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伯爵熟练地结着领结。这个领结是他自己发明的,扎法十分复杂,常常使他的仆人感到烦恼不已。
  一声怨怒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为什么一定要走?还早嘛!”
  他并没有回头看看躺在长沙发上的艾索达,过了一合儿才说:
  “我是顾虑到你的名誉。”
  他的声音夹着些许揶揄,艾索达不高兴地大声说,
  “假如你真顾到我的名誉,就应该娶我。”
  沉默了一阵子。
  “人家都在议论我们,杜文。”艾索达说。
  “自从你像流星一样横扫社交界,就一直被人议论著。”他回答。
  “可是你顾虑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理由不娶我。你我郎才女貌,是最相配的一对。”
  “少灌迷汤。”伯爵玩笑地说。
  艾索达坐起来,把丝垫推到背部。
  “我爱你,杜文。”
  “我怀疑。”他答道:“老实说,艾索达,我认为除了你自己,你没有爱过任何人。”
  “不,没有那回事,没有别人一一真的,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令我倾心。”
  “这是另一回事。”他说:“这对我们的婚姻幸福并没有什么助益。”
  “我不知道你在扯什么?”她生气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破坏我的名誉。至少你应该向我求婚。”
  “至少?”他扬扬眉说。
  他站在她跟前,她抬头望着他,展开白皙的玉臂说:
  “吻我,”她细声地乞求:“吻我,我们彼此需要!”
  伯爵摇头。
  “我要回家了,艾索达。好好休息,晚上做个好梦。”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艾索达失望地说。
  “老地方——晚宴见。明晚的舞会是李奇蒙?鲍佛?还是马伯乐举办的?不管是谁,总之你我都参加的时候就可以,再见了。”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舞会!”艾索达愤怒地说:“我要跟你单独在一起,杜文,我要你吻我,跟我作爱。我要紧紧跟着你。
  不可思议地,伯爵对那娇柔的声音,颤动的樱唇,半启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完全无动于衷。
  他轻轻地摆脱她,拾起丢在椅子上的外套,耸耸肩穿上去。
  他看起来是那样意兴遄飞,温文儒雅。尽管恼怒自己被拒绝了,艾索达依然不能不承认,他是她所见过男人中最潇洒、最迷人的。
  而且又是最不可捉摸的。
  自从和伯爵交往以来,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结果只能够把他变成自己的爱人,却一直得不到他那句她多么企盼听到的话。
  他巡视房间,看看有没忘了什么东西——在这只有三支蜡烛的阴暗房间里找东西是有点困难——艾索达感到伯爵似乎要就从她手中溜走,消失在惨黑的阴暗里,永远无法追回。
  一股悲怆像电触一样使她迅捷地从椅子上跃起。
  她向伯爵狂奔过去,冲动地投向他怀里。伯爵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经得住她柔酥的肉体、芬芳的头发及饥渴香唇的诱惑。
  “我要你,杜文……我需要你。”她嗫嚅着:“不要走,我不能忍受你离开我。”
  她的玉臂环抱着她的颈子。可是伯爵灵巧地拉开她的手,一把抱起她。
  他将她抱回躺椅边,几乎是粗暴地丢向丝褥上,说:
  “你好自为之吧,艾索达,正如你说的,人家都在谈论着我们,可是这是你造成的,不是我,而你所受的伤害比我更多。”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艾索达怒目瞪着他说:
  “我恨你,杜文,你待我像个小孩子。”
  “艾索达,你一点不像小孩,”伯爵微笑地说:“正相反,你是非常成熟的。”
  说着,他转身向房门走去。
  门砰的关上,艾索达激怒地号泣,紧握着粉拳捶打着丝垫。
  伯爵依然故我,艾索达想,他一向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说都无法多留他一分钟。
  对别人,她是至尊,他们是听她使唤的奴隶,可是伯爵,从他们认识以来,就是她的主人。
  “非得让他娶我不可。”她咬牙切齿地发誓。
  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        ※         ※
  伯爵离开了艾索达,走向幽暗的公园街,这里离史斯塔佛领公馆很近。
  他认为安步当车,比起让车夫在外等待方便得多,也不会让仆人知道他的行踪。
  公园街就在史塔佛顿公馆后面,他只要穿越一片小农庄就可以到他家的后花园。他有一把私人的钥匙,夜归的时候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这是一个暖和的睛夜,新月从东方的天空冉冉上升,借着月光,伯爵很容易辨认农庄间的小路。
  他喜欢那熟悉的马味、皮革味、麦秸味和动物在马厩里蠕动的声音。
  铺着小因石的这条小路把农庄分成两半,小路尽头就是。后花园。路旁就是一栋楼房。
  他走近楼房,突然发现二楼掉下一件厚重的东西。
  伯爵快步走近,可是月光昏暗,距离又远,他无法辨清什么东西抛下来。他抬头望着工楼的窗子。
  他惊愕地看见一个影子从二楼的窗子爬出来,沿着排水管滑下。毫无疑问这定是个小偷。伯爵有趣地看着那人双腿抉着排水管,谨慎缓慢地溜下来。这真是一门危险的行业。
  伯爵轻轻地接近这位入侵者。他等待着,那人一脚触地,他猝然跳上去,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一手扳住他的肘。
  “捉住了!”他大声地说:“还跑!这下子你不被绞死,起码也要坐几年牢了。”
  他那宏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益增恐怖。
  小偷在伯爵的手腕下尖叫挣扎着,伯爵想他不过是个小男孩罢了。
  他疯狂地挣扎着,可是在伯爵坚实的双臂下最后也动弹不得了。
  然后伯爵说:
  “不要动,否则叫你吃点苦头。”
  他说话的时候,小孩挣扎得掉了帽子,月光照耀着一头金发,而使他更加惊讶的是披散着头发的那张脸。
  “柏翠纳!是你?”
  “哼!真是个好巡警。”柏翠纳答道:“我承认我的力气敌不过你。”
  “你干的好事!他愤怒地说。”
  他太惊愕了,好半晌,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声音也颤了。
  他放开了她。柏翠纳抖一抖身子,就好像打湿毛的狗抖掉水滴一般,伯爵看得心里又生气又好笑。
  柏翠纳从地上拾起帽子,然后走过去捡那件从二楼抛下的东西。
  “很幸运这东西没有打中你。”她说着把东西拾起来抱在怀里。
  伯爵努力压制一肚子火气说,
  “你要好好解释给我听!”
  柏翠纳叹道,
  “我会的,可是不在这里,我们必须赶快跑。”
  她巡视着二楼的窗子仿佛害怕有人从二楼探头张望。可是天色昏暗,一切都那么平静。
  “你到那里干什么?谁住那儿!”伯爵气愤地问。
  不过因为柏翠纳的警告,他努力压低了声音。
  她没有回答,一味地提着沉重的箱子走开。
  伯爵愤怒不已,粗暴地把箱子抢过来。
  “我来拿。”
  他提着那口箱子,才惊悟道:
  “那是穆地模·斯奈尔登的房子!”
  他的声音提高了。柏翠纳立刻制止他:
  “嘘!小声点!你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我——引起注意!”伯爵反诘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呜?”“来!快走。”柏翠纳说。
  她带头来到后花园门口,在阴暗的墙角等着,伯爵知道,她非得等他的钥匙不可。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她急速地挤进去。但是伯爵提着箱子,她等到伯爵进来之后才关上门。
  现在他们安全地躲在围墙里的树丛下,这里飘着紫罗兰的暗香,窗子里透出金黄色的弱光,投射在玄关的石阶上。
  伯爵走过一片草地,然后在右阶旁的石凳上坐下来。
  “我不愿意仆人看到你这付打扮给我出丑”。他说,“坐下来谈谈。”
  “没有人会看见我的。”柏翠纳答道:“我很早就休息了,等到奶奶以为我已经上床,才偷偷从楼梯溜下来,然后从书房的窗子爬出来。”
  “很好。”伯爵半信半疑地说:“我们就循旧路回去吧!”
  他回到书房门口,走在柏翠纳的前面,上了石阶,进了房门,发现书房的窗子真的开着。
  走进了房间,他看见烛台上还点着蜡烛。一瓶香摈酒浸在冰壶里,银盘里盖着几片三明治。仆人真是太周到了。
  他突然感到精疲力尽,不仅是由于刚才跟艾索达经过一场狂烈的巫山云雨,也因为发现柏翠纳扮着男装从穆地模家的窗口爬出来,这使他面临一个绝对不可忽视的问题。
  玩弄着香摈酒杯,他抬头看见柏翠纳正站在房间中央望着他。
  她没有戴帽子,烛光照耀着她的金发益增光泽,在助暗的书房里看来简直就像一团烈焰。
  身上那条紧身裤、短夹克,就好像伯爵年轻时在伊顿学院的打扮。男装依然隐藏不了女性的抚媚,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令人着迷。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恐惧,脸色苍白,这又使他非常愤怒,
  “说!”他命令道:“你这身打扮,半夜跑到斯奈尔登家干什么?”
  “令你生气我很难过。”柏翠纳答道,“可是你知道我实在运气不好,刚好碰到你经过。”
  ‘那么假如我没有经过,我猜你心里一定以为没有人会知道你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罗?”伯爵提高嗓子说:“斯奈尔登跟这口箱子怎么了?”
  伯爵问话的方式使得拍翠纳不高兴地抬高了头,表示反抗的样于。
  “斯奈尔登跟这口箱子关系可大了。”她回答:“可是跟我没有直接关系。”
  “箱子里装的什么?’
  伯爵向桌子上的那口箱子瞥了一眼,看来好像是平常办公室用的箱子。
  “一定要说吗?”
  “非说不可。”伯爵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告诉你,我很重视这件事,我以为你是在向我的仁慈挑战。”
  “我很难过叫你生气。”柏翠纳又说。
  ‘你难过的是被我逮住!”伯爵苦涩地说:“我猜一定有什么堂皇理由叫你去当小偷。”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嚷了起来:
  “过来!说,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好事。”
  “这个秘密本来不干我事。“柏翠纳踌躇地说:“……我……我答应过不要告诉你的。”
  “你必须说出来,不然我会揍你。”伯爵容貌阴森地说:“很幸运你还小,否则我就打死你。”
  “要打一个比你还小的孩子才真没风度。”
  “这是窃盗应得的报应。”伯爵严历地说,“说不说?我要揍人咯!”
  他向前一步仿佛要动手的样子,柏翠纳慌忙说:
  “我说,我说!可是我想先喝点东西,好渴。”
  伯爵放下酒杯,转身到调酒盘那儿倒了半杯香摈,然后送到柏翠纳手里。柏翠纳吓得不敢动弹。
  她喝了两三口,舔了舔嘴唇,然后说:
  “我是逼不得已才说的,请你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我不答应什么!”伯爵回答:“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件事与我无关,可是假如我告诉你的事传了出去,就可能给一对情侣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
  她的声音充满了诚挚的热情,伯爵回答道:
  “你晓得我的为人,我不是不可信任的人。”
  俩人双眼相遇,半响她说,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
  仿佛她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双颊不禁泛起微晕。她走到桌子旁边,手按着箱子。
  “我想这口箱子里面装着……情书。”她低声地说。
  “你的?”伯爵问道,口气好像突然射过来的子弹。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回答:“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是我……一位朋友……她自以为跟穆地模谈了一个短暂的恋爱。她给他写了几封很愚蠢的情书,现在他拿来向她勒索……”
  “勒索?”伯爵心里一跳。
  “他要求两年之内付出五千磅,不然他就要拿去给她未婚夫,这样就拆散了一对好伴侣。”
  “我一直以为斯奈尔登不行,”伯爵徐缓地说:“可是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个无赖。”
  他像自言自语,然后转变口气问:
  “可是这干你什么事?你管人家闲事!”
  “虽然我准备拿钱出来帮助朋友,可是,我以为穆地模没有理由得到这笔钱……。”
  这下子,似乎伯爵也热心起来了。可是他装着好像无能为力的样子,嘴唇浮着一丝暖昧的微笑。
  他手按着前额,坐到摇椅上。
  “只有你,柏翠纳,才想得出这个馊主意。”
  “除了你,没有人发现我。”柏翠纳说。
  “假如是别人出现了呢?”伯爵反诘道:“明天早上也许你会发觉自己站在法官前,如果更糟的话……我就不便详细说明了。”
  柏翠纳好奇地看着他,然后说,
  “我们打开箱子好不好?看看信件是不是放这儿。’
  “你怎么知道里面装的就是信件?”
  柏翠纳把箱子从桌子上提到围炉旁,坐在伯爵跟前。
  “我说过我很聪明嘛!”她用一种伯爵非常熟悉的语调说。
  “说!”他命令道。
  “是卡……我朋友……”
  “我早猜到又是卡蕾!”伯爵插嘴道:“我刚听说她跟佛来德烈订婚。”
  “就是嘛。卡蕾说穆地模威胁她,假如不拿出五千磅,她的婚姻就要触礁了。所以我决定把那些信偷回来,不必付给他一毛钱。”
  “你要知道,假如不是我刚好经过,你这箱东西那么重怎么拿得回来。”伯爵说:“——然后呢?”
  “昨晚我在舞会上碰到穆地模,就叫人给我介绍认识。”柏翠纳继续说:“他请我跳舞,我故意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直等到他受不了,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就给他一个不在意的微笑,说:‘你也许觉得我笨,我觉得把碰到的每个人和每件事记在日记上是非常有趣的事。’
  “‘少女的日记?’他呢喃着:‘好主意。’”
  “‘我知道我下笔很不谨慎,好在我不想出版。’我格格地笑着:‘我怕它会给我找什么麻烦。’”
  “‘我觉得你做得很对,’穆地模说:‘把每日所思,每日所见有趣的琐事记下来,可以给后世子孙知道一些我们这一代的事,尤其假如出了名的话,那就更有意义了。’”
  “我有一种感觉,”柏翠纳中断故事,看着伯爵说:“他在想,我一定会听到或发现在这个房子里对他有用的东西。”
  伯爵没有答腔,她继续说,
  “‘你认为我做得到吗?’我两个眼睛睁得大大地问他。”
  “‘相信你做得到,林敦小姐,那一定会变成很有价值的资料。’他答道:‘下个礼拜让我拜读一下好吗?’”
  “那怎么行?我会犯诽谤罪。’我说:‘我写的东西就好比报纸上在谈论着亲王的事一样。’”
  “你最好别卷入任何旋涡。”他以爱护备至的语调说。
  “我沉默了几分钟。”柏翠纳说着:“然后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我想不出,’我说:‘什么地方可以藏日记?你也知道,写字台是无法避免仆人们偷看的,可是又没有别的地方……’”
  “‘喔!你要买一个保险箱。’他说:‘你可以在庞德街的五金行买到,还有一把钥匙,没有人能够复制。’”
  “‘好主意!’我叫起来,‘那我只要好好保管住钥匙,就没有人能够偷看了。’”
  “‘除了我!’穆地模说,‘不要忘记我答应作你的发行人和顾问哦。”
  “‘你真好!真太好了!’我告诉他:‘明天我就开始写。’”
  “‘你可以在五金店买到保险箱。’他叮咛地说。”
  柏翠纳审视着伯爵说:
  “你看我非常聪明吧?是不是?”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的保险箱放那儿?”他问。
  “我猜是在他的卧房。”柏翠纳回答:“假如他认为这些信真正价值五千磅,决不会放在客厅的。我还猜到他一定放在在衣柜里面或上面。”
  她微笑地再加上一句:
  “爸爸有一次说过,赌徒赢了钱总是藏在衣柜上面,小偷常常忘了多看上面一眼。”
  “是不是真的放在那儿?”他问。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柏翠纳答道。
  “你怎么进去的?”
  “这我也相当聪明。我猜穆地模一定不会有很多仆人,否则他要是有钱就不必向卡蕾勒索五千磅了,所以我跑到地下室,察看窗子锁好了没。”
  她微笑。
  “这也是爸爸教我的。爸爸说仆人往往让地下室的窗子开着,因为他们认为地下室太热,又不通风,小偷就趁机爬进去。”
  “你很容易被逮到的。”
  “没有什么危险啦!”柏翠纳回答:“那里有两个窗子,我可以听到一间房间有鼾声,那么另一间一定是客厅了,客厅的窗子半开着。”
  她说话时故意压低声音。
  “我爬进窗子,沿着甫道摸进去,发现有一条路通往楼梯,那是个小房间。”
  “听得我不寒而僳。”伯爵说:“你要是给捉到了怎么办?”
  “那你必得把我保出来。”柏翠纳说:“我也想像得到你一定会威胁穆地模不能告我。”
  她想伯爵听了一定会发怒,所以立刻接着说:
  “我还计算到,穆地模一定不在家,他非得等到舞会曲终人散不肯回家,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屋里一定漆黑一片。”
  她望着箱子,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喏?就在这儿。打开来看看。”
  伯爵没有答腔。柏翠纳跳起来,走到箱子旁。
  这个玩艺儿做得非常坚固,柏翠纳拿了一把开信刀,对着正在观看的伯爵说:
  “我想你可以用这个东西撬开。要不然我去找根比较硬的东西。”
  “你不要穿着这样子出去。”伯爵严厉地说。
  “好吧!”她顺服地说:“假如要用这把开信刀,不如用拨火棒。”
  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打开,伯爵的手也擦伤了。
  柏翠纳拉开盖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塞满了信件。现钞、笔记,还有好几张帐单。
  伯爵坐回椅子,叹道:
  “你可是满载而归呀!”
  “这么多信!”她叫了起来:“不知道卡蕾的是那几封。”
  她翻了好几叠信,然后发现了一叠。
  “这些就是卡蕾的。”她胜利地说:“我认得她的字。”
  她计算一下有十几封。有几封看来好像写了一大叠。
  柏翠纳将信拿在手里。
  “这就是我要的。”她说:“其余的怎么办?”
  伯爵探头看看保险箱里面。
  “我想,柏翠纳,”他说:“剩下的交给我处理好了。”
  “你怎么处理?”
  “匿名把这些信送回原寄件人,以免日后受到斯奈尔登控制。没有人会知道你扮演着拯救她们的角色,相信她们一定非常感谢这位不知名的恩主。”
  “你是说穆地模也在勒索这些人吗?”
  “我不愿给他的罪恶行为添油加醋。”伯爵傲慢地说:“不过我敢确定,将来有许多高贵的女主人不会再在舞会邀请名单中列入他的名字。”
  “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伯爵坚定地回答:“而且我要做。”
  “那我太高兴了。”柏翠纳说:“他的作为太卑鄙了,卡蕾简直痛苦得绝望了。”
  “告诉她,她唯一能够表示谢意的就是守口如瓶。起码不能让佛来德烈知道。”
  “她不会笨到那个地步。”
  “女人往往以坦白认罪为乐。”伯爵讽刺地说;
  “卡蕾不会,她不仅要佛来德烈爱她,也希望他尊敬她。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要她保守秘密的。”
  “那才对。”伯爵嘉许说,然后转换口气道:“可是你这付打扮实在错得离谱,在我生气以前,起快回房睡觉去!”
  柏翠纳微笑地望着他。
  “你不是在气我。”她说:“是这件事使我们生气。”
  “以后如果你发生类似这种麻烦,一定要告诉我,好吗?”伯爵说。
  我……我不敢确定。”柏翠纳犹豫地:“一下子把这种大问题答应下来……那等于是半夜临深池——太危险了。”
  “不要找籍口。”伯爵吼起来了,“这次饶了你,下一次决不许你再去冒这个险。”
  他以为柏翠纳一定会顶嘴,出乎意料之外,她却说:
  “你是一个很仁慈,喜欢帮助人的人……你比我想像的要好一点。所以,假如你高兴的话,我愿意答应。”
  “没有保密条件?”他怀疑地问。
  “没有任何条件。”柏翠纳回道。
  她的嘴角泛着调皮的微笑,这是伯爵最熟悉的表情。
  “总之,”她加上一句话:“在贵族子弟里,像穆地模爵士这种人并不多。”
  “以后你要处理这种事时,要先跟我商量一下。”伯爵说:“还有,下次不准偷穿我的衣服。”
  柏翠纳低头看看裤子,她简直忘了自己的打扮:“你认识这套衣服?”
  “这房子里没有别人有伊顿夹克。”伯爵回答说。
  “穿起来好舒服。”柏翠纳微笑地说:“你不晓得裙子好拘束。”
  “这不是籍口。”伯爵说。“但愿上帝不要让奶奶看到你。”
  “我希望告诉她全部的故事。”柏翠纳若有所思地说:“她一定很高兴听。”
  这是伯爵不得不承认的,但是为挽回尊严,他仅仅说:
  ‘回房睡觉去吧!你太累了——不要忘记你的诺言,否则就是哈罗门,或者更坏的地方也说不定。”
  柏翠纳站起来,手里仍然拿着卡蕾的信。
  “晚安,监护人,”她说:“你非常仁慈,又好老练,我很感激你,尽管我的脖子给你掐痛了,手臂也青了一块。”
  “真的弄痛了你?”
  “痛得不得了。”她答道:“你要带我驾车兜兜风才能治好。”
  “你这是在勒索我嘛!”
  “要不要嘛!”
  “好吧,”他勉强答应说:“可是下不为例,我早上起床不愿意听女人喋喋不休。”
  “我会文静得像一只小老鼠。”柏翠纳应允道。
  “现在最后一件事,”伯爵说:“就是赶快回去睡觉,让我把这些东西吃了。”他指着桌上的食物。
  柏翠纳望着保险箱里的一大堆信。
  “至少,”她说:“接到自己女朋友写来的热情洋溢的情书,要比接到这一堆给穆地模的要有趣得多了。”
  伯爵瞪着她,想来她又在故意气他。
  “睡觉去!”他嚷着。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还咕咕地偷笑着。
  上楼后,柏翠纳将信放在安全的地方,将伯爵的夹克藏在衣柜顶上,然后就寝。
  漫漫长夜使她辗转反侧,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毕竟给伯爵捉到是一件好事。
  现在自己不必烦恼其他那么多信件怎么处理了。
  当她被伯爵从背后掐住脖子的时候,真是恐怖的一刻。
  自从来到伦敦,她学到了许多东西。既然她已尝试过被当作小偷逮住的恐怖,她也可能尝试别种的恐怖。
  比如说被色狼追逐,那一定很可怕吧!
  有些事情她从闲聊中听了许多,从报纸上读了不少。
  社会上有许多骚动不安的事件突破了政府所立的规范。
  这是由于普遍的贫穷和法律的不公平造成的。
  伯爵带回来的报纸报导着当前的政治情势,这是在学校里大家从未讨论或提到过的。
  许多轰击摄政亲王改革政治的呼声归于徒然。
  伯明罕城由于一直没得到过国会议员席次,现在集合了两万五千人开会,选出一位急进的准爵作他们的代表。
  成千上万受到经济萧条影响的人组织了“每周一便士政治俱乐部”,忿怒地决议举办他们自己的“读书会”、“周日学校”。
  国会经过四年的辩论,勉强通过一个无强制性的法案,“规定”棉花工厂的工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时。
  柏翠纳还在一些比较开放的报纸上读到有关伦敦及其他大城市的生活情形。
  柏翠纳感到如果伯爵知道她很喜欢读这些报导时,一定会不准她再看。
  她无法要求马上看到伯爵订阅的报纸杂志,可是只要出版后几天,她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
  她可以在图书馆里看到。
  只要找个藉口去拜访李查逊先生就行了。他的办公室保管着史塔佛顿的一些珠宝。
  她离开他的办公室。经过甬道时顺手抓一把她想看的报.纸。
  “政风”是威廉·柯勃办的一份每周发行五万份的杂志,严词谴责当今政府忽视人民的贫穷等等。
  “政风”透露了警察当局的贪污无能,对于窃盗集团束手无策。这些地方往往是十几岁小孩子的犯罪训练所,他们教孩子去偷盗、抢劫、扒窃。他们因为小小的偷盗行为被捕以后,就被送到监狱里毒打。等出来的时候,口袋里一文不名。
  这时候,除非他甘心住草棚,吃残糕剩饭,否则不得不回到窃盗集团,在那儿只要他敢干,就有吃有穿。
  “政风”还报导一些烟囱工人的生活情形,他们爬到很高的烟囱里面清除煤烟。
  法定的童工年龄是八岁,可是四五岁的童工还是很受欢迎。他们吃得很糟,睡在地板上,往往几个月满身煤垢,没有时间洗澡。
  不仅报纸告诉柏翠纳一些史塔佛顿公馆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还有漫画也每天带进来传阅,作为茶余饭后笑谈的资料。
  有时候在她参加的舞会里可以听到一些怨叹之声。
  摄政王被画得痴肥不堪,何妃珠光宝气地坐在他膝上,或者骑在他背上,令人发噱。
  柏翠纳知道社交圈内有一些表面上看起来很诱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价值的妆饰品失窃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伯爵有时候显得那样拘谨。在她看来,从摄政亲王以下的人都有值得谴责的地方。
  如果报纸可信的话,大多数的低层民众邦饱受贫穷之苦,他们的工作环境和住宅情形恶劣到无法忍受。
  “我不懂!”她自言自语:“为什么!”
  她还是继续读那些她能读到的。有时候想问伯爵一些叫她迷惑的问题。
  也许伯爵会以为那只是无聊的好奇心,或者说这不关她的事。
  “可是这关系每一个人的事呀!”
  她陪着奶奶坐在马车上时,仍然沉思着。
  她可以看到贫困的清道夫,看到衣衫槛楼的小孩子麋集在门口,伺机向有钱的过客偷点儿东西,或者企盼着他们同清,丢个铜板下来。
  富者这么富,贫者这么贫,大家却视若无睹,真令人费解。柏翠纳觉得自己应当做一些事来帮助他们。
  “我刚答应过伯爵以后做什么事要先跟他商量。”她躺在黑暗里回想着。
  伯爵现在正在整理那些她从穆地模处偷来的信件吧?
  这一来,至少她做对了一件事。这世界居然有那么多不平,她惊异地感到,他们居然默默忍受,无法反抗。
  她微微地一叹。也许除非她当一个独行侠,她是无能为力了。
  伯爵不会了解的。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平庸的小女孩,一个玩火的少女。
  无可否认地,她幼稚地想过要获得他的助力。她感到他是这样雄壮,这样能干,他能做出超过她希望的范围。
  可是,她自言自语地说,除了艾索达女士,他不会对女人的问题感兴趣的。
  艾索达真漂亮,真漂亮,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莫明地心事沉重起来,柏翠纳自认比起艾索达来,她是太孩子气,而且太不起眼。
  “假如他真如大家所猜测的娶了她。”柏翠纳自问:“那我成了什么呢?”
  那是一个问题,令她感到害怕的问题。
  她曾以为自己会恨史塔佛顿家,而现在她深爱这个家。
  不仅是这幢房子美仑美灸,主要是这个家的气氛令人愉快。尤其是伯爵住在这儿,令她感受到无法解释的兴奋。
  她不常见到他,他的影子却无时无刻不鲜明地在她旁边。
  他在晚饭前进入沙龙,或者偶尔加入她和奶奶的闲聊,气氛立刻高昂起来,一种奇异的激动从她心底冉冉浮升,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
  虽然如此,她还是喜欢顶撞他、嘲弄他,向他挑战。
  没有一个男人使她有过这样的感受、伯爵总在不觉间使她无可避免地感到自己个性的矛盾。
  “上帝保佑,不要让他们界婚……不要太快……。”
  她发现自己在祈祷。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最自私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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