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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卖出以后赚了一笔钱,于是我向姨妈付清了这一年的房租。不知春天什么时候才能来到纽约,我实在无法忍受从新泽西吹来的大陆干燥的冷空气,决定离开这里。于是我走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纽约同狄恩告别,把他留在那里。如今他在麦迪逊和第40街的一个停车场工作,还跟从前一样,上身一件T恤衫,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腿上套着他那双开了口的鞋,开着车四处乱转。 平常我总是到黄昏时分去看望他,没有什么事可做。他站在房间里,数着车票,两手时而习惯性地摩挲一下肚皮。收音机总是开着,“伙计,你听过那个马蒂·格莱克曼解说篮球比赛吗?——中锋队员冲破防守,投篮,两分。他真是我听过的最了不起的解说员。”他就是这样从中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快乐。他同伊尼兹一起住在东80街一个只有冷水的房间里,晚上回到家,总要脱下衣服,换上一件长过臀部的中国丝绸衬衫,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抽一袋装有毒品的水烟。他在家里的另一个消遣就是摆弄一副下流纸牌。“最近我一直在注意这个方块二点,你注意过她的另一只手在哪里吗?我敢打赌你说不出来。仔细看看。”他把方块二点递给我,上面画着一个高大的垂头丧气的男人和一个淫荡的、愁容满面的妓女正躺在一张床上。“仔细看哪,伙计,这张牌我已经用过许多次了。”伊尼兹正在厨房里做饭,苦笑着向屋里瞟了一眼,她现在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了。“看清楚她了吗?看清楚她了吗,伙计?那就是伊尼兹。瞧,她干起那事就是这样。她常常把头靠在门上,微微一笑。哦,我一直在和她交流,我们已经得到了最美的东西。今年夏天我们准备住到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农场里去——我可以开车回纽约找点乐子。过几年我们就会有一间漂亮的大房子,有许多孩子,艾米!哈莱姆!埃德加!”他从椅子里跳起来,放上一张威利·杰克逊的唱片。他站在唱机前。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跟着节拍扭动。“啊!他唱得那么凄切,我第一次听他唱歌时,还以为他第二天晚上一定要死了,但是他现在还活着。” 这完全是他跟凯米尔在圣弗兰西斯科所干的一切在大陆另一端的翻版。那只历经磨难的箱子就放在床下,随时准备好要远走高飞。伊尼兹经常给凯米尔打电话长谈,她们谈论着狄恩提到过的一些下流场所,甚至互相通信交换对狄恩怪僻性格的看法。当然,狄恩不得不把每个月薪水的一部分作为抚养费寄给凯米尔,否则他六个月前就把工作辞了,为了补回损失的钱,他在停车场常常耍些小花招。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花言巧语中把一张5元的钞票当成20元付给了一位有钱人而没被发现,然后我们来到一个名叫波特兰的流行音乐酒吧中把多出来的钱花光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第47街和麦迪逊街的拐角一直聊到凌晨3点。“索尔,他妈的,我希望你不要走,真的,这是我第一次不跟我的老伙伴一起在纽约。”他接着说,“我不会一直在纽约的,圣弗兰西斯科才是我的家。在这里除了伊尼兹我一个姑娘也没有——这是我在纽约碰上的唯一一件事。他妈的!但是一想到要重新穿过可怕的大陆——索尔,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一次了。”在纽约,我们总是同一群朋友出入于各种酒会,似乎这对狄恩并不合适。夜晚,天空中飞扬着冰冷的雨丝,他站在麦迪逊大街,浑身缩成一团,这时他看上去更象他自己。“伊尼兹爱我,她已经告诉了我,并且答应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也不用担心。你瞧,伙计,你越老,麻烦就越多,总有一天我们会在黄昏的时候来到小胡同,一起守在垃圾桶旁边。” “你是说我们最后会成为老叫花子吗?” “为什么不会呢,伙计?当然,只要我们愿意就行,就是如此。这样结束也没有什么坏处。你可以带着各种希望,包括成为显贵和富翁,无拘无束地度过整个一生。没有人会打扰你,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我同意他的话。他正在用最简单的方式接近思想。“你的路是什么呢?伙计?——圣徒的路,疯子的路,虚无缥渺的路,淡泊悠闲的路,还是其他什么路?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问题是怎么走?走到哪儿?”我们在雨中谈得十分投机。“你看到过我的孩子,他将来可能也是个四处流浪的人——医生的确这么说。我告诉你,索尔,直说吧,无论我住在哪里,我的箱子总是放在床底下。我在准备离开这里,否则早把它扔了。我已经决定马上抛开一切。你知道我总想不再干蠢事,你别担心,我们都了解时代——它缓慢地变化着,到处充满过时的乐趣。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乐趣吗?”我们在雨中眺望远方。那天晚上,哈得逊河汩汩奔流,河面象大海一般宽阔,暴雨覆盖了两岸的堤坝,覆盖了停泊在岸边的轮船,覆盖了周围的一切。“所以,”狄恩说,“生活把我带到哪里我就走在哪里。你知道,我最近给我在西雅图监狱里的父亲写了封信,前几天我收到他的一封信,这是几年中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 “是吗?” “是的。他说他想看看孙子,等他到了圣弗兰西斯科,就跟两个小家伙住在一起。我在东40街找到一间只有冷水的房间,一个月13块钱。如果我能给他一点钱,他就可以住到纽约来——如果他愿意来的话。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妹妹的事,但是你知道我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我真希望能把她接来也和我住在一起。” “她现在在哪儿?” “噢,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他想试着去找她,这个老家伙,但是你知道他会干什么?” “他去了西雅图?” “他直接进了肮脏的监狱。” “他以前在哪儿?” “得克萨斯,得克萨斯——你知道,伙计,那里有我的灵魂,那里是属于我的地方。——你一定注意到我近来平静多啦。” “是的,的确如此。”狄恩在纽约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只想跟别人聊天。我们站在寒冷的雨夜里,冷得要死。我们约定了一个日子,我走之前在我姨妈家再见一次面。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来了。我们一起出去同一群小孩子在长岛铁路附近一块撒满煤灰的地上玩起了棒球,之后又一本正经地玩起了篮球。“放松些,不必这么紧张。”他们在我们身边传着球,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我们。我和狄恩都是满头大汗,狄恩还在水泥地上摔了个倒栽葱。我们气喘吁吁地猛扑过去,想把球从小孩子们手里夺过来,他们却灵活地把球传给另一个人,轻松地从我们头上投到篮里。我们带着球发疯似地扑到篮下,他们也及时赶到,从我们汗津津的手中抢了过去,然后一个短传。他们都认为我们有些不正常。狄恩和我在回家的路上,一人站在街道的一边,玩着传球游戏。我们试着用一种特殊的方法传球。当一辆汽车驶来时,我沿着街沿跑着,然后把球传给狄恩,球正好擦着正在减速的汽车飞过,他一跃而起,接住了球,又顺势倒在草地里,然后把球向我扔了过来,正打在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上。我捡起球马上扔了回去,狄恩不得不急忙转过身去接。由于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来到姨妈家以后,狄恩掏出钱包,把上次我们在华盛顿因超速被罚的15元钱还给了我姨妈。她喜出望外,于是晚上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喂,狄恩。”姨妈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顾即将出世的孩子,这次就留下来结婚。” “当然,当然。” “有了这些孩子以后你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周游全国啦,那些可怜的小生灵会无依无靠的,你必须给他们生活的保证。”他盯着脚尖,点了点头。在阴沉昏黄的傍晚,我们站在立交桥上互相道别。 “我希望当我回来时你还在纽约。”我对他说,“狄恩,我一直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两家能够住在一条街上,相敬如宾。”“太好啦,伙计,——你知道,一想到我们曾经遇到的和即将遇到的麻烦,象你姨妈提到的那样,我就盼望这一天能来。我不想要孩子,伊尼兹坚持要。我们还吵了一架,你知道吗?玛丽露在圣弗兰西斯科同一个经销旧车的商人结了婚,她也怀了一个孩子。” “是的,现在我们都陷在里面啦。”我的话发出空洞的回音,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一片。他拿出一张照片,是凯米尔和刚生下来的女儿在圣弗兰西斯科一条洒满阳光的小路上拍的。一个男人的影子投射在孩子身上,是两条长长的裤腿的阴影。“那是谁?” “还不是埃迪·邓克尔。他回到了盖拉蒂身边,现在他们去了丹佛,他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拍照。” 埃迪·邓克尔,不知道他原来富于同情心。狄恩拿出其他照片,我忽然想到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惊奇地看到这些照片,一定会认为他们的父母生活在平静、秩序井然的生活中,象照片上的那么安详。早上起床以后,无忧无虑地在大街上散步,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们实际的生活和夜晚是那么紊乱、疯狂和放荡,难以设想的空虚,这一切在照片上都遗憾地被忽略了。“再见,再见。”狄恩慢慢地走进黄昏之中,隆隆的汽车冒着烟从他身旁驶过,他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模仿着他的步伐、思考和一切举动的姿态。他转过身来,使劲地挥手,他向我打了一个全速前进的手势。嘴里嚷着什么,我没有听见。他绕了一个圈,跑到高架铁路的钢筋架旁,向我最后打了一个手势。我向他挥着手,突然他转过身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我凝视着属于我的那份生活,那又是一条漫长而可怕的道路。 每到夜半时分,就会有一首歌在我心头低吟 我的家在密苏里,我的家在特鲁基,我的家在奥佩路萨斯,我无家可归。我的家在古老的门多拉,我的家在伍恩地尼,我的家在奥格拉拉,我从来就没有家。 在华盛顿,我乘坐巴士,到城里逛了几圈,然后绕道去看看布鲁山脉,听听西兰多的鸟鸣,参观斯通华尔·杰克逊的墓地。傍晚,我连咳带喘地站在卡那瓜河边;晚上,散步在西弗吉尼亚查尔斯顿的山腰;半夜则到了肯塔基的阿色兰,同一个孤身一人的姑娘在一起,她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帐篷里。接着是漆黑和神秘的俄亥俄和黎明中的辛辛那提,然后又是印第安那的田野和象从前一样笼罩在下午浓密的山雾中的圣路易斯,沾满泥土的煤块和蒙大拿的原木,堪萨斯的田畴和在辽阔原野上的堪萨斯牛群,这里的小镇中,每一条街道都通向大海;白天则是阿比利恩,东堪萨斯的草地变成了西堪萨斯的山地。我们的车开始在夜色中爬行西部的山坡。亨利·格拉斯跟我一起坐在巴士上,他是在印第安那州的特里亨特上的车,这时他对我说,“我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讨厌我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这是丝绒毛的——但不全是。”他把商标递给我看。他刚从特里亨特释放出来,罪名是在辛辛那提盗卖汽车。他是一个头发卷曲的20岁左右的年轻人。“我一到丹佛就把这套衣服卖到寄卖商店,然后买一套牛仔服。你知道在监狱里他们都对我干了什么?他们把我同一本《圣经》关在一起。我常常把它垫在石头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他们见我这么干,就把那本《圣经》拿走,另外给了我一本小型的袖珍本。只有这么大,不能坐在上面啦。于是,我就读了一遍《圣经》的《新约全书》。哈哈——”他捅了捅我,嘴里嚼着糖果。他一刻不停地嚼着糖果,因为他的胃在监狱里搞坏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吃。“你知道,那本《圣经》里有许多真正令人兴奋的东西。”他告诉我这东西就是“暗示”。每一个就要离开监狱的人常常在议论他被释放的日期,这就是在暗示其他人还要不得不留在这里。那时我们就会卡住他的脖子说:‘不要向我暗示。’多暗示是件该死的事情——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我不会暗示什么的,亨利。” “每个人都在向我暗示,我的嗅觉很灵敏,有时我气得要杀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在坐牢吗?全是因为我13岁的时候发了一次脾气。当时,我和一个男孩在看电影,他骂了一句关于我母亲的话——你知道那句脏话——我拔出小刀就向他喉咙割去。如果不是他们拉住了我,我非杀了他不可。法官问我:‘当你扑向你的朋友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是的,先生,我知道。我想杀了这小子,现在仍然想这么做。’这样我就无法获得保释,被送进了教养院。在单人牢房里我吃够了苦头,我再也不想进监狱了,他们太坏。那里面的事我可以说上整整一个晚上,我已经跟许多人说起过。你不会知道我觉得出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我上车的时候,你正坐在车上——当时车正驶过特里亨特——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飞驰的车里坐着。” “可是我呢,我却在唱歌。我坐到了你旁边是因为我害怕坐到其他姑娘旁边,我怕我会发疯,把手伸到她们的衣服里面,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行。” “那样你就会被关进另一个监狱,再一次跟生活隔开。从现在起你最好还是悠着点儿。” “我正打算这么做。麻烦的是我无法控制我在干的事。” 他要去跟他的兄嫂一起生活,他们给他在科罗拉多找了一份工作,他的车票是监狱看守给买的,他只想获得释放。这是一个很象狄恩的年轻人,他的血液热烈的奔流着,使他难以忍受。但是没有一个来自天上的奇怪的圣人把他从乖戾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作为朋友,到丹佛以后看着我,别让我干蠢事,行吗,索尔?也许我可以获得我哥哥的保护。” 我们到了丹佛以后,我挽着他的胳膊来到拉瑞默街典当他的囚服。当铺的老犹太人还没有全部打开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我这里不收这种倒霉的东西,我每天都能从肯恩城人那里弄到这些东西。” 拉瑞默街随处可见一些人试图出卖他们的囚服,亨利最后只得把那东西用纸包好夹在胳膊底下,穿着崭新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四处游逛。我们来到狄恩常去的格林纳姆酒吧——在路上,亨利把那件囚服扔进了垃圾桶——打电话给蒂姆·格雷。现在是晚上。 “是你呀?”蒂姆·格雷吃惊他说。“太棒啦!” 十分钟以后,他和斯但·希泼哈德摇摇晃晃地走进酒吧。他们对丹佛的生活失望已极,曾经一起旅行到法国。他们很喜欢亨利,给他买了啤酒。亨利开始挥霍他在监狱里发的那些零花钱。我又一次回到了温柔、漆黑的丹佛的夜晚,回到了它那幽深的小巷和疯狂的房屋之中。我们来到城里,跑遍了所有酒吧。斯但·希泼哈德这几年来一直想见见我。现在,我们第一次一起在大街上行走。“索尔,打我从法国回来以后就搞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你真的要去墨西哥吗?我跟你一起去行吗?我能得到100元钱,我曾经用退伍军人助学金在墨西哥城大学读过书。” 好吧,事情就这么定啦,斯但将与我同行。他是一个头发凌乱,身材细长,略带羞涩的丹佛小伙子,脸上常常挂着和善的微笑。“他妈的!”他两手叉着腰;悠闲地在街上走着,从街的这一边晃到另一边。他和他祖父吵得不可开交,为了对着干,他去了法国。现在,他又要去墨西哥。由于与祖父的争吵,斯但常常象乞丐一样在丹佛流浪。那天晚上,我们痛饮了一通以后,斯但在亨利的旅馆房间里挤着睡了一夜。“这么晚了我不能回家——我祖父正跟我过不去,他还不断折磨我母亲。我告诉你,索尔,我准备越早离开丹佛越好,否则我真要疯啦。” 我住到了蒂姆·格雷家。后来,芭比·罗林斯为我租了一间整洁的地下室小房间,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每晚都在那里举行晚会。亨利决定到他哥哥家。我们后来再没见过他,不知道从那以后是否有人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又把他抓到监狱里,或者他是否在某个夜晚逃出了囚牢重获自由。 整整一个星期,蒂姆·格雷、斯但、芭比和我每天下午都是在丹佛迷人的酒吧里度过的。那里女招待的穿着都那么漫不经心,一双带着羞涩与挑逗的眼睛滴溜乱转。她们绝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她们常与顾客一起陷入情网,来一段足够刺激的故事,一会儿是破口大骂,一会儿又如胶似漆,这样的故事在每一个酒吧你都能碰上。晚上。我们来到疯狂的黑人酒吧间欣赏爵士乐,一个个都喝得烂醉,然后在我的地下室房间里一直聊到早上5点,中午,我们常常躺在芭比家的后院,一群喜欢戏弄牛仔和印第安人的丹佛顽童爬上几棵结满果实的樱桃树,用樱桃往我们身上扔。我玩得十分痛快,整个世界都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再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幻想。斯但和我打算让蒂姆跟我们一起走,但是他却留恋他在丹佛的生活。一天晚上,我正在为到墨西哥作准备,丹佛的多尔突然跑来找我,说:“嗨,索尔,猜猜谁要来丹佛。”我有些莫名其妙。“他已经上路啦,这条消息我是从可靠的地方得到的。狄恩买了一辆汽车,正要来见你。”一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狄恩,一个既令人感到兴奋又令人感到恐惧的天使,正急急忙忙地赶着路,象云一样飞速地向我靠近,就象平原上的那个“尸衣旅客”那样追赶着我,向我袭来。在平原之上,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张执著、坚毅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双眼,看见了他的双翼,看见了他那辆破旧的汽车喷射出熊熊的烈焰,在路上不断燃烧,它穿过田畴,横跨城市;毁灭桥梁,烧干河流,疯狂地向西部奔驰。我知道狄恩又一次发起疯来了。如果他把所有的积蓄从银行中取出买车的话,他的妻子就会一分钱也拿不到。一切都变得那么不可思议。他又一次一直向西越过可怕和呻吟的大陆,在他身后,烧焦的废墟冒着余烟。我们手忙脚乱地为狄恩的到来作好准备,他将开车带我去墨西哥。 “你想他会带我一起去吗?”斯但忐忑不安地问。“我会跟他谈的。”我果断地说;事实上我们无法预料。“他睡在哪里?吃什么?有女孩子找他吗?”就象高康大的来临一样,不得不准备扩大丹佛的贫民区,削减某些法律才能适应他那如火如荼的热情。 狄恩来到的情景,就象是一出过时的电影。一个明媚的下午,我正在芭比家,房间里空荡荡的。她母亲到欧洲去旅游,家里只剩下伴娘夏洛蒂,她已经75岁高龄,走起路来却象年轻人一样有生气。罗林斯家族遍布整个西部,她经常从一家跑到另一家,以显示自己还有点用。她曾经生过一打儿子,他们却都远走高飞,抛弃了她。现在,虽然她已经老了,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却仍然很感兴趣。当我们在卧室里喝着威士忌时,她总是悲哀地摇着头。“现在你们可以滚到院子里去啦,年轻人。”楼上——这是一种木制楼房——住着一个叫汤姆的家伙,他毫无希望地爱着芭比。他来自佛蒙特的一家富裕家庭,他们都这么说,还说那里有一个职业在等着他什么的,但是只要芭比住在什么地方他就住在什么地方。到了晚上,他常常坐在卧室里,脸躲在报纸背后,无论我们中的哪一个人说些什么,他都注意地听着,但却一声不吭,一旦芭比开口说话,他就会变得兴奋异常。如果我们强迫他放下报纸看着我们,他就会露出非常尴尬和痛苦的表情。“嗯?哦,当然,我一定这么做。”他总是这么说。 夏洛蒂坐在角落里,手里编织着什么,老眼昏花地盯着我们大家。她的任务是看护,但是她却什么人也看不见。芭比坐在沙发上咯咯地笑着,蒂姆·格雷、斯但·希泼哈德和我则倒椅子上。可怜的汤姆忍受着痛苦,他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说,“得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晚安。”然后,便消失在楼上。作为一个情人,他对芭比毫无办法。她爱蒂姆·格雷,他却象条黄鳝一样从她的手中溜掉了。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又这样围坐在一起。快吃晚饭的时候,狄恩突然开着他那辆旧车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了一套粗花呢西装,里面套着马甲,衣服上还挂了一条表链。他跳下车。“嗨!嗨!”我听见街上有人在叫,他同罗伊·约翰逊在一起,后者同他的妻子多萝茜刚从圣弗兰西斯科回来,现在就住在丹佛啦。邓克尔、盖拉蒂·邓克尔还有汤米·斯纳克也在丹佛。所有的人又都来到了丹佛。我走出门廊,“喂,我的孩子,”狄恩说着,伸出他那双大手“我知道这里会一切如意的。你好,你好。”他跟每一个打着招呼,“噢,蒂姆·格雷、斯但·希泼哈德,你们好!”我们把他介绍给夏洛蒂。“噢,你好,这是我的朋友罗伊·约翰逊,他很热情,一直跟我在一起。”他说着,又把手伸向汤姆,后者一直盯着他。“哈,索尔,老伙计,有什么故事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到墨西哥,明天下午?啊,太好啦!现在,我要用16分钟赶到埃迪·邓克尔家,把我在铁路上时用的旧表找出来,赶在拉瑞默街打烊之前把表当掉,还要尽量抓紧时间看看我们家的老头子会不会在哪个酒吧,我跟多尔有个约订,他总是答应资助我,几年来我什么变化也没有——快到6点钟啦——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想让你等在这里,我很快会来接你去罗伊·约翰逊家听听流行音乐,轻松一个钟头。45分钟前你和蒂姆和斯但和芭比今天晚上可能已经有计划,没有想到我会来,而我开着37型福特车来啦,车就停在那里,你们都可以看见。我开着它在堪萨斯城停了很长时间去看望我的表兄,不是山姆·布拉迪而是另一个年纪小点的……”他一边唠叨着这一切,一边忙忙乱乱地在卧室里避开人们的视线,脱下西装换上1恤衫,把他的表塞进另一条肮脏的裤子里。 “伊尼兹呢?”我问,“纽约出了什么事?” “索尔,这次旅行为的是搞到一张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和简单的墨西哥离婚证。我总算跟凯米尔谈妥了。一切都解决啦,一切都安排好啦。一切都很顺利。我们知道我们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不是吗,索尔?” 噢,太好了。我总是随时准备跟随狄恩,我们开始安排一系列新的计划准备过一个狂欢之夜。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我们在埃迪·邓克尔的兄弟家举行了一个晚会。他的另外两个兄弟是巴士司机,他们板着脸坐在那里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酒。埃迪·邓克尔一副快乐而又满足的神色。“喂,你现在同盖拉蒂和好了?” “是的,先生。”埃迪说,“你知道,我要上丹佛大学啦、我和罗伊。” “你准备学什么呢?” “噢,社会学和所有这方面的课程,你知道。嗨,狄恩每年都要发一次疯,不是吗?” “的确如此。” 盖拉蒂·邓克尔也在这里,尽管她跟每个人都能聊几句,但是狄恩却是房间的中心。他站在那里,在希泼哈德、蒂姆、芭比和我面前表演着,我们一个埃一个地坐在厨房里靠墙的椅子上。埃迪·邓克尔迟疑地站在狄恩身后,他那可怜的兄弟则被挤到了角落里。“嗨!嗨!”狄恩叫着,拉了拉T恤衫,摩挲着肚皮,在那里上窜下跳,“噢——我们现在都聚集在这里了。几年来我们四处奔波,但是你看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改变,这太令人吃惊啦,真是经久——嗯——耐用。我这里有一副纸牌,我可以用它准确他说出每个人的命运。”他拿出来的还是那副下流纸牌。多萝茜·约翰逊和罗伊·约翰逊呆头呆脑地坐在角落。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晚会。狄恩忽然安静下来,坐在厨房里斯但和我之间的椅子上,茫然若失地直视前方,谁也不理会。他只是暂时隐退一会儿,为的是积聚力量。只要你一碰他,他马上就会象挂在悬崖上的一块石头那样摇晃起来,他可能会直冲下来或者左右摇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就象一个人刚刚清醒过来一样环顾着四周说:“啊,看看所有这些可爱的人儿,他们正同我一起坐在这里,这真是太好了,索尔!”他站起身,穿过房间,拉起晚会上两个巴士司机中的一个,“你好,我的名字叫狄恩·莫里亚蒂。是的,我一直记得你,一切顺利吗?哦,看看这些诱人的点心,我能来几块吗?这是我吗?是可怜的我吗?”埃迪的姐回答说:“是。”“啊,太好了。人们都那么善良,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其他诱人的东西,都是为了让人高兴,太好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房子中间吃着点心,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所有人。他转过身来扫视身后,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惊奇,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天。他叫道:“太棒了!”墙上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凑近看着,然后退后几步,勾着头,又跳起来,他想从各个方向和角度欣赏这幅画。“他妈的!”他不清楚最后获得的印象到底是什么,就不再去关心它了。人们开始注视狄恩,脸上带着长辈关切的神情,他最后成了天使,我知道他最后总会成为天使。但是象其他天使一样他仍然会生气会发怒。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晚会以后,一大帮子人拥进温得萨酒吧,狄恩酣醉淋漓地喝起酒来。 温得萨曾经是丹佛最受人欢迎的旅馆,它的许多地方都令人感到有趣——在楼下大厅的墙上还留着弹孔——这里也曾是狄恩的家,他和他父亲就住在这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现在,他不再是旅客。他喝起酒来就象他父亲一般,他象喝水一样喝着葡萄酒、啤酒和威士忌;他的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在酒吧里乱吼乱叫;他蹒跚地走过舞池,几个西部艺人正弹着钢琴,同姑娘们跳舞。他挥舞胳膊,对他们尖声叫着,我们参加晚会的人围成两大桌,有丹佛的多尔、多萝茜和罗伊·约翰逊,一个从怀俄明的希布法罗来的姑娘,她是多萝茜的朋友,斯但、蒂姆·格雷、芭比、我、埃迪·邓克尔、汤姆,斯纳克和其他几个人,一共13个。多尔别出心裁:他抱来了一个花生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往里投入9美分,便可以吃到花生米。他还建议我们每人在一张1美分的明信片上写点什么,把它寄给在纽约的卡罗·马克斯。于是我们胡乱写了起来。拉瑞默街的晚上传来阵阵提琴声。“这不是很有趣吗?”多尔叫道。在男厕所,狄恩和我使劲撞着门想把它撞破,但是它有一英寸厚。我的中指手骨被撞伤了,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我们喝洒喝得乌烟瘴气,只想冲出去换个酒吧重新喝。一群城市里的小伙子跟我们在一起,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喧闹。一切都乱作一团。到处都在举行晚会,甚至有一个庄园也在举行晚会。我们全体驱车而入——除了狄恩以外,他驾车到其他地方去了——在庄园里,我们坐在大厅中一个大桌子旁边尽情地嚷着,大厅外有一个游泳池和避暑凉棚。到了后半夜,狄恩和我、斯但·希泼哈德、蒂姆·格雷、埃迪·邓克尔、汤米·斯纳克坐在汽车里,一切在我们面前延伸,我们来到墨西哥人聚居区,又到了黑人酒吧,我们四处乱转。斯但·希泼哈德只管享乐,其他什么也不考虑。狄恩被他迷住了。重复着斯但所说的一切,不时挥手擦擦脸上的汗。“我们不是要去及时行乐吗,索尔?带上这个斯但一块儿去墨西哥!”这是我们在丹佛的最后一夜,我们过得痛快而又疯狂。这一夜是在地下室的烛光中喝酒结束的。夏洛蒂穿着睡袍打着手电筒在楼上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我们还带来了一个黑人,他自称戈曼兹,他坐在黑人酒吧中,一言不发。我们看到了他,汤米·斯纳克叫道,“喂,你的名字叫约翰尼吗?” 戈曼兹回过身来,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说:“你能重复一遍你说的什么吗?” “我是说你是他们叫作约翰尼的那个人吗?” 戈曼兹走了过来,“我看上去很象他吗?我真希望我是约翰尼,但是我无可奈何。” “啊,伙计,到我们这儿来吧!”狄恩叫道。戈曼兹跳上车,我们走了。为了不影响邻居,我们在地下室兴奋地轻声聊着。到了早上9点,人们都走了,只剩下狄恩和希泼哈德,他们仍然象疯子一样叽叽喳喳的没个完。人们起来做早餐时,会听见地下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好!”芭比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们该出发去墨西哥了。 狄恩开车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把一切都准备停当。这是一辆37型福特牌轿车,右边车门坏了,只能挂在那里。右边前座也坏了,你一坐上去就会人朝后仰脸朝天。“别看车成了这样,”狄恩说,“我们一定能开到墨西哥,它会日夜兼程把我们带到那里里。”我查看了一下地图,全程大约有1000多英里,大部分是在得克萨斯,一直到边境线上的拉雷多,然后再走767英里,穿越整个墨西哥到中美洲地峡和奥克萨根高原。我几乎无法想象这次旅行,这是我所有旅行中最惊人的一次。它不再是东西横贯,而是到充满魔力的南方。“伙计,这辆车会带你们到达那里的。”狄恩充满信心他说,他拍着我的手臂,“等着瞧吧,啊哈!” 我同希哈泼德一起去了结他在丹佛的工作,正好遇上他可怜的祖父。他站在门口,叫着:“斯但——斯但——斯但。” “怎么啦,祖父?” “不要走。” “噢,这事已经定了,我现在必须走。你为什么要操心这个?”老人头发灰白,眼泡浮肿,头颈僵硬。 “斯但,”他轻声说,“不要走,不要让你的老祖父伤心,不要再把我孤独地留下。”看到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老人对着我说,“不要把我的斯但从我身边拉走,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带他到公园给他讲天鹅,后来他的小妹妹淹死在那个池塘里。我不能让你把我的孩子带走。” “不。”斯但说,“我们现在就走,再见。”他同祖父的控制作着抗争。 他的祖父拽住他的胳膊,“斯但,斯但,斯但,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我们低着头急急忙忙开车走了。老人仍然站在门口,他的小屋建在街道的一侧,门口挂着几串念珠,屋子里摆满了家具。他的脸色象床单一般惨白,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嘴里还在叫着斯但。他没有离开门口,一直站在那里,叫着“斯但”和“不要走”,焦急地望着我们的汽车拐弯消失了。 “上帝呀、希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去想它!”斯但吼道,“他总是这样。” 我们在银行遇到了斯但的母亲,在那里她把钱递给他。她是个可爱的白发女人,看上去仍然很年轻。她和她儿子站在银行的大理石地板上轻声他说着话,斯但穿着夹克衫和紧身裤,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要到墨西哥去的人,这是他在丹佛最喜欢的装束,他要跟热情似火的狄恩一起走。狄恩四处跑了一圈准时回来跟我们会合,希泼哈德夫人坚持要给我们每人买一杯咖啡。 “照顾好我的斯但,”她说,“谁也说不准在那个国家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会互相照顾的。”我说。斯但和他母亲走在前头,我和狄恩跟在后面,他正在给我讲着东部和西部厕所墙上所刻的字。 “它们完全不同。在东部他们常常写一些猥亵的笑话,明显的暗示和尖刻的数据及图画;在西部,他们只是写上自己的名字,蒙大拿州布鲁夫镇,雷德·奥哈里;接着再写上日期。一本正经,就好象我们在说埃迪·邓克尔。当你一渡过密西西比河,甚至连头发的式样都有明显的不同。”我们的前面走着一个孤独的家伙。希泼哈德的母亲是个可爱的母亲,她不愿看到她的儿子离开但她知道他一定要走。我知道他是想逃避他的祖父。我们三个人——狄恩去找他的父亲,我去寻找死亡,斯但是为了逃避他的老祖父——就要一起出发走进黑夜。在17街的拐角,他吻了吻他的母亲,她坐上了一部出租车,向我们挥了挥手,再见,再见。 我们开车来到芭比家向她道别。蒂姆驾着车跟随我们一直到城外的家中。那天芭比很漂亮,她那金色的长发就象一个瑞典人。在阳光下,她脸上的雀斑变得很明显,看上去真象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她可以同蒂姆随后赶上我们——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再见,再见。 我们颠簸着驶上了公路。在城外的平原上,我们离开了蒂姆家的院子,我回头望着蒂姆·格雷的身影在平原上渐渐退去。这个奇怪的家伙站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注视着远去的我们,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悲哀的念头。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影子。他一只手在头上挥舞着,象个船长。我痛苦地转回头想再看看蒂姆·格雷,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遥望着东部堪萨斯方向,一直往东走,到了大西洋岸边就是我的家。 现在,我们的老爷车正吭哧吭哧往南向科罗拉多州的洛克庄园出发。夕阳开始变得昏黄,丹佛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现在是5月,在遍布农汤、沟渠和背阴山谷的科罗拉多——小孩子们常常去那里游泳——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叮了斯但·希泼哈德的小虫子?汽车行驶时,他把胳膊靠在坏了的车门上,兴奋他说着话,突然一个小虫子飞了过来,用刺狠狠地叮了他一口,他大叫一声。这是美国一个普通的下午。他挥起另一只手使劲一拍,然后拔出了刺。几分钟以后,他的手臂开始肿胀,钻心的痛,狄恩和我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好等着看看是否继续会肿下去。我们离开家乡还不过3英里路,那里有我们的童年,前面,则是陌生的南方的土地,不知从哪个神秘龌龊的地方飞来的一只可能携带热病的虫子,把恐惧注入了我们心里,“怎么回事?” “我从不知道这里会有一种虫子叮人以后会肿这么高?” “该死的!”这使这次旅行变得凶多吉少,我们继续开着车。斯但的胳膊越来越糟,我们只好来到医院,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我们经过了洛克庄园,黑夜降临时来到了科罗拉多的西普林斯、巨大的帕克峰在我们的右侧隐约可见,我们驾车驶上了普韦布洛公路。“这条路我走过了几万次。”狄恩说,“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便躲到了那边栏杆后面。” 我们都同意轮流讲述我们以往的经历,斯但第一个。“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狄恩直截了当他说,“所以你必须把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件让你兴奋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都讲一遍直到它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很容易。”他告诫着斯但。后者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你解释得太多了。”当我们在夜色中奔驰时,斯但已经陷入对他生活往事的回忆中。一开始他讲述了在法国的经历,但是讲到一半他讲不下去了,只好又开始讲述他少年时代在丹佛的经历。他和狄恩互相比较着见面的次数,不断地在这上面兜圈子。“有一次你已经忘了,我还记得——及阿拉已赫修车库,还记得吗?我把球扔给在角落里的你,你用拳头把它向我打来,球掉到了阴沟里。那还是中学时代。现在想起来了吗?”斯但有些神经质,脑子发昏,他想把一切都告诉狄恩。狄恩现在身兼数任:仲裁人,长辈,法官,听众,证明人和旁观者。“是的,是的,请继续讲下去。”我们忽然发现正在经过特立尼达,查德·金可能正在前面的路上,同几个人类学家围着篝火讲述着他的生活经历,不会想到此刻我们从公路上驶过这里,向墨西哥奔驰,也在互相讲述着我们自己的往事。噢,这忧郁的美国之夜!不久,我们进入了新墨西哥州,经过雷顿时停下来吃了一顿饭,我们狼吞虎咽了许多牛肉饼,剩下几块用餐巾包好过一会儿再吃。“我们前面还有整个得克萨斯,索尔。”狄恩说,“天亮前就能赶到,它太大了。不久我们就可以进入得克萨斯,这样不歇气地一直开,要开到明天这时候才能走出去,想象一下吧”。 我们继续开车上路,穿过巨大的平原,在夜色中来到了第一个得克萨斯州的城市,达尔哈特。1947年我曾经来过这里。明亮的城市在黑暗的大地上熠熠放光,我们走了大约50英里才走出这个城市。旷野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荒凉落寞,臃肿而巨大的月亮挂在地平线上,缓缓地移动着,直到黎明才从我们的车窗上渐渐退去。我们来到了处在一片绿草地之中的阿玛瑞拉。几年前这里还到处都是帐篷,现在已经有了加油站,还有1950年新出现的破破烂烂的自动电唱机。唱机上有一个可以塞入10美分的小孔,现在它正不停地放送着可怕的歌曲。从阿玛瑞拉到查尔得斯的一路上,我和狄恩把我们读过的所有著作的情节一个接一个地灌输给斯但,他请求我们这样做,因为他想了解。在炎热的太阳下,我们从查尔得斯直接向南驶上了一条小路。现在,狄恩想睡觉了,我和斯但坐在前面开车。这部破车开起来上下颠簸,摇摇欲坠,微风吹拂着巨大的云团在后面追逐着我们。斯但一边开车,一边讲述他在蒙特卡罗的经历,他讲起在蒙顿附近的一个地方,面色黝黑的人们在雪白的围墙间款款而行。 得克萨斯真是无与伦比,我们缓缓地驶入阿比利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它。“想象一下在这个离其他城市1000多英里的小镇上的生活吧。啊,啊,那边竟有卡车驶过,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人们赶着牛群,穿着橡皮套鞋,眼睛因喝酒而变得血红。快瞧!”狄恩对着窗外叫道,他歪着嘴,跟w·C·费尔茨一样,他不再关心得克萨斯或者其他地方,路边一闪而过的红脸的得克萨斯人引不起他的兴趣。到了小镇南头,我们把车停在公路上吃点东西,夜幕覆盖了大地,我们重新上路向卡尔蒙和布拉迪驶去——这里是得克萨斯州的中心。我们的车在一片旷野中行驶,偶尔会在干涸的河沟附近看到几户人家。“离墨西哥还远着哩。”狄恩睡眼惺松地在后座上说,“小伙子们,好好侍候这辆福特车呀,她可是一个好小姐,她能跑,只要你们懂得怎样跟她交谈。这很容易,别担心,它会把我们带到目的地的。”随后他便睡着了。 我驾驶着汽车,一直开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我又一次在这里穿梭往来。1949年的一个下雪的清晨,玛丽露和我手拉手从这里走过,但是现在玛丽露又在何方?“加油!”狄恩在梦中大叫。我猜他一定是梦到了圣弗兰西斯科的爵士乐,可能还有墨西哥的流行音乐。斯但不停地唠叨,昨天晚上狄恩使他兴奋起来,现在他一时无法停住口。这时他讲起了英国,讲起他在从伦敦到利物浦的路上的冒险奇遇,他头发披肩,衣衫褴褛,陌生的英国卡车司机在黑暗中让他搭车前行。得克萨斯凛冽的寒风不断吹来,我们的眼睛被吹得生痛。我们知道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遇到危险,一定要小心驾驶。汽车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驶。从弗雷德里克斯堡起,我们开始在西部巨大的高原上穿行,许多飞虫不断扑撞着我们的挡风镜。“我们开始进入这个热带地区啦,小伙子们。沙漠结束啦。这是我第一次到得克萨斯南部来。”狄恩兴奋他说道,“他妈的,这就是我们家老头子冬季常来的地方,这个老叫化子。” 突然,我们的的确确感到进入了热带。在远方山坡之上,古老的圣安东尼奥城的灯光隐约可见,你会有一种这就是墨西哥的领土的感觉。路边的房屋各式各样,加油站寥寥几盏灯懒洋洋地亮着。狄恩兴奋地驾车驶入了圣安东尼奥。我们来到城里,到处都是墨西哥式的东倒西歪的小屋,没有酒窖,只在院子里放着几把结实的旧椅子。我们把车停在加油站,准备给车加点油。墨西哥人站在炽热的灯光下,头顶上方的灯泡上布满了飞虫。他们走进酒吧,拿过啤酒瓶,把钱扔给侍者。常有一家人一同来此处喝酒。这里酒吧遍布,树木低垂,空气中充满一股樟脑的味道。放荡的十几岁的墨西哥少女跟着小伙子四处游逛。“哈!”狄恩叫道,“快看,这些小妞!”各种音乐从四处飘送而来。斯但和我喝了几瓶啤酒,微微有些醉意;我们好象已经离开了美国,但实际上还在这里,在美国最疯狂的中心,高速汽车在这里横冲直撞。圣安东尼奥,啊哈!“现在,伙计,听我说——我们可以在圣安东尼奥停留几个小时,我们可以去找一家医院看看斯但的胳膊。索尔,你和我一起去转转这些街道——快看街对面的那些房子,你可以看到前面的房间,那些漂亮的女人正手捧爱情杂志躺在那里。哈!来呀,我们走吧!”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向几个人询问附近最近的诊所在什么地方。商业中心附近,许多东西看上去十分时髦和充满美国味。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耀眼夺目,毒品商店遍布各处。黑暗中,汽车在城市里横冲直撞,仿佛这里不存在交通法规。我们把车停在一家医院门口,我陪斯但去看医生,狄恩留在车里。医院大厅里挤满了穷困的墨西哥妇女,有些人怀着孩子,有些人自己病了,有些人带着生病的孩子,这种情景真让人目不忍睹。我想起了可怜的特里,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斯但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才有一个实习医生走过来看了看他肿痛的手臂。他们说他是受了某种感染,但是我们都没注意那个名称。他们又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 这时,狄恩和我一起出去逛逛新墨西哥州圣安东尼奥城的大街小巷。空气是芬芳和温柔的——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最温柔的空气——微风习习的金秋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氛。突然,一个身穿白色印花绸衫的少女的影子在充满生气的黑夜里出现,狄恩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说。“噢,她真是美得让人不敢相信。”他轻声对我说,“我们悄悄跟上去看看。快瞧!快瞧!一个疯狂的圣安东尼奥酒吧。”我们走了进去,许多小伙子正围坐在桌旁赌博,他们都是墨西哥人。狄恩和我要了可可,把几枚硬币投入自动唱机,听起了怀多尼·哈里斯、莱昂内尔·汉普顿和露茜·米兰达的歌,在音乐的伴奏下我们跳了起来。狄恩告诉我注意观察。 “喂,在听怀多尼唱他可爱的布丁时,用你的眼角看看那个小子,那个瘸了的小子,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哩。酒馆里的人都在嘲笑他,你看,他一定一生都是别人的笑柄。其他人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们爱他。” 这个瘸子是个畸形的侏儒,却有一张宽大而清秀的脸,他的脸实在太大了,上面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见了吗,索尔?一个圣安东尼奥的墨西哥人汤姆·斯纳克。世界上真有同样的故事,瞧,他们一直在欺侮他。哈哈哈哈,听他们在笑,你瞧,他总想获胜,他赌了四点。瞧!”我们看到他瞄准了庄家,赌注,但是他又输了,其他人都怪叫起来。“啊,伙计。”狄恩说,“现在再看。”他们抓住这个小伙子的颈背,闹着玩似地捶打着他,他尖叫着跑了出去,再没用他那张羞涩可爱的面孔回头望一眼。“啊,伙计,我真想知道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姑娘。噢,伙计,我真要在这空气中陶醉啦!”我们走了出去,漫步在黑暗对神秘的街头。无数的房屋掩映在青翠的树木中,我们可以看到房间里,走廊上,以及和男孩子一起躲在灌木丛中的姑娘。“我总算看到了这个疯狂的圣安东尼奥!想想墨西哥会怎么样吧!快走!快走!”我们回到医院,斯但正等在那里,他说感觉好多了。我们拥抱着他,告诉了他我们所做的一切。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再走150英里就能到达精奇的边境,我们钻进汽车重新上路。我感到很兴奋,从狄累和安西诺到拉雷多的一路上我都在睡觉,直到凌晨两点我们的车停在饭馆门前我才醒了过来。“啊!”狄恩感叹他说道,“这就是得克萨斯的尽头,这就是美国的尽头,以后我们就一无所知了。”天气很热,我们都汗流浃背。没有露水,没有生息,只有成千上万的飞虫在灯光下四处飞舞,还有在闷热的夜里,附近的河水散发出的腥臭味。 那天早晨,拉雷多笼罩着不祥的气氛。各种出租汽车司机和边境居民都在四处寻找着好运,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想在现在的时代里靠运气发财已经太晚了。这里聚集着美国下层社会的糟粕,所有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在这里出没,一些罪犯不得不四处潜伏以躲避人们的耳目;走私者在粘稠污浊的空气中盘算着;警察板着通红的面孔,汗水直淌;女招待衣冠邋遢,态度恶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使你感觉到整个墨西哥的存在,似乎从夜色中就可以嗅到墨西哥油煎玉米饼的味道。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墨西哥到底是什么样,只是又一次来到了大海的身边。我们每人吃了一份快餐,却根本无法下咽,我把它包在餐巾里留着以后路上吃。我们有些急不可待了,我们的汽车穿过一座大桥,正式踏上墨西哥的土地。这时,外面的景色发生了变化。我们驱车来到边境检查站。我们的车开始在墨西哥的街道上行驶。我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里同墨西哥州完全一样。现在是凌晨3点,许多戴着草帽,穿着白裤子的家伙正靠在一爿商店门前懒洋洋地打着盹。“快——瞧——那——些——家——伙”狄恩一字一句他说,“噢,”他压低了嗓门,“等一等,等一等。”几个墨西哥警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请求我们把行李拿出来。我们照办了,但是眼睛一直没有停止扫视街道,我们真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开车,迷失在这神奇的西班牙式的街道中,虽然这里只是拉雷多,但对我们来说,就象是到了圣城拉萨。“伙计,这些家伙整夜都站在这里。”狄恩轻声说。我们把证件递给警察,他们警告我们说不要喝自来水,于是我们就越过了边境。墨西哥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检查了一下我们的行李,他们一点儿也不象警察,做起事来有气无力,待人却很热情。狄恩一直盯着他们,这时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瞧这个国家的警察居然这样,真让我难以相信。”他揉了揉眼睛,“我象是在做梦。”接着,我们去兑换钞票。我们看见桌子上放着几堆比索,知道1美光可兑换大约8比索,我们把身上的钱换了一大半,兴高采烈地把口袋装得满满的。 于是,我们开始面对那些羞涩和好奇的墨西哥人了。在夜色中,也许墨西哥人正从他们的帽沿下偷偷地窥视我们。从通宵饭馆的大门后面飘出一阵阵的音乐和烟雾。“哈,”狄恩轻轻地出了口气。 “好了。”一个墨西哥警察笑着说,“你们这些小伙子检查完了,往前走吧。欢迎你们到墨西哥来,祝你们玩得愉快。注意好你们的钱,注意好你们的车。我是对你们每一个人说这些,我是雷德,大家都叫我雷德,有事情找雷德,祝你们吃得好。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你们在墨西哥生活不会太困难。” “当然。”狄恩耸了耸肩,我们迈着轻松的脚步走过墨西哥的街道。我们把车停好,并肩走在昏黄沉闷的灯光下的西班牙式街道上。在夜幕中,老人们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象东方的毒品贩子和僧人。没有一个人直接盯着我们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向左拐进一家烟雾腾腾的饭馆,里面一台美国30年代的自动唱机正播放着吉他音乐。臂戴袖套的墨西哥出租汽车司机和头戴草帽的墨西哥嬉皮士坐在凳子上,吃着玉米饼、豆饼和其他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们买了三瓶冰冻啤酒——啤酒的名字叫塞伏查——每瓶大约30个墨西哥分币或10美分,又买了几包墨西哥香烟,每包6美分。我们尽情地玩着;对每个人微笑着,眼看这堆墨西哥钞票飞快地花掉。现在,整个美国就在我们身后。狄恩和我早就理解了生活中的一切,理解了在路上的生活,而在路的尽头,我们终于发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我们从来没有梦见过这么神奇的地方。“想想吧,这些家伙一晚上都待在这里。”狄恩低声说,“再想想我们面前这片巨大的陆地,连同连绵起伏的‘S’形山脉,这一切我们只有在电影上看到过,与我们国家一样的丛林和沙漠一直延伸到危地马拉,或者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啊!我们去干什么?我们去干什么?我们走吧!”我们走出饭馆,回到车上,越过里格兰得大桥,从这里可以望见美国的灯火。我们掉转车头背对着它奔驰而去。我们在沙漠中行驶着,50英里路上没有一盏灯,没有一辆车,直到黎明降临到墨西哥湾,我们才看清路两边幽灵般的仙人掌植物。“这是个多么荒凉的国家呀!”我叫了起来。狄恩和我完全被惊呆了,在拉雷多我们就已经一半陶醉了。斯但以前常去国外,现在平静地在后座上睡着了,狄恩和我拥有了面前整个的墨西哥。 “现在,索尔,我们就要离开身后的世界,进入一个新的未知的世界中了。几年来的甘苦换来的就是现在这个,所以我们太太平平地什么也不想只管这样一直向前真正理解这个世界。在我们以前,其他美国人都没这么干过,不是吗?我们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带着新式武器在墨西哥纵横驰骋。” “这条路,”我告诉他,“也是一些美国的亡命之徒以前越过边境通向蒙特雷的必经之路,所以,如果你在灰色的沙漠里眺望,就会看到鬼魂似的墓碑上刻着那些流浪汉的名字,你还会看到……” “这才是世界。”狄恩打断我说,“我的天呀!”他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叫道,“这才是世界,如果有路,我们可以一直开到南美洲。想想吧,他妈的!”我们的汽车飞快地奔驰着。天渐渐亮了,我们可以看清沙漠中白色的沙子和远离路边的小屋。狄恩放慢了速度,仔细地瞧着。“都是些摇摇欲坠的小屋,伙计,你只能在死亡谷里才能找到,或许比那还要糟。这里怎么连人影也看不见?”从地图上看,前面我们将遇到的第一个小镇叫做沙宾纳斯,我们急切地期待着它的出现。“这里的路看上去同美国的路没有什么不同。”狄恩叫道,“只有一件怪事,如果你注意了的话,就是里程标是用公里计算的,它们所显示的都是与墨西哥城相距的距离。你知道,那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一座城市,一切都以它为中心。”现在离那个大都市还有大约767英里,也就是还有1000多公里。“他妈的!我就要到了!”狄恩叫道。在极度兴奋中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听见狄恩一边拍方向盘,一边不停动嘀咕,“他妈的!”,“太够味啦!”,“哦,瞧这片土地!”和“好!”我们穿过沙漠,将近早上7点钟时赶到了沙宾纳斯。我们放慢速度,叫醒了后座上的斯但,坐在车上注视它。大街上尘土飞扬,凹凸不平,两旁是又脏又破的土砖人行道,背着大包小包的乡下人在街上走着,光脚的妇女从黑洞洞的门口望着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街上挤满了从墨西哥农村赶来的步行的人们,长须飘逸的老人盯着我们。三个满脸胡须、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的出现,使这些平时看惯了衣冠楚楚的游客的人感到异样的兴味。我们以每小时10英里的速度开车蜗行着,一切都尽收眼中。一群姑娘在我们前面大摇大摆地走着,当我们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中的一个说道:“你们要到哪儿,伙计?” 我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狄恩:“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狄恩也吃了一惊,他一边继续开车一边说:“是的,我听见了。我当然他妈的听见了。噢,天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上我太激动了,这个世界太可爱了,我们总算走进了天堂。这里既不冷清,也不奢华,这里什么都不是。” “嗨,我们回去把她们带上!”我说。 “好。”狄恩回答,把车速降到5英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在这里可不能干那些在美国常干的事。“路上有成千上万他们的人!”他说,因此,他绕了一个弯,重新来到姑娘们的身边。她们是到前面地里去干活。她们微笑地望着我们,狄恩则用挑逗的目光盯着她们,“他妈的,”他压低了声音说,“噢!这事太奇怪了,都不象是真的,姑娘,姑娘,尤其是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境地,索尔。当我们经过那些家庭时,我总是往里面张望——你可以透过精致的大门看到里面的东西,看到棕绷床,褐色的小孩在睡觉,他们翻身醒了过来,自己穿衣起床,母亲们正在用铁锅做着早餐。他们的窗户上挂着百叶窗帘。老人们都那么漠然,什么也不去操心。这里没有猜疑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每个人都那么冷漠,用褐色的眼睛直视着你,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那种目光中,仍然保留着人类柔顺、忍耐的本性。你读过的那些关于墨西哥和昏昏欲睡的外电国佬以及所有那些废话——那些关于墨西哥佬的废话等等——全是一派胡言。这里的人们都那么直爽、善良,从不胡说八道,这太让我吃惊了。”从这条黑夜中荒凉的路上获得的经验,使狄恩终于接近了这个世界并且仔细审察了一番。他低着头,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慢慢地开车。我们来到沙宾纳斯的另一头给车打气,一群戴草帽、留胡子的本地农民正站在破旧的气泵前说笑喧闹。田野中,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太阳渐渐升高,照耀着这里充满原始活力的生活。 现在,我们重新向蒙特雷行驶。前面,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山峰,山顶上积雪皑皑,我们平稳地盘旋而上,道路从山隘中穿过,不一会儿,我们走出了沙漠,开始在冷峭的空气中,沿着悬崖旁的山路缓缓爬行。路上,我们一个人也没碰到,汽车在白云间穿行,一直把我们带到顶峰。驶过这片山地,就到了巨大的制造业城市蒙特雷。城市上空的烟雾,连同海湾飘来的云团,象羊毛一般从蓝天上飘过。走进蒙特雷,就好象进了底特律,到处可见工厂高大的围墙;嬉皮士在街上四处游荡;妓女把头探出窗口;商店里出售着各种各样的商品;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仿佛香港过来的人。“哈!”狄恩大叫起来,“这就是太阳下的一切;你看见过这样的墨西哥太阳吗,索尔?它会使你精神振奋。啊!我真想开车——亲自在这条路上开车!”我们想在热闹的蒙特雷停一会儿,但是狄思想抓紧时间赶到墨西哥城。他只知道路上会越来越有趣,尤其是前面,乐趣总是在前面。他开起车来就象一个魔鬼,从来不休息。斯但和我都疲惫不堪,只好放弃停车的要求,倒头睡觉。到了蒙特雷城外,你抬起头向外看,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双峰山,那里是亡命之徒经常出没的地方。 前面是蒙特莫里洛斯,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周围的景象也愈加奇特。狄恩非要叫醒我看这一切。“快瞧,索尔,你可别错过。”我向外望去,我们正在穿越一片沼泽地。走过一段泥泞的道路之后,总会看见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墨西哥人在路上行走,腰上用绳子缚着大砍刀,有些人正砍灌木。她们都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注视我们。透过灌木丛林,偶尔可以看到一些非洲式的竹墙茅草屋和一些小木屋。几个年轻姑娘站在简陋的门口望着我们。“噢,伙计,我真想停下来用手抚摸抚摸这些可爱的姑娘。”狄恩叫道,“但是你看老太太和老头子总是站在附近——常常站在后面,有时离她100码,在捡树枝和木头或者在看牲口。他们永远不会孤独,在这个国家没有人会孤独。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着这条路和这个国家,可能的话,我真想告诉你我所想到的一切,伙计!”他浑身冒汗,眼中流露出狂放、克制和柔和的目光——他看到的人跟他一样。我们以每小时45英里的速度平稳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沼泽地上行驶。“索尔,我想再过很长时间这样的景色也不会变化。你来驾车,我想睡一会儿”。 我手握方向盘,脑子里也在不停地驰骋神游。我们的车经过利那里斯,穿过炎热的沼泽地,渡过奔流的里索多拉马里纳河,飞快地向前开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绿色林谷和辽阔的绿色田野。在一群男人的注视下,汽车驶过了一座狭窄的桥,桥下的河水汩汩奔流。不久,沙漠又开始出现。前面就要到哥瑞格里亚。他们还在睡觉,我独自驾驶汽车,在笔直的道路上飞驰,不一会儿,我开车进入了哥瑞格里亚城。还是在圣安东尼奥的时候,我曾经开玩笑似地答应狄恩,我会给他找个姑娘,这成了一个债务。当我开车来到阳光明媚的哥瑞格里亚附近的一个加油站时,一个家伙从街道对面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遮阳风镜,想知道我是否要买。“你喜欢吗?只要60比索。我叫维克多。” “嗯,”我开玩笑地说,“我要买姑娘。” “一定,一定!”他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会给你找一个姑娘,什么时候都行。现在太热了,”他又补充道,“热天没有好姑娘,等过了今天吧。你喜欢遮阳风镜吗?” 我不想要遮阳风镜,只想要姑娘。我叫醒了狄恩。“嗨,伙计,在得克萨斯我答应过给你找个姑娘——好了,坐起来醒醒,小伙子,我们已经找到了,姑娘们在等着我们。” “什么?什么?”他急不可待地坐了起来叫道,“在哪儿?在哪儿?” “这个小伙子维克多要带我们去瞧瞧。” “太好”。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狄恩跳下汽车,拉住了维克多的手。加油站附近站了一群小伙子,他们微微笑着,一半人光着脚,所有人都戴着草帽。“伙计,”狄恩对我说,“这样度过一个下午不是很好吗。维克多,你能找到姑娘吗,在哪儿?漂亮吗?他用西班牙语嚷着,“你看,索尔,我在说西班牙语。” “问问他我们是否能搞到麻醉品。嗨,小伙子,你能搞到大麻吗?” 这个小伙子点了点头,“当然,什么时候都行,跟我来。” “哈哈!”狄恩叫道。他完全清醒了,在墨西哥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跳上跳下。“我们大家都去!”周围的小伙子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尤其是狄恩。他们窃窃低语,议论着我们这些美国佬。“看他们,索尔,在谈论我们。噢,我的天,这个世界真有趣。”维克多上了我们的车,汽车猛地启动向前并去。斯但·希泼哈德一直在睡觉,鼾声如雷。 我们走出沙漠,来到城市的另一头。这条路上车辙纵横,使行驶在上面的汽车上下颠簸。维克多的家就在前面,它座落在一片仙人掌植物的边缘,是幢土砖小屋,几个人正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那是谁?”狄恩兴奋地叫道。“那是我的兄弟,我的母亲和姐姐也在那里。我的家人住在这里,我已经结婚了,我住在商业中心。” “你母亲开通吗?”狄恩有些心虚,“如果我们要大麻她会怎么说。” “噢,她会给我的,”于是我们等在车里。维克多下车走进房间,同一个老妇人说了几句话,后者马上转身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去拿大麻叶。这些大麻已经被摘下来,放在沙漠中的太阳下晒干。维克多的兄弟们一直在树下微笑着,他们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但只待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维克多回来了,脸上堆满笑容。 “伙计。”狄恩说,“这个维克多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爱、最了不起、最有趣的小伙子。只要看看他,看看他冷静、沉稳的步子就行了,在这里可不需要匆忙。”车里吹过一阵闷热的从沙漠上刮来的微风。 “你觉得热吗?”维克多说着,指了指福特车滚烫的顶篷,他同狄恩一起坐在前面。“你有了大麻,就不会再热了,不过你得等一会儿。” “妈的,”狄恩说着,戴上了墨镜,“我等着。你说得对,维克多,我的小伙子。” 这时,维克多的一个兄弟手里捧着用纸包的大麻轻快地走了过来,他把它放在维克多的膝盖上,便满不在乎地靠在车门上,对我们笑着点了点头,说:“你们好。”狄恩也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平和。维克多卷了一支比平常所见的大得多的烟,他卷的是大号的卡罗那大麻烟(用的是褐色包装纸)。维克多毫不在意地把烟点上,递给我们大家。抽这种烟就象在抽一支酒瓶,一股火辣辣的烟雾直冲你的喉咙,我们吸了一口,就马上全部吐了出来。不一会儿,我们全部被大麻刺激得兴奋起来,额头上渗出层层汗水,就象突然形成了阿卡波古海滩。我从汽车的后窗望去,维克多的另一个长得有些古怪的兄弟——仿佛是个高高的肩上披着饰带的秘鲁印第安人——微笑着靠在邮筒上,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似乎汽车周围都是维克多的兄弟,因为又有一个出现在狄恩身边。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每个人都兴奋起来,所有拘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了许多令人感到有趣的事。美国人和墨西哥人之间的不同消失了,这种不同本来从相象的面孔、皮肤上的汗毛、手指上的骨节和面颊上的颧骨上就可以一目了然。这些印第安兄弟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我们来,对我们评头论足。你可以看到他们的长相和身材,比较他们彼此之间的表情,狄恩、斯但和我也在用英语议论他们。 “你们看到后面头发很硬的那个兄弟了吗?他一直靠着邮筒没有动。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笑起来有点忸怩,我左边这个年纪大点,挺自信,但有点忧郁,看上去有些神经质,更象城里的叫花子。维克多已经体面地结婚了——他就象是个埃及长老。你知道,这些家伙真够意思,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的人。他们一定也在议论、猜测我们,不是吗?就象我们一样,但用的是另一种他们自己的方式。他们可能感兴趣我们怎样穿衣服——我们也是如此,真的。——我们跟他们有许多不同,我们说笑的东西可能也跟他们不同,我们之间的观察方式也不会一样,我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我们的。”狄恩试图想了解这些,“嗨,维克多,伙计——你兄弟在说什么?” 维克多睁开有些茫然的褐色双眼望着狄恩,“是的,是的。” “不,你没理解我的问题、这些小伙子在说些什么?” “哦,”维克多不安他说,“你不喜欢这种大麻?”“噢,当然喜欢!你们在谈些什么?” “谈?是的,我们是在谈话,你喜欢墨西哥吗?”没有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交流的确太困难了。于是,大家渐渐安静下来,但是依然很兴奋。沙漠上吹来一阵宜人的微风,我们都沉浸在国家、种族和个人的思索中。 该去寻找姑娘了。维克多的兄弟们回到树下,母亲从门口凝望着我们。我们慢慢地一路颠簸返回城里。 现在,颠簸不再是件痛苦的事。这是一次世界上最令人愉快、最舒适的颠簸旅行,好象是在蓝色的大海上行驶一样。当狄恩望着前方,告诉我他现在第一次理解了汽车的弹性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金色光芒。我们上下颠簸着,甚至维克多也明白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指着左侧,告诉我们哪条路可以去找姑娘。狄恩用难以形容的兴奋望着左侧,驶上了那条路。他手握方向盘,平稳地向目的地驶去,同时,听着维克多想说的话,并且大声回答着:“对,当然!我完全同意!毫无疑问,伙计!噢,的确如此!噢,你说的太对我胃口了!当然!继续往下说!”因此,维克多滔滔不绝他说着,俨然是一位出语惊人的西班牙演说家。我想,狄恩靠着他那异乎寻常的悟性一定理解了维克多所说的一切。此时,他很激动,看上去就象弗兰克林,得拉诺·路斯伍德——在我直冒金星的眼前和混浊懵懂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幻影——令我吃惊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有无数根针一起向我刺来。我挣扎着仔细看看狄恩,他竟然跟上帝一模一样。在大麻的刺激下,我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只好把头靠在座位上。汽车的颠簸使我全身一阵阵颤抖,我望着车窗外闪过墨西哥景色——在我的意识中它变得千奇百怪——似乎是在耀眼夺目的珍宝箱旁手足无措。你害怕正视它,因为你的眼睛屈从于你的内心,无法把巨大的财富一下子统统尽收眼底。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看到一道金光划过天空,正好落在这辆破旧汽车的车顶,然后一直射入我的眼窝深处,于是这金光变得无所不在。我看着窗外烈日当空的街道,一个妇女正站在门口,我想她一定是在倾听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暗自点着头——这些是吸食大麻后常会出现的视觉幻境,但是那道金光依然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在干什么。后来当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就好象从沉睡中重新清醒,从虚无缥渺中回到现实。他们告诉我我们的车正停在维克多自己家的门口,他正抱着他的儿子站在车门前,把他递给我们看。 “你们看到我的孩子了吗?他名叫普拉兹,6岁啦。” “啊!”狄恩惊叹他说,他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惊喜。“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瞧这双眼睛。现在、索尔,斯但,”他面对我们,极其严肃和柔和他说,“我要让你好好看看这个小墨西哥人的眼睛,他是我们的好朋友维克多的儿子,等他长大以后,看他怎样用这双眼睛同心灵交谈,这双眼睛预示了一颗最可爱的灵魂。”这是一段漂亮的演说,这也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维克多慈爱地低头望着他的天使。我们都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他似乎意识到了我们强烈的爱意,不知什么原因,皱着小脸哭了起来,这原因可能来自很久以前的神秘时代,我们一无所知,只有手忙脚乱地安慰他。维克多搂着他摇着,狄恩轻声哄着他,我则上去拍着他的小胳膊,可是他的哭声却越来越高。”哎,”狄恩说,“我太抱歉了,维克多,我们让他生气了。” “他不是生气,孩子就是爱哭。”说话的是维克多娇小的妻子,她正赤脚站在门口,由于害羞,不好意思过来。她急切地等着维克多把婴儿抱过去,然后用柔软的棕色胳膊接了过来。维克多给我们看过他的孩子,便钻进汽车,满足地用手指了指右侧。“太好了。”狄恩说着,拐了一个弯驶入狭窄的阿尔及利亚大街,街上有许多人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来到妓院,这是一幢经过灰泥粉饰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同,大街对面,两个警察正靠在面对妓院而开的窗槛旁。他们服装整齐,却无精打采,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们走进去,并在里面待了整整3个小时。黄昏时分,我们从他们的鼻子底下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按照维克多的吩咐,为了走走过场,我们给了他们每人24美分。 在妓院里,我们找到了姑娘。她们中有些人斜靠在舞厅里的沙发上,有些人正在长长的酒吧间里痛饮。中间有一个拱门通向后面的小木屋,这些木屋看起来就象是在公共海滩上你可以在那里换上浴衣的那种屋子。老板是个年轻的家伙,不停地跑进跑出。我们告诉他我们想听墨西哥当地音乐,他马上拿来一叠唱片,大多是普拉兹·布拉多的唱片,然后把它们放到留声机上。大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这才真正是在听自动唱机——惊动了狄恩、斯但和我。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从不敢把音乐旋到我们想听的音量,这才是我们想听的音量。音乐一阵阵传来,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几分钟以后,几乎哥瑞格里亚城的所有人都拥到窗户上,欣赏着美国佬和妓女们跳舞。他们站在肮脏的大街上围观着,警察也夹在里面,只不过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看着。在这个太阳当空的下午,激烈的音乐回响着,就象是在世界未日或基督再生时你将听到的那种音乐一样。 我们和姑娘们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疯狂地舞着。海阔天空地瞎聊以后,我们渐渐了解了她们不同的个性。她们都是些出色的姑娘,其中最疯狂的一个是委内瑞拉人,她一半是印第安人血统,一半是白人血统。她只有18岁,看上去象是出身于教养很好的家庭。在墨西哥,象她这样年纪的人,有着漂亮的脸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为什么还要出来卖淫,真是天知道。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灾难。她喝起酒来不顾一切,等到快要醉倒时,便放下酒杯。她不停地喝着酒,我们也尽可能给她买。她穿着宽松的便装,搂着狄恩的脖子,不停地跳着舞。狄恩象石头一样呆头呆脑,一时间忘了该怎样同姑娘干那事。过了一会儿,他们跑进了贮藏室。我被一个肥胖的、乏味的姑娘缠住,她牵了一条小狗,我表示讨厌这条狗,因为它一直想咬我,她却对我大为恼火。她答应把它牵到后面,但等她回来,我已经同另外一个姑娘搭上了。这一个挺漂亮,但不是最漂亮,她象个吸血鬼似地搂着我的脖子。我想脱身去找另外一个16岁的黑人姑娘,她忧郁地坐在那里,撩开短小的衣服观察着她的肚脐眼。斯但找的姑娘15岁,穿了一件几乎快要掉下来的衣服。所有人都疯了。二十几个男人靠在窗户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黑人小姑娘的母亲——不是黑人,而是皮肤黑——走了进来,跟她的女儿简单但有悲哀地交谈了几句。我看到这一切,有些无地自容,无法再去找我真正想找的姑娘。我让吸血鬼带我到后面用。那里,留声机依然在震耳欲聋地唱着。我们找到一张床,玩了半个小时。这是一个方形的木板屋,没有屋顶,一个角落里有几尊圣像,另一个角落有一个脸盘。旁边大厅里不断有姑娘在叫:“亚格,亚格卡利恩特!”意思就是,“热水”。斯但和狄恩也干完出来了。我的这个姑娘要30比索,大约3个半美元,她又额外要了解10比索,为此还讲了一大堆理由。我不知道墨西哥钞票的价值,我只知道我有一百万比索。我把钱扔给她,于是又跑出来跳舞。一大群人站在街上看着,警察象往常一样无精打采。狄恩那个漂亮的委内瑞拉姑娘拉着我走出门去,走进了另一家显然也属于妓院的酒吧。里面有一个年轻的酒吧招待正一边倒酒一边同一个长着小胡子的老头认真地谈论什么。这里的留声机也开得震天响,仿佛世界上的所有留声机都在放。委内瑞拉姑娘搂着我的脖子,想要两杯酒,酒吧招待不给她,她求了又求,酒吧招待才给了她一杯,她却一下子把它给洒了。这次她并不是故意的,因为我从她那双由于醉酒而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看到了懊悔。“这很容易,宝贝。”我对她说。我给她找来一个凳子,她总是往地下瘫,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个女人喝得如此烂醉,而且只有18岁。她拉着我的裤子求我发发慈悲,我只得又给她买了一杯,她一饮而尽。我再也没有心思跟她玩,我拥有的姑娘应该在30岁左右,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委内瑞拉姑娘在我怀里痛苦地扭动着,我突然产生一个冲动,想把她带到后面,把她的衣服脱光,仅仅跟她聊聊天——我胡思乱想着。我发狂似地需要她和另外那个黑人小姑娘。 可怜的维克多一直背靠酒吧柜台,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的三个美国朋友寻欢作乐。我们给他买来了酒。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一个女人,但为了忠实于他的妻子,他不想那么做,狄恩把钱塞给了他。在欢闹之中,我有机会观察一下狄恩的所作所为,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当我凝视着他的脸时,他居然认不出来我是谁。“好,好!”他只会说这些。这场欢闹似乎没有终结,就象是发生在一种生活里的一个漫长而奇特的阿拉伯梦幻——阿里巴巴和小巷名妓。我又带着我的姑娘来到她的房间,狄恩和斯但也跟他们的姑娘尽情享乐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又都跑了出来,想看看下面会发生什么的围观者只好耐心地等待着。这天下午仿佛没有尽头。 神秘的夜幕降临到这古老而美丽的哥瑞格里亚,疯狂的音乐没有一刻的间歇,仿佛是丛林中没有终结的旅行。我无法把眼光从黑人小姑娘的身上挪开,她走起路来就象是个皇后,甚至在阴森的酒吧招待强迫她去干些杂活诸如给我们斟酒和打扫后院时也是如此。在这里的所有姑娘中,她最需要钱,也许她的母亲为了年幼的弟妹经常来要钱。墨西哥人是贫穷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接近她,给她一些钱,我有一种感觉,她会轻蔑地拒绝这一切,这种轻蔑令我有些胆怯。我在幻想中的确爱上了她,这种爱存在了几个小时,但我不愿甚至害怕去碰她,狄恩和斯但去接近她时也失败了。在这个放荡的妓院里,她那不可侵犯的尊严只能使她继续穷困,有一次,我看见狄恩象看一尊雕像似地看着她,准备带她到后面玩玩。她傲慢地、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一丝困惑从他脸上闪过。他摩挲了几下肚皮,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会儿,最后低下了头,因为她是一个女皇。 突然,维克多紧张地跑过来,抓住我们的手,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出了什么事?”他连说带比划地想让我们明白,然后跑进酒吧,从酒吧招待那里抓过账单,帐单上已经超过了300比索,也就是36美元,这在任何妓院都太多啦。我们还没有喝够,还不想离开,还想在这个奇异的阿拉伯式的仙境中同可爱的姑娘们再尽情享乐一番。我们是在走过了无数艰险的道路之后才终于找到这个地方的。但是夜幕降临了,我们不得不暂告一个段落。我们走了出去。狄恩凝视着这里,皱着眉头默默地沉思着,想平静下来。最后我说无论如何我们该离开了。“前面还多着呢,伙计,不会有什么区别的。”“好吧。”狄恩咕哝着,戴上眼镜;回头看了看他的委内瑞拉姑娘。她跑了出来,躺在一张木凳上,雪白的大腿从丝裙中袒露出来,从车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车后,拖着一条昏黄的影子。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和大人轻声的安慰。我一下子记起我这是在墨西哥而不是在天堂上一个色情的白日梦中。 我们正要出发,突然发现斯但不见了,便又回去找他。发现他正在向一个新来的婊子献媚,她每天晚上来侍候客人。斯但想再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当他喝醉了的时候,就会赖在女人身上走不动,而且女人们都象青藤一样缠着他。他坚持要留下,玩遍所有新来的、特殊的和漂亮的女人。狄恩和我使劲捶打他的背,才把他拖了出来。他挥手向所有人告别——姑娘们、警察、还有外面街上围观的人群和小孩,对喧闹的哥瑞格里亚的各个方向送去飞吻。他昂着头从人群中走过,不停地对他们发表演说,表达他对这个迷人的下午所怀有的眷恋。周围的人们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狄恩过去给了警察4个比索,同他们握了握手,微笑着点了点头。当他跳上汽车时,我们熟悉的每一个姑娘都意识到了分别,她们围在汽车旁,衣服都挤成一团,喋喋不休地说着再见,吻着我们。那个委内瑞拉姑娘甚至开始哭泣——尽管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为了我们,或者不完全为了我们,但也相当满足了。我的温柔的感情都留在了这里,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启动汽车,把用几百比索换来的欢乐抛在身后。这一天似乎并不坏,疯狂的音乐仍然跟在我们后面很长时间,一切都结束了。“再见,哥瑞格里亚!” 维克多很为我们感到骄做,也为他自己感到骄做。“现在,你们想去洗个澡吗?”他问。当然,我们都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于是,他把我们带到一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这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式的浴室,座落在离城外一英里多路的地方,许多人挤在一个大池子里,淋浴在一个石头砌成的屋子里。花几个圣塔弗就可以洗一次,你可以从侍者那里拿到肥皂和毛巾,浴室旁边的停车场上,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坐在快要倒了的旋转木马上转着圈,在残阳的照射下,显得很奇特,也很美。斯但和我拿着毛巾走进冰冷的淋浴室,洗得干干净净以后跑了出来。狄恩没有洗,我们看见他正同热情的维克多手挽手在停车场上散步。他们兴致勃勃地聊着,狄恩有时拍拍维克多的手,然后继续手挽手向前溜达,快该同维克多分手了,所以狄恩抓紧一切机会单独同他在一起,交流着看法,深入地了解他。只有狄恩会这么做。 我们必须走了,维克多很伤心。“你们还会回哥瑞格里亚来看我吗?” “当然,伙计!”狄恩说。他甚至答应带维克多到美国,如果他愿意的话。维克多说他会认真考虑的。 “我有妻子和孩子——没有钱——我知道。”当我们从汽车里向他挥手时,他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在他身后,是空旷的停车场和玩木马的孩子。 我们的车来到了哥瑞格里亚城外的公路上,路的两边林木丛生。在夜色中,我们可以听到树上成千上万的昆虫的嗡嗡声,听上去就象是一声连绵不断的尖叫。“嗨!”狄恩叫着,打开年前灯,可是灯坏了。“怎么回事?他妈的,现在怎么办?”他怒气冲冲地敲着仪表板。“噢,我的天呀!想想看这有多可怕,我们不得不在没有灯的情况下开车穿过丛林。我根本看不见开过来的汽车!噢,我们该怎么办?他妈的。” “让我来开,也许我们能退回去。” “不,绝不!绝不!让我继续来开。我隐约能看得见路。我们来试试。”现在,我们是在漆黑的夜里穿行于昆虫的海洋中。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我们突然想起地图上标识着哥瑞格里亚一过就是北回归线。“我们现在处在真正的热带啦!别担心那种气味,好好闻闻!”我把头伸出窗外,虫子便迎面而来。如果把耳朵竖在空气中,就可以听见昆虫的高声尖叫。我们的灯忽然又亮了,照射着笔直的大路,两边象墙一样布满了树木,都将近100英尺高,弯弯曲曲的。 “婊子养的!”斯但在后座猛地叫了起来,“他妈的!”他仍然处在麻醉剂的兴奋之中。我们一想到他仍处于兴奋之中,丛林和麻烦对他毫无影响,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妈的!”我们被抛在这该死的荒郊野外,再不快走,今天晚上就要在这里过夜了。快走!”狄恩叫道,斯但做得对,他什么也不在乎,只是迷恋女人、大麻和这个疯狂的世界——哈!他那么兴奋,他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脱下T恤衫,光着膀子在丛林中蜿蜒而行。前面没有村镇,什么也没有,我们仿佛迷失在这丛林之中,一英里路又一英里路地向前走着。天气越来越闷热,昆虫的叫声越来越响,恶臭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一直到我们开始适应,习惯它。“我真想脱光了在丛林中不停地跑呀跑呀。”狄恩说,“不,天呀,伙计,我想做的是尽快找到一个好地方。”不一会儿,莱蒙,一个丛林城市出现在我们面前。昏暗的灯光,黑色的阴影,头顶上巨大的天空还有旧货店前的一群群男人——这里就是热带的交叉点。 我们的车在一片柔和的气氛中停了下来。天气很热,仿佛是在7月里新奥尔良一家面包师的烘房。许多人家都坐在黑暗的街道上闲聊着,偶尔有几位姑娘走过。她们都很年轻,好奇地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她们光着脚,蓬头垢面。我们来到一家摇摇欲坠的杂货店门前买了些面包和新鲜的菠萝,店里点了一盏油灯,门口有几盏昏黄的灯,其它地方就全是黑暗、黑暗、黑暗。我们都累了,真想马上睡觉,于是把车开到城边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天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根本无法入睡,所以狄恩脱得一丝不挂,把衣服铺在路边柔软、滚烫的沙地上,然后躺在上面。斯但躺在福特车的前座上,两边的门都开着,好让空气流通,但是没有一丝风。我坐在后座上,汗水流成了河,只好跳下汽车,站在黑暗中。全城都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梦乡,只有狗在不停地狂吠,我怎么能睡觉呢?成千上万只苍蝇叮在我们的胸脯、手臂和脚踝上。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爬上车顶,平躺在上面,虽然还是没有风,但是车顶容易凉。我背上的汗很快就干了,同时成群的死虫子也落到了我身上。我意识到丛林在融化你,你也变成了它,躺在车顶,脸朝黑漆漆的天空,就象夏日的夜晚躺在密闭的箱子里。在我的生活里,空气第一次不再是一种接触我,抚摸我,使我寒冷和流汗的东西,而是变成了我自己,我与空气融为一体。在我睡着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它们既快乐又温柔,天上没有星星,显得深邃、遥远。我可以面对天空就这样躺上一夜。蚊蝇的叮咬使我的头、脸、脚都感到刺痛,为了尽量少出汗,我穿上了我那件百孔千疮的T恤衫,重新躺下。路边有一团黑影,那是正在熟睡的狄恩,我能听见他的鼾声。斯但也在打鼾。 城里偶尔闪过一束模糊的光亮,那是巡警在执行任务。他手里拿着微弱的电倚,在黑暗的丛林中咕哝地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亮光向我们缓缓走来,我能够听到他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照了照汽车,我坐起来看着他。停了几分钟,他用抱怨的口气对我说:“多米恩多?”一边说,一边角手指着路边的狄恩。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睡觉”。“是的,睡觉。”我用西班牙语说。 他自言自语了几句,不满地转过身,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上帝从没有在美国创造一个这么可爱的警察,不产生怀疑,不制造混乱,不打扰别人:他可真是这个沉睡的城市的忠实卫士。 我回到我的:‘床’上,伸开手臂躺在上面,张开嘴,深深呼吸了几口丛林中的空气。我一直醒着,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叫,黎明却似乎被绊在什么地方了。没有风,没有露水,只有北回归线的天空把我们钉在地上。天空中仍然没有黎明的迹象。忽然,黑暗中传来狗的狂吠声和马蹄的踢达声,声音越来越近,这是哪个疯子晚上还骑着马到处乱转转?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个神奇的景象:一匹野马疾驰而来,浑身雪白,象一个精灵,它顺着大路向狄恩冲去;几条狗追在它后面嗥叫着。我看不见狗,它们是些龌龊年老的丛林野狗,他那匹马却雪白、庞大,还发着磷光,很容易看见,我没有为狄恩感到担心,那匹马看到了他,从他的头边一跃而过,又象船一般从车旁跑过,然后轻声地嘶鸣着,继续向前跑去。几条狗围在它的左右,一起跑进丛林,只能听见马在林木中穿行时的蹄声。这匹马是怎么回事?是鬼魂还是圣灵?狄恩醒了以后,我把刚才的一幕告诉了他,他认为我是在做梦,他说他似乎也隐约梦见了一匹马。我告诉他这不是梦。斯但·希泼哈德懒洋洋地醒了过来。我们又满身大汗。天仍然黑沉沉的。“我们把车开动,那样会有点风!”我叫道,“我要热死啦!”“好吧!”我们沿着大路驶出城外,从车外吹来的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天空中雾蒙蒙的,路两边是无边的沼泽地,沼泽地上灌木枝蔓缠绕。狄恩把车开得飞快。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架无线电台的天线,仿佛到了内布拉斯加。我们来到一家加油站给汽车加了点油。在加油站,一群群飞虫扑向电灯,落在我们脚下。有些虫子将近四英寸长,还有一些样子丑陋的虫子大得简直能吃掉一只鸟,都是些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飞虫。我站在路上,只有不断拍打才能躲避它们的袭击,最后只好躲进车里,用手捂住脚,恐惧地看着它们团团叮在我们的车上。“快走!”狄恩和斯但却一点儿也未被虫子困扰,他们若无其事地喝着桔汁酒,他们的衬衫和裤子都跟我一样被成千上万只死虫子的血浸透了。我们使劲闻了闻衣服上的气味。“你知道,我开始喜欢这种味道了。”斯但说,“我再也闻不到其它味道了。”“这种味道挺奇怪,挺好闻。”狄恩说,“我要到墨西哥城再换衬衫,我想把它们收藏好,留作纪念。”于是我们又继续上路,只有这样脸上才会感到有些凉意。前面隐约可见连绵的青山,我们马上就要爬上墨西哥中部的高原了,再往前走就是墨西哥城。没多久,我们爬上了9000英尺的高峰,可以俯视到下面奔腾的河流,这就是著名的莫克特兹玛河。路边开始出现奇异的印第安人,他们是一个封闭的民族,山地印第安人。他们与世隔绝,身材短粗,皮肤黝黑,牙齿参差不齐,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裹。远处梯田上种着各种农作物,他们上下奔忙着种植庄稼。狄恩放慢了速度端详着他们。“啊,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我们爬上最高的山峰,这里同洛基山脉一样高,可以看到到处种植着香蕉。狄恩跳下汽车,站在那里指指点点。我们站在悬崖边缘,旁边是个小茅草屋。微明的晨曦照耀着雾气氤氲的莫克特兹玛河。一个13岁的印第安小姑娘在茅屋前的院子里,她吸吮着手指,一双棕色大眼睛望着我们。“在她以前的全部生活里,可能从来没看见过有人把车停在这里!”狄恩感叹他说,“喂,小姑娘,你好吗?你喜欢我们吗?”小姑娘噘着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望着别处。等我们自顾自聊了起来,她又嘴里含着手指观察起我们来。“嗨,我真希望能给她点什么!你看,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了解的一切就是这个悬崖。她的父亲可能带着绳子去收割粮食,采摘菠萝,在80度的斜坡上砍柴。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一旦离开悬崖,走上公路,他们就会手足无措,你们注意到她头上的汗水了吗?”狄恩表情难过地指着那个姑娘说,“我们都没有这种汗,它象油一样一直停留在她头上,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热,她不知道没有汗水是什么滋味,她是带着汗水生下来的,还要带着汗水死去。”她那小小额头上的汗水那么凝重,却不往下流,只是停在那里,象一滴橄榄油一样闪闪发光。“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所关心的东西,价值观,还有他们的愿望一定与我们完全不同。”狄恩开动了汽车,他开得很慢,想看看路上的每一个人,我们盘旋地向上行驶着,行驶着。 在我们开车向山上爬行的过程中,空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路上的印第安姑娘都披着围巾,她们拼命向我们打招呼。我们停下车来,她们便蜂拥而上,向我们兜售起小块的水晶石。她们瞪着天真的棕色大眼睛盯着我们,我们也望着她们,心里没有一丝邪念。尽管她们都很年轻,有些只有11岁,看上去却象30岁。“瞧瞧这些眼睛!”狄恩感慨他说。她们的眼睛就象孩提时代的圣母,从中可以看到耶稣般亲切与慈祥的目光。她们毫不畏缩地注视着我们,我们擦了擦激动的蓝眼睛,继续看着她们,她们仍然用让人神魂颠倒的目光射向我们。她们一说话就会变得粗野,甚至愚蠢;只有在平静中,她们才显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她们是在最近才学会卖这些水晶石的,大概是10年前公路建成以后——那以前这个国家一定非常宁静。”姑娘们仍然围着汽车嚷着,其中一个甚至抓到了狄恩汗淋淋的胳膊,不停用印第安语嚷着什么。“噢,好。噢,好。亲爱的。”狄恩温柔地甚至有些可怜巴巴地说。他跳下汽车,在这部破旧汽车尾部的行李箱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手表。他把它给那个孩子看,她兴奋地叫了起来,其他人也惊奇地围绕过来。狄恩把表放在那个小姑娘手里,因为“她为他独自从山上采来了最美最纯最精巧的水晶石”。他捡了一颗比草莓果大不了多少的水晶石,然后把手表给她戴上,她们全都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张大了嘴。那个幸运的小姑娘把表紧紧贴在胸前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她们用手抚摸着狄恩,向他表示感谢。他站在她们中间,眼望着前方高峰上的公路,仿佛穆罕默德重新降临。他回到了车上,她们不愿看到我们离去。我们走上山路以后很长时间,她们还跟在我们后面,一面跑,一面挥手。我们的车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她们了。她们仍然在我们后面追赶着。“啊,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捶打着胸口叫道,“她们会这样跑很远的!如果我们开慢点,她们会一直跟着车一直追到墨西哥城吗?”“会的。”我说,因为我知道。我们爬上了令人头昏目眩的马得尔奥冰托峰,浓雾把悬崖全部笼罩起来。在雾中,可以看到一片片金黄的香蕉林。悬崖下,莫克特兹玛河象一条金带在绿色的丛林中蜿蜒穿行。我们的汽车经过了山顶大的一个小镇,披着围巾的印第安人从草帽下望着我们,这里的生活是那么沉重、黑暗而又原始。他们看着目光炯炯有神的狄恩,他正在认真却是疯狂地把车开得飞快。他们向我们伸出手来,这些从山后或者更高的山上下来的人,把手向前伸着,希望文明人能够给他们些什么,他们一直期待着,而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象他们一样穷,同样要这样伸手乞讨。我们这辆即将散架的福特,30年代曾经流行的旧福特,吭哧吭哧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消失在尘土之中。 我们已经接近高原的尽头。金色的太阳出来了,天空碧蓝如洗。酷热的沙漠上不时闪过树木的影子,偶尔也会有河流从沙地中穿过。狄恩睡着了,斯但在开车,附近出现了几个牧羊人,都穿着崭新的长袍。女人们抱着几包亚麻,男人们拎着木杖,在茫茫沙漠中的大树下围坐在一起。羊群在太阳下东奔西跑,扬起阵阵尘烟。“伙计,伙计。”我对狄恩叫道,“醒来瞧瞧这些牧羊人。醒来瞧瞧这个耶稣曾经到过的金色世界,用你的眼睛好好瞧瞧!” 他从座位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正在偏西,便又倒下睡了。他醒来以后,向我详细描述着他看到的一切,说:“太好了,伙计,我很高兴你让我起来看,噢,天呀,我要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他摩挲着肚子,眼睛通红地望着天空,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们这次旅行的终点快到了。路两旁出现了无边的田野,时而有宜人的凉风从大片树林中吹来,吹过夕阳映照下的鲜红的石竹花,巨大的云团向我们飘来。“噢,黄昏中的墨西哥城!”从丹佛的那个下午的院子里开始,经过1900英里的行程,我们终于来到这片世界上最辽阔、最神圣的地方。现在,我们就要到达路的终点了,“我们要换掉这身沾满虫子的T恤衫吗?” “不,我们就穿着它进城。他妈的。”我们开车驶入了墨西哥城。 顺着山路,我们来到了一个火山口,火山喷出的浓烟在整个墨西哥城上空缭绕。下了山,我们的车从起义大道一直开进了城市中心。一些小孩正在宽阔的田野上踢足球,扬起阵阵尘上。出租汽车司机跟着我们,想知道我们是否想要姑娘。不,我们现在不想要姑娘。残落破败的贫民窟的土屋一直向前延伸,昏暗的小巷中,游荡着几个孤独的人影。黑夜降临了,我们的车在城市中穿行。突然,前面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路边到处是咖啡馆和剧院,穿着时髦的小伙子对我们嚷着。拿着扳手、衣衫褴褛的机修工人光着脚从街上懒洋洋地走过。光脚的印第安司机开着车在我们周围横冲直撞,拼命地揿着喇叭,喧闹声令人难以忍受。在墨西哥,汽车上从不使用消音器。“哈!”狄恩叫道,“快瞧!”他踩下油门,象印第安人那样开起车来。我们在利福马大街兜着圈。汽车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来,又从我们旁边一闪而过。“我一直梦想着这样的交通,每个人都在拼命向前跑!”一辆救护车鸣笛开了过来。美国的救护车可以鸣笛飞驰而过,但是印第安人驾驶的救护车在城市的街道上只能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驶过,来往急驰的车辆勉强让开路,他们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暂时停车。我们看着它从商业中心拥挤的交通中尖叫着驶过。路上的行人,即便是老太太,都急急忙忙一刻不停地走着。年轻的墨西哥城商人在摩肩接踵地奔跑。光脚的巴士司机穿着T恤衫蹲坐在低矮的座位上,一边说笑,一边驾驶着庞大的汽车。巴士上亮着黄灯和绿灯。车上一排排木头长椅上坐着许多面孔黝黑的人。在商业中心,无数的墨西哥城嬉皮士戴着松软的草帽,穿着夹克衫,前胸敞开,在大街上闲荡。有些人在小巷里出售十字架和大麻;有些人跪在破旧的教堂中,隔壁小棚屋中正表演墨西哥杂耍。有的小巷堆满碎石乱瓦,阴沟肆流。一扇扇小门通向砖土围堵的酒吧,你只有跳过一个水沟才能喝到酒。这种水沟下面可能就是古代的阿兹特克湖。酒吧卖的咖啡里掺着酒和肉豆寇,四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墨西哥音乐。几百个妓女沿着黑暗、狭窄的街道上排成一排,在夜色中向我们眨着挑逗的眼光。我们仿佛漫步在一个迷离的梦境中。在一个奇特的墨西哥咖啡馆,我们花48美分吃了一顿丰盛的牛排。木琴演奏师站在那里弹奏一把巨大的木琴,吉他歌手唱着歌,一个老人在角落里敲着鼓。无论你走进哪一家空气混浊的酒吧,花两美分他们就会给你一杯仙人果汁。整个晚上街道上充满了喧闹,没有片刻的停歇。乞丐们蜷缩在广告牌下,他们全家人坐在街头,在夜色中吹着短笛,自得其乐。他们光着脚,点着昏暗的蜡烛。整个墨西哥就象是一座波希米来集中营。在街道拐角,一个老妇人正在切着煮熟的牛头肉,用玉米饼裹好,再抹上酱汁,用报纸包着出售。我们知道,这座陌生的、充满魅力的巨大城市就是我们所走的路的尽头。狄恩张着嘴,眼睛发光,在旷野上开始了一次落拓、神圣的观光。狄恩碰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戴着草帽,跟我们闲聊着,还想再出去转转,因为一切都不会结束。 后来我得了一场热病,拉痢疾,整日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我抬起头,在晕旋中,我知道我正躺在堪称世界屋脊的海拔8000英尺的一张床上,我知道我已经拖着这可怜的躯壳生活了一辈子,我知道我仍然有许多梦想。我看见狄恩趴在厨房的桌子上。几天以后,他就要离开墨西哥城了。 “你在干什么,伙计?”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可怜的索尔,可怜的索尔,你病了,斯但会照顾你的。现在,如果可能的话,好好听着:我在这里已经办好了同凯米尔离婚的事。如果汽车可以走的话,我今晚就回纽约到伊尼兹那里去。” “以后呢?”我叫道。 “以后,好伙计,我就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留下来,我一定尽力赶回来。”我肚子里一阵阵剧痛,禁不住呻吟起来,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无所畏惧而又潇洒不羁的狄恩正低着头站在那里注视我,他的破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似乎认不出他是谁了。他知道这一点,怜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的,是的,是的,我现在要走了。可怜的索尔,再见。”于是他走了。20小时以后,在痛苦的高烧中,我终于明白他已经走了。他正独自开着车,穿过那些满是香蕉的山坡。这时是深夜。 我恢复过来以后,才意识到他是多么可耻,但是我还是理解了他生活的复杂,理解他为什么要把生病的我留在这里,去跟他的妻子们在一起,理解了他的痛苦。“好吧,老狄恩,我什么也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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