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翌日,格洛塞斯特尔在大教堂当着讲经师的面将昨晚舞会上发生的事全都说了。“贵族老爷和夫人们在俱乐部的阅览室里关起门来,又吃夜宵,又跳舞。那个叫安娜·奥索雷斯的庭长夫人就在堂阿尔瓦罗·梅西亚先生的怀里晕过去了。”
  昨夜一夜未眠,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安娜消息的讲经师突然转过身去。格洛塞斯特尔的话第一次像匕首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的脸苍白如纸,下巴颤抖不止。他咬住下唇才止住颤抖。他以惊奇、沉痛的神情瞧着自己的敌人,副主教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讲经师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赢了,这次你真的赢了,这一手真够狠毒的。”德·帕斯心里想,这些家伙看起来卑鄙无耻,没有什么力量,但也够狠毒的,这一刀刺得好厉害呀!堂费尔明接着又想到他母亲。他觉得只有她才是自己人,和他血肉相连。她从来不会背叛他,但安娜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根本不了解她,她刺穿了他的心……
  讲经师经历了一生中最深重的痛苦。对此他未加掩饰,也无法进行掩饰。德·帕斯离开圣器室,在大教堂的翼殿内徘徊,不知走向哪儿。他的意志仿佛一下子全崩溃了……当他发现有几个教徒在瞧着自己时,便在礼拜堂的祭坛前跪下,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去庭长夫人家?这太荒唐了,这个时候去,也太早了。如果他一个人待着,就觉得太孤单了,他几乎都不敢出门,觉得周围的人都成了他的敌人。还是见母亲去吧。他走出教堂,快步走进家里。唐娜·保拉正在打扫餐厅,银白色的头发上缠着一块黑色的棉布头巾。
  “从唱经处回来的吗?”
  “对,妈妈。”
  保拉继续打扫餐厅。堂费尔明围着桌子踱着步。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得到真正的同情;只有母亲,才能体谅他内心的痛苦。他想讲,又讲不出口,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他母亲也太无动于衷了,居然看不出儿子内心的痛苦。唐娜·保拉似陌路人一般瞧着他,她根本不知儿子内心的焦虑,但他又说不出口。
  “你怎么啦,孩子?干吗在这儿转圈子?我这么一打扫,你新衣服上都积满灰尘了。”
  堂费尔明离开餐厅,走进书房。特莱西纳正在替少爷整理床铺。她在唱歌,又在抖草垫子,少爷进门她也没有听到。讲经师进了书房,又走出来,他离开了家。他来到唐娜·佩德罗尼拉·利萨莱斯的家里。老太太上教堂做弥撒去了。他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她回来。他一会儿背着双手,一会儿将双手交叉放在肚子前。那只干净的肥猫进来瞄瞄叫了两声,似在向它的朋友打招呼,随后蜷伏在他的脚前。看来这猫也知道他的心事了。触景生情,过去安娜经常坐的那条沙发勾起讲经师的许多心事。沙发一端的弹簧有些松弛,布面有些发皱,庭长夫人就经常坐在那儿。德·帕斯就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他闭上眼睛,觉得懒洋洋的,有些萎靡不振。他真希望时间能停滞不前,希望唐娜·佩德罗尼拉晚点回来,他真有些无所适从,干什么事都觉得不行。他的心仿佛已经死去,遥远的回忆在他脑海里翻腾。他仿佛闻到了当年安娜献给他这个好朋友和兄长的那朵大玫瑰花的芳香,也好像听到了她像银铃般的嗓音和花香融汇成的神秘的乐曲。是的,那是一种爱,是一种高尚的爱……他是个有感情的人。爱也不一定都得跟淫欲联在一起。爱也意味着醒悟后内心的痛苦,意味着突然感受到的孤独感,意味着甜酸苦辣……眼下他觉得什么职责呀,教士的义务呀,贞操呀,这些字眼都是十分空洞的,就像舞台上演戏说的话。他受到了欺骗,他的灵魂受到了践踏,这完全是事实。安娜原来是他的,这样才公平合理。关于这点,她本人也起过誓。尽管谁也不知为什么应该是他的,但她确实是他的。
  讲经师突然站起来。时间飞快地过去,他突然感到了这一点。他的敌人此时一定在想方设法害他,和他作对。这时,他们一定聚在一起,“太无耻了,她太无耻了!”那天她竟然上教堂去让他看那枚钻石十字架,让他看那件她要穿着去出丑的衣服……是的,她是去出丑的……在教堂里,他是她的主人,是精神丈夫……堂维克多是个笨伯,他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住……
  他来到走廊上,大声问道:
  “唐娜·佩德罗尼拉回来了吗?”
  “她就在门口了。”有人回答说。
  她走进家里。她还没有来得及跟讲经师打招呼,他就对她说:
  “快去将她叫来!”
  “叫谁?……叫安娜?”
  “对,马上派人去叫她。”
  堂费尔明又踱起步来。他不愿意说话。唐娜·佩德罗尼拉对讲经师非常顺从,她没有说什么,就走进客厅。
  半小时过去了。门铃响了。唐娜·佩德罗尼拉出去开门,是安娜。
  “什么事?”
  “堂费尔明在客厅里……”
  “太好了……”
  庭长夫人走进客厅。唐娜·佩德罗尼拉到厨房里去了,厨房在房子的另一端。“如果有人叫我,就说我不在。”她对女用人说。接着,她就去卧室边的祈祷室。
  德·帕斯发现庭长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漂亮,只见她眼里燃烧着神秘的火焰,脸颊像道出隐哀后那样红通通的。另外,他似乎还在她身上见到一圈他过去从未见过的新的光环。在他看来,她就是他一生中,在这个捉摸不定的世界里唯一的精神寄托。
  “那是怎么回事?”堂费尔明像脚下生根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
  “我正想跟您见一次面呢。我都快疯了,昨天夜里我以为自己快不行了……昨天……今天……我也弄不清什么时候了,我真的疯了!”
  她哽咽着,连话也说不出来。
  德·帕斯对她产生了同情,随后又觉得这种同情很可耻。
  “事情的经过我全知道了,不必细说了。”
  “什么事您全知道了?”
  “就是昨天的事,也是今天的事,舞会、夜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娜?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舞会,什么夜餐?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将我灌醉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不是那么回事……我害怕,我脑袋里害怕……可怜可怜我吧!我没有母亲,孤苦伶仃……”
  她的确从小失去了母亲,她比他还孤单。堂费尔明出于一片爱心,对她产生了同情。他走到庭长夫人身边,握住她的手说:
  “那您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对我说……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讲经师颤抖着嗓音说。
  安娜抽抽噎噎地对他讲述了内心的恐惧和痛苦,说自己回家后躺在床上,一想起舞会的情景,便立即出现各种可怕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又像上次生病时那样,迷迷糊糊地丧失了神志……后来,她想到自己做错了事,又感到害怕……说到这儿,安娜见讲经师的脸色非常难看,便停下来。接着,她又说,清晨她躺在床上,身体十分虚弱,和上次生病时一样,感到五脏六腑全都碎裂了,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慢慢地消失……随后,她觉得自己精神崩溃了,突然产生了怀疑一切的心理,就连上帝也只不过是一种固定的观念,一种狂热的追求而已。
  “是啊,我确实是迷糊了,”安娜继续心有余悸地说,“我糊里糊涂地过了一个小时,何止一个小时呢?都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只想恢复健康,得到休息,有清醒的头脑。可现在我觉得全完了,我的上帝,我的五脏六腑全都撕裂了!”
  安娜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两只眼睛死死地盯视着地毯。
  德·帕斯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有些害怕,头脑中也闪过疯狂的念头。他希望她再次出现昏迷,他认为她的头脑虽然糊涂了,但是,她的躯体仍然那么美丽,他现在正单独和她待在一起,没有旁人,完全可以乘机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要救自己,我希望自己的灵魂得到拯救,”安娜突然又回到了现实中,大声地说,“我真希望重新过上夏天那种平静、甜蜜的日子。是的,我喜欢那种宁静。那时,我们谈论上帝,谈论天堂,谈论对上帝的爱……是的,我希望您这位兄长救救我,希望女圣徒特雷莎给我指路,希望她这面明镜不要在我的心目中失去光泽,希望上帝能安抚我的灵魂。费尔明,这就是我做的忏悔,就在这里。我想忏悔的地点井不重要,在哪儿都行……对,这就是我的忏悔。”
  “我真希望您能这样做,安娜。我想了解全部情况。我心里也非常难过,我也真不想活下去了,就想死在这儿。过去在这儿我们交谈过多次,我们既谈天上的事,也谈我们自己。我也是血肉之躯,我也希望有个姐妹,但她要忠诚,不能背叛我。是的,我也难过死了……”
  “这都是我的不对,是吗?您难过是因为我背弃了您,您认为我在骗您,我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是吧?”
  “是的……您把经过全告诉我吧。”
  “不行……”
  “告诉我吧!”
  “不行……就算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您,但这一切又是什么呢?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又不是自己想去的,是他们硬要我去的。我也不知怎的就同意去了……那儿有个女人特别坏……”
  “别责怪别人了。您得把事实说清楚。我想知道事实。其实,我都知道,一会儿我来告诉您。”
  “什么事实?”
  “和梅西亚那家伙的关系,安娜……您跟他干了些什么?”
  安娜振作起精神来。她得认真地对付忏悔神父对她提出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想法说出来。她认为,“反正这儿不是忏悔室。再说,不把最糟糕的事情说出来,对他也是一种仁慈的表现。”
  “我并不爱他。”她让自己镇静下来后,说道。她现在一门心思只考虑怎样保守秘密。
  “可是,昨天夜里……或者说今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他跳舞了,是金塔纳尔……是他让我跟他跳的。”
  “别为自己辩护了,安娜!这不是忏悔。”
  安娜朝周围看了一眼。她认为这儿不是忏悔室。这种狡辩发生在安娜身上反而显得天真。她确信,不跟讲经师说出真情是她至高无上的义务。跟他说她爱梅西亚,那绝对不行!
  “我丈夫让我跟他跳舞,我才那么干的。他们又让我喝了不少酒,我全身不适,头晕目眩,晕了过去,他们就将我送到家里。”
  “您是在他怀里晕倒的吧?”
  “在他怀里?”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这就是说,您在跟他跳舞时,晕倒在他的怀里的。”
  “这我记不得了,也许……”
  “无耻!”
  “费尔明,看在上帝分上,费尔明……”
  安娜后退一步。
  “轻声点,别大叫大嚷,也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又不会吃人,为什么要那么害怕?我让您害怕了,是不是?为什么?我是什么人?我的权力是精神上的,而您刚才说,昨晚您不信上帝……”
  “看在上帝分上,费尔明,发发慈悲吧!”
  “是的,您是这么说的。这是您走的一条路。没有上帝,我算得了什么?没有上帝,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我在出丑,整个斐都斯塔的人都会笑我,梅西亚也会瞧不起我,见到我时,会华我……精神父亲成了一个可怜的魔鬼!我真是个可怜虫,倒霉鬼!他会侮辱我,因为我已失去自由了。”
  讲经师躯体使劲地摇晃着,好像想挣脱锁链,随即他在沙发套上使劲捶了一拳。
  他用手摸了摸前额,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穿上斗篷,戴上帽子,不再说话,哆哆嗦嗦地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他以为安娜会追上来,哭泣着喊他……但他立即发现自己已被抛弃。走到门厅,他站住侧耳细听,没有听到有人叫他。走到街上,他又看了看几个阳台的门,没有一扇门是开的。看来,安娜根本不会再理他了,就连看也没有出来看他一眼。她确实骗了他。可她是个女人,是他的,是他心爱的女人。是的,是他心爱的女人。然而,女人总不理解这点,这个最纯洁的女人爱的不是他。这时,他的脑海里出现种种想法,他想起自己作为忏悔神父,在忏悔室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欲念。他这时也想起特莱西纳,想起这个脸色苍白、笑容可掬的姑娘。她像在他脑子里说:“你怎么啦?”“我是个男人,”他加快了步伐,“我爱她的灵魂。”“您也爱她的肉体,”特莱西纳在他脑子里说,“您也爱她的身体,别忘了这一点。”“对,对,不过,我要等待,我一直等到死也要得到她,我不会失去她的,因为我爱她的一切。她是我的,我由衷地爱她。可是,她离开了我,远远地离开了我,我永远失去她了……”
  安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瞧着讲经师离她而去,没有勇气拦住他,没有力气将他叫回来。这时,她头脑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位教士先生爱上她了!看来,他是作为一个男人爱上了她,这种爱不是她原来想像的那种宗教的、理想主义的、天使般的爱。他嫉妒了,嫉妒得要命……讲经师并不是她精神上的兄长,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是个身穿教士服、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一想到这个教士在爱着自己,安娜身躯像突然碰到冰凉的物体一样猛地一颤。她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笑,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苦笑。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这个自由思想人士,见到他身穿衬衫,站在桌子边,就在洛雷托,和一个教士及几个无神论者或进步党人士一起进行辩论。安娜就像刚刚听到那样清楚地记得她父亲和那几个先生说的话:“教士玷污了良心。他们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所谓宗教禁欲完全是骗人的鬼话。”这些话当年她听了并不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含义却十分清楚。看来他们是想玷污她。唐娜·佩德罗尼拉把这幢房子让出来,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待着,就是想腐蚀她……想到这里,安娜感到恶心,感到羞耻,她急急地朝门口奔去,没有告别就走出门去,回到家里。
  一到家,发现堂维克多正在用锤子敲打什么,声音震耳欲聋。他在制作桥的模型,想拿到圣马特奥展览会上展出。这次他没有拿布将锤子包上,铁锤敲铁钉,声音大得吓人。现在他是一家之主了,他妻子听从他的意愿,前去参加舞会,就证明了这一点。宗教和神秘主义的影响已不复存在,现在他只保留从祖先传下来的一般性的信仰,有这点就足够了。除此之外,就搞他的发明创造,搞他的艺术,还有演戏,打猎,再加上敲敲打打,生活够丰富多彩了。堂维克多就这样想着。他穿一件苏格兰格子花呢睡衣,不停地在他的新车间里敲打着。新车间是底层的一个小房间,门朝院子里开着。阳光一直照到他的脚下。照得他那双半土耳其式的拖鞋上的玻璃球和金色鞋带闪闪发亮。他一边干活,一边吹着口哨,他那只省内最名贵的金丝雀也在吱吱地叫着,鸟笼就挂在一根铁丝上。安娜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他实际上是她的父亲,她就像爱父亲那样爱他。就是从外表看,他也真有点像自己的生父。预示着春天即将来临的二月的阳光,那清新的空气,丁丁当当的敲打声,口哨和鸟呜,还有飘过天井上空的朵朵白云,这一切都让人高兴。这就是她的家,她是家里的女王,这儿宁静的气氛全是属于她的。堂维克多放下锤子,去拿锯子时,见到了妻子。
  他们默默无言,相视一笑。阳光使金塔纳尔恢复了青春。他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他制造出来的东西令人叫绝。尽管在形式上过于完美,但他确实能拿起一块木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娜十分欣赏丈夫的手艺。
  他听到妻子的赞扬,非常高兴,脸有些发红,答应下星期给她做一张缝纫用的桌子。“凭我这双手什么东西都能做出来。”
  一时间,庭长夫人忘记了早晨的不愉快。当她重新想起那件事时,觉得堂费尔明不是坏人,但是个不幸的人。不过,她以为,从任何角度看,当了教士还坠入情网,实属荒唐可笑。安娜曾多次想像过各种罗曼蒂克的爱情,就是没有想到过这种爱情。在戏剧里会出现这种亵渎神灵的爱情,但现实生活中身穿紫色法衣的教士产生这样的感情就太令人难以接受了。生性诚实的安娜从本能上厌恶这种现象。不过,她觉得堂费尔明还是值得同情的,不能原谅的倒是那个唐娜·佩德罗尼拉。往后如果再次跟讲经师交谈(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因为他们终究还得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再也不会去那个老婆子的家了。这个老太太究竟安的什么心?她将她安娜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堂维克多刚才出去了一会儿。当他高高兴兴地哼着小调,从街上回来时,突然对妻子说,他们应接受侯爵夫人的邀请,午饭后和她一起喝咖啡,然后出去散步,看化装游行。
  “金塔纳尔,看在上帝分上,别再开玩笑啦。我不想出去参加什么活动,也不想参加狂欢节,我累了。昨天的舞会累得我够呛,昨天我不是依了你了,看在上帝分上,别再搞什么新花样了。”
  “好的,亲爱的,我不再坚持了。”
  堂维克多没有说什么。刚才那股子劲儿已消失了一半。他不敢将上帝赋予他的劲全都使出来。常言道,弦不能绷得太紧。
  当然,他自己还是应邀去喝咖啡散步了。
  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从梳妆室敞开的阳台门那边传来在人们平时散步的地方演奏的乐曲声,那儿正在举行狂欢节。乐曲声模糊,时断时续,使她满腹忧伤。她想起了对她具有诱惑力的梅西亚和自作多情、满怀嫉妒的讲经师。眼下她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当初毕竟是他以宗教和道德的光芒打开了她的心扉。她想到自己像遭到了一场地震似的,信仰已被震裂,震碎,不过,在她的心目中,讲经师和信仰之间联系得十分紧密,所以,尽管她感到失望,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信仰。以往堂费尔明力图使她产生对上帝和教会的畏惧心理,但有关教义方面的问题却对她谈得不多,因此,她的信仰缺乏应有的坚定性。当初她参加的宗教活动和静思默想已变得十分遥远。那时她有病,心情苦闷,读了圣特雷莎的书,她心灵燃起理想主义的火花。康复后,讲经师的形象使女圣徒的形象黯然失色。但这时他俩之间却温情脉脉,大谈兄妹之情,很少谈上帝。现在她终于看清,讲经师是想将她占为己有,过去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这个目的作准备。
  她认为,相比之下,还是梅西亚风格高。他没有伪装,几乎是“赤膊上阵”,公开亮明自己的意图。他也没有滥用和堂维克多的友谊。看来,这两个男人都爱她。想到这儿,她忧伤的心情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但她不能属于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不愿也不想成为讲经师的人。她的确欠了他许多情,她应该永远感激他,但爱他却是另一回事,那是非常荒唐的,令人恶心的。年近三十还谈情说爱,而且是跟一个教士相爱,不觉得好笑吗?羞惭和愤怒使安娜感到脸如火烧。“讲经师居然还指望跟我……这永远不可能!”
  那天下午,安娜觉得时间特别长,像过了许多天一样。她脑子非常兴奋,与上面讲到的类似的想法反复出现。
  当她脑海里浮现出梅西亚的形象时,她也同样试图躲开它。想到舞会上的情况,想到她与堂阿尔瓦罗接触而内心没有感到强烈的内疚,她更加羞愧万分。不过,她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且,她不应该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承担责任。他们吵吵嚷嚷的,将她弄得头脑昏昏,还用香槟将她灌得醉醺醺的。当然,如果现在还允许堂阿尔瓦罗来对她进行挑逗,那她就太卑鄙了。她绝对不会听了他讲的甜言蜜语就将自己出卖给他的。堂阿尔瓦罗说,他不是教士,她如果避开他,就有可能落到讲经师的手中。这都是谎言!作为贞洁的女人,她不会属于他俩中的任何一个人!“从宗教角度看,我喜欢堂费尔明。我知道他爱我,也许他无法摆脱对我的感情,就像我无法摆脱梅西亚在我感官中留下的印象一样。不过,我不会不顾罪孽去爱讲经师,这点是肯定的。我要躲开堂阿尔瓦罗,但更要避开讲经师。前者的感情尽管也是非法的,但不像后者的感情那样令人讨厌,亵渎神灵。总之,这两个人我都要避开!”
  除了自己的家,她没有别的藏身地了。堂维克多还是成天和弗里西利斯,以及他那个爱得发疯的“博物馆”里的那些玩意儿打交道,否则,就演他的戏。
  家里也有家里的乐趣,安娜竭力试图找到家里的乐趣。可惜她没有儿女,如果有孩子,她就会忙个没完没了。那才有意思呢!她不愿收养孤儿院的孩子。
  安娜开始干起家务活了,她细心地照顾堂维克多的生活起居。但过了七八天,她就发现这只是自欺欺人。这么一点点家务事,一会儿就干完了,她干吗要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呢?见妻子这么关心家里的事,堂维克多从心底里感激她。不过,有关他个人的事,他倒希望安娜最好不要插手。他这个人就连缝个扣子也喜欢自己动手。至于书房里的事,他更不喜欢别人来帮忙了。如果有人帮他打扫书房,那等于拿鞭子抽他。给他整理床铺也是白费力气,因为他到头来还会一会儿抖抖枕头,一会儿翻翻被子,将床铺搞乱。后来安娜又故态复萌,对家里的事不问不闻,堂维克多也从心底里感谢她,因为这样他又可以自由自在了。总而言之,妻子关心他,他会永远感激她,但结果却反而给他添了麻烦。
  堂阿尔瓦罗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心里反倒不怎么急了。也就是说,他不打算发起“突然袭击”了。他打算过了四旬斋后,再采取行动,因为安娜归根到底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在复活节期间干那种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过了复活节,机会就来了,因为等我主耶稣复活后,人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寻欢作乐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再说,春天一来,活动就会多起来,堂维克多一定会让妻子参加各种活动。“好吧,我们过了复活节再见吧。”
  再说,堂阿尔瓦罗的身体也有些虚,需要好好休息,以恢复元气。夏天他在帕罗马莱斯差一点把身体弄垮了。那位部长夫人也够风流的了。一般地说,一个女人表面上越正经,被征服后,就越显得风流。庭长夫人如果就范后,准是个非常风流的女人。所以,梅西亚在体力方面得作些准备。他读了一些强身健体的书,还去健身房做体操,骑马郊游。巴科·贝加亚纳约他去寻花问柳,他一概谢绝。“这小子准是玩够了。”巴科说。堂阿尔瓦罗听了,只是微笑一下,就躺下睡觉了。他每天起得很早。一起来就去散步处散步。那儿空气新鲜,鲜花遍地,香气四溢。鸟儿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建筑巢穴,以便在四月份产蛋孵小鸟。人们说,建在树上的鸟巢像一个个装饰物,增添了节日的气氛。三月份的天气像六月那样炎热,即使在清晨,太阳也有点火辣辣的。在斐都斯塔,春天提前到来是常有的事,但大自然仿佛在跟人们开玩笑,这样的天气持续不了多久,接踵而来的又是冬天,即使不下雨,天气也相当寒冷。下起雨来,更是没有个完。堂阿尔瓦罗充分利用那几天炎热的天气,虽说时间不长,他还是过得非常愉快。他衡量幸福不根据时间的长短,他甚至不相信有真正的幸福。他只追求快乐,时间短一些,他也不在乎。一天,他正在马路上散步,这时,整个街道只有他一个人。他见远处过来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举止威严。原来他就是讲经师。在散步的地方就只有他们俩。看来要避也避不开了,因为他们都是面对面地朝前走着。两人只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就擦身而过。堂阿尔瓦罗有些害怕,他想:“此人已爱上了庭长夫人。遭到她冷遇后,如果突然发起疯来,将我看成他的情敌,趁着这儿没人,扑上来将我拳打脚踢……”梅西亚回想起在贝加亚纳侯爵花园里讲经师将挂在秋千上的奥布杜利娅救下来时的情景。
  见到堂阿尔瓦罗后,讲经师也在想:“如果我朝这家伙扑上去,准能将他打翻在地,再在他脑袋和肚子上踩上几脚,我一定会这样做……”他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在书中读到过,有些神经紧张的人,一见到自己的冤家对头就会干出这种事来。他还想起爱伦·坡小说中的某些凶杀案……他的目光具有挑衅性,仿佛对他说:“哼,我恨不得给你一记耳光!”梅西亚也朝他瞪了一眼,他的眼神的意思是:“去你的吧,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
  ①十九世纪美国作家。
  两人各走各的路,只是第二天早晨,谁也没有去那儿散步。这两人散步的目的截然相反,讲经师是为了消耗无用的体力,梅西亚则是为了恢复已经失去的精力。他们怕再次相遇,就找别的地方散步去了。
  然而,没有过多久,他们就不得不留在家里了,因为严酷的冬天又回来了。
  严冬好像在放声大笑,嘲笑那些轻信春天已经来临的人。鸟儿又躲进洞内,含苞待放的花木受到突变气候的猛烈袭击,就像身穿纱衣、雍容华贵的小姐在野外游玩时突遇狂风暴雨,找不到避风躲雨的处所,甚至找不到一把雨伞一样。果树上那些红白花朵,在风雨和冰雹的打击下,纷纷落地,陷入污泥中。万物都在后退,一场早春的预演以失败告终,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四旬斋已过去了一半,斐都斯塔人正以加倍的虔城从事各种宗教活动。耶稣会的教士们也像下冰雹一样,突然降临到斐都斯塔的大街小巷。狂欢节上栽种下的爱情之花已被神父们提倡的苦行赎罪摧毁。马洛托神父是个退伍炮兵,他布道说教就像开炮一样;戈贝尔纳神父是法国人,嘴甜如蜜,说西班牙语鼻音很重,他大讲古代戈摩加城的故事,还讲到一千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尼尼微和巴比伦的繁荣。他说这些是为了证明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十分渺小的,斐都斯塔就更加渺小了。绵绵细雨加上耶稣会教士的那些话使斐都斯塔人忧心忡忡,垂头丧气。大自然一片灰蒙蒙的,到处是水坑、泥浆,这更促使人们产生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意思的想法。善于使自己的布道具有地方色彩的戈贝尔纳神父在斐都斯塔没有说我们只不过是一堆尘土,而是说我们是一堆污泥。
  ①古代亚述的首都。
  由于天气不好,安娜心里十分烦躁。连日阴雨,安娜又像过去一样感到恐惧、烦恼,意志消沉,但这时讲经师不会再来帮助她了。
  她越来越感到孤寂,越来越觉得没有人理睬自己。她开始意识到对讲经师想得那么坏,让他带着像心里被毒箭射中那样的绝望的心情离开,实在太不公平。她为什么不再认为讲经师对她采取那样的态度是纯正、无私的友谊的表示呢?当然,一个女人被男人爱(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这种爱情是不是应当遭到谴责)总是高兴的。她明白,弥补她和讲经师的裂痕还得由她采取主动。也许再过几天她为了在精神上得到安慰,就可以去忏悔室,让自己的忏悔神父堂费尔明相信,她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女人。看来这件事得早一点办,为什么要让德·帕斯去思考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呢?对,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告诉他没有那回事。堂阿尔瓦罗从她安娜·奥索雷斯身上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是事实。
  安娜打算先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讲经师。她认为自己的信仰有些动摇不定,父亲那种自由主义思想常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使她不得安宁。她对教士的品德,甚至对教会和许多方面的教义都开始产生怀疑……她决定去教堂。她顶风冒雨,踩着水坑和泥浆,穿过一个个教区,随便走进一个教堂,在里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这时,教徒们都已离开,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个把咳嗽不停的老人在礼拜堂的一角进行祈祷。安娜坐在长凳上,进行静思默想。除了侍僧匆匆走路发出的脚步声和教堂外传来的某些嘈杂声外,教堂里相当宁静。安娜希望在宁静、孤寂的宗教气氛中得到某种启示。她认为,四周的墙壁和圣坛就象征着这种气氛。在白昼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石膏和木头制成的圣像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陈列。由于长期受到摩擦和蜡烛的烟熏,圣像受到损坏。这些圣像使人想起剧院演出的某些道具。不过,安娜没有心思想这些。她在那儿重新找回已经崩溃了的信仰。她的信仰为什么会崩溃呢?教会和讲经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讲经师先生就不能爱她吗?教义上说的都是对的吗?当然是对的,她做祈祷就是为了相信这一点。如果讲经师经不住考验,那就糟了。如果事实证明,她这个兄长是个伪君子,那就要相信她父亲的话,表明他在很多方面是正确的。是的,是她父亲,是她哀悼过的父亲。他说,宗教是人们内心对神的崇敬。这个神我们想像不出是什么样子。它比现有宗教说的更伟大,更美好……这些异端邪说全都属于她父亲的。她认为光静思默想还不够,还要进行祈祷。经过长时间的祈祷后,她仿佛听到内心发出这样的声音:“尽管你父亲的话有道理,尽管神比人们写的书里说的更伟大,更完美,但人们犯的罪过还是不能宽恕的,坏事总是坏事,堂阿尔瓦罗不能那样为所欲为。”庭长夫人听了,甚感安慰,她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我的信仰崩溃了,我也不能放纵自己,应该和那种不正当的欲念进行斗争。”
  她发现这座空荡荡的教堂不能激起她的虔诚的信仰。她的大脑也许出了毛病,出现了种种联想,将圣事间歇中的那些正在“休息”的神像想像成由于疲惫正在休息的国王、马戏团里的动物、演员、政治家等。没有宗教活动的教堂就像白天没有演出活动的剧场。她还认为,宗教画屏上那几个扛着木制圣像的教堂司事和侍僧像是某一骗局的帮凶。她浮想联翩,脑海里像有一群黄蜂在飞舞一样嗡嗡作响。她终于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教堂,但有宗教活动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里。她知道,在试图重新得到已经失去的信仰时,各种感官都应该发挥作用。她吮吸着熏香的气味,凝视着祭坛和十字褡的光辉,耳中倾听着集体祈祷时的诵经声。
  如果人们对《御旗报》里说的都坚信不疑,那么,那一年斐都斯塔悲伤圣母的九日祭的意义的确非同一般。举行九日祭的圣伊西特罗教堂被装饰一新,这应归功于爱矫揉造作、大讲排场的马洛托和戈贝尔纳神父。和圣母受孕九日祭一样,举行悲伤圣母九日祭时,教堂内不能悬挂蓝色和银白色的装饰物,也不能模仿精雕细刻的哥特式教堂的样子,在主祭坛的组雕前摆放纸板做的神龛。教堂的布置必须和悲伤的气氛相符,既庄严肃穆,又忧郁凄凉,整个儿的色彩不是黑的,就是金黄色的。大教堂唱诗班的人全都调到了圣伊西特罗教堂,还增添了斐都斯塔最近解散的说唱剧团的几名演员。布道说教则由另一名耶稣教士承担,他是从远处高薪请来的马丁纳斯神父。在教堂正门屏风后摆了一张募捐的桌子,几名身份高贵、漂亮而热心肠的女士坐在那儿收取施舍物,出售宗教书籍、纪念品和教士披肩。
  由于连日阴雨,无所事事,加上虔诚的信仰,去教堂的人很多,将整个教堂挤得满满的。城里的那些世俗青年(其中大多数是学生)进教堂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虔诚,也没有显示对神灵的不敬,他们去教堂听弥撒都是为了看姑娘。他们中间有卡洛斯分子,也有自由思想人士。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圣伊西特罗教堂的各个厅堂里,斜披着斗篷,有的一派浪漫的神态,有的露出调皮的样子,和那些表面上装出非常正派、虔诚的样子,实际上也渴望得到爱情的姑娘们眉来眼去。已经赚了五千里亚尔的马丁纳斯神父在讲坛上对着戴孝的神像,用说了千百次的陈词滥调大说作为母亲的圣母的悲伤时,亵渎神明的无形的爱神就像从旷野飞到城里来报春的蝴蝶那样在各个殿堂里飞来飞去。
  安娜·奥索雷斯跪在大祭坛边。她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宗教活动中。神父在讲道台上的声音她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风雨声。她没有听传教士的讲道,她在想被亿万民众重复了多少个世纪的教义和信条。受到众人虔心的崇拜,这些教义和信条奇迹般升华到崇高的境界,成了崇敬上帝的抽象观念。庭长夫人以自己的方式想着这些。她希望自己能卷进信仰的波涛中去,成为其中的一朵浪花。
  马丁纳斯神父停止讲道。管风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这个爱夸夸其谈的神父讲的话,而且比他表达得更好。管风琴似乎对圣母的痛苦领会得更深。安娜想到了马利亚,想到了罗西尼,想到了自己十八岁时就在同一个教堂里第一次听到哀悼圣母歌曲的情景……管风琴表达了该表达的意思后,信徒们便像经过充分准备的合唱队那样唱起了单调而庄严的歌曲,声音犹如自天而降的花雨。孩子们在唱,老人们在唱,妇女们也在唱。不知什么原因,安娜哭了起来。在她身边有个面色苍白、骨瘦似柴的金发男孩,他大约六七岁,挨着衣衫褴褛的母亲坐在地上,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圣母像唱着歌。他唱着唱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不唱了,回头对他母亲说:“妈妈,我要面包。”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
  一个老人在忏悔室旁以颤抖、严肃的声音唱着,此时他已忘记了自己是个老人,也忘记了日常劳作带来的疲劳。全城的人都在歌唱,管风琴为这大合唱进行伴奏,乐曲将人们引向不可言喻的理想境界。
  “可是,有些无耻的人想破坏这种虔诚的气氛,”安娜想道,“对此,我坚决不赞成。圣母啊,我和你在一起,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拜倒在你的脚下!和这些悲伤的人在一起,这就是永久的信仰。为世界的痛苦而哭泣,在哭泣中爱世人……”她想起了讲经师,认为自己对他太残忍,太忘恩负义了。让他这么一走,他太伤心,大孤单了。斐都斯塔人将他的地位抬高后,就辱骂他,嘲笑他,瞧不起他。而她呢?她的名誉、信仰(这是最珍贵的东西)全都是他赐给的,现在她也将他抛弃,将他遗忘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肯定是虚荣心和邪恶的疑心病在作祟。同时,也由于她屈从了堂阿尔瓦罗。尽管这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但欲望还是有的,这就说明她已犯了罪孽。那么,她的精神父亲,她心灵中的兄长,难道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有什么证据呢?她不能这么疑神疑鬼呀,这准是虚荣心在作怪。难道德·帕斯对她有过什么暗示,让她对他的纯洁性产生了怀疑?他们俩多次单独在一起,有时还挨得很近,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碰过。她对他说过那么多赞美他的话,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忘乎所以……可现在她却离开了他。眼下报刊撰文嘲弄他,千方百计降低他的威望。讽刺挖苦他,诽谤他几乎已成了一种时尚,而她安娜这个平庸的人也搀和在一起,大叫道:将他钉上十字架!将他钉上十字架!她不是答应过要为他做出牺牲的吗?难道她已忘了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而准备为他牺牲一切吗?
  这时,善男信女的赞歌声停止了。接着是一片肃静,只听到咳嗽声、教士的凉鞋和木底鞋踩着光滑的石板地面发出的响声。比西塔辛和侯爵夫人坐在教堂大门口接受施舍的钱物。她们为了引人注意,故意拿硬币敲着托盘,发出当当的声音。屏风在吱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阵阵低语声,唱经处传来了低低的提琴声和长笛声,这声音犹如呻吟,又像叹气。
  罗西尼优美动听的乐曲激起了安娜的幻想,她异常兴奋,决定做一件事。她仿佛见到自己已经在做这件事:她跪倒在讲经师的脚下,就像当年马利亚跪在耶稣的十字架前一样。讲经师也被诬蔑、诽谤和嫉妒钉死在十字架上。杀人凶手留下他一个人,回头走了。她做的一切和杀人凶手完全一样。她要上耶稣殉难处去,要上那儿去。眼下钉在十字架下的不是圣母的儿子,而是她的精神父亲和兄长。
  圣母告诉她,她做得对,她这样做才配得上当个基督徒。作为一个基督徒,只要见到有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不管死者是谁,都要为他哭泣。在殉道者的十字架下,就更应该这样做。即使对那个钉死在耶稣左边的盗贼也应该表示同情。讲经师不是盗贼,她就更应该对他表示同情了。她要为他做出牺牲,这是确定无疑的,她发誓决不翻悔。不管以后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她绝对不会退缩,她要毫不犹豫地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她平静下来后,便又想起了圣母。她怀着舍身取义的决心投身到哀乐的波涛中,希望以此洗刷掉心中的疑虑、痛苦、冷漠以及这个愚昧无知的世界对她的影响。她希望重新投身到火一般热烈的宗教激情中,这才是她生存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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