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6年3月20日,星期三,下午2:50

  天上乌云翻滚,看来要下雨,但杰克根本顾不上了。和裹着隔离服在解剖室站了一个早晨相比,不管天气如何,奋力骑着自行车直奔曼哈顿总院真是一大快事。
  在这家医院的大门口,杰克选了一块结实的街牌,锁上山地车。他甚至用一把固定在坐垫上的链锁把头盔和掷弹兵皮夹克也锁上了。
  杰克站在医院大楼阴影里,抬头看了看它那挺拔的造型。曼哈顿总院在创办之初是一所注重传统、受人尊敬、门类齐全的专业医院,9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财政拮据,政府无意兴办医疗保健事业、美利坚保健中心就一口把曼哈顿总院吞了下去。尽管知道复仇远远谈不上是一种高尚的感情,但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想到了,自己马上就会交给美利坚保健中心一颗公关炸弹。
  杰克走了进去,来到问讯处,打听卡尔·温奈特。他得知此人是美利坚保健的内科大夫,他的办公室是在相连的专科大楼里。接待员详详细细地为杰克做了咨询。
  15分钟以后,杰克来到温奈特大夫的接待室。他亮出医学检查官的徽章.这东西就和警徽一样表示对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接待员便毫不迟疑地通知了温奈特大夫。
  卡尔·温奈特大夫的头发过早地白了,背略有一点驼。然而,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却使他的脸显得充满朝气。他与杰克握了握手,示意他坐下。
  “可不是每天都有医学检查官办公处的人光临啊。”温奈特大夫说道。
  “如果是这种情况,我深表关切。”杰克说。
  温奈特大夫大惑不解,接着才意识到杰克是在开玩笑,温奈特大夫暗自笑了。“有什么事请讲。”
  “我是为您的患者唐纳·诺德尔曼来的。”杰克直接切入正题,“我们作了初步推定诊断,是鼠疫。”
  温奈特大夫张大了嘴。“这不可能。”他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能说话了。
  杰克耸了耸肩,说:“恐怕情况就是这样,鼠疫的荧光抗体检查是十分可靠的。当然,我们还没有培养出抗体来。”
  “天啦,”温奈特大夫强作镇定,用有点神经质的手掌搓了搓脸,“骇人听闻。”
  “是有点奇怪。”杰克表示有同感,“尤其是,这个病人的病症出现以前在贵院住了五天。”
  “我从来没听说过在医院得鼠疫的。”温奈特大夫说。
  “我也没听说过,”杰克说,“但这是肺炎型鼠疫,不是腺鼠疫,您知道这种病的潜伏期比肺炎短,可能只有两三天。”
  “我还是无法相信,”温奈特大夫说,“我想都没想过鼠疫。”
  “其他病人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据我所知,没有,”温奈特大夫说道:“你尽可放心,我们立刻深入调查。”
  “我对这个人的生活方式有些好奇,”杰克说,“他妻子否认他最近去鼠疫流行区旅行过,或者接触过那边的旅游者。她也不相信他接触过野生动物。您也这样看?”
  “病人是在纽约服装加工区工作,”温奈特大夫说,“他做簿计,从不外出,也不喜欢打猎。我上个月还经常看见他来着,他想让他的糖尿病得到控制。”
  “他住医院几号病房?”杰克问。
  “住七楼病房,”温奈特大夫说,“707号。这个数字我还记着呢。”
  “单人房间?”杰克问。
  “我们所有的病房都是单人房问。”温奈特大夫说。
  “这有好处,”杰克说,“可以看看那个房间吗?”
  “当然可以,”温奈特大夫说道,“不过我想应该给玛丽·齐默曼大夫打个电话,她是我们传染病科科长。她应该及早知道这件事。”
  “这没问题,”杰克说,“我这就上七楼,随便看看,可以吗?”
  “请便,”温奈特大夫说着,指了指门口。“我去给齐默曼大夫打电话,我们上那儿找你。”他伸手拿起电话。
  杰克从原路返回医院主楼。他乘电梯登上七楼,发现电梯井把楼面分成两翼。北翼是内科,南翼留给妇产科。杰克推开通往内科的旋转门。
  旋转门在身后刚一关上,他就意识到发生传染病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这里有一种神经质的忙乱,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戴着刚刚发下来的面具。很显然,温奈特大夫还真没闲着。
  杰克东看看西望望,朝707病房走去,没有一个人过问他。杰克在门口停住了,他看见两个头戴面具的护理员用担架车推出来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患者,显然正在转移病房,患者茫然地紧紧抓着个人用品。他们一出来,杰克便走了进去。
  707号是一间按现代标准设计但又难以形容的病房;这家老医院在不太久的过去进行过内部翻新。金属器物都是典型的医院格局,包括一张床,一个柜橱,一把覆盖着塑料罩的椅子,一张放着台灯的小桌子,还有一张可以升降的餐桌,一台电视机挂在天花板上伸出的一个支架上。
  空调器在窗户下边。杰克走过去,揭开盖子,看了看里边。一根热水管和一根冷水管从水泥地板上伸出来,进入一个恒温扇装置,以此推动室内空气的流通。杰克没有检查出有什么漏洞,足以让任何啮齿动物进进出出,更不要说老鼠了。
  杰克走进浴室,依次看了看水槽,厕所和淋浴问。浴室的瓷砖是新铺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空气回路。他弯下身来,打开水槽下边的箱子,这里还是没有窟窿。
  杰克听到另一个房间里有说话声,便退了出来。温奈特大夫将一个面具送到他的面前。和温奈特大夫一起来的是两女一男,全都戴着面具。两位女士身穿白大褂,杰克不由得想起了医学院的教授。
  温奈待大夫将面具递给杰克,将一起来的几位做了介绍。个子高一点的女士是玛丽·齐默曼大夫,本院传染科科长,也是与此同名的一个委员会的头头。杰克觉察出这位女士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在这种状况下抱有一种戒心。介绍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杰克,她是一位资深的内科医生,专攻传染病。
  杰克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番表白,便随口恭维了几句。
  “我没有来得及为诺德尔曼先生作检查。”她补充了一句。
  “我敢肯定,只要你检查过,你立刻就会下这个诊断。”杰克有意尽量让话音里不带讥讽。
  “没有问题。”她说。
  第二位女士是凯西·迈克拜恩,杰克很高兴能将注意力转过去,尤其是因为迈克拜恩的举止要比她的委员会主任热情一些。杰克得知她是注册护士部主任,也是传染病控制委员会的委员。情况一般都是这样,医院各个部门在委员会里大都有自己的代表。
  那个男的叫乔治·埃微夏普,穿一身厚实的斜纹布蓝制服。不出杰克的猜测,他是器械部的主任,也是传染病控制委员会的委员。
  “斯特普尔顿大夫迅速作出诊断,我们当然非常感激。”温奈特大夫试图轻松一下气氛。
  “只是碰巧猜对了。”杰克说。
  “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齐默曼大夫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我吩咐把可能有过的接触都列出一个单子,以便进行化学预防措施。”
  “我想这是很明智的。”
  “就是现在,电脑诊断仪正在搜索现有病人的数据库,需要查清可能与鼠疫相关的各种症状。”她继续说道。
  “太好了。”杰克说。
  “与此同时,我们必须查清当前这个病例的起因。”她说。
  “我们想到一块了。”
  “本人建议您戴上隔离面具。”她补充道。
  “尊命。”杰克爽快地戴上了面具。
  齐默曼大夫转向埃微夏普先生。“请继续说下去,关于空气流通方面的情况。”
  杰克细心听着这位工程帅的解释,该院的通风系统,按其设计,就是要在过道和各个病房再到病房的浴室之间形成流通,然后再对空气进行过滤。他还解释说,有几个病房的空气流通方式也可以反过来,以适应免疫系统受损的患者。
  “这个病房是不是其中一间?”齐默曼大夫问。
  “不是。”埃微夏普先生说。
  “这么说,就是没有泄漏通道,鼠疫病菌不可能通过通风系统,传染到这间病房。是吗?”齐默曼大夫问。
  “是的,”埃微夏普先生说道,“过道里的吸气装置同样要进入所有的房问。”
  “那么,病菌从这间病房流进过道的概率很低。”齐默曼说道。
  “根本不可能,”埃微夏普先生说道,“它溜出去的唯一途径就是某种传染媒介。”
  “打搅一下,”一个声音说道。大家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护士站在门口。她也用一个面具扣在脸上。“克利先生请各位到护士办公室去一下。”
  众人服服帖帖地走出病房。凯西·迈克拜恩走在杰克的前边,杰克叫住她问,“克利先生是谁?”
  “是我们院长。”凯西·迈克拜恩女士说。
  杰克点了点头。他一边走,一边不无怀旧地想起,以前医院头头的称呼是行政官,经常是由受过医学培训的人担任。病人至上现而今早就过时了。如今是金钱至上,目标就是赢利,这个称呼也就改成了院长。
  杰克期待着见到克利先生。这位院长是美利坚保健中心的现场代表,搞得他头痛也和搞得美利坚保健头痛一样。
  护士办公室的气氛十分凝重。发生鼠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每一个在这层楼工作的人,其至包括一部分出入的病人现在都知道了,他们可能已经受了感染。查尔斯·克利院长正在想尽办法安抚大家,告诉他们,绝无风险,一切都已得到控制。
  “唷,没错!”杰克压低声音,嘲讽地说了一句。他厌恶地打量着此人,他也真够厚颜无耻的了,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他个子很高,比杰克的六英尺足足高出八英寸。英俊的面孔晒得黑黑的,浅棕色的头发当中有几缕纯粹的金发,就好像他刚从加勒比地区休假归来似的。照杰克的眼光来看,他的神气和说话的声音都更像是个浑身油味的汽车销售商,不大像他正在干的医院院长。
  克利一看见杰克和其他人走到近前,便示意要他们跟着他走。他中断了自己的安抚演说,径直来到了护士办公室后边安全的用具保管室。
  杰克跟在凯西·迈克拜恩身后挤了进去.他注意到克利不是一个人。克利跟前还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这人下巴突出,已经开始谢顶。与克利的衣着华丽形成强烈对比,此人身穿破旧的廉价运动衫。宽松的裤子似乎从来没有熨过。
  “天啦,乱成一锅粥了!”克利气呼呼地但并没有特别冲着哪一个人说道。他的举止转眼之间从滑头的推销员变成了衣冠楚楚的院长。他取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汗津津的眉梢。“这可不是这家医院所需要的!”他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转向齐默曼大夫,问她是否大家甘愿冒险呆在这一层楼上,跟他刚才在护士办公室说的话全不是一回事。
  “我真说不准,”齐默曼大夫说道,“但我们非得搞清楚不可。”
  克利转向温奈特大夫,说:“我一听说这场灾难就猜出你已经知道了。你干嘛不通知我呢?”
  温奈特大夫解释说,他也是刚听杰克说的,没有时间打电话。他说他认为更重要的是给齐默曼大夫打电话,使补救措施得以实施。他话头一转,开始介绍杰克。
  杰克往前凑了凑,挥了一下手。他压制不住脸上的微笑。他知道这正是他可以过一把瘾的时刻。
  克利身穿钱布雷布衬衫,针织领带,下边是黑色牛仔裤。这可不是他平时穿的华伦蒂诺真丝西服。“卫生局长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提到过你,”克利说,“我记得,她对你印象很深,你那么快就作出了诊断。”
  “我们市政府的雇员总是乐意为大家服务的。”杰克说。
  克利短促而不无讥讽地笑笑。
  “也许你很愿意见一见你们那班乐于奉献的市政府雇员中的一位。”克利说,“这是克林特·阿贝拉德博士。他是纽约市卫生局的病理学专家。”
  杰克向自己的这位长得獐头鼠面的同事点了点头,但这位病理学家没有回礼。杰克有一种感觉,他们没有完全搞清自己的来意。部门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官场的一个事实,而他也是刚开始对官场有所了解。
  克利清了清喉咙,对温奈特和齐默曼说道:“我希望这整个小插曲都尽可能保持低调。传播媒介的掺和越少越好。要是有哪个记者想采访你们俩,就让他们找我好了。我会鼓动公共关系办公室出面,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对不起,”杰克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除了经济损失以外,我想您应该集中解决预防的问题。就是说,得处理接触物,搞清鼠疫病菌的来龙去脉。您手里的是一个待解之谜,只要这个谜不解开,传播媒介就会进行现场采访,不管您如何努力减少损失。”
  “我弄不清有谁征询过你的见解。”克利傲慢地说。
  “我只是觉得您可以说得清楚一点,”杰克说,“您好像有点离题太远。”
  克利的脸红了,他怀疑地摇了摇头。“好吧,”他尽力耐住性子,说道,“你说得这么清楚,我想你对病因已经有想法了。”
  “我猜是老鼠,”杰克说,“这儿肯定有很多老鼠。”杰克早就想把这一点说出来,因为这话今天早晨对卡尔文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
  “我们曼哈顿总院根本就没有老鼠,”克利气急败坏地说,“我要是听说你向传播媒介说这一类的事,我就要你的脑袋。”
  “老鼠自古以来就是鼠疫的寄主,”杰克说道,“我敢保证,这儿就有老鼠,如果您知道怎样识别它们的话,我是说找到它们。”
  克利转向克林特·阿贝拉德,问:“你是否认为老鼠跟这一鼠疫病例有联系?”
  “我得看看我的调查情况再说,”阿贝拉德大夫说,“我不想胡乱猜谜,不过,我觉得很难相信可能跟老鼠有关。我们是在七楼。”
  “我建议你安装几个老鼠夹子,”杰克说,“马上就从附近开始。需要查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清鼠疫是否已经渗透进了本市的啮齿动物群里了。”
  “我希望把话题从老鼠身上转移一下,”克利说,“我倒很想听听,我们对于与患者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应该怎么办。”
  “这归我的部门管,”齐默曼大夫说,“以下是我的提议……”
  齐默曼大夫说话的当儿,克林特·阿贝拉德向杰克做了一个手势,要杰克跟他一起到护士办公室去。
  “我是病理学家。”克林特强制自己压低声音,愤怒地说。
  “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这一事实。”杰克说。克林特的愤怒反应使杰克感到意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接受的专业训练就是在人类群体中调查疾病的来源,”他说,“这是我的工作。而你,在另一方面,是一位验尸官……”
  “这你就错了,”杰克说道.“我是医学检查官,专业是病理学。你,作为一位医生,应该知道这一点。”
  “管你什么医学检查官还是什么验尸官,我才不在乎你们这帮人用什么头衔呢。”克林特说。
  “嗨,可我在乎啊。”杰克说。
  “关键在于,你的专业训练和责任所涉及的是死人,不是疾病的起源。”
  “又说错了,”杰克说,“我们摆弄死人,他们就能把一些事告诉活人。我们的目标是防止死亡。”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向你说得更清楚一些,”克林特不无夸张地说,“你对我们说,一个人死于鼠疫。这我们明白,我们不干预你的工作。现在轮到我来讲讲他是怎么得病的了。”
  “我只是想帮帮忙。”杰克说。
  “谢谢,可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开口的。”克林特说着,转身大步朝707病房走去。
  杰克望着克林特的背影远去,这时,身后的一阵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克利从用具保管室一出来,就被刚才听他讲话的那些人团团围住。杰克真是服了他了,他那种做作的微笑一眨眼就回来了,对所有的问题东支西挡又是那么轻松自如。不过几秒钟,他已经顺着走廊朝电梯走去。还是呆在行政部门里好受一些。
  齐默曼大夫和温奈特大夫边走边谈,从用具保管室出来了。凯西·迈克拜恩出来的时候已经只有她一个人。杰克叫住了她。
  “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带来了坏消息。”杰克主动说道。
  “没关系,”凯西说,“在我看来,我们欠了你老大一个人情。”
  “得了吧,这是个倒霉的事。”杰克说。
  “我猜想,这要算我到传染病委员会以后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了,”她说道,“本来我以为去年爆发的乙型肝炎就够糟糕了,没想到会碰到鼠疫。”
  “在医疗感染方面,曼哈顿总院有什么经验?”杰克问。
  凯西耸了耸肩。“跟任何一家三级大医院差不了多少,”她说,“我们有自己的甲氧苯青霉素抗葡萄球菌。当然,那也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一年以前,我们还用一盆手术清洗液培养过克雷伯氏杆菌,结果导致一系列的手术后伤口感染,直到最后才发现。”
  “肺炎病怎么样?”杰克问,“就像这一次的。”
  “哦,呃,我们也有份,”凯西说着,叹了口气。“绝大多数是假单胞菌,但两年前我们遇到过一次美国军团综合症大爆发。”
  “这我倒没有听说。”杰克说。
  “当时保密很严,”凯西说道,“幸好没有死人。当然,对于五个月前在手术特别护理中出的问题我就不好这么说了。我们有三个患者死于流行性肠炎。我们不得不关闭那个单元,后来才发现我们的一些喷雾器受了污染。”
  “凯西!”有人厉声喊道。
  杰克和凯西骤然转过身,只见齐默曼大夫站在他俩身后。
  “这属于内部资料。”齐默曼大夫像是在讲课。
  凯西换了个话题,但又一想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们还有活儿呢,凯西,”齐默曼大夫说,“咱们上我办公室去吧。”
  杰克忽然给晾在了一边,他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办。他一时想返回707病房,可听了克林特的长篇大论以后,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惹那个人。说到底,杰克存心想气一气的是克利,不是克林特。接着他有主意了:去化验科转一转也许不无教益。齐默曼大夫的反应是那样步步设防,杰克心想,理当出丑的就只有化验科了。作出误诊的就是他们。
  杰克问清了化验科的位置,便乘电梯下到二楼。亮出医学检查官的徽章立刻收到了效果。化验科科长马丁·切维大夫出现在杰克面前,他将杰克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马丁医生个子不高,满头黑发,小胡子像一道道铅笔印。
  “你听说这次发生鼠疫的事没有?”两人一坐下,杰克开口便问。
  “没有,在什么地方?”马丁问道。
  “就在你们曼哈顿总院,”杰克说,“707病房,病人是我今天早晨解剖的。”
  “哦,不!”马丁呻吟起来。他长叹了一声。“这听上去对我们很不利。患者叫什么名字?”
  “唐纳·诺德尔曼。”杰克说。
  马丁将椅子转过来,打开了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了诺德尔曼住院期间所有的化验记录。马丁连连滚屏,很快查到了微生物化验部分。
  “我看看,我们做了一个唾液革兰氏染色液,微弱反应出革兰氏阴性杆菌,”马丁说道,“这里还有一个在36小时培养期中呈阴性的指标。我估计这应该告诉我们一些东西,尤其是在我看来怀疑是假单胞菌的地方。我意思是,假单胞菌本该在36小时前就毫不困难长出来了。”
  “如果使用过吉姆萨氏和魏桑氏染剂检查应该有所帮助,”杰克说,“诊断本来可以做的。”
  “完全正确,”马丁说着转向杰克,“太可怕了。我都弄糊涂了。不幸的是,这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这类事情中的一个例子。上边要我们削减成本,缩小编制,尽管我们的工作负担不断加重。这次的鼠疫证明,这绝对是两败俱伤。这种情况全国都一样。”
  “你只好打发人们回家了?”杰克问。他认为化验科是医院真正赚钱的地方。
  “大约20%,”马丁说。“其余的人我们只好降职。我们微生物方面早就不设主任了;如果有的话,他可能已经抓住这一个鼠疫病例了。凭着这样的经营预算,我们根本就维持不下去。我们以前的主任下去当了技术员。真是让人泄气。从前是我们化验科力求优秀。现在我们只求‘尚可’,管它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电脑有没有说是哪个技术员做的革兰氏染色液?”杰克问道,“如果没有别的什么的话,我们可以把这一插曲变成一个有益的经验。”
  “好主意,”马丁说道。他面朝着计算机,读取数据。这名技术员的个人档案是加了密的。忽然,他转过身来。
  “我想起一件事,”他说,“我那个技术员,就是昨天,跟我说起过鼠疫与患者的关系,问我怎么看。我恐怕是扫了他的兴,告诉他这种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一。”
  杰克猛一抬头。“我很想知道他怎么会想到鼠疫上去的?”
  “我也纳闷。”马丁说着,进入内部通讯系统,给里查德·奥维斯特瑞特发了个传呼。在他俩等这个人来的当儿,马丁查出填写原始的革兰氏染色液化验单的是南希·维根斯,便给她也发了一个传呼。
  几分钟后,里查德·奥维斯特瑞特来了。这小伙子长得像个运动员,一缕红褐色的头发搭在前额上,老是滑下来挡住眼睛。里查德总是用手或者是头一甩把头发撩回去。他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夹克;夹克口袋里插满了试管、止血带、纱布团、化验单和注射器。
  马丁将里查德介绍给杰克,接着要他谈谈他俩昨天讨论的情况。
  里查德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那只是我的想像,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他笑了笑,说。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的?”马丁问道。
  里查德将头发从脸上撩开,手放在头顶上,想了一会儿,说:“喔,我想起来了南希·维根斯当时上来做唾液培养,并且抽那个人的血。她告诉我那人病得不轻,说看上去他指尖上长了坏疽。她说那人的手指全变黑了。”里查德耸了耸肩,“我就想到了黑死病。”
  杰克不由心中一动。
  “你就一点也没有接着往下想?”马丁问。
  “没有,”里查德说,“你说了那种可能性以后也没再往下想。我们在化验科处于后方,我没那个时问。大家伙,也包括我,就是不停地抽血。有什么问题吗?”里查德问。
  “有个大问题,”马丁说道,“那个人的确患有鼠疫。不仅如此,他已经死了。”
  里查德变得结巴起来。“我的天啦!”他叫了一声。
  “我希望你加强你们技术人员的预防。”杰克说。
  “绝对需要,”里查德恢复了镇定,“我们有抗微生物感染的工作间,都是二型和三型的。我得鼓动我那班搞技术的都用起来,尤其是一些明显属于严重感染的病例。我个人喜欢三型,可有几个人发觉戴上厚厚的橡皮手套很不方便。”
  就在这时,南希·维根斯来了。这位女士很腼腆,看上去不太像大学毕业生,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介绍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看杰克的眼睛。她的黑头发从当中分开,也和她的顶头上司里查德一样,头发经常垂下来挡住眼睛。
  马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她也和里查德一样感到震惊。马丁宽慰她说,不是要怪罪于她,而是大家都要尽力从中吸取教训。
  “如果我受了感染怎么办?”她问,“我是唯一接触标本并且进行化验的人。”
  “你可能需要口服四环素或者肌内注射链霉素。”杰克说道,“医院传染科科长现在正在抓这事。”
  “哦哦!”马丁压低声音说道,但还是足以使其他人听见。“我们那位无所畏惧的领导和医务部头头过来了,两个人看上去都很不高兴。”
  克利快步走进房间,像是一位怒不可遏的败军之将。他双手背在屁股后头,在气势上就压了马丁一头,红通通的脸向前突出。“切维大夫,”他张口就是一种盛气凌人的语气,“阿诺德大夫刚才告诉我,说你先前就应该作出过这种诊断……”
  克利的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尽管他根本看不起两位微生物方面的专业人员,可杰克就不是一回事了。
  “我的天啦,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只是帮帮忙。”杰克回答。
  “你该没有超越职权吧?”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们想把调查搞得彻底一些。”杰克说。
  “我想你的行为已大大超出了你的身份,”克利厉声说道,“我要你离开这里。随你怎么说,这里不对外公开。”
  杰克站起来,他很想跟这位傲慢的克利对一下眼睛,可是不成。“如果美利坚保健认为能对付,用不着我,那我还是不管的好。”
  克利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换了个话题,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指了指房门。
  杰克微笑着,向其他人挥了挥手,然后离去。他对此行感到满意。就他个人来说,已经不可能更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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