于他,就会感到内疚。她特别害怕和他断绝宗教方面的联系,这样会再次出现对他的同情和侮恨,以致再度做出耶稣受难日干的那类蠢事。内心出现了这么多矛盾,平时又深居简出,这更增添了烦恼。这样的结果必然会出现精神危机。这就是贝尼脱斯医生竭力为她治愈的病症。
  安娜认为自己真的要发疯了。随着感情的冲动,必然会出现精神萎靡和呆滞。想到自己这些天来对德行和犯罪,对美丑善恶等都无动于衷,心里就感到害怕。据她自己说,上帝在她的心目中已成为微不足道的东西。她意志消沉,自暴自弃,这使她更感到痛苦和恐惧。最使她感到难过和惊恐的是她的思维和语言缺乏逻辑性。这样下去,必然会丧失理智,精神失常;会狂呼乱叫,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恐怖。
  多日来,安娜只想到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事全都置诸脑后。一想到自己会发疯,想到精神崩溃带来的无比痛苦,她就惊愕不已。她诚心诚意地请贝尼脱斯医生来给自己治病,并绝对听从医嘱。这表明她的病能治愈。
  医生除了告诫病人要注意饮食,适当从事文体活动外,主要的是建议安娜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让自己消遣消遣,分分心;到野外去,让自己心情愉快,心绪安宁。到乡下去,到田野里去!这样才能救她一命。无论对安娜,还是对金塔纳尔(他对安娜的病也非常着急),医生总是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们到乡下去。
  然而,上哪儿去呢?他们在斐都斯塔省没有乡间别墅。堂维克多的不动产都在阿拉贡。
  安娜突然产生了勇气,比她丈夫还勇敢。她说:
  “金塔纳尔,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认为怎样。我们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到冬天再回来……”
  “上哪儿去?”
  “到你老家去,到堂戈迪诺庄园。”
  堂维克多跳了起来。
  “亲爱的,看在上帝分上!——我老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样折腾了!过去可以,现在绝对不行了。我当然热爱自己的故乡,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自己是阿拉贡人。用诗人的话来说,只有见到过家乡的山河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但是,眼下我更是斐都斯塔人。另一位诗人埃斯基拉切亲王说过:
  ①十七世纪西班牙诗人。
    此地虽不是我的出生地,
    但我对它一片深情,
    比我的故乡还亲。

  “再说,如果我们去堂戈迪诺庄园,那么,弗里西利斯我们就见不到了……堂阿尔瓦罗、侯爵夫妇也见不到了,更不能找贝尼脱斯医生看病了。”
  听到丈夫说自己首先是斐都斯塔人,安娜心里很高兴。他们不再打算去堂戈迪诺庄园了。
  然而,医生说,安娜去乡下住几个月才能康复,那么,他们到底去哪儿呢?
  一天,人们在贝加亚纳侯爵家谈到了这件事。在场的除了金塔纳尔和侯爵夫妇外,还有阿尔瓦罗和巴科。
  “医生建议我们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前法庭庭长说,“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们喜欢去哪儿呢?”侯爵问道。
  “最好找个离斐都斯塔近一些的地方。这样,贝尼脱斯医生就可以常去看望我们;安娜的病万一有变化,也可以很快送进城里。另外,环境要优美、舒适,景色宜人,附近有流水、草地,还有新鲜牛奶等等……”
  堂阿尔瓦罗突然想到一个地方,他过去贴着巴科的耳朵,说:
  “去比维罗庄园!”
  巴科也想到了,但他还是称赞道:“这真是天才的发现!”
  小侯爵没有想到自己在支持一个阴险卑鄙的计划。他过去低声对父亲说:
  “爸爸,根据贝尼脱斯医生提出的条件,我认为只有我们的那个庄园……”
  众人为这一发现而高兴万分。侯爵夫妇齐声说:
  “你是说比维罗庄园吧,太好了!巴科说得对,你们上比维罗去吧。”
  侯爵夫人接着又说: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很高兴。在去海滨浴场前,我们还能经常见面。”
  堂维克多说:
  “去比维罗庄园怎么行呢?你们不去吗?”
  “今年我们不去那儿。再说,我们也可以晚一些时候去嘛。即使我们两家都住在那儿,也住得下。”
  “上次我们二十来个人在那儿,也住得相当宽敞。”阿尔瓦罗说。
  “是啊,那儿简直像座修道院那么安静。”
  “不用多说了,就这么定下了。”
  “那不行,这多不好意思呀!”
  堂维克多推辞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他们夫妇俩带自己的仆役,按医生的要求去比维罗庄园住几个月。侯爵夫妇告诉他们,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住在那儿。
  “再说,我们还是亲戚呢。”侯爵夫妇说,
  “没有错儿。”金塔纳尔自豪地回答说。
  安娜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明白,这和她去堂戈迪诺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但她没有去想住在比维罗庄园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她现在不愿多动脑筋,也不去追究叫他们去那儿的原因。她只觉得整天都非常开心,自己就像心愿得到满足的孩子。次日一早醒来,她的心情更好。她想:“我要上比维罗当乡下人了。我可以奔跑,呼吸新鲜空气,也许还会长胖呢,那种日子多有意思!那儿阳光明媚,流水潺潺,对身体大有好处……”同时,她似乎产生了某种朦胧的希望,但她没有细细思忖,这是什么样的希望。总之,她认为世界非常美好。想到能去比维罗住一段时间,心情特别愉快。看来,贝尼脱斯的建议使她恢复了青春。
  浏览了以她特有的方式记述的那几页日记后,安娜的目光停在下面这一页日记上。这页日记简略地叙述了她四月的一天来到比维罗的印象。那天的天气像六月,晴空万里,相当炎热。
  她饶有兴味地重读了这页日记,她并不欣赏自己的文笔,她感兴趣的是对往事的回忆。她写道:

    马车突然改变了方向,车身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一离开圣蒂安娜斯公路,车辆驶上通向比维罗新铺的石子路,便开始颠簸
  起来。垂下的柳枝犹如悬挂在空中的雨丝,在微风的吹拂下,扫过我们的
  前额,怪痒痒的。庄园古老的围墙大门打开了,马蹄踩在庄园的石子路上,
  迸发出火星,在那幢寂静空旷的庞大的庄园里激起了回声。我真想在那座
  大房子里住下来,那儿有两座黑色石塔和石柱门廊,但是,马车却继续朝
  前驶去。侯爵爱讲排场,他有意将庄园宿舍的入口处设在庄园主楼的前面。
  这时,车轮像裹上了布垫一样,又悄然无声了。出现在马车前面的是一条
  宽阔的林阴大道,地面全白松软、洁白的细沙铺成。道路两旁有大理石护
  栏,上面摆放着许多碧绿的盆景。
    新家在对我们微笑。我们在门前漂亮的遮阳篷前停了下来。车一停,
  周围一片寂静。太阳露出笑脸,我们都很高兴。那里整洁、幽静、雅致,
  仿佛一切全是天然形成的。树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绿草如茵,凉风习
  习,风景似画。千百只小乌在空中自由飞翔。财富和自然美景在这儿融为
  一体。太阳在这个舒适的王国里特别耀眼。这一切都十分奇妙。我尽管来
  过比维罗,但没有机会细看这儿的景色。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豪华又这
  么纯朴的乡间别墅。看来地球上确实存在着没有丑恶、没有贫穷、没有悲
  伤的地方。
    巴科和侯爵夫人陪我们一起来这儿。他们将庄园交给我们,并和我们
  一起吃了午饭后,就在下午回到了斐都斯塔。
    庄园里只剩下我们俩了。我将整座庄园看了一遍。底层是大客厅、台
  球室、书房,还有一间小客厅。餐厅的一旁是壁炉,中间有一条白色大理
  石砌成的过道。真高兴!一切都那么晶莹透亮,到处是鲜花,枝叶繁茂的
  树木,五颜六色,美不胜收。我最感兴趣的是侯爵时底层独具匠心的设计:
  他环楼建了一条有玻璃护栏的回廊。我好像从未到过比维罗似地在回廊上
  走了两圈。这儿的一切我为什么觉得那么新鲜,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意?
  金塔纳尔也很高兴,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嫉妒。
    ……
    生活十分美好,春天来到了我的心间。我每天起得很早。沐浴增强了
  我的体质,使我精神愉快。我仰卧在浴池中,手扶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
  泡得我全身舒坦。洗完澡,我裹着浴巾,全身微微发抖。过一会儿,只感
  到全身发热,血液在动脉里流动,十分舒畅。我已拿定了主意,再也不会
  让那些怪念头来左右自己。我现在已不再胡思乱想,日常生活的琐事占去
  了我不少精力。贝尼脱斯应该感到满意。身体得到康复后,精力就会充沛。
  在阳光下悠然地过日子,这就是我盼望的生活。
    ……
    不过,有时生活中出现的一些事情仍然会导起我心灵的震动。我把比
  维罗想像为一部戏剧或一本小说的背景,于是我觉得这儿的树林和房屋都
  显得十分寂静,一切都在静静地沉思,回忆着往昔的喧闹,迎接未来的欢
  聚。我再说一遍,这儿很像戏剧的舞台,有幸应邀到这儿来的斐都斯塔人
  就是在舞台上演出的人物: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埃德尔米拉、巴科、
  小华金、阿尔瓦罗,还有其他不少人。他们都在这儿交谈过,唱过歌,奔
  跑过,戏耍过……我似乎感到了往日的欢乐,或者说,我预感到未来的愉
  快。金塔纳尔说得对,这儿是天堂。这儿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只是缺
  少点音乐。啊,如果想听音乐,就别待在这里了。我现在就去大客厅,用
  食指——我唯一富有乐感的手指弹奏《轻浮的女人》。在奥布杜利娅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看来,这太俗气了,一位夫人竟用一个指头弹琴!
  ……
    金塔纳尔心情很好。他对我照顾周到,真是个好人。他那么殷勤,那
  么体贴,真像变了个人。他想到我的时候多了,想干木工活的时候少了。
  有时他几天都没有摸一摸他的银子。每个人的内心竟都很丰富,饱含诗意。
  他高兴时爱唱爱跳,这都是真情的流露。没有他,我无法在这儿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他在这儿,我会感到孤单、害怕。他在这儿不但不妨碍我,反使
  我愉快。
    ……
    佩德拉到了乡下也讨人喜欢了。她打扮得和农村姑娘一样,和她们在
  庄园里一起唱歌、跳舞,还能熟练地吹奏圆号。昨天傍晚,她站在庄园大
  门边吹奏着曲调简单、略带伤感的民间小调。圆号的曲调越伤感,我的心
  情越愉快,越觉得有希望。这一切都对健康有好处。
    ……
    我来比维罗时带来了几本我父亲的书。我多年没有看这些书了。金塔
  纳尔将这些书放在书架的最上面一格。
    多深的印象啊!我居然在一本带有插图的神话书里发现了洛雷托的草
  屑,这些草屑全都成了粉末了。里面还夹着一些纸片,上面有我童年时写
  的歪歪扭扭的字……还有我画的一张海员画像,根据图下的文字说明,他
  是赫尔曼。
    ……
    我这么爱看书,也许会遭到贝尼脱斯的反对和禁止。重读我当年在洛
  雷托看不懂的书,发现了许多新的东西:什么神灵呀、英雄豪杰呀,宗教
  艺术呀,富有人情味的天国呀,尘世的欢乐呀,忘掉忧愁呀……总之,从
  书里我见到的是一个年轻、健康的民族。我真想成为一个画家,把这本神
  话书留给我的印象画出来。

  读了这几页日记后,安娜开始记述她这几天的感受。堂维克多进来了。他说,他已在河边一处风景优美、凉爽宜人的地方搭起一个帐篷。那一带水面有树木遮挡,准能钓到蹲鱼。
  从那天下午起,他们就开始钓鱼。鱼钓得不多,但心情十分愉快。安娜坐在白底蓝条帆布小凳上看书,左手拿着鱼竿,没有使多大的劲儿,只是不让水流将鱼竿冲走而已。
  就在她在金塔纳尔的陪伴下,在离斐都斯塔五六里地的索托河畔高高兴兴地钓鱼的同时,她的想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她想到了古希腊的山川,想像自己在塞菲索河沐浴,在滕佩闻着玫瑰的芳香,想像自己飞向埃斯卡曼德罗,登上了泰伊赫托山,又一跃从莱斯瓦斯岛跳到了西克拉德斯岛,从塞浦路斯跳到了西西里亚岛。
  ①以上都是古希腊的地名。
  有时,安娜想像自己跟随酒神漫游印度,或者坐船在海上航行,船桅上插满鲜花,还挂着一串串水果。这时,耳中突然响起了金塔纳尔的叫喊声,她不得不回到平淡无奇的索托河岸边。
  “啊呀,我亲爱的,鱼儿上钩了!”
  上钩不上钩,她都无所谓。她心情愉快,金塔纳尔也很高兴。“他真的完全变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也完全变了。”他想。
  光阴飞快地过去。六月的天气已相当炎热。斐都斯塔六月的气候和安达卢西亚的春天一样。每天早晨,趁天气凉爽,安娜和堂维克多、看庄园的贝贝以及佩德拉一起,在花园里采摘水果。他们轻轻地晃动硕果累累的树枝,将湿淋淋、亮晶晶的樱桃采下,放在垫有无花果叶子的大篮子里。庭长夫人白嫩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安放在宽大的绿叶上的樱桃,心里感到非常愉快。她为自己健康的身体感到高兴。她要把篮子里的樱桃送到侯爵家,有时也送到斐都斯塔其他朋友的家里。一天早晨,安娜看见佩德拉和贝贝将红通通的樱桃装在一只白色草篮子里,装了满满一篮。她过去帮他们采摘。她问道:
  “这些樱桃送给谁?”
  “送给堂阿尔瓦罗。”佩德拉回答说。
  “是的,我马上给他送去。”贝贝说,他想到即将到手的小费,高兴地笑了。
  安娜感到自己接触樱桃的那只手在颤抖,心里突然觉得甜丝丝的。她趁别人没有注意,情不自禁地偷偷地吻了吻那只草篮子,就像一个初恋的中学生那样。随后,又对樱桃亲吻了一下。接着,她拿起一颗樱桃轻轻地咬了一口,又将它放进篮子,那颗樱桃只留下两个轻微的齿印。
  她对自己的胆大妄为和恬不知耻感到吃惊。那天她一整天都在想这件风流事。她认为这也和身体健康有关。
  圣彼得节的前夜,讲经师收到了贝加亚纳侯爵的一封请柬,邀请他在忙完一天的教堂公务后去比维罗庄园,和庄园主人以及目前住在庄园里的金塔纳尔夫妇,还有其他好友共度佳节。比维罗庄园属圣彼得乡村教区,看管庄园的贝贝是那一年庆祝活动的经办人。他为了不使侯爵丢脸,准备多花点钱,好好地庆祝一番。
  在最后一封信的附言里,安娜对她的忏悔神父说:“侯爵对我说,他打算邀请您来参加圣彼得节的庆祝活动。我们是这次活动的经办人,我想您一定会来参加的。否则,就太不赏胜了。”
  “我一定要去参加,”堂费尔明在床上翻着身,想道,“我真想不去,以表示对他们的蔑视,以便将这一切全都忘掉……我真感到厌倦了,但我还是要去。对,我就是要去,我肯定会走上去比维罗的那条路的。我决不认输,我宁肯在斗争中折磨死,也不认输。我一定要去!”
  那天夜里,他没能连续睡上一个小时。不过,这是他的老毛病,自从安娜“再次欺骗了他”,堂费尔明的心情没有一刻钟安宁。
  侯爵在请柬中没有请他同车前往,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冷淡的表示。德·帕斯没有去计较这些,他决定自己租车前去。他吩咐马车十点正在堤岸附近等他。他去大教堂,没待多久,九时半就等候在去比维罗的那条路上。他心情不好,脸色苍白,不安地在公路上来回走着。
  “我干吗上那儿去呢?那家伙肯定也会去的。我上该死的比维罗去干什么?”马车没有按时到,德·帕斯急得直跺脚。过了好一会儿,一辆又破又脏的马车驶了过来。
  “去比维罗,快点儿!”堂费尔明大声地说,随即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把座位压得吱吱作响。
  马车夫笑了笑,扬起鞭子在空中挥了一下,那匹瘦马在公路上小跑了两三分钟,似乎觉得这样跑与它的年龄不相称,便慢吞吞地走了起来。
  讲经师回想起几星期前,他也坐过这辆马车,或者说,是同一家车行的车子。那时他高兴得眼含泪花,心里充满希望,脑子里盘算着各种计划,这些计划使他兴奋不已。现在他却预感到一切都完了,安娜已不属于他,他即将失去她了。他这次去比维罗太荒唐了。如果梅西亚也在那儿(这点几乎是肯定的),那么这个衣着讲究的家伙一定会处处占上风。教区法官身穿细羊毛呢长袍,上面是一排细小的扣子,肩上的披肩犹如展翅的蝙蝠。他的装束和《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唱小夜曲时穿的衣服相似。出门时他曾为自己穿什么衣服考虑良久。他越来越讨厌教士服和法袍。宽边教士帽他也不喜欢,帽筒太短,俗不可耐,就像堂库斯托蒂奥戴的那玩意儿那样。这种帽子已经过时,戴上它有失代理主教的身份。穿大礼服去?那也不行,那他就成了乡村牧师或自由派教士了。讲经师平时很少穿这类服装。如果法律上允许,他就穿猎装、紧身背心、窄腿裤子和马靴,宽檐礼帽。他认为,自己身穿便装模样儿一定也非常神气,他不一定比不过那个令他讨厌的傲慢的年轻人。
  堂费尔明承认自己也有七情六欲。他没有给自己的爱取什么名称,但他认为自己完全有权利爱,他丝毫也没有为此感到内疚。他知道自己是个神父;他也明白,当教士试图表明自己也是个男人时,安娜就厌恶教士。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男人,他比那个家伙更具有男子汉的气概。他可以将那个家伙撕成碎片,也可以像抛球那样将他从高处往下抛。他不再想那些伤心事和生气的事儿了。他痴呆呆地望着变化无常的自然景色和慢慢朝后退去的电线杆。公路上的灰尘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关上马车的窗门。由于没有窗帘,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他心烦。这五六里地他觉得长得没有尽头。他认为侯爵没有邀他同车前去,大没有礼貌了。他也怪自己,谁叫他接受邀请的呢?可不接受也不行呀。
  他听见自己车后新铺的石子地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他探身看看骑马的是些什么人,原来是堂阿尔瓦罗和巴科。他们各骑一匹漂亮的西班牙纯种白马,在他身边疾驰而过。
  他们没有见到他。他们聚精会神地朝前飞奔,根本没有注意身边这辆破旧的马车。那匹可怜的老马知道自己没法进行体面的竞争,只好继续慢吞吞地走着。它知道自己跑得快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每次按时到达,吃的还是那么糟糕。这是马的全部哲学。马车夫的想法和马的想法也差不多。
  讲经师到比维罗庄园时,庄园里已没有任何客人,就连侯爵夫妇和金塔纳尔夫妇也不在那里。
  打扮成村姑模样的佩德拉出来迎接。她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头上的金发闪闪发亮。红色的丝绸背心紧紧裹着她那苗条的身躯,肩上披着呢制披肩;下身穿一条绿色法兰绒裙子,红色衬裙边不时地在她的脚面显露出来。她很漂亮,她自己也确信这一点。她微笑着对讲经师说:
  “老爷夫人都上圣彼得教堂去了。”
  “我估计他们会上那儿去的,姑娘,可我渴死了……”
  在花园凉棚里,这个假装村姑的姑娘给讲经师端来一杯她自己配制的清凉饮料。
  “愿上帝保信你,佩德拉。”
  两人交谈起来,他们谈到金塔纳尔夫妇在庄园里的生活。
  佩德拉说,唐娜·安娜已判若两人。她心情愉快,蹦蹦跳跳的,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成天关在小教堂里祈祷,也不读圣特雷莎的书了。至于她的身体嘛,棒极了!
  “巴科少爷来了吗?”德·帕斯突然问道。
  “来了,大人,一刻钟前到的。他是和阿尔瓦罗少爷一起骑马疾驰而来的。他们也像您一样喝了一杯清凉饮料,就上圣彼得教堂去了。我想他们不是去听弥撒,而是去参加庆祝活动的……”
  这时,东边响起了劈劈啪啪的爆竹声。
  “已开始奉举圣体了。”姑娘说。
  佩德拉眯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讲经师,见他有些不耐烦了。他问:
  “圣彼得教堂离这儿不远,走出这座树林就到,是吗?”
  “是的,大人。不过那儿有个三岔路口,如果走错了道,就会走到海边……您要是愿意,我陪您去。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
  “如果你愿陪我去,那太好了。”
  佩德拉便撒腿走在讲经师的前面。他们从便门走出花园,走进一座树林,那儿全是高大挺拔的圣栎树和盘根错节、树皮粗糙的橡树。这座茂密的树林分布在一座山丘上。他们爬上山坡,堂费尔明见到佩德拉法兰绒裙子下面,露出一截白色裙子彩虹般的镶边和抽纱白丝袜。那是她有意让它们露出来的。她娇滴滴地媚态毕露地对讲经师说:
  “天真热啊,堂费尔明!”金发姑娘说完,拿一块廉价的布手帕擦着前额上的汗水。
  “是非常热,金发女郎,是很热!”讲经师解开法袍的扣子,喘着粗气回答说。
  “走这么一点路,不应该把您累成这样吧。当年您在马塔赖莱霍时,走起山路来,比鹿还快呢。”
  “是谁告诉你的?”
  “特莱西纳呀!”
  “你们是朋友?”
  “对,是好朋友。”
  两人沉默了,都在思考着什么。一会儿,教士接着说:
  “当时我是山里人,我玩起九柱戏来……”
  佩德拉停下脚步,回头看堂费尔明摆出玩九柱戏时击橡木球的姿势。
  姑娘笑了笑,又朝前走去。
  “您现在也非常结实。这不用多说,一看就知道。”
  他们再次沉默。
  山丘后不远的地方又响起了爆竹声,接着有人吹起了风笛,敲起了手鼓。声音穿过茂密的树林,已变得相当微弱。
  风笛声引起了他俩的共呜,因为他们都是山里人。他们相视而笑。
  “他们回来了。”佩德拉说,停住了脚步。
  “我们来晚了?”
  “是的,大人,他们从下边那条路过去了。等我们到圣彼得教堂时,他们可能已到比维罗庄园了。”
  “这么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堂费尔明,请您原谅,害您白白跑了这段路。”
  “姑娘,这没有什么,上这儿来看看也不错,这儿挺凉快……不过,我有点儿累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在前面那堆割下来的青草上坐一会儿,好吗?”
  说完,他就一屁股坐在草上。
  佩德拉不敢坐在讲经师的身边,但又想坐下去。她红着脸,双手摆弄着围兜。
  “您说累了?”她壮着胆子说,“像您这么年轻力壮的人……”
  传来的风笛和手鼓声,时而欢乐,时而忧伤。乐曲充满美好的理想和甜蜜的回忆。
  讲经师嘴里咬着一根野草,沉思不语,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命运在嘲弄人!送到嘴边的果子他偏偏不想吃,吃不到的果子他又那么想吃。他觉得为了使自己在比维罗的处境不那么尴尬,最好是将自己正在思考的打算付诸行动。他认为,将庭长夫人的侍女弄到手,占有她,这对实现自己的目标十分有利……
  “佩德拉……”
  “大人,什么事?”她假装吃惊地问道。
  “您还想长个儿吗?怎么老站着呢?你已经出落得够漂亮的了。你是聪明人,如果没有急事,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想随便问你几件事……”
  “随便问吧,堂费尔明。这儿肯定不会有人路过。一般人上教堂都从下边抄近路,很少有人路过这儿。不过,您如果想痛痛快快地谈谈,我们还是到上边那间茅屋里去,那是砍柴的人休息的地方,叫樵夫之家。那儿既凉快,又有地方可以坐。”
  “那太好了,我们就上那儿去好好谈谈吧。”
  讲经师站起来,两人便朝茅屋走去。他们默默地走着,树林越来越茂密了。
  风笛声和鼓声越来越远,几乎听不到了。
  一到樵夫之家,佩德拉便躺在离堂费尔明不远的草堆上,脸像她的衬裙一样红,一双活泼得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
  讲经师在茅屋里坐了下来,两人交谈起来。
  正像佩德拉说的那样,堂费尔明这时就怕和从教堂里回来的那些人相遇。半小时后,当他独自一人走出树林,从便门走进花园时,最先见到的是庭长夫人。她站在铺满干草的桔井里,旁边站着堂阿尔瓦罗。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埃德尔米拉、巴科、华金和堂维克多从附近看管庄园的贝贝积聚的草料堆上,抓起一把把干草,拼命往他们俩身上扔去。堂阿尔瓦罗一边自卫,一边保护着庭长夫人。
  侯爵站在二楼的走廊里大声说:
  “喂,你们这些疯子!我要放狗咬你们!你们把贝贝的草料全糟蹋完了……牲口晚上吃什么?都是些疯子!”
  贝贝就站在附近,衣冠整齐,还打着一条黑领带。他以为这副打扮才符合节日活动经办人的身份。他倒并不在意,反而笑了笑说:
  “随他们去吧,老爷,随他们去吧,让少爷、小姐们玩个痛快。等会儿我会将草料垛起来的……”
  庭长夫人满头都是茅草,半开半闭着眼睛。等这场玩笑开完了,才见到了讲经师。她在堂阿尔瓦罗和在场其他人的帮助下,才爬出枯井。
  让忏悔神父见到自己这个样子,她很不好意思。她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了招呼,随后就回头和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埃德尔米拉等人跑到花园里去了,后面跟随着巴科、华金、堂阿尔瓦罗和堂维克多。
  侯爵过来招呼讲经师,将他请进大客厅。那儿有侯爵夫人、省长夫人、男爵夫妇和他们那个不愿跟那些“疯子”一块儿玩耍的大女儿;另外还有里帕米兰、贝尔穆德斯和给安娜治病的贝尼脱斯医生,以及斐都斯塔其他一些名流。
  “教区法官先生,”贝加亚纳说,“我们的节日活动分成两部分。贝贝是经办人,他邀请了乡村地区所有的神父,一共是十四位。我请他们吃饭。这些人中间有几位不太开化,不愿意和城里来的夫人小姐和绅士在一起用餐。所以,我将他们安排在老楼,我准备过去陪他们。我本来想请里帕米兰一起去,可他不愿意。如果您肯赏脸和我一起去,那些教区的神父一定会感到万分荣幸。要知道,您是代理主教大人啊!”
  讲经师没奈何,只好跟侯爵一起上老楼用餐。
  佩德拉负责指挥给乡村神父们的饭桌上菜,她仍然是一身乡下人打扮,红红的脸,一头金黄色鬈发闪闪发光,一双活泼而富有表情的眼睛迸出炙人的火花,将那些乡村教士和村民们挑逗得神魂颠倒。
  到了喝咖啡的时候,堂费尔明再也待不下去了,找机会跑到了新楼,那儿欢声笑语,非常热闹。他进去时,头戴尖顶帽的堂维克多正和里帕米兰在唱二重唱。他们站在钢琴边,堂阿尔瓦罗在弹琴。他口中叼着雪茄,摇晃着身躯,一双明亮的眼睛被烟雾熏得时开时闭。
  夫人小姐们已离开餐桌。侯爵夫人、省长夫人、男爵夫人在花园里散步;那些年轻一点的如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安娜、埃德尔米拉和男爵的大女儿等人在树林里玩耍。
  从底层的玻璃回廊上,人们听到她们在大喊大叫。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埃德尔米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尖声尖气地叫着男人们。
  华金听到她们的叫唤,便叫巴科不要听堂维克多和里帕米兰的二重唱了,跟夫人小姐们玩儿去。
  “等会儿去吧。”巴科对里帕米兰唱的古老歌曲很感兴趣,同时,他对自己的表妹也有些玩厌了。
  金塔纳尔和大祭司的嗓子很快就唱哑了,钢琴也随即停止演奏,华金的愿望实现了。他和巴科、梅西亚以及贝尔穆德斯一起来到树林里。但这时他们已听不到那几位年轻夫人小姐的叫喊声,看来她们准是躲起来了。
  有人建议分头去寻找她们,这个主意立即得到赞同。他们便很快地散开了。
  剩下贝尔穆德斯一人时,他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觉得在这样一座茂密的百年老橡树林里,和任何一位夫人、小姐单独相遇,都非得有能说会道的本领不可。可他缺乏这种本领。然而,在这绿草地上和奥布杜利娅或安娜谈谈心,那倒是非常愉快的。
  讲经师只好和里帕米兰、堂维克多、省长、贝尼脱斯和其他一些名人待在一起了。贝尼脱斯虽很年轻,但他饭后喜欢抽枝烟,坐着休息一下。
  医生站在阳台上。堂维克多过去和他说话,德·帕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感谢我,堂维克多?”
  “对,感谢您。安娜完全变了!她心情愉快,身体很好,胃口大开。她再也不那么爱静思默想,不那么过分虔诚,也不再疑虑重重,神经紧张,疯疯癫癫了,就像上次参加宗教游行那样……啊,我每次想到那宗教游行,心里就会发抖。可是,现在这一切全过去了。她自己也为过去的事感到羞愧。她现在相信,过分虔诚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个世纪是文明世纪,不是圣人世纪了。贝尼脱斯先生,您的看法呢?”
  “您说得对,先生。”医生吸了一口烟,笑着回答说。
  “您认为我妻子的病全好了,彻底好了?”
  “我的朋友,唐娜·安娜本来就没有什么病,这话我已对您说过多次了。她当时有些不舒服,变换一下生活环境就好了,但这不是病。没有病就谈不上治愈不治愈了……再说,眼下她这么高兴,这么乐观,将过去的疑虑全忘得一干二净,这不过是同一事物的另一面罢了。”
  “怎么回事?您的话让我吃惊。”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反正唐娜·安娜的性格就是这样:活泼好动,容易激动,容易走极端。所以,要让她多参加些活动,使她受到鼓舞……还需要……”
  贝尼脱斯吸了一口烟,看了一眼堂维克多。后者睁大着眼睛,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
  “需要什么?”
  “她需要一种强烈的刺激,要让她参加能吸引她注意力的活动,因为她的性格比较偏激。过去,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将自己的爱献给了上帝;现在她能吃能睡、爱在野外活动,热爱大自然。她现在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
  “说得对,眼下这个可怜虫只谈身体健康的事。”
  “您为什么说她是可怜虫呢?”
  “为什么?因为她偏激,需要刺激……”
  “这有什么关系?她性格就是如此嘛。”
  “那么,您认为她过去是太虔诚了,虔诚得太过分了……也许在这方面有人对她施加了影响……”
  “对,完全有这种可能。”
  堂维克多和平时一样,一激动说起话来就无所顾忌。他没有看讲经师一眼,也不怕让他听见。讲经师装做看报,有时跟里帕米兰说上一两句话。实际上他在全神贯注地倾听阳台上两人的对话。
  “如此说来,安娜的变化是受到了另一种影响……她现在爱上了乡村,喜欢娱乐、消遣……”
  “对,先生,医学上有句格言:环境的影响会使人心理发生变化。
  ①原文为拉丁文。
  “完全正确。环境影响心情,我确信这一点,不过目前这种影响在哪儿呢?过去的影响我心里明白,都来自教士会和耶稣会,可现在的影响来自什么地方呢?”
  “这也非常清楚,是我们,是新的生活方式影响了她。这儿的一切都会对她产生影响:新鲜的空气,富有营养的食品,优美的风景……”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是这儿清新的空气,新鲜的牛奶,甚至是牲口的气味儿救了她!”
  “对,先生。”
  “那么,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会不会产生消极的影响呢?”
  贝尼脱斯咬下一小截雪茄吐掉,像刚才那样笑着回答说:
  “不会的。”
  “圣巴巴拉!”金塔纳尔闭上眼睛,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叫道。
  ①炮兵保护神。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是一声炸雷,震得墙壁晃动起来。谈话停止,众人都站起身来。里帕米兰和堂维克多吓得脸色发白。这两个勇敢的男子汉一听到雷声就直打哆嗦。
  尽管里帕米兰这几年耳朵不太好,但对雷声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听了就觉得不舒服。在家里他会拿床单将脑袋蒙上,在这儿他不好意思这样做。
  除了上面这两个怕听到雷声的人外,其他的来宾都上阳台看下雨。大雨倾盆,侯爵夫人和跟她在一起的几位夫人在花园一边的望景楼下避雨。望景楼在围墙的旁边,站在那儿可以将庄园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
  “那些年轻人上哪儿去了?”里帕米兰心里虽很害怕,但还想装出关心他人的样子。
  他说的年轻人就是刚才跑到树林里去的那些人。
  “是呀,他们上哪儿去了,得派人去寻找他们……可不要迷路啊!”金塔纳尔大声说,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应该早点说这样的话就好了。
  讲经师也有些担心,只是没有开口。他刚才心里已经够难受了,一想到树林里的那些人,心里就更难受了。是呀,天下着大雨,堂阿尔瓦罗这小子准会利用这种机会干他的风流事……
  “是得派人去找他们。”省长说。
  “应该给他们送伞去……”
  “可是,侯爵夫人在望景楼下躲雨,侯爵又在老楼和乡村神父们在一起。主人都不在,谁来派人送伞呢?”
  究竟怎么办,人们讨论了许久。
  “不管怎么说,一定得给他们送伞去。”男爵说。
  讲经师离开大客厅,拿来了两把乡下人用的绿色油布大伞。他将其中一把给堂维克多,说道:
  “金塔纳尔,我们走吧,您是猎人,我过去也打过猪,我们上山去吧。”
  说话的同时,讲经师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堂维克多,仿佛在骂他白痴、胆小鬼。
  “太好了。”在场的人都为他俩勇敢的行为叫好。
  紧随着闪电,一声霹雳在房屋的顶上炸响了,就连胆子最大的人也吓得脸色发白。
  “我们快走吧。”讲经师大声地说。他也脸色苍白,但不是炸雷吓的。他脸色发白的原因是怕有人在嘲笑他的厄运,嘲笑他那倒霉的教士身份。
  “不过,堂费尔明啊,”金塔纳尔鼓起勇气说,“正由于我是猎人,我知道,这时候去树林里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树木容易遭雷击。山上还有许多桂树,桂树是导电的。如果是松树,情况会好一些,可是……”
  “瞧您在说些什么呀!您不怕雷电将他们劈死吗?难道您不知道唐娜·安娜也在那里吗?”
  “这倒也是……不过,就让贝贝带个把仆人去吧……就让他带安塞尔莫去吧。您这么去,全身都会湿透的。”
  “走吧,快上山去吧,堂维克多!”讲经师怒吼道。
  一声更响的炸雷淹没了讲经师的吼叫声。
  “两位先生,别着急,”躲在卧室里的里帕米兰出来说,“我看那些年轻人准会找到避雨的地方。”
  “怎么会呢?”
  “会找到避雨地方的,堂费尔明,您不必惊慌。那儿有个樵夫之家,您可能不知道,是间茅屋,是侯爵派人建造的,建在树林最密的地方,是用芦苇和灰泥建成的……”
  讲经师没有听他说下去,便将雨伞丢在堂维克多的脚下,自己夹了另一把走出门去。
  金塔纳尔抬起那把他认为像盾牌一样的雨伞,默默地跟随着那个“发了疯一样”的讲经师出去了。他弄不明白讲经师为什么偏要亲自出马寻找安娜,不让仆人去。
  关于这一点,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明白。他们只是脸露诡橘的微笑,对讲经师的行为感到怀疑。
  “堂维克多说得对,”男爵说,“为什么不可以叫仆人代劳呢?”
  “讲经师这么一来,”省长说,“好像对我们都将了一军,尤其是对您,因为您的女儿也在山上。”
  又打了一个响雷,吓得里帕米兰又躲进卧室,众人都感到惊恐万分。
  “诸位先生,”大祭司在卧室里说,“快进行祈祷吧,请诸位原谅,我要进行祈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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