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五零年秋天
  虽然马车的结构坚固而且耗资昂贵,但蕾安娜仍感觉强风正呼呼地从马车的每个缝隙中钻进来。
  事实上,整个荒原正刮着强劲的大风,连马也只能缓缓行进。
  眼前的情景,给人的感觉真是十分凄凉,前些时候,这里还是那么风和日丽,对着一片紫色的原野,她常会呆坐凝视,为之出神。
  每当她观赏着银白色的瀑布倾入溪流的时候,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令她着迷,在她内心激起孩提般的兴奋和喜悦。
  “此地的景色甚至比妈妈以前所描述的还要美。”她心里这样想着,同时也认为再没有什么事比来到苏格兰更令人兴奋的了。
  当蕾安娜还只是个小女孩时,她母亲就跟她讲述过许多有关苏格兰格伦家族的纷争以及杰克拜入奋起革命的英勇故:事。
  这决不只是一般所谓的英雄故事。对她母亲来说,它们是如此的真实辛酸,而已带有无限的乡愁。每当她讲述时,总会感情激动,声音颤抖,让她女儿永远难以忘怀。
  虽然她母亲远居异乡;可是直到她临终前,她的一言一行,仍然保有一个苏格兰人的传统。
  “尽管你母亲是多么的爱我,在她眼里,我毕竟只是个外地人而已。”她父亲常带着微笑对她说。
  要是说到她母亲爱她父亲这一点,她父亲所说的绝非言过其实。蕾安娜不认为这世上还会有别的夫妇比她父母生活得更美满了。
  他们并不富有,严格地说,应该算是穷苦的,可是那根本无关紧要。葛林威先生因伤退役后,就只靠一点退休金和一栋破旧的房子,来养活他们一家三口。
  尽管他动作生硬,并末全心全意务农,生活仍过得去。要想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或者一辆讲究点的马车,甚至想去伦敦玩玩,还不致于没有足够的钱。
  他们认为最要紧的是全家人能够生活在一起。
  虽然他们的家俱与陈设,都已破旧,看起来不象样子,可是蕾安娜仍然觉得家里永远充满了阳光和欢乐。
  “那时候我们真快乐……非常快乐……”她想,“直到爸爸去世。”
  葛林威先生突然死于心脏病,他太大遭此变故,痛不欲生,意志消沉,觉得生活毫无意义。蕾安娜限看她母亲这般情景,苦在心里,却是一筹莫展。
  “妈,来嘛!去看看我们喂养的那些小鸡!”她恳求着。有时候,还请她母亲陪她去溜溜马。这两匹马算是他们家目前唯一的交通工具。
  可是葛太太整日坐在屋里不断地思念,不停地数着日子,盼望能早一日与她的丈夫重聚,就这样,她让自己的生命一天天消蚀下去了。
  “您不能死!妈!”一天傍晚,蕾安娜狂乱地呼叫着。
  她似乎觉察到母亲正悄悄地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她母亲确信那是她的丈夫正等侯着她的地方。
  蕾安娜的母亲对她狂乱的呼叫声仿佛没有丝毫反应,她继续绝望地喊着:
  “妈!要是您离开了我,我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我该怎么办呢?”
  葛太太好象头一次发觉这个问题。
  “你不能留在此地,亲爱的的!”
  “不能孤单一个人。”蕾安娜同意她母亲的说法,“还有,在您走后,就只靠那点微薄的抚恤金,我怎么生活呢?”
  葛太大闭上了眼睛,好象“抚恤”这个字眼有点刺伤她。过了一会儿,她说:
  “去把信纸和笔拿来。”
  “您要写信给谁?妈!”蕾安娜一面好奇地问道,一面过去拿了纸和笔。
  蕾安娜很清楚他们在此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的祖父母来自得文郡(在苏格兰西南部),而且去世很久了。
  她的母亲生长在利文湖(在苏格兰中东部)附近,结婚前原本是个孤儿,同她年迈的叔婶住在一块,可是那两位老人家也早在她来到南部之前就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难道父母亲还有兄弟姊妹?只是她从未与他们见过面。蕾安娜这样猜想。
  “我要写给已个人,”葛太太柔声地说,“我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算是我的闺中密友:“
  蕾安娜在一旁等着,不知道她母亲究竟要写些什么。
  “珍妮和我差不多是在一块长大的,”她说,“因为我父母都已去世,每年我都会在她家里消磨好几个月,偶而她也会来我们家走走。”
  从她的眼神看来,她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她继续说道:
  “珍妮的父母介绍我到爱丁堡的舞剧团里,那时我和珍妮差不多才十八岁。当我随你父亲离开苏格兰时,唯一让我遗憾的就是必须离开珍妮。”
  “难道你们从此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吗?妈!”
  “起初我们经常通信,”葛太太答道,“可是后来,我总是一拖再拖,迟迟没给她回信。”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
  “以往每年圣诞节,我总会接到她一封情意深重的来信,可是,从去年起,她就再也没有来信了。”
  她停了停然后说道:
  “也许她曾写过……只是你父亲的死,实在令我太悲痛了,心里乱得很,哪还有兴致去过圣诞节呢!”
  “那倒是真的,那段日子确实非常悲惨,够您受的,妈!”蕾安娜附和着。
  蕾安娜的父亲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去世的。家里没有圣诞树,没有圣诞礼物,蕾安娜甚至连唱诗班也不让进到家里来,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引起母亲更多的伤感。
  “现在我要写信给珍妮,”葛太太说,“在我死后,让她好好照顾你,爱护你。就象我们小时候,彼此相互关怀,相互照顾一样。”
  “别说您要离开我,妈妈!”蕾安娜乞求着。“我要您好起来,我要您和我在一起,帮助我照顾这个家,还有这块田地。”
  她母亲并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儿,蕾安娜说道:
  “您应该很清楚,这正是爸爸所希望的。他决不愿看到您现在这个模样。”
  “没有用的,亲爱的!”她母亲答道,“在你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他已将我的心、我的生命一起带走了。我现在除了悲痛以外,已一无所有,只求能早日见到他,我们再能重聚。”
  听到她母亲悲苦的声音,蕾安娜知道她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她注意看着母亲写信,就在她看到信是写给谁的时候,不禁惊叫了起来。
  “您是写给亚耳丁公爵夫人?妈!她就是您刚才所说的那位朋友吗?”
  “是的。珍妮的婚姻算是很美满的,”葛太太答道,“只是公爵的年纪比她大许多。我想,要是我当时遇见他,一定会吓一跳的。”
  “我想爸爸一定不会让您有这种感受吧!”
  葛太太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父亲的时候,就爱上他了,”她答道,“他不仅英俊潇洒,穿上戎装,更是帅劲十足,而且另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实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可真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了!”蕾安娜微笑着说,“爸也常告诉我,他是怎么爱上您的。”
  “快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葛太太急切地问。
  “爸说那时候他觉得闲得无聊,就常去逛舞厅,”蕾安娜说着,“他说他以前去跳过好多次舞,发觉苏格兰的女人粗俗呆板,毫无内涵,他正打算回到南方去。”
  “继续说下去!”葛太太催促着,有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喜悦。
  “后来爸遇见了您,”蕾安娜继续说,“您和一位他认识的军官在一个角落正高兴地跳着舞。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您,并且对自己说,这才是我要找的女孩!”
  “我一和他交谈,就决定要嫁给他了,”葛太太激动地说,“我们就好象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样。”
  “我确信一个人要是真的爱上了另一个人,往往就会这样的。”蕾安娜好象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乖女儿,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这种事,你也会情不自禁的,”葛太太说,“到那时,你才体会得到,一旦发生了这种事,世上任何别的事都无关紧要了。”
  当葛太太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管你父亲想要带我去哪里,我都会心甘情愿地随他去。要是他想把我抛弃,就算磨破了脚板走到英格兰,我也要把他追回来!”
  “难道您不羡慕您的朋友嫁给一位公爵吗?”蕾安娜带着玩笑的口吻说;
  “我从来不羡慕别人,”葛太太答道,“嫁给你父亲,我已觉得心满意足了!”
  “爸和您的感觉完全一样。”
  “你爸现在就在我附近,”葛太大用几乎发狂的声音说着,“他从未离开过我。虽然我看不到他,可是我知道,他就在那儿。”
  “我相信爸会常在您身边的。妈!”
  ‘那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尽快去见他的理由。你懂吧?”
  “我想我会懂的,妈!”
  “去把这封信给寄了,快!”葛太太催着,“以后我再也不必为你操心了。要是你父亲地下有知,也该暝目了。”
  信是发出去了,但还没来得及收到回音,葛太太已悄悄地与世长辞,去和她深爱的丈夫重聚了。临终时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
  她被葬在一所小教堂的墓园里——她丈夫的墓旁。葬礼过后,蕾安娜回到自己家里,想到今后不知何去何从,内心不禁彷徨起来。
  一周后,回信来了。可是回信的人不是公爵夫人,而是亚耳丁公爵本人。信是写给她母亲的。
  信上简略地告诉葛太太,她的朋友——公爵夫人已经逝世,并且继续写道:
  公爵夫人虽已去世,那不要紧;果真如你所说,你
  将不久人世,那么我诚挚地欢迎令嫒驾临苏格兰。
  请转告令嫒,要是“不愉快的时刻”真的来临,而她
  感到孤苦无依财,请她随时写信通知我。不过,但愿你
  的忧虑是多余的,祝福你早日康复。
  这封来信确实让蕾安娜的心情宽松了不少,因为她已别无选择。
  于是她立即写了回信给亚耳丁公爵。
  她在信上告诉公爵,母亲已经去世,她非常高兴能去苏格兰,并且和公爵商量一下她将来的出路问题,只是怕太打扰公爵。
  蕾安娜很有把握公爵一定愿意接纳她的。正因如此,她到处物色房屋和田地产业买主,甚至也打算处理掉她心爱的两匹马。
  她小心谨慎地为这两匹马找一个好的“家”,使它们受到良好的看顾。
  正巧邻近有位农夫是一位很和善的好心人,他同情她的遭遇,买下了这两匹马,出的价钱也比市场的价格要高。而且他还答应帮她去找房子和田地的买主。
  蕾安娜体会到变卖房地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一小笔数目,也会为她解决不少个人经济上的困难。
  卖马所得的钱,在偿还债务后,剩下一点留给她的马夫作为生活费用,倒也足够他维持一段日子的。
  可是蕾安娜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后,反而迟疑紧张起来。她想万一公爵不愿接纳她,那该怎么办?
  她的疑虑实在是多余的。
  她很快地收到了来信,说她是多么的受欢迎,并且要地立刻启程。
  公爵在信上告诉她,先搭火车到爱丁堡,公爵的马车会在那里接她。
  “带一个仆人来,好随身照料你,”公爵这样写道,“随函附寄汇票一张,作为购买两张头等车票之用。”
  信上最后一句的嘱咐,反而使得蕾安娜困惑不安起来。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们家非但没有请过佣人,她自己还和村妇们一起替人清扫房子,赚点零用钱贴补家用。
  她也很清楚,如果她想在本地请已个妇人随她一起去苏格兰,那一定会使她们大吃一惊。尤其是要她们搭乘声音嘈杂、烟雾弥漫的火车,更是不可思议的事。在这些乡下人的跟里,火车就好象是史前的怪物一般。
  “我只能独自去,”蕾安娜心里盘算着,“到时候只要向公爵解释说,在我动身的时候,一时找不到一个令我满意的仆人同我作伴就好了。”
  她回头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公爵哪会是这么好骗的呢!他一定知道,我是多么穷,母亲历过的生活,要是同公爵夫人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她才第一次觉察到身上所穿的这件平布衣服,还是她自己在母亲的帮忙下做成的,公爵不把她看成一个叫化子才怪呢!
  公爵过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她曾经听她母亲谈起过那些住在宏伟城堡里的贵族们。那时候,她母亲还是个少女,曾在爱丁堡参加过那些贵族们在豪华大厦里举行的盛大舞会。
  蕾安娜环顾了一下四周,发觉她自己的家竟是四壁萧条,破烂不堪。
  他们一直没有足够的钱来整修房子,不过,在她即将离开的前夕,才感受到一所房子是否值得留恋,是取决于住在这所房子的主人,而不是房子的本身。
  “本来嘛!我就是我,管他公爵把我看成什么。”她自言白语地安慰自己。
  营安娜虽然强自安慰,但看到别人衣着华丽,内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在她临上火车前,她仍然觉得她的衣着实在太寒酸了。不象别的女乘客们,都是穿着带里衬的衣裙,显得风姿绰约。她的帽子是用廉价的缎带装饰的,随身携带的行李,看起来也与她所坐的头等车极不相树。
  她没有察觉到那些站在月台上的男士们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其实那些男士们并没有留意她的衣着。倒是她那张小小椭圆形的脸蛋以及那双大而略带忧郁的灰色眼睛,确实惹人怜爱,还有那一头柔软美丽的秀发,更将她的肌肤衬托得洁白晶莹。
  蕾安娜的鼻子秀丽挺直,甜美玲珑的嘴唇,带着充满生命欢乐的微笑,在她未失去双亲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挑夫在女用车厢替她找到了一个隔间座位,在开往爱丁堡的途中,她觉得旅途非常舒适愉快。
  她发觉到爱丁堡的这段路程,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她所带的食物不够。幸好,火车沿途停靠大站时,还可以买东西储放在她那只难看的竹篮里。
  火车终于抵达了终点,她一点也不觉得疲卷,对眼前的事物,反而觉得新奇与兴奋。
  公爵的马车看起来比她以前所看过的都要豪华,座垫厚软舒适,那床皮质的毡子,在八月底这种暖和的天气里,根本用不着,想是用来摆场面的。
  那些银白色的配件更是让人看得眼花撩乱,喘不过气,来。
  马车由四匹马牵引着,马夫身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头盔。制服的钮扣擦得雪亮,看起来气派十足。
  蕾安娜心想,仆人们看她独自一人来,一定感觉非常奇怪。可是他们却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他们停歇在客栈—时,仆人们费尽了心机,把她的起居安排得妥妥贴贴。
  亚耳丁是一个小郡,位于苏格兰东海岸的罗斯郡与印威内斯郡之间。蕾安娜从地图上找到了亚耳丁的所在。她发现从爱丁堡出发,在抵达亚耳丁边界之前,他们还必须向北走一段路才行。
  翌日清晨启程后,路途比早先的更为崎岖不平,乡野也更为荒凉了。
  一路上很少见到村落,大约有一小时的行程,在那一片紫色的草原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没遇见一个旅客。
  可是对蕾安娜来说,周遭的一切,竟让她感觉如此的美好,仿佛一个美梦即将实现。
  “难怪妈妈会想念苏格兰!”她心里这样想。蕾安娜甚至觉得比她原先想象的还要美。
  就在他们停下来,吃完了一顿美味可口却过于丰盛浪费的午餐后,天气就变坏了。
  清晨风还是微顺柔和的,可是现在,从海面吹过来的风,却令人感到潮寒而刺骨。阵阵的暴雨,使得蕾安娜不禁为这几匹马起了怜悯之情。
  他们爬越过一段约一小时的山路,路况非常良好。接着却进入一条狭窄的路面,横过寸草不生的荒原。
  狂风呼呼,蕾安娜这才庆幸有那条皮毡,可以用来抵挡扑钻进来的寒风。她真想再从行李箱里拿一条披巾出来围在肩上。
  她将皮毡拉拢了些,希望在天黑之前,这阵风雨不致耽误他们的行程。
  她有一种感觉——当天黑时,这个荒原上一定非常恐怖。她还认为只靠挂在马车上的那几盏灯笼赶夜路,那绝对是不够的。
  风似乎逐渐地增强了。
  她想两个坐在车厢外的马夫,这时候全身一定湿透了。他们所戴的高顶帽,随时有被刮落的可能。
  一阵阵猛烈的强风把马车吹得摇摇晃晃,真好象猫口中的老鼠般,岌岌可危。
  这种气候,特别是对蕾安娜而言,竟是如此的反覆无常,令她无法适应。
  当他们驶到了一个好象是峭壁的顶端,突然,响起了一阵磨擦的声响,几乎同时,马车猛然停住,急剧地震了一下,蕾安娜惊吓得大叫了一声。
  嘈杂的声响,使蕾安娜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似乎有人在那里发号施令指挥仆人,同时她还听到马奔跳的乱蹄声,以及马夫们抚慰着马的轻呼声。
  她发现自己已不是在马车中,而是躺在地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
  她凝视着他,朦朦胧胧地,心想,这个人她以前从未见过,他的外表竞是如此的出众。
  过了一会,他用很平和的语调说:
  “一切都很好,你不必害怕了!”
  “我……我是……不……”她尽力地想说点什么,可是她的前额似乎受了伤,讲话有点困难。
  “我想,最好是将这位小姐尽快护送到城堡去,”她听清楚了这个人的讲话声。这时,她才发觉他是跪在她的身边。“我会打发人去帮你将翻了的马车弄起来,将马牵到我的马厩里。”
  “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
  刚才和她讲话的这个人,取下他左肩上用来夹住花绒披风的那枚水晶胸针。
  “你能坐起来吗?”他问蕾安娜,“假如可能的话,让我用披风把你包住,这样会使你暖和一点。要想躲避这一阵风雨,我想骑在我的马上赶路,该是最快的方法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扶她站了起来。
  他用披风盖在她的头上,然后抱起她走了几步,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站在那里等候他们。
  他轻轻地扶她上了马,并且叮咛另一个人将她扶稳,然后,他非常轻快地跳上马,坐在她的后面,并且用一只手抱住她。
  她的头部因受了伤,一直觉得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大家出发时,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
  她看到公爵的马车翻倒在路边,马已经从车辕上解下来了。
  强劲猛烈的风,迫使她将脸转向后座的人,并且把头斜靠在他的肩上。
  她觉得他的手臂正紧紧地环抱着她。
  “此地离我的城堡并不算远,可是如果用马车送你到那里,恐怕要花很长的时间。”
  “我……我真……谢谢你。”蕾安娜表示由衷地感激。
  “不必客气!我只是恰巧路过那儿,这都是我该做的。”
  他们骑了一段路程,风仍不停地刮着,寒风甚至透过了这条厚厚的披风。但蕾安娜却觉得有一股暖意从这位救难者的身上散发出来,因而使她感到非常温暖舒适。
  很自然地,她又向他靠近了些,然后抬起头来向上望了一眼,她看到一个微笑出现在这张坚定而沉着的脸上。
  “你完全没事了吧?”他问。
  “我想我的头可能是……碰撞在车窗上……受伤了……”蕾安娜答道,“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受伤。”
  “这点你放心好了,我们已查清楚并没有其他的人受伤,你尽管安心地同我回城堡去。”
  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好象被风刮走了似的。所以蕾安娜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他们走下一个山坡,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惟恐她会向前滑下去。
  她觉得在他强而有力的臂弯保护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和舒适感。这种感受,自从她父亲去世后,就再也不曾领略过了。
  “这该不会是个奇遇吧!”她心想,真希望能将这件事告诉母亲知道。
  她心里纳闷着不知道救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曾被人称为“主人”,因此她认为他一定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不管怎样,他决不会是个普通的人,她想,她的判断大概不会错的。
  他说话时具有某种权威性,而且带着命令的口吻。
  “幸好当时他在车祸现场,真是太幸运了!”她心里暗自庆幸着。“假如不是他,那么我只好被迫在这荒原上渡过这个风雨交加而又凄寒的夜晚,要真是那样可就惨了!”
  他们大概已经抵达山脚下,现在,马已加快了步伐,风也减弱了。
  蕾安娜仰起头来看了看,她发现他们已经穿过了两扇精美厚实的铁门,铁门两边各有一个门房看守着。
  “我们到家了!”扶着她的人说,“你可以先稍微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再看看是否有骨折现象。”
  “一切由你安排好了……不过……大概不会那么糟吧!”蕾安娜回答说。
  “但愿如此!”
  马停住了,蕾安娜的头从他肩上抬了起来,看到他们正在一扇橡木制的大门外面。
  她抬头望了望,城堡的围墙高耸着。没有时间让她仔细观看,因为仆役们正从开着的那扇门鱼贯而至,其中一个仆人轻轻地特她扶下了马。
  说起来也真好笑,就在她要下马的一刹那,她因为必须离开那只扶着她,保护她的手臂,竟然有点难过起来。
  她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又将她从仆人手中接了过来,并且抱着她迳向堡里定去。
  “请……请不……我想我还能走。”蕾安娜故作矜持地说道。
  “不要逞强了,”他答道,“我不相信此时此刻,你还愿爬这层层的楼梯。”
  说着说着,他已抱着蕾安娜上了楼梯。蕾安娜看到墙上挂满了壁画,以及盾、矛、大刀等兵器,还有国旗。
  “这不正如妈妈所描述的城堡里的景象吗?”她满心欢悦地这样思索着。
  这时救她的人已抱她走向顶楼,显然地,他根本没费什么气力,有一个仆人跟在后面赶了上来,他对仆人说:
  “我要带这位小姐去西厢阁楼。”
  “是!主人。”
  这个仆人趋前了一步。
  蕾安娜快速地向周围瞥了一眼,这里有一个沙龙,沿着长廓的墙上,也挂着矛和盾。接着她被抱进一间大的卧房,安放在床上坐着。
  “去请麦克琳夫人来!”
  “是!主人。”
  仆人告退了,蕾安娜将头上的披风向后推了推。
  “谢谢你……真是谢谢你……”她很自然真诚地表达了她的谢意。这时,算是第一次,她能仔细看到这位救助者的模样。
  正如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他长得非常英俊,穿着她不曾见过的格子呢制成的短裙。
  短裙是用蓝红相间的条纹织成,再配上曾经用来替她挡风的那件放风的颜色,显得格外清新爽目。他腰间还佩带着一个银白色皮质囊袋——苏格兰高地人常佩带于短裙前的。
  他脱下软帽,头发乌黑柔亮,两片坚毅稳重的嘴唇,带着微笑。他正站在那里对她凝视。
  “这次意外,看来还不算太严重,但愿你能平安无事。”
  “不要紧的,我的伤很轻微。”蕾安娜答道,“我非常感谢你这番善意,将我带来此地。”
  “你能来到此地,我感到十分荣幸。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吗?我是斯特开。”
  蕾安娜轻声地惊叫了一下。
  “久仰你的大名,”她说,“至少你的家族,我是早已闻名了。”
  “好极了!我真高兴。”斯特开伯爵回答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蕾安娜。”
  “蕾安娜小姐,欢迎你来到我们凯恩城堡。我已得到消息,听说你是亚耳丁公爵的贵宾。”
  “不敢当!不过我确实是打算去那儿的,”蕾安娜答道,“我想,这么晚了,我们还没有到达那里,公爵一定会着急的。”
  “要想今晚抵达他的城堡,恐怕不太可能。”斯特开伯爵说,“就算用我自己的马车送你,也来不及了。”
  蕾安娜看来有一点懊恼。于是他安慰她说:
  “不过我可以派一个人去通报公爵一声,告诉他你们出事的经过;我想不论你的马车毁损的程度如何,明天早晨以前,一定可以修理好,那时,你就可以上路了。”
  “谢谢你!”蕾安娜说,“好倒是好,只怕为了我,会增加你不少麻烦。”
  “我想,你该知道我会怎样回答你。”斯特开伯爵带着微笑说,“现在我要建议你暂时休息一会儿,到时候,如果你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我倒希望有这份荣幸和你一同用餐。”
  正当他讲话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门开了,一位年长的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在她腰际还挂着一大串钥匙。
  她行了个屈膝礼,问道:
  “是您找我吗?伯爵!”
  “是的,麦克琳夫人。我们这里来了位客人,很不幸她在途中出了车祸,我想托付给你,替我好好款待这位贵宾。”
  “好的,您尽管放心吧,伯爵!”
  斯特开伯爵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会非常失望的,葛小姐!”当他抵达房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说,“假如今晚你觉得不舒服,无法与我一同进晚餐的话。”
  麦克琳夫人急忙走到床前。
  “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受伤了吗?”
  “还好,不要紧的,是马车翻倒了,”蕾安娜答道。“我猜想我的头一定是撞到车窗上,被撞昏了几分钟,不过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真是谢天谢地!”麦克琳夫人。说,“一年到头,这条路随时都可能坑死人的。我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在冬天,那简直就是‘死亡的陷阱’。”
  麦克琳夫人一面继续谈论着这条该死的路以及旅行的艰苦,一面将药物涂抹在蕾安娜的前额上。
  接着;她给蕾安娜端来了一杯含有蜂蜜的热饮,蕾安娜猜想,里面可能还渗有一点威士忌。喝过之后,她就脱下外衣,躺下来休息了。
  这杯饮料倒真管用,很快她就睡着了,等醒来时,看到仆役们正在为她准备洗澡水,并从行李箱中取出她换洗的衣物。
  她仍然听得到窗外的风正吹得沙沙作响,但卧室里已升起了一盆熊熊的火,洗澡用的水,真是奢侈讲究极了。
  从前她母亲常对她提起,在苏格兰,有一种泥煤,会使水变得非常柔软舒适,而且对皮肤非常好。
  浴毕,她才知道她母亲所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应该穿什么样的服装去与斯待开伯爵共餐,她倒没有作太多的选择。只是顺手挑了一件她自己做的,颜色粉红微带灰白,衣领上装饰有陈旧了的花边,这些都是从她母亲好多年前的衣服上拆下来的。
  这件衣服她并不十分满意,不过,紧身的胸衣,倒是可以将她优美的身段和纤细的腰肢完全显露出来。
  她整理好了头发,心想,但愿伯爵不要把她想成是一个太懒散、邋遢的女人。
  “你看起来好美!小姐,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麦克琳夫人鼓着勇气赞美她。一面说着,一面领着蕾安娜来到了宽敞的长廊,这条长廊是斯特开伯爵抱她上楼时走过的。
  这一次,她倒可以好好欣赏一下这些挂在墙上的盾和矛了。当他们抵达沙龙的门廊时,她感觉这间屋子布置得非常精致典雅。
  在二楼的房间非常宽大,正如其他所有苏格兰式的城堡一样,算是主房,里面的陈设,美观舒适,但不会令人有森严畏惧之感。
  书架是靠一面墙摆着的,室内挂了许多名画,中间安放了一个大的石制火炉。那些石质中框的窗户,几乎与天花板一样的高,宙前置有舒适座椅,椅垫是用丝绒制成的。
  斯特开伯爵正站在房间中央等候着,在他走过来向蕾安娜致意时,蕾安娜觉得,他还从未见过看起来令人印象如此深刻的人。
  他的麦开花绒格子短裙非常合身,挂在短裙前的囊袋,比他日间所佩带的更为精致。上衣钉有银色钮扣,衣领上缀了一排花边。
  他穿着他家族特有的花格长统袜,在他移动脚步时,蕾安娜向佩在他左腿上系有黄色玉坠的短剑瞥了一眼。
  “好点了吗?葛小姐!”斯特开伯爵问道。
  “好多了,谢谢伯爵的关怀。”蕾安娜回答说。
  “听你这样说,那我就安心了。”
  “你的城堡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伯爵,我可以看看窗外的景物吗?”
  她没有等他回答,迳自向窗前走了过去,接着,发出了一声惊叹。
  她的卧室面对花园。可是,从这个沙龙的窗子望出去,映入她眼底的,竟是一片泱阔延展的湖面。
  溯的四周,群山环绕,只有在遥远处,山头才开始分开。她在回想,是否有人甚至在斯特开伯爵之前就告诉过她,山头分开处,就有河水顺流入海。
  日已西沉,然而天边仍残存着一道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一片金黄。
  在暮色中,环抱着湖水的山头,是一片殷绿,山上灯光点点,更使得这片沏光山色,平添了难以形容的美丽。
  “太美了!这真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地方了!”蕾安娜用一种敬畏的声调,由衷地赞叹着。
  “听你这样说,真令我高兴。”斯特开伯爵说。
  “这座城堡想必很古老了吧?”
  “有一部份建筑物已有七百多年了。”
  “那么,它一定有伟大光荣的历史罗!”
  “我非常乐意告诉你一些有关它的历史,”斯特开伯爵道,“只是我不希望你太劳累了。而且,我很想知道你来苏格兰的目的何在。”
  他拿了一杯雪利酒给她,蕾安娜说:
  “我父母亲都去世了,母亲在临终前,给亚耳丁公爵夫人写了一封信,请她照顾我。”
  “公爵夫人?”斯特开伯爵满心疑惑,“可是,她也去世了呀!”
  “是的!我现在已知道了,”蕾安娜答道,“是公爵在他的来信中告诉我的。不过,他已邀请我,要我把他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和他同住。”
  这句话刚说完,她察觉到斯特开伯爵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起来,不多久,他用一种她从未听他用过的古怪声调说:
  “当成你的家与他同住?我还以为你只是来此地做客,作短暂停留的呢!”
  “不!确实是如此。”蕾安娜答道,“我已无处可去。当然,我也不希望成为他的累赘,要是有一天,他对我住在那里感到厌烦的话,我可能会到爱丁堡去找一个雇工之类的工作做。”
  “我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斯特开伯爵急切地说,“再说,我也不会愿意……”
  他停住了,可是蕾安娜感觉得出,那是经过一番挣扎了的,此刻他内心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沮丧。
  她带着询问的神色凝视着他,这时,厨房管事来禀报,晚餐已准备妥当。
  餐厅在同一层楼,几乎和那间沙龙一样——同样令人难以忘怀。餐桌上摆好了银色餐具,以及一只她确信相当古老的大酒杯。
  房间里面还安放着一个用大的石头雕成的火炉。高而窄的窗子,一直延伸到发亮的天花板,弥漫着一片中古时代的气氛。
  窗子上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布幔,桌上摆了两盏燃着蜡烛的大烛台,虽然这间餐室空间很大,仍然显得和暖舒适。
  蕾安娜凝视着这两盏大烛台,发出淡淡的微笑。
  “什么事使你这样开心?葛小姐!”斯特开伯爵问道。
  伯爵的这一问,倒使她非常惊异他的注意力竟如此的敏锐。
  “当我在看你的大烛台时,”她答道,“令我想起一个故事。这是我母亲告诉我关于她的一位祖先的故事。”
  “我想我知道你正要提到的这个人是谁了。”斯特开伯爵打岔说,“不过还是由你来告诉我的好。”
  “这个人是麦克唐纳,他的一位客人想用在英格兰家庭中见到的一些有关大烛台的故事来感动他。”
  斯特开伯爵微微笑了笑,没有等蕾安娜说完就接着说道:
  “当然我还记得这个故事!他叫那些精壮的族人们围着桌子,将燃着的火炬举得高高的!”
  “对极了!”蕾安娜激动地叫着,“然后,他就向那位客人咧着嘴笑问道:在什么地方——英格兰、法国、还是意大利会有象这样的烛台呢?”
  “惭愧得很,我还无法讲一个具有如此高尚情操的感人故事。”斯特开伯爵说。
  “其实,每一件令人感动的事,要看这件事的本身有无意义,”蕾安娜说,“我不能告诉你,这次到苏格兰,对我而言,有多大意义。”
  “如此说来,你母亲算得上是一位‘麦克唐纳’罗!我想你我之间有什么渊源,将不难找出。在我们的家谱中,姓麦克唐纳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爸爸从前常说,苏格兰人会到处奋起反抗!没有人能阻止他们!”蕾安娜带着俏皮的微笑说。
  “我非常高兴欢迎你能为我们族里的一员。”
  当晚餐进行中,蕾安娜想,她还没有享受过比这更丰富曲餐宴。
  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位男士一同进餐。斯特开伯爵向她解释,除了偶尔有亲友来访停留外,平常他都是一个人独处的。
  “最近我的一位姑妈来过此地,”他说,“上个星期才回爱丁堡。”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一大群的仆人,正整齐地排列在那里伺候他们。然后接着说:
  “我希望仆人们的服务,会令你满意。麦克琳夫人已安排了一个侍女睡在你卧室的化妆间里。”
  “我觉得同你在一起十分安全。”蕾安娜答道。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打从他把她放在马上,抱着她的那一刻起,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安全。
  她发现她刚才的回答,使他非常高兴。
  “你真有这种感觉?”他问道,“还是客气?”
  “我说的确实是……真的……”蕾安娜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的四只眼晴不期然地相遇在一起,似乎有某种奇妙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发生,这是她无法解释的。
  过了不久,斯特开伯爵说:
  “有一件事我要向你保证,请你记住,不论你在苏格兰什么地方,这座城堡的大门,将会永远为你开着,我也会永远为你效劳。”
  “谢……谢你……”蕾安娜答道。
  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说话会突然觉得那么不自在起来。
  再一次,她的目光又与他相遇在一起,看起来,好象他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一阵笛子的吹奏声,当这位吹奏者进入餐室时,笛声也就愈来愈大。
  这位演奏者,身着麦凯因族盛装,大步绕着餐桌走着、吹着,他的短裙向两边摆动,演奏的曲子唤起了苏格兰高地人奋起战斗和梦想的回忆。
  蕾安娜还记得她母亲告诉过她,在苏格兰高地,麦克克里门斯算是一位最杰出的风笛吹奏者,他能使人悲伤哭泣,也能使人奋起战斗,就象众神吹奏他们骨制的长笛,具有同样的神力。
  每一位苏格兰高地的族长,都有一位属于他自己的笛子吹奏者。清晨,吹笛者要来唤醒他;晚餐时,也要以吹奏向他致意,这些已成为苏格兰高地人的习俗。
  每当一位族长出征时,吹笛者也会跟随在他的后面,用激昂的曲子来振奋人心。
  这位吹笛者吹完了三支曲子,然后在斯特开伯爵身旁停下,向他行礼致敬,并从伯爵手中接过一只盛满了威士忌的小银杯。
  他举杯致敬,一饮而尽,再一次行过礼后,离开了餐室。
  “这正是我盼望已久想听到的。”蕾安娜说。
  “你是说笛声吗?”斯特开伯爵问道。
  “在我听过笛子吹奏后,我才肯定,我的确是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
  “是音乐感动了你?”
  “它使我激动、兴奋;使我骄傲但却有点伤感。它更使我认识到,苏格兰的精神是永远没有人能征服的。”
  她说话时,态度诚恳,可以说完全发自内心。
  斯特开伯爵伸出手来紧握住她的。
  “谢谢你!”他平静地说。
  接着,在他亲吻她的手时,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感受,这种感受竟然如此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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