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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恩和露安妮想见识真正的风味食品,所以丹尼尔和劳拉把他俩带到了“魔毯”,那是一家也门餐馆,在希乐尔路上,是卡斯皮一家人开的。餐厅又低又长,笼罩在暗谈发蓝的光中,墙上贴着饰以也门手编篮子的白灰墙板,接着1948年那次称作“魔毯”的空运行动的放大照片,这家餐馆正是以此命名的。一群群穿长袍带头巾的也门犹太人正从载满乘客的螺旋桨式飞机上走下来。这是第二次大批移民涌出萨纳的情景,没人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你是也门人,他们就会猜测你是从这张魔毯上下来的。要是他们了解到丹尼尔一家在耶路撤冷已经住了一百多年,他们才会真正惊诧不已呢。 “你说对了,”露安妮说,“这真够辣的,简直像摩洛哥风味的食品。你不觉得很棒吗,亲爱的?” 基恩点点头,继续舀着汤喝,身子弓起趴在桌上,又黑又粗的大手指头紧紧握着勺子,仿佛伯它长腿跑了似的。 他们四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被悬垂植物遮住了,吃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和豌豆汤,汤里都放了不少辣椒。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种风味,”劳拉说,“我们到丹尼尔父亲家去,他就会给我们做各种各样看上去很诱人的菜。然后我一尝它们,嘴里就像着了火一样。” “我已经把她锻炼出来了,”丹尼尔说,“如今她吃辣子比我还多。” “我的味蕾全部麻了,甜心。感觉不到痛了。”她搂拄他,碰碰他平滑的棕色脖子,他望着她——金发垂下来,很整齐,稍微化了点妆,灰色针织紧身裙,金银细丝工艺的耳环——他的手落在她膝盖上,感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是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感觉。“彼此晕眩”,她这样叫那种感觉。是某种与美国漫画书和魔力有关的东西。 女服务员是卡斯比家的六个女儿之一——丹尼尔永远搞不清谁是谁——她拿来一瓶亚登·索维浓酒,倒在长颈玻璃杯中。 “为你们干杯,”丹尼尔祝酒道,“愿这次来访只是第一次。” “阿门。”露安妮说。 他们沉默地喝着酒。 “你们在加利利玩得还好吧?”劳拉说。 “和耶路撤冷完全不一样,”露安妮说,“那种生命力——你确实能够从每块石头上感受到灵性。加利利真是妙不可盲,这一点倒和耶路撤冷一样。”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很高——几乎和基恩一样高——肩膀又平又宽,逐渐变灰的头发烫成了精致的波浪型,有非洲人分明曲面部轮廓。她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高领米色丝裙,上面有海军蓝的斜纹,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和一串珍珠项链。裙子和珍珠衬托出她和丹尼尔一样黑的肤色。 “为了能够真正看见你在犹太教经文中读到的每件事物,”她说,“圣母领报的教堂,你会想你正在把自己的脚放在上帝曾经走过的地方——那简直难以置信。” “导游也带你们去看圣约瑟教堂了?”劳拉问。 “噢,是的。还有下面的地窖——我只能想象着约瑟夫的工作间,他在那儿干木匠活,玛丽在楼上,也许正在做饭或是想着孩子出生的时间。当我回来告诉我班上的学生这些时,必定能给我们的课程注人真正的生命力。”她转向基思:“你不认为这很了不起吗,亲爱的,像这样亲眼目睹这一切?” “了不起。”基恩说,这个词说得很含混,因为他正在嚼着什么,多肉的腮帮不停地动,他掰下一块皮塔饼,放进嘴里,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当丹尼尔重新倒满他的酒杯时,他说了一声“谢谢”。 “我把我们游览过的所有圣址都写成了日志,”露安妮说,“是我答应孩子们要完成的一个项目——一张在圣地旅游的地图,挂在教室里。”她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个小记事簿。丹尼尔认出它是基恩常用的那一种,上面标着“LAPD”。 “到目前为止,”她说,“我已经列了十八座教堂——有一些我们实际上并没进去,但我们从很近的地方经过,所以我想把它们包括进去也是可以的。还有一些自然标记:今天早上我们看见一条从加利利湖里流出来的小溪注入玛丽并中去,昨天我们参观了客西马尼园和各各他山——它看上去真像个头颅,不是吗?——虽然基恩看不出来。”她转向丈夫:“我肯定看出来了,基恩。” “你觉得它是,它就是。”基恩说,“你要把汤喝完吗?” “拿去吧,亲爱的。我们走了那么多路,你需要营养。” “谢谢。” 女服务员拿来了一碟开胃菜:剁碎的牛尾,蚕豆,泡菜,烧腰花片,硬币大小的烧鸡心。 “这是什么?”基恩尝了点牛肠问。 “是道传统的也门菜叫牛肠,”劳拉说,“里面的肉是切碎的牛肠,煮过,然后和洋葱、西红柿、蒜和辣椒一起炸。” “类似猪肚。”他说着,又吃了一些,赞赏地点点头。他拿起菜单,戴上一副双光眼镜测览着。 “有很多内脏做的菜,”他说,“穷人的食物。” “基思。”露安妮说。 “有什么关系呢?”她丈夫无辜地说,“是真的嘛。穷人吃内脏,因为那是获取蛋白质的有效途径,而富人却把它们都扔了。 富人吃牛的上腰肉做成的牛排,得到的全是热量,还有动脉硬化。现在你告诉我谁更聪明些?” “肝也是内脏,可肝富含卡路里,”露安妮说,“这就是医生不让你吃它的原因。” “肝不算。我说的是心、肺、腺体……” “好了,亲爱的。” “那些人,”基恩指着墙上那幅照片里的人说,“他们全都皮包骨头,但他们看上去身体都很好,即使老人也如此。都是因为吃内脏。”他用叉子叉起几个鸡心,咽了下去。 “是真的,”劳拉说,“也门人韧到此地时,他们中得心脏类疾病的人很少。然后他们开始受到同化,饮食习惯仿效欧洲人,也就开始得和别人一样的病了。” “你看这儿,”基恩又看着菜单说,“这种贵东西是什么—— ‘吉德’?” 丹尼尔和劳拉面面相舰,劳拉爆发出一阵大笑。 “‘吉德’意思是阴茎。”丹尼尔解释说,尽量让自己板住脸孔。“它的做法和牛肠一样——切片,然后跟蔬菜和洋葱一起炸。” “天哪。”基恩说。 “有些老人点这道菜,”劳拉说,“但它已经相当过时了。他们把它写在了菜单上,但我很怀疑他们是否做它。” “阴茎短缺,嗯?”基恩说。 “亲爱的!” 黑人咧嘴一笑。 “记住菜谱,露。我们回家以后,你可以为牧师团做做它。” “噢,基恩。”露安妮说,可她自己也在使劲控制着别笑出声来。 “你能想象得出来吗,露?我们坐在教会的晚餐桌旁,你那些把腰柬得细细的桥牌牌友们一起闲聊,背后说别人的坏话,然后我转身对她们说:‘现在,女士们,别聊了,吃你们的阴茎吧!’他们用的是什么动物?” “公羊,或者公牛。”丹尼尔说。 “在教会晚餐上,我们一定要用公牛。” “我想,”露安妮说,“我得去往鼻子上补点粉了。” “我和你一起去。”劳拉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女人们离开后,基恩说,“把两个女人放在一起,她们会有同时去洗手间的愿望。要是让两个男人这么干,别人就会议论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好玩的事了。” 丹尼尔大笑:“可能是荷尔蒙的缘故。” “有可能,丹尼小伙子。” “你们游览得怎么样?” 基恩左右看看,靠近丹尼尔,双手合十。 “救救我,丹尼。我爱这个女人爱得要死。但她有钟对宗教的狂热——一直都有。在家时我不在乎,因为她规规矩矩地养大了葛罗丽亚和安德烈亚——她无疑应该因为她俩而受到赞扬。但我现在很快发现以色列是个大宗教糖果店——你走到哪儿,都会有教堂啦、圣殿啦,要么就是‘耶酥在这睡过’之类的。错过任何一个都是露无法容忍的。我不是个敬神的人,看一会儿就不耐烦了。” “以色列的问题可不仅仅是那些圣殿,”丹尼尔说,“我们有和其他任何人一样的问题。” “赶快告诉我,我必须了解现实情况。” “你想了解些什么?” “工作,小伙子,你意下如何?你一直在忙些什么。” “我们刚刚破获了一件杀人案——” “这件?”基恩问道。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搁出一张剪报,递给丹尼尔。 昨天的《耶路撤冷邮报》。劳孚尔发送给报界的文章被原封不动地登了出来——和那些希伯来语报纸一样——带着那段惹人注目的结尾语: “在探长丹尼尔·沙拉维领导下进行的。丹尼尔还领导过调查拉姆勒监狱看守伊拉扎·利普曼被暗杀一案的调查小组。这次调查最终迫使几名高级狱官被迫辞职,或因腐败的罪名受到起诉他放下剪报。 “你是明星,丹尼小伙子,”基恩说,“我只有被枪击时才有人这样的报道我。” “如果我能避免公开曝光,把这个机会送给你,我会很乐意,基恩。我没有自主权。” “出了什么问题了,你威胁到了上司的地位?” “你怎么会知道?” 基恩的微笑清楚得像剪纸一样。纯白映衬着红棕,像切下来的一片椰子。 “我曾是顶尖侦探,还记得吗?”他拿起剪报,又戴上那副双光眼镜,“所有你做出来的成绩,他们都归在别人身上——劳孚尔——到最后的时候。也不管这个别人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什么都没做,绝对不应该首先把他赞扬一番。上司们不喜欢下级抢功。我说对了吗?” “满分。”丹尼尔说。他想给基恩讲讲他是怎么因为加夫瑞利的辞职而不得不改受劳孚尔控制的。但三思之后,他只给基恩讲了瑞斯马威一案,那些悬而未决的疑点,那些让他讨厌这个案子的原因。 基思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这个假期的乐趣。 女人们回来时,他们便中止了讨论。话题又回到了孩子和学校上。然后主菜上来了——一大堆什锦烧肉——所有的话题便中止了。 丹尼尔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基恩吃光了羊肉排骨、香肠、羊肉串、烧鸡,就着红米饭和沙拉,还喝了啤酒和水。他并没有狼吞虎咽——相反,他吃得很慢,讲究得到了挑剔的地步。节奏平稳,效率很高,不受干扰,专心致志地吃着他的食物。 他第一次看见基恩吃东西是在派克中心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馆里。按犹太教的规矩,那里的东西都算不得洁净——他只点了一杯软饮料和一份沙拉,看着这个黑皮肤的侦探向一大堆看上去很可口的菜发起了攻势。自从梯奥·吐维亚到耶路撤冷来之后他就已经知道了那些菜的名字:墨西哥玉米煎饼,脆玉米饼和肉卷玉米粉烤饼。豆子,馅饼,辣肉——除了奶酪以外,和也门菜没有太大区别。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是这个人总这么吃,他体重会达到二百公斤的。夏天过去时,他了解到基恩确实一直这么吃,而且用不着体育锻炼,也能保持正常的体形。他大约有一米九0,重九十公斤,略有点肚子,但对于快五十岁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是在派克中心见面的——除了更大、更光彩照人以外,它和法国山的总部没什么区别。是在一次会议上,一起听一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大谈恐怖主义和反恐怖主义,及在周围有很多人的时候如何保护某些人或事物的安全。 奥运会的安全工作是份真正的美差,也是利普曼一案之前加夫瑞利交给他的最后一份差事。他可以去洛杉矾,不必自己付钱,也能让劳拉有机会拜望她的父母和老朋友。自从艾尔爷爷和埃丝泰勒母亲说起这件事以后,孩子们就一直在谈论着迪斯尼乐园。 这件任务最终成了一件很平常的工作——他和另外十一名警察紧紧跟着以色列运动员,九个人在洛杉矾,两个人和划艇队一起去圣巴巴拉,十个小时一班,轮换值班。威胁性的谣言略有耳闻,却必须认真对待。一些署名为“巴勒斯坦独立军”的恐吓信,在奥运会开幕前一天,查出是设在卡马里罗的国立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写的。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工作只是观察,一连几小时一动不动,眼睛总警惕地盯着不合情理的事情:在热天里穿厚重大衣的人,衣服下面古怪物件的轮廓,鬼鬼祟祟的行为,一张心惊肉跳的脸上露出的仇恨——可能很年轻,可能肤色很深,你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 一次毫无新奇之处的任务。每一班结束时他都紧张得头疼。 在那次会议中,他坐在会议室的前排座位上,早就觉得有人一直在看他。他向后瞟了几眼,找出了看他的那个人:一个肤色非常深的黑人,穿件浅蓝色的夏装,领子上别了一枚“督察”的标志徽章。 那个男人体格魁梧,年纪比较大——丹尼尔猜他将近五十岁或者五十出头,头顶已经秃了,周围还有一圈灰白的头发,看上去很像一种礼品糖——嵌在锡箔中的一块球形巧克力。又扁又宽的鼻子下面是一大簇灰白的唇疵。 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看他,便对他笑了笑,那个人向他略一点头作为回答。后来,等演讲结束后,其他所有人都走了,那个人还留在后面,咬了一会笔杆,然后装在衣袋里,朝他走过来。他们相距不远时,丹尼尔看清了徽章上的字:“尤金·布鲁克副队长,LAPD”。 布鲁克戴上一副双光眼镜,俯视着丹尼尔的徽章。 “以色列,嗯。我一直在猜你是谁。” “你说什么?” “城市来了各种各样的人。区分出谁是谁也是一种工作。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以为你是西印度人,然后我又看见了你的无檐便帽,很想知道是犹太人专有的便帽,还是某种特别的服饰。” “是犹太人专有的。” “是的,我明白了。你是哪里人?” “以色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蠢? “在到以色列以前……” “我出生在以色列。我的祖先从也门来,那个国家在阿拉伯半岛上。” “你有埃塞俄比亚人的血统吗?” “就我所知没有。” “我妻子一直对犹太人和以色列很感兴趣,”布鲁克说,“她认为你们是人之精华,还读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书。她以前告诉我埃塞俄比亚有一些黑皮肤的犹太人,正和其他埃塞俄比亚人一起挨饿呢。” “有两万埃塞俄比亚犹太人,”丹尼尔说,“一部分移居到了以色列。我们很愿意让其他人离开那个国家。他们比我黑——更像你一些。” 布鲁克笑了。“你也并不白,你自己。”他说,“以色列也有黑犹太人,从美洲过来的。” 敏感话题。丹尼尔决定正面回答他。 “黑犹太人是一个疯狂的犯罪集团,”他说,“他们不仅偷窃信用卡,还虐待儿童。” 布鲁克点点头:“我知道。几年以前逮捕过他们中的一些人,都是些大骗子或者更恶劣的人——我们美国的执法人员称之为‘烂球’。这是个行话。” “我喜欢它,”丹尼尔说,“我会记住的。” “记住吧,”布鲁克说,“早晚会用得上。”停了一下,又说,“不管怎样,我已经对你了解很彻底了。” 他不再说话,看上去有点窘,仿佛不知该把话题引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如何结束这次谈话,“你觉得演讲怎么样?” “很好。”丹尼尔说,想表现得圆滑些。演讲在他看来简单得就像入门课,似乎那名探员轻视这些警察而不愿讲得太深。 “我觉得它像米老鼠。”布鲁克说。 丹尼尔没听明白。 “迪斯尼乐园的米老鼠?” “是啊,”布鲁克说,“它的意思是过于简单的东西,浪费时间。”忽然他自己也糊涂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有这种意思,不过它确实是这个意思。” “老鼠是种小动物,”丹尼尔提示道,“无足轻重。” “可能是。” “我也觉得这演讲是只米老鼠,布鲁克副队长。非常简单。” “基恩。” “丹尼尔。” 他们握了手。基恩的手又大又厚,手心里有结实的肌肉。他持持胡子,说:“不管怎样,欢迎你到洛杉矾来。见到你很荣辛。” “见到你也很高兴,基思。” “让我再问你一件事,”黑人说,“那些埃塞俄比亚犹太人,他们会怎么样?” “如果他们继续呆在埃塞俄比亚,他们会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挨饿。如果允许他们离开,以色列会收留他们。” “就这样?” “当然。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基恩思考了一会,手指抚弄着胡子,看了看表。 “很有趣,”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起去吃午饭怎么样?” 他们开着基恩那辆没有警方标志的普利茅斯车,到了那家墨西哥餐馆。他们谈工作,谈位于两个半球的街道景象之间的相同与差异。丹尼尔一直认为美国是个有效率的国家,那里人们富有开创精神,敢于打破官僚体制。但听着基恩的抱怨——抱怨那些案头工作,上司规定下来的无用规则,以及为了满足法庭的要求美国警察们不得不遵循的繁文缛节——他的想法变了,而且也被官僚主义的普遍性吓住了。警察的负担。 他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接着说:“在以色列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是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人们都是警察国家的迫害下长大的。因为这个,以色列人痛恨权力机关。我们有一个笑话: 这个国家有一半人不相信有犹太罪犯这回事;另外一半人不相信有犹太警察这回事。我们两头受气。” “我懂你的感受。”基恩说。他擦擦嘴,喝了口啤酒,“你以前来过美国吗?” “没有。” “你的英语好得吓人。” “我们在学校里学英语,而且我妻子是个美国人——她是在洛杉矾长大的。” “那么巧?在哪里?” “贝弗利伍德。” “好地方。” “她的父母还住在那儿。我们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 “共享天伦?” 简直是审问他,像个真正的侦探。 “他们是很好的人。”丹尼尔说。 “我的岳父母也是,”基恩笑着说,“只是他们住在佐治亚州。 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六年了。” 基恩十分惊讶:“可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回事,中学时的早恋?” “结婚时我二十岁,她十九岁。” 基恩算了一下:“你看着没有那么大。我和你一样——退伍时,我二十岁,娶了第一个同意嫁给我的女人。那次婚姻维持了七个月——对我伤害很深,也让我变小心了。以后的两年里,我不紧不慢,同时交了几个女朋友。即使我遇见露安妮以后也是如此。我们订婚的时间很长,订婚以后才逐渐与那些女朋友断交了。这次婚应该说是结对了,因为我们在一起已经二十五年了。” 直到这时为止,黑人警察一直显出他坚强严峻的一面,语气中充满了讽刺性的幽默和厌世感。丹尼尔曾在很多老警察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但当他谈到他妻子时,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丹尼尔想:他爱她爱得很深呢。他发现自己更加喜欢面前这个人了。 基恩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直到他掏出一个伤痕累累的钱包,里面塞满了信用卡和边缘皱卷了的纸片。他打开钱包,抽出他女儿们的照片拿给他看。“这个叫葛罗丽亚——她是个老师,和她母亲一样。安德烈亚在上大学,学会计。我告诉过她该走哪条路:做一名律师,挣大钱。可她有自己的主意。” “那很好呀。”丹尼尔说,把他家人的照片也拿了出来。“有自己的主意。” “是啊,我也这么想,只要心思放在正道上。”基恩看着丹尼尔家孩子们的照片。“很漂亮——结实的小家伙们。啊哈,她是个美人——长得有点像你,除了头发。” “我妻子头发是金色的。” 基恩把照片还给他。“非常好,你有个很好的家庭。”微笑渐渐消失了。“把孩子养大可不像开野餐会那么简单,丹尼尔。我女儿们成长的全过程中,我一直警惕着危险信号,这可能快把她们逼疯了。诱惑太多了。她们在电视上看见什么,就恨不能立刻得到。要迅速得到快乐,这就是他们吸毒的原因——你们也有毒品案吧?你到过罂粟地吗?” “不像美国这么多,但比以前多。这是个问题。” “解决它有两种方式,”基恩说,“一种是让它全部合法化,这样就没有交易的动机了,把道义全置之脑后。另一种是处决所有毒品贩子和吸毒者。”他用手指比成枪的形状,“砰,他们死了,所有人。不这样做,任何措施都不可能奏效。” 丹尼尔含糊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基恩问,一边叫服务员来结帐,“我不是。在警方呆了二十四年,我见过太多无药可救的瘾君子和与毒品有关的犯罪案件,我觉得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在以色列我们没有极刑。” “你们不是绞死了那个德国人艾赫曼了吗?” “我们对纳粹例外。” “那么就把毒品贩子当作纳粹吧——他们一样会杀死你们。” 基恩压低了嗓子,“别让在这里发生的事在你们那里发生——我妻子会觉得幻想破灭的。她是个严肃的浸礼宗教徒,在一所浸礼宗教学校里教书,她一直说要去看看圣地,说了好多年了。好像那里是伊甸园一样。” 露安妮又把谈话引回到教堂上,尤其是圣墓。丹尼尔了解那个地方的历史,以及在不同的基督教宗派之间不断进行的控制权争斗——希腊人打亚美尼亚人,亚美尼亚人打罗马天主教徒,罗马天主教徒打叙利亚人。而科普特派和埃塞俄比亚派基督徒被放逐到了房顶上的小教堂里。 还有在奥托曼帝国时代发生过的放荡行为——基督教清教徒在主教堂里交媾,因为他们相信在靠近基督墓地的地方怀上的孩子注定会成为伟大的人。 这并没有让他吃惊。它所能证明的全部就是基督徒也是人,但他知道露安妮会被吓坏的。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对她的信仰如此虐诚。她属于那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让她周围的人感到安全。当她谈到站在圣灵面前涌上心头的感觉时,丹尼尔和劳拉都听得人了神。她说她在圣地呆了三天之后成熟了很多。池与她的信仰不同,但他感染到了她的热情。 他暗自许诺让她做一次特别的游览,去看看犹太人和基督徒们的聚居地,有多少时间就去多少个地方。作为一个熟知内情的人去参观贝瑟勒汉、希腊主教住所和埃塞俄比亚教堂;去参观圣救世主修道院的图书馆——早晨他会给伯纳多神父先打个电话。 女服务员——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叫加利亚——端来了土耳其咖啡、西瓜和一盘点心:巴伐利亚奶油,花式蛋糕和在朗姆酒里泡过的萨瓦里那点心。他们都喝了咖啡,基恩开始吃一块花式蛋糕。 之后,他们酒足饭饱,沿着克仁·海耶索路走着,手挽手,像两对约会的情人,一路欣赏着夜色的美好和林荫大道的静谧。 “嗯,”露安妮说,“闻起来像走在乡间路上。” “耶路撤冷松木,”劳拉说,“它们扎根在三英尺深的泥土中。 再往下,就是坚硬的岩石了。” “基础坚固,”露安妮说,“必须如此。” 第二天是星期五,丹尼尔呆在家里,他允许孩子们逃了课,一上午和他们一起在自由钟公园里玩。他和男孩子们来回地踢着一只足球,看着萨茵沿着溜冰场溜着旱冰,给他们买了蓝色的冰淇淋,自己吃了一客巧克力味的意大利花式冰淇淋。 中午刚过,一个骑骆驼的阿拉伯人穿过公园旁边的停车场走了过来。他把骆驼拉住,停在公园南门外,下了骆驼,摇响了它脖子上的铜铃。孩子们排起队要骑骆驼,丹尼尔让男孩子们每人骑两次。 “你呢?”他问萨茵。她正在解开她的旱冰鞋。 她站起来,手放在臀部,让他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很荒唐。 “我不是小孩子,阿爸!而且它很臭。” “宁可开车,嗯?” “宁可坐我丈夫开的车。” “丈夫?你心中有什么人了吗?” “还没有,”她说,靠在他身上,搂住他,“不过要是我遇见他,我会认出他来。” 男孩子们骑完骆驼后,阿拉伯人帮本尼下来,把他交给丹尼尔,本尼又踢又笑。丹尼尔说:“一袋土豆。”然后把他甩上肩膀。 “我也要!我也要!”米奇叫着,扯住丹尼尔的裤子,直到他妥协下来,把他放上另一边肩头为止。扛着他们俩,他的后背有点疼,但他还是往回走,经过火车剧场,穿过把他家的公寓楼和公园分隔开的停车场。 一个男人朝他们走来。当他们走近时,丹尼尔看出是纳哈姆·施姆茨。他大声打了个招呼,纳哈姆也朝他挥了挥手。接着他看见了纳哈姆脸上的表情。他把男孩子们放下来,让他们三个跑到前面去。 “给我们计时,阿爸!” “好吧,”他看看表,“各就各位,预备,跑!” 孩子们跑走后,他说:“什么事,纳哈姆?” 施姆茨扶正了眼镜:“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在离艾恩·克兰姆不远的树林里。和瑞斯马威家女儿的尸体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个复制品。” ------------------ 疯马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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