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洛尔·里希斯和她父亲离开格拉斯时,格雷诺耶正在城市另一头的阿尔努菲工作室里配制长寿花香水。他独自一人,心情愉快。他在格拉斯的日子即将结束。胜利的日子即将到来。在外面小屋里,一只垫了棉花的小盒子里放着二十四小瓶用二十四个少女的香气制成的香水——格雷诺耶在去年用冷香脂革取法从少女的身体,用浸渍法从头发和衣服,用分离法和蒸馏法取得的价值连城的香精。第二十五种,即最珍贵和最重要的一种香味,他想在今天得取。他已经为这最后的猎获物准备好一小温朗经多次提纯的油脂,一块极精致的亚麻布和一个大肚玻璃瓶精馏过的高级酒精。地点已经准确地选好。这期间晚上有新月。
  他知道,破门进入德鲁瓦大街那戒备森严的庄园是行不通的。因此他想在薄暮降;临城门尚未关闭时潜入,依靠自身无气味的掩护,能像戴上隐身帽一样避免人和动物发觉,在屋子随便哪个角落躲藏起来。然后他想在一切都沉人梦乡时,由鼻子这指南针指引,在黑暗中行走,上楼到达他的宝贝的房间。他打算就地用浸过油脂的布处理这宝贝。只是头发和衣服,他准备像往常一样拿走,因为这部分只能用酒精直接分离,在工场里做起来较顺当。至于香脂的最后加工和馏出后变成浓缩物,他预计得花另一个夜晚的时间。假如一切都成功——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成功——那么他在后天就将拥有配制世界上最佳香水的一切香精,他将成为人世间散发最好闻的芳香的人,离开格拉斯。
  将近中午,他配制好了长寿花香水。他把火熄灭,把油锅盖紧,走到工场前凉爽一下。风从西边吹来。
  吸头一口气时,他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头。气流不正常。在城市的香味衣服中,在这成千上万条线织起来的面纱里,缺少了一条金线。前个星期,这条散发香味的线很实在,格雷诺耶甚至在城市另一边地的小屋附近就清楚地感觉到了。现在这条线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使劲去嗅,也嗅不出来。格雷诺耶吓得麻木了。
  她死了,他想。更加可怕的是,有人抢在我前面了。有人摘下我的花,把花的香味弄到自己身上!他没喊出声音来,因为他所受的震惊太大了,但是眼泪是充足的,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突然像一串串珠子从鼻子两旁滚了下来。
  这时,德鲁从“四王位继承者”酒馆里出来,回家吃中饭,他顺便说起,第二参议已经在今天清晨带着女儿和十二头骡马搬到格勒诺布尔去了。格雷诺耶把泪水咽下去,您认横穿城市桂林荫大激I走去_在城Q前的广场上,他停下来嗅嗅。他在纯洁的、没有接触到城市气味的西风中果真又发现了他的金钱,虽然又细又弱,但是却很清晰,不易混淆,然而,这可爱的香味不是从通往格勒诺布尔的马路——西北方向——飘来的,而是从卡布里什方向——很可能是从西南面吹来的。
  格雷诺耶向岗哨打听第二参议走的是哪条路。站岗者指着北边。不是去卡布里什的马路?或是向南通到欧里博和拉纳普勒去的另一条路?——肯定不是,站岗者说,他亲眼看到的。
  格雷诺耶穿过城市跑回自己的小屋,把亚麻布、一罐油脂、抹刀、剪刀和一把橄榄木制成的光滑小棒装进旅行袋,刻不容缓地启程了——不是走通往格勒诺布尔的路,而是走自己的鼻子指引的路:向南。
  这条径直通向拉纳普勒的路,沿着塔内隆山的支脉,穿过弗雷耶尔和锡亚涅河的河边洼地。这条路好走。格雷诺耶大步流星向前赶。当欧里博出现在他的右手边时,他从圆形山顶上的空气中嗅出,他差不多赶上了想逃避的人。没过多久,他就到达了与他们同样的高度。他现在嗅出一个个人的气味,他甚至嗅到了他们骑的马的臭气。他们在西边最多半里的地方,在塔内隆山森林中的某处。他们的方向是向南,向着大海,正像他自己这样。
  下午将近五点时,格雷诺耶到达拉纳普勒。他走进客栈吃饭,要个便宜的铺位。他说自己是尼扎的制革伙计,要到马赛去,在此过路。他还说自己可以在牲畜栏里过夜。他在那里一个角落里躺下来休息。他嗅到三个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他耐心等着。
  两小时后——天已经非常黑了——他们到达这儿。为了隐匿自己的身份,他们把衣服换了。两个妇女现在穿了深色衣服,戴上面纱,里希斯先生穿着一件黑色外衣。他冒充从它中来的贵族;他说明天要到勒兰群岛上去,要老板在太阳出山时为他们准备一条小船。他询问除了他和他的人以外有没有别的客人住在客栈里?木,老板说,只有一个来自尼扎的制革伙计,他在牲畜栏里过夜。
  里希斯打发两个妇女到房间里去。他自己到牲畜栏去,说还要从马鞍里拿点东西。起初他没发现那制革伙计,他不得不叫马夫提个灯笼来。后来他看见他睡在一个角落里的禾草上,盖着一条旧被子,头靠在他的旅行袋上,睡得很沉。他的外貌很不显眼,以致里希斯一瞬间获得的印象是:他根本不存在,而只是灯烛晃动投出的幻影。无论如何,里希斯此时认为,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丝毫也不可怕,为了不打搅他的睡眠,他悄悄走开,回到屋里。
  他同女儿一道在房间里用晚餐。他没有给她讲明这次奇特的旅行的目的,现在虽然她恳求他,可他还是不讲。他说,明天他会告诉她,她完全可以相信,他正在做和计划做的一切,对她最有好处,将给她带来未来的幸福。
  晚饭后,他们打了几回牌,他都输了,因为他不看牌,总是不停地瞧着她的脸,以便观赏她的美丽而愉快的身心。将近九点,他把她送到她的房间,就是在自己房间的对面,他吻她与她告别,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他自己上床。
  突然,他感到了昨夜和今天白天的劳累,同时对自己和事情的进展情况非常满意。一直到昨天,每当熄灯以后,闷闷不乐的预感都在折磨他,使他彻夜不眠,此时他全然没有了这种预感,无忧无虑地立即睡着了,睡眠中没有梦质,没有呻吟,毫不抽搐,身体也不再不安地翻来覆去。长久以来,里希斯第一次睡了这么个香甜的、安详的、使人恢复精神的好觉。
  与此同时,格雷诺耶从牲畜栏里他的铺位上起身了。他也对自己的事情的进展感到满意,尽管他连一秒钟也没睡着,他仍然觉得精神格外清爽。里希斯来到牲畜栏里找他时,他假装睡着了,以便使他由于没有气味本来就给人以心地善良的印象变得更加明显。此外,他与里希斯发觉他的情况不同,他通过嗅觉极为精确地注意到里希斯,里希斯看见他时心情的轻松,根本没有逃脱他的嗅觉。
  因此在他们短暂相遇时,他们两人相互都对他们的善良深信不疑,只是有不正确和正确之分,情况正如格雷诺耶所发现的那样,因为他的伪装的善良和里希斯真的善良使他格雷诺耶感到事情的轻松——此外,即使里希斯处在相反的处境,他也完全会持有这种观点。
  格雷诺耶以业务上的谨慎进行工作。他打开旅行袋,从中拿出亚麻布。祖旧旨和刮刀,把有摊开放在地图结大的被子上,开始把油脂抹在布上。这是一项费时的工作,因为做起来必须按照布的某一部分应放身体的某个部位来涂上油脂,有的部分要涂得厚些,另外的部分要涂得薄些。嘴、腋窝、乳房、生殖器和脚所散发的气味比小腿、背部和肘部散发的量要多;手心比手臂,眉毛比眼睑散发的量要多——因而必须相应地多涂油脂。
  格雷诺耶似乎是在把待处理的身体的一张香味示意图画在亚麻布上,这部分工作本是他最为满意的工作,因为这是一项带有艺术性的技术,它使五官、幻想和双手都忙碌起来,又以理想的方式事先享受到可望得到的最终成果。
  他用完那点油脂后,仍然这儿擦擦,那儿涂涂,从布的一个位置上取下油脂,添加到另一个位置上,加以修饰,最后满意地欣赏塑成的油脂风景画——自然是用鼻子,而不是用眼睛,因为他全部的工作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这或许就是格雷诺耶的情绪平静愉快的另一个原因。在这新月之夜,没有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世界无非是气味和从海上传来的一点涛声而已。他真是得心应手。然后他把布像裱糊布一样折叠起来,这使涂了油脂的部分一层层叠着。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行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联使小心谨慎所形成跨轮廓也会因此压平和移动。他恳要搬动这块布,没有别的办法。他把市折得小小的,以致可以非常方便地放在前臂上带走,然后他把刮刀、剪刀和那橄揽木的小棒带上,悄没声地到了室外。
  天空云层密布。屋子里的灯已熄灭。在这漆黑的夜里,唯一微弱的亮光就是在东方一里多远处斯特一玛格丽特岛灯塔上的一个别在黑布上发亮的细小针脚闪动了一下。海湾里吹来了一阵带鱼腥味的轻风。狗都睡着了。
  格雷诺耶朝谷仓外面的一个小窗走去,一把梯子靠在窗上。他把梯子拿下来,三根横木夹在空着的右胳臂下,上面部分紧靠在右肩上,使梯子保持平衡地竖在院子上直至窗下。窗子半开着。他爬上梯子,犹如登上楼梯一样舒适,他庆幸自己可以在拉纳普勒这儿收获这少女的香味。在格拉斯,房子戒备森严,窗户都钉上了栅栏,行动困难多了。在这儿,她甚至一个人睡觉。他无须对付女仆。他推开窗扇,悄悄地进了房间,把布单放下,然后向床前走去。房间里主要散发着少女头发的香味,因为她俯卧着,脸枕在胳臂弯上,深埋在枕头里,以致她的后脑勺显露出来,为棍棒敲击提供了方便。
  敲击的响声低沉而又呼瞟地响着。他恨死了。他恨,仅仅是因为发出了响声。他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忍受这讨厌的响声,而在这响声消逝后,他还僵直地、强忍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手握着棍棒在抽搐,仿佛他害怕响声会成为回声从某处反射回来似的。但响声没有回来,而是寂静又回到了房间里,因为现在少女呼吸的声音没有了。格雷诺耶紧张的姿势松动了(原来那紧张的姿势,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敬畏的姿势,或是拘束地静默了一分钟),他.的身体柔软地瘫了下来。
  他扔掉了棍棒,现在忙忙碌碌地干了起来。首先,他把草香布单摊开,使其背面松弛地铺在桌子和梅子上,留心不碰到其涂上油脂的一面。然后他把被子揭开。突如其来热乎乎和大量涌现的少女的奇妙香味,并未使他感动。他熟悉这香味,等过后他完全占有这香味时,他会享受的,一直享受到心醉神迷。但现在必须尽可能多地摄取,使流失的减少至最低限度,现在必须全神贯注,迅速行动。
  他用剪子迅速剪开她的睡衣,把睡衣从她身上剥去,拿起涂上油脂的布单,盖在她赤裸的身上。然后,他把她抬高,抚摸盖在她身上的布单,把她卷进去,像面包师卷薄面卷,两端折了边,从脚趾到额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她的头发从像包扎木乃伊的绷带里露出来。他把头发从头皮上剪下来,裹在她的睡衣里,把睡衣捆扎起来。最后,他把留出来的一段布塔在剃光的脑袋上,把搭接的一段抚平,用指甲轻轻地擦拭。他再次检查这包尸体。没有缝隙,没有小洞,折叠处没有裂开,少女的香味跑不出来。她被包扎得万无一失。现在除了等待,便无事可做了,他得再等六个小时,一直等到天亮。
  他端起放着她的衣服的小沙发,放到床边,自己坐了下来。在她那件没大前结软木资至,还母就的微滑信绝香,这香味还混杂着她放在口袋里作为旅行干粮的菌香糕点的气味。他把两只脚搁在床沿上,靠在她的脚附近,用她的衣服盖住自己的身体,吃着茵香糕点。他累了。但是他木想睡觉,因为在工作时是不宜睡觉的,即使眼下的工作仅仅是等待。他回忆自己在巴尔迪尼工场里蒸馏所度过的夜晚:想起被熏黑的蒸馏器,想起闪烁着的火,想起他从冷却管把蒸馏液滴入佛罗伦萨壶时发出的响声。那时他得不时地观看火势,不断添加蒸馏用水,更换佛罗伦萨壶,补充蒸馏物。然而,他总觉得,仿佛他醒着不是为了做这些偶尔发生的事,而是有其自身的目的。甚至在这儿的房间里,草香的过程完全是单独进行的,这里甚至不适时地检查、翻转和忙活那个散发出香味的装着尸体的包包,都只会产生不利的作用——格雷诺耶觉得,甚至在这儿,他眼下醒着也至关重要。睡觉或许会危及事情的成功。
  尽管他困倦,但醒着并等待对他并不难办。他喜欢这样等待。在对付那二十四个少女时,他也喜欢等待,因为这木是沉闷地等下去,也不是热切地等过来,而是一种附带的、有意义的等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积极的等待。在这种等待期间总是发生点什么,发生重要的事。即使这事情不是他本人做的,那么也是通过他而发生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显示了他的高超技艺,他没出什么差错。这事业是奇特的,它必定会取得成功……他必须再等几个小时。这种等待使他心满意足。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这几个小时有这么良好的感觉,这么平静,这么沉着,这么同自己融化为一体——即使他在山里也没有过——因为他深夜正坐在他的受害者身边,醒着等待。这是在他忧郁的脑袋里形成轻松愉快念头的喀则时机。
  真奇怪,这些念头并未涉及未来。他没有想他在几小时后将要收获的香味,没有想用二十五个少女的香味制成的香水,没有想以后的计划、幸福和成就。不,他在回想自己的过去。他回忆自己这辈子生活的历程:从加拉尔夫人家和屋前那堆温暖的木头,直至他今天旅行到达散发鱼腥气味的拉纳普勒村。他想起制革匠格里马、吉赛佩·巴尔迪尼、德·拉塔亚德一埃斯皮纳斯侯爵。他想起巴黎城。它的成千上万层闪闪发光的令人作呕的烟雾,想起马雷大街、空旷土地、轻风、森林。他也想起奥弗涅山——他没有回避这种回忆——他的洞穴、无人生活的空气。他也回想他的梦幻。他是怀着内心喜悦的。动情回忆这些事情的。的确,当他如此回想时,他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走运的人,他的命运固然把他引人弯路,但最终却把他引到正确的道路上——不然,他怎么可能来到这儿,来到这漆黑的房间里,到达自己所希望的目标?每当他正确地进行思考,他就是一个真正有天才的个体。
  他心里无比激动,萌发了恭顺和感激之情。“我感谢你,”他低声说道,“我感谢你,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你还是原来的你。”他如此激动,完全是出自内心。后来,他闭起眼睛——并非为了睡觉,而是陶醉于这神圣之夜。他嗅出女仆在隔壁房间平静地安睡,在过道那边安托万·里希斯在沉睡,他嗅到老板。雇工、狗、栏里的牲畜。整个地区和海没有什么在扰乱宁静。
  有一次,他把一只脚转向一侧,轻轻碰到洛尔的脚。当然,并非碰到她的脚,而是裹着脚的那块布,布的下面有一层薄薄的油脂,这层油脂已经浸透了她的香味,她的美妙的香味。
  当鸟儿开始鸣啥时——即离天亮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他站起身来,完成他的工作。他揭开布单,像揭橡皮膏似的把布从死者身上剥下来。油脂一下子就和皮肤脱离了。只是在隐匿部位还鼓着一点,他就用刮刀刮下。剩下一点油脂,他用绍尔的汗衫来擦。最后,他用这汗衫来擦洛尔的身子,从头擦到脚,擦得非常彻底,就连毛孔上的油脂碎屑连同最后的一丝一毫香味也从皮肤上擦下来。到这时,他才认为她真的死了,像花的碎屑一样萎缩、苍白和疲软。
  他把汗衫扔到那车到香味、上面还留有少女的残存物的大布单里,又把睡衣连同她的头发放进去,把这一切卷成一个扎扎实实络小包。又把床上的尸体盖起来。这时,虽然夜的黑暗已经转变成黎明的蓝灰色,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开始呈现它们的轮廓,可他并没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这辈子至少用眼睛看过她一眼。他对她的外形不感兴趣。对于他来说,她作为躯体已经不再存在,只还剩下没有躯体的香味。而这香味,他就夹在胳臂下,随身带着它。
  他轻轻地跳到窗台上,从梯子上爬下去。外面,风又刮起来,天空晴朗,冰冷的深蓝色的光泻到大地上。
  半小时后,女仆在厨房里生火。当她走到屋前拿木柴时,看见靠在墙上的梯子,但是由于睡眼惺松,她对此摸不着头脑。六点刚过,太阳升了起来。这巨大和金红色的太阳是从勒兰群岛两个岛屿之间的海里升起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个晴朗的春日开始了。
  里希斯的房间朝西,他是在七点醒来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并且与他的习惯相反,又躺了一刻钟之久,在床上懒洋洋地舒展四肢,高兴地叹着气,仔细听着从厨房传来的悦耳的嘈杂声。然后他起身,把窗子开得大大的,看到外面晴朗的天气,吸入早晨新鲜的带有香味的空气,听着大海的涛声,这时他的情绪达到了高潮,他把嘴唇收拢得尖尖的,吹起了欢快的旋律。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继续吹着,而且在他离开房间,迈着矫健的步子跨过走道靠近他女儿的房间时,他仍然吹着。他敲门。他再次敲,轻轻地敲,以免把她吓着。没有回答。他微笑。他明白她还在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孔里,转动锁舌,轻轻地,留心不把她弄醒,几乎是迫切地期望着看到她还在睡觉,他想在不得不把她嫁.缘—个男、人之前、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她从睡梦中吻醒。
  门开了,他走进房间,阳光照到他的整个脸上。房间犹如装满了增烟发光的银子,一切都放射出光芒,他痛得只好把眼睛闭了一会儿。
  当他又睁开眼睛时,看到洛尔躺在床上,身子赤裸,死了,头发被剃光,全身白极了。情况正如他前天夜里在格拉斯做的噩梦一样,当时他梦醒后忘记了内容,此时梦境像雷击一般又回到他的记忆里。一切都突然像梦里那样分毫不差,只是清晰得多。洛尔·里希斯被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格拉斯地区,就仿佛在传说:“国王死了!”“战争爆发了!”或“海盗上岸来了!”这消息引起了与此类似的、更加严重的恐慌。早已被遗忘的恐惧突然又袭来了,像去年秋天那样蔓延,伴随着惊慌、激愤、狂怒、歇斯底里的怀疑、绝望。人们夜间又呆在家里,把自己的女儿关起来,构筑工事保护自己,不再睡觉,相互间不再信任。每个人都在想,如今又会像原来那样。每周发生一次地杀,时光似乎又倒退了半单。
  恐惧比半年前更加令人麻木,因为人们以为早已度过的危险又突然到来,在人们中间传播了束手无策的情绪。就连主教的诅咒也失灵了;安托万·里希斯,伟大的里希斯,市里最富的市民,第二参议,一个强有力的、从容镇静的大人物,他可以使用一切辅助手段,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凶犯的手面对洛尔圣人般的美丽竟毫不手软——因为事实上,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圣女,特别是现在,在她死了以后;那么,躲避凶手还有什么指望?他比瘟疫更残酷,因为人们可以避开瘟疫,却无法逃脱凶手的魔爪,里希斯就是明证。凶手显然有超凡的本领。即使他本人不是魔鬼,那么他也必定是与魔鬼结了盟。因此,许多人,主要是头脑比较简单的人,除了进教堂祷告,就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每个职业阶层的人都去找保护人,锁匠找神圣的阿洛伊西乌斯,织工找神圣的克里斯皮尼乌斯,园丁找神圣的安托尼乌斯,香水专家找神圣的约瑟夫斯。他们携带妻子和女儿,一道在教堂里祷告、吃饭和睡觉,甚至在白天也不再离开教堂。他们深信,只要还存在着安全,那么惟有在绝望的集体保护下和在圣母面前才可以躲开那怪物,得到唯一的安全。
  其他较聪明的人,由于教会已经表现出无能为力,就组成神秘的团体,重金雇用一个从古尔东来的许可开业的巫婆,躲进了格拉斯地下一个石灰岩洞里,为恶魔举行弥撒,以获得魔鬼的慈悲。又有一些人,尤其是地位提高了的市民和有教养的贵族,运用最现代化的科学方法,对自己的房屋施行催眠术,使他们的女儿昏昏入睡,默不作声地呆在他们的客厅里,试图通过共同产生的心灵感应来奇妙地保护自己免受凶手侵犯。一些团体组织忏悔进香,从格拉斯到拉纳普勒,然后再回来。市里五个修道院的僧侣安排了持久性的祷告仪式,经常唱着圣歌,所以无论白昼和夜间,一会儿在城市这个角落,一会儿在那个角落,哀怨的歌声从不间断。几乎没有人从事劳动。
  格拉斯市民就这样发疯地无所事事,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下一次谋杀。没有哪个人对下次谋杀即将来临表示怀疑。每个人暗地里都期待着吓人消息的到来,唯一的希望是这消息与己无关,而是涉及另一个人。
  但是,省、地、市各级政府这次并没有受到人民歇斯底里情绪的影响。自从杀害少女的凶手出现以后,在格拉斯、德拉吉尼安和土伦的行政长官之间,在市政府、警察局、地方行政长官、议会和海军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计划周密而有效的合作。
  造成当权派采取一致行动的原因,一方面是他们害怕人民起来暴动,另一方面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洛尔·里希斯遇害后,人们已经掌握了线索,布下天罗地网捕获凶手完全是可能的。凶手已经暴露。显然,他就是那个在发生凶杀那天夜里住在拉纳普勒的客栈牲畜栏里,翌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可疑的制革伙计。根据老板、马夫和里希斯提供的一致情况,凶手是个貌不惊人的、身材矮小的男子,身穿棕扬售的外衣,带存粗亚麻布施行装,尽管在别鹤方·面,三位证人的回忆始终含糊得奇怪,比方说,他们说不出这个人的脸形、头发的颜色或语言特征,但是老板说,若是他没搞错,这陌生人的走路姿势偏向左侧,有点跛,仿佛一条腿受过伤,或是一只脚残废。
  根据这些情况,在凶杀发生的当天中午,马雷公路的两支骑兵分队对凶手进行追击,一支沿着海滨,另一支经内地马路向马赛前进。拉纳普勒附近地带由志愿人员搜捕。格拉斯地方法院的两名官员奔赴尼扎,在那里对制革伙计进行调查。在弗雷儒斯、夏纳和昂蒂布的港口,对所有离港的船只都进行检查,通往萨瓦伊边境的每条路都被封锁,游人必须出示证件。在格拉斯、旺斯、古尔东所有城门上和各乡教堂的大门上,都张贴了通缉凶手的告示,供识字的人朗读。这些布告每天宣读三次。人们所猜想的关于畸形脚的事,无疑支持了这样的看法:凶手就是魔鬼本身。这种看法与其说使人们得到了有益的启发,毋宁说是更煽起了人们的惊恐。
  直至格拉斯法院院长受里希斯的委托,对提供情况捉获凶手者悬赏不少于二百利佛尔后,在格拉斯、奥皮奥和古尔东,由于有人告发,有几个制革伙计被捕,而且很不幸,他们中竟然有个跛脚的。尽管有好几个人证明此人当时不在现场,人们还是打算对他严刑拷打。此时,即在凶杀发生后的第十天,市哨所有个人来找市府机构,对法官提供了下述情况:他名叫加布里埃尔·塔格利阿斯科,是哨所的上尉。他那天像平常一样在王宫门值勤,有个人,如他现在所知道的,与通缉告示上所描述的情况相当符合,曾上前与他攀谈,反复并急切地打听第二参议及其一行人早晨离开城市时走哪条路。这件事本身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引起他重视,况且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肯定也回忆不起这个人了——这个人是完全不值得留意的——倘若他不是在昨天又看见了他,而且是在格拉斯这儿,在卢浮街德鲁师傅和阿尔努菲夫人的作坊前。他还说,昨天他看到那个人走回工场时,发现他走路明显地一瘸一拐。
  一小时后,格雷诺耶被捕。因辨认其他受嫌疑者而在格拉斯逗留的拉纳普勒那个老板和马夫,立即认出他就是在他们客栈过夜的那个制革伙计。他们说,就是他,而不是别人,他就是被通缉的杀人犯。
  人们搜查工场,搜查弗朗西斯修道院后面橄榄园里的那间小屋。有一个角落里,放着洛尔·里希斯被剪碎的睡衣、汗衫和红头发,几乎没有藏起来。人们掘开地面,其他二十四名少女的衣服和头发逐渐显露出来。用来击毙受害者的木棒和亚麻制的旅行袋也都在。证据确凿。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法院院长宣告,罪行累累的杀害少女的凶手在被追缉近一年之后,终于被捕,并已被关押。
  起初,人们不相信这个公告。他们认为这是官方想要掩盖自己无能并稳定人民不安情绪的遁词。过去曾传说凶手已经到格勒诺布尔去了,人们依然记忆犹新。这次,恐惧已经深入到人们的灵魂里。
  第二天在官厅前的教堂广场上公开展出罪证时——那情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大教堂对面,广场的前端,二十五套衣服连同二十五束头发挂在一排木杆上,犹如稻草人那样——公众的看法立刻改变了。
  成千的人列队从阴森可怕的展览场所走过。被害者亲属认出他们亲人的衣服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其他的观众,一部分人想看热闹,另一部分人要亲眼目睹才相信,都要求把凶手带来示众。他们的呼喊声响彻云霄,人流汹涌的小小广场上不安的情绪造成了威胁,法院院长决定派人把格雷诺耶从囚室里带来,让他站在官厅二楼的一个窗口。
  格雷诺耶一站到窗口,叫喊声立即平息。广场上突然鸦雀无声,仿佛这是在酷热的一个夏日中午,外面的一切都在旷野上,或是躲进房子的阴影里。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咳嗽声和呼吸声。人们瞪着眼、张开嘴巴达数分钟之久。谁也不能理解,站在楼上窗口的那个轻浮、矮小、蜷缩着的男子,那个无足轻重的人,那个可怜虫,那个废物,竟能干出二十五次凶杀。他根本不像个杀人犯。诚然,谁也说不出,他原来想象的凶手,这个魔鬼,是什么样子,但是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不是!然而——虽然这余人犯与人们时想象完全不符;因而他出现;正如人们可以认为的那样,是缺乏说服力的,但是非常奇怪,这个站在窗口的有血有肉的人,凶手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的事实,却产生了一种令人信服的影响。他们所有人都在想:这根本不是真的!——而在同一时刻,他们却又知道这必定是真的。
  可是,直到警卫把这个矮人又带回黑暗的房间后,也就是说,直到他不在眼前,已经看不见了,他只是留在记忆里——尽管是非常短暂的记忆——几乎可以说是当人们头脑里的概念,即一个丑恶的凶手的概念形成时,人们惊愕的表情才消失,并且开始作出反应:嘴巴开始闭起来,成千对眼睛又活跃起来。随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愤怒复仇的叫声:“把他交给我们!”她们打算冲进官厅,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扼死,把他碎尸万段。警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门堵住,把群众推回去。格雷诺耶也迅速被送到地车。法院院长走到窗口,答应从快从重处理。尽管如此,又过了好几个钟头,群众才散开,过了好几天,全城才平静下来。
  实际上,对格雷诺耶的诉讼进行得极为顺利,因为不仅罪证俱在,而且被告本人也在审讯中对归罪于他的凶杀案供认不讳。
  唯独在问到他的动机时,他的回答总是不能令人满意。他一再重复说,他需要少女,因此把她们杀死。至于他为了何种目的需要她们,“他需要她们”该作何解释,他却沉默不语。于是人们对他动用刑罚,把他倒吊起来,给他注入七品脱水,上脚铁,但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对身体的疼痛毫无感觉,从不呻吟或叫喊,如果人家再问他,他仍然是说:“我需要她们。”法官们认为他有精神病。他们取消对他动刑,决定不再继续审讯,了结了此案。
  此时发生了拖延,管辖拉纳普勒的德拉吉尼安政府和埃克斯议会发生了法律上的争执,这两个机构想审理此案。但是格拉斯的法官们不让别人剥夺他们处理此案的权利。他们是抓住罪犯的人,罪犯的绝大多数凶杀案发生在他们管辖的地区,若是他们把杀人犯交给别的法庭,人们怒不可遏的情绪定会威胁他们的安全。
  一七六六年四月十五日作出了判决,在囚室里向被告宣读了判决书。“制造香水的伙计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判决书说,“应在四十八小时内被押到城门前的林荫大道上,在那里脸朝天地绑在一个木十字架上,然后由行刑者用一根铁棍活活地猛击十二下,使他臂膀关节、腿、臀部和肩膀碎裂,并钉在十字架上示众,一直到死。”通常的人道做法,即在猛击后用根绳子将罪犯勒死的做法,被三令五申他禁止行刑官使用,哪怕罪犯与死亡挣扎要拖延数天之久。尸体将在夜间埋在掩埋动物尸体的地方,该地不做任何标记。
  格雷诺耶一动不动地听着宣判。法院工作人员问他的最后愿望是什么。“没有什么愿望,”格雷诺耶说。他还说,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一计神箭定进国红以使所取征帕切手做但在已刻字卜后一无所获地出来了。在神甫提到上帝的名字时,罪犯莫名其妙地瞧着神甫,仿佛他是刚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随后他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伸展四肢,以便立即进入梦乡。再说任何话都是毫无意义的。
  随后的两天里,许多人来观看这个出名的杀人犯。看守让他们朝囚室门上的小活门里看一眼,价钱是每看一眼付六个苏。一个计划画一张速写的铜版雕刻家,必须付出两法郎。但是这个题材真令人失望。罪犯戴上手铐脚镣,成天躺在床上睡觉。他的脸对着墙壁,对于敲门和喊叫没有反应。观看者严格禁止进入囚室,尽管他们愿意出钱,看守人员还是不敢违反禁令让他们入内。法院害怕囚犯会在不适当的时候被遇害者的亲属杀死。出于同样的原因,也不许人送东西给他吃,生怕食品里放了毒。在格雷诺耶被关押期间,他的饭菜都是主教府味仆役厨房烹调的,都由监狱看守长亲自品尝过。当然,最后两天他什么也没吃。他躺着睡觉。偶尔他的镣铐当卿作响,看守急急忙忙来到他的小活门前,可以看到他喝一口装在水瓶里的水,然后又躺到床上,继续睡觉。看来他好像已经对他的生活感到厌倦,以致他再也不想在清醒的状态中享受这最后的几个钟点。
  在此期间,行刑地点林荫大道已经准备就绪。木匠造了个断头台,三米见方,两米高,有栏杆和一道牢固的梯子——在格拉斯,人们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断头台。另外还用木头搭了看台供绅士们使用,有一道栅栏可以把他们同普通老百姓隔开。林荫大道门左右两侧房屋和警卫楼里的靠窗位置早就以高昂的价钱租出了。甚至在位置稍偏的医院里,行刑官的助手已经从病人那里租到房间,然后再高价转租给看客。果汁汽水销售商配制了一桶桶甘草水作为储备,铜版雕刻家印制了成百上千张他在牢里画的并经过幻想加工更有吸引力的凶手画像,流动商贩成群结队流入城市,面包师傅烘制了纪念性的糕点。
  多年来闲着无须再处决罪犯的行刑官帕蓬先生,叫人锻造了一把沉重的四棱形铁棍;他拿着它走进屠宰场,对着动物尸体练习打击。他只许打击十二次,这十二次打击必须击碎十二个关节,而又不能损伤身体最重要的部分,比方说胸部或头部——这事情真棘手,它要求具备非常细腻的感觉。
  市民们像准备盛大节日一样做了准备。行刑当天,人们用不着干活,这是不言而喻的。妇女们熨平节目的衣服,男人们刷干净自己的外衣,让人把靴子擦得亮亮的。谁有军衔或官衔,谁是行会头头、律师、公证人、兄弟会头头或是其他重要人物,他就穿上制服或官服,佩带勋章、级带、金链,头上戴着扑了白粉的假发。教徒们打算事后聚集起来举行礼拜,信鬼的人准备举行恶毒的祭鬼弥撒,有教养的贵族打算在“卡布里什饭店”、“维尔纳夫饭店”和“丰米歇尔饭店”里举行别开生面的集会。厨房里已经在烘呀烤的,人们从地窖里取出葡萄酒,从市场上买来鲜花。
  在德鲁瓦大街的里希斯家里,依然寂静无声。人民把处决杀人凶手的日子称为“解放日”,里希斯不许对这个日子作任何准备。他厌恶一切。过去他厌恶人们突然又出现的恐惧,如今他厌恶他们事前的狂热喜悦。他没观看凶手在大教堂前广场上示众和被害者的衣物展出,没参加审讯,没与那些令人讨厌的看热闹的人一道列队在死囚的囚室前走过。为了验证他女儿的头发和衣服,他把法庭的人请到家里,简短而又镇静地作了证词,请求他们把陈列的东西作为遗物留给他,他们也答应了。他把这些东西拿回洛尔的房间,把剪坏的睡衣和紧身胸衣放在她床上,把红头发摊开在枕头上,自己坐在这些前面,日夜不离开这房间,仿佛他要通过这毫无意义的守卫,来弥补他在拉纳普勒那一夜的疏忽。他充满厌恶,厌恶世界,厌恶自己哭不出来。
  他对杀人犯感到厌恶。他再也不想看到他是个人,只是想看到他是将要被宰杀的牲畜祭品。只有在执行死刑时,他才想看他;当他躺在十字架上,十二次打击落在他身上时,他才想看他,他想从近处看他,他已经在第一排订了个位子。若是人们在数小时后离开,那么他将爬上去找他,爬到行刑台上,坐在他身旁,守着他,夜以继日地守着,看着他的眼睛,即看着杀害他女儿的凶手的眼睛,把自己身上的全部厌恶滴到他的眼睛里,把全部厌恶像一种燃烧着的酸倾泻到他的垂死挣扎里,直到他死……
  然后呢?然后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或许他又要过着平凡的生活,或许再讨个老婆,生个儿子,或许无所作为,或许死去。他对这些都漠不关心。在这方面进行思考,他觉得毫无意义,这好比他思考自己死后该怎么办:自然,他现在什么也不可能知道。
  行刑的时间定于下午五时。早晨,第一批爱看热闹的人已经来占好位于。他们带来椅子、梯凳、坐垫、食品、葡萄酒和小孩。将近中午,这地区的居民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新来者不得不在广场那边向上倾斜的花园和田地里,在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公路上安顿下来。
  商贩已经做了很好的生意,人们吃着,喝着,哼唱着,情绪高昂,犹如赶上了年市。不久,聚集了将近一万人,比参加茉莉女王节的人还多,比参加最大的宗教仪式的人还多,人数之多在格拉斯是空前的。他们一直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他们爬到树上,蹲在城墙上和屋顶上,十至十二人挤在一个窗口。只有在围以街垒的、仿佛是从人群的海洋里突出来的街心,还为看台、行刑台留了个位置,行刑台突然显得很小,宛如一个玩具或木偶剧场的舞台。从刑场至街门并深入到德鲁瓦大街,一条巷子空了出来。
  三点刚过,帕蓬先生和他的助手们来了。掌声四起。他们把用大块方不装成的安德烈侧立十字架扛到行刑台上,用四个笨重的木架支撑,把它安放到适合于操作的高度。一个木匠把它钉牢。行刑助手们和木匠的每个动作都博得观众的喝彩。随后帕蓬拿着铁棍过来,绕着十字架走,测量自己的步子,一会儿从这一侧、一会儿从另一侧比划着打击,这时爆发出正常的欢呼声。
  四点,看台上挤满了人。台上有许多上流人物,有带着仆从、仪态高雅的富翁,有漂亮的女士,大礼帽和闪亮的衣服令人赞叹。城乡贵族全都来了。参议院的老爷们由两个参议领头,排成一列来了。里希斯穿着黑色衣服、黑色袜子,戴着黑色礼帽。跟在参议后面的,是在法院院长率领下的市政府官员。最后来到的是坐在敞篷轿子里的主教,他穿着闪闪发光的紫色法衣,戴着一顶小礼帽。谁头上还戴着帽子,这时赶紧把帽子脱下来。气氛庄严肃穆。大约十分钟光景,广场上一片寂静。女士先生们已经坐了下来,人们一动也不动,没有人再吃东西,所有人都等待着。帕蓬和他的助手们站在行刑台上,像用螺钉固定了似的。硕大的太阳挂在埃斯泰雷勒山上空,射出金黄色的光芒。一阵微风从格拉斯盆地吹来,送来了橙花的香味。天气暖和异常,但是却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
  后来,正当人们以为没有喊叫、没有喧哗、没有狂怒或其他群众性事件的紧张气氛不能再长久持续下去时,人们在寂静之中听到了马蹄的嘈嘈声和车轮的输精声。
  一辆双马驾驶的封闭的车子,即警察局长的车子,从德鲁瓦大街驶来。它经过城门,出现在通往刑场的狭窄巷子里,此时每个人都看得见。
  警察局长坚持采用这种方式把罪犯带出来,因为不这么做,他相信无法保证罪犯的安全。通常是绝对不采用这种方式的。监狱距刑场还不到五分钟路程,假如被判刑者出于无论何种原因不能步行前往,那么也可以用一辆驴拉敞篷小车来送罪犯。一个人同车夫和穿着号衣的差役一道乘着豪华的马车,在骑兵的护送下到刑场受刑,这情形谁也没见到过。一尽管如此,在人群中并未发生不满情绪和骚乱。相反,人们对事情如此处理感到满意,认为让罪犯乘坐马车真是别出心裁,情况恰似在剧院里,一出老戏突然用人们意料不到的新方式演出时人们对它的评价一样。许多人甚至觉得,这样出场是合适的。对于一个如此残暴的罪犯,人们必须特别对待。不能像对待普通的拦路抢劫犯那样,把他戴上手铐脚镣拉到刑场上打死。像那样根本不会引起轰动。把他从华丽马车的座位上拉下来带到安德烈倒立十字架上——这种残酷性更加具有想象力。
  马车在行刑台和看台之间停住。随从们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放下小梯子。警察局长下车,跟在他后面的是卫队的一名军官,最后是格雷诺耶。他身穿一件蓝色外衣和白衬衣,脚穿白丝袜和有搭扣的鞋子。他没有戴镣铐,没有人拄着他的手臂押他走。他像个自由人从马车上下来。
  随后奇迹就发生了,或者说是类似奇迹的事情,即令人难以理解的、闻所未闻的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以致所有目击者在事后,若是在某个时候谈到这件事,都把它称为奇迹。
  事情是这样的,在街上和周围山坡上的一万观众一瞬间立即坚定地相信,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身穿蓝色外衣的小个子男人,不可能是杀人犯。这并不是他们对他的身份发生怀疑!那儿站着的那个人,就是他们几天前在教堂广场上的官厅窗口所看到的人,就是他们——若是他们把他弄到手的话——早已怀着发狂的仇恨加以私刑拷打的人。他就是两天前根据确凿的证据和自己的供词被判死刑的人,就是在一分钟前人们盼望着行刑官来处死的人。就是他,毫无疑问!
  但是——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是杀人犯。站在刑场上的那个人,是无辜的。在这一瞬间,从主教直至果汁汽水商人,从侯爵直至小洗衣妇,从法院院长直至满街游荡的青年人,所有人都知道这点。
  帕蓬也知道这点。他握着铁棍的两只手在颤抖。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强健的胳臂变得软弱,膝盖酥软,心里不安。他举不起这支铁棍,他这辈子再也没有力气举起它去打击这无辜的小个子男人,凶手被带上来的那一瞬间他感到恐惧,他哆哆嗦嗦,不得不靠着他的杀人铁棍支撑,以免由于软弱而跪下来,高大、强壮的帕蓬!
  聚集起来的一万名男女老幼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变得像被情人的扭力征服的小姑娘那么柔弱。一种强烈爱慕的、温存的、完全幼稚可笑的爱恋感觉突然向他们袭来,的确,众所周知,这是一种喜欢这个小个儿杀人犯的感觉。他们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这像一种人们无法抑制的哭泣,像一种长久克制的哭泣从腹部产生,奇迹般地把一切阻力分化,把一切变成液体并冲刷干净。人们无非是液体,内心化作精神和灵魂,只是具有不定形的液体状态,他们觉得自己的心是不定的团块,在他们的体内晃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把自己的心放到身穿蓝色外衣的小个儿男人手中,无论如何:他们喜欢他。
  格雷诺耶此刻在敞开的车门口站了几分钟,一动也不动。他身旁的那个随从已经跪了下来,而且一直向下做出完全拜倒的姿势,这种姿势只有在东方的苏丹和阿拉之前才经常见到。即使作出这样的姿势,他还是颤抖着,摇晃着,恨不得继续把身体趴下,使自己平躺到地上,钻进地里,直至到达地下。由于这种高尚的忠诚,他真想使自己沉到世界的另一头。卫队军官和警察局长两人都是刚强一的男子汉,他们的任务是现在把罪犯带到行刑台上交给刽子手,可他们再也无法完成协调的动作。他们哭泣着,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再戴上,又把它们扔到地上,两人拥抱起来,再分开,无聊地在空中挥动着胳臂,绞着自己的手,抽搐着,犹如舞蹈病发作的人在做鬼脸。离得远的绅士们行为失去控制,激动万分。每个人都放任自己内心的欲望。女士们在看到格雷诺耶时把双手叉在怀里,幸福地叹息;另一些女士由于渴望追求这美丽的少年——他们觉得他就是这样——而不声不响地晕倒。先生们一个劲儿地从他们的座位上跳起来,坐下,再跳起来,呼啸呼啸地喘着气,手握着剑柄,仿佛要把剑抽出来。他们抽出剑,又把剑推回去,以致剑鞘发出响声;另一些先生默不作声地眼睛望着天空,两手痉挛地祷告;高贵的主教上身向前摇动,仿佛他要恶心呕吐似的,他的额头撞到膝盖上,直到他那顶绿色帽子从头上滚下来;这时他并不觉得难受,而是平生第一次沉醉在宗教的狂热中,因为在万民的眼前,一种奇迹发生了,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已经在阻拦刽子手,他把世人认定为杀人犯的人宣告为天使。这种情况竟然发生在十八世纪!上帝多么伟大呀!而主教本身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他念着革出教门令,自己却不相信,只是为了安慰人民!啊,多么狂妄,多么信心不足!如今上帝创造了奇迹!啊,作为主教受到上帝如此惩罚,这是多么美妙的屈辱,多么甜蜜的可耻,多么仁慈!
  街垒那边的人们在这时越来越不知羞耻,他们陶醉于格雷诺耶的出现所引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之中。谁开始看到他对只觉察到具修和感动;此时却充满着赤激影的贪欲;难起初只是赞叹和追求,此刻却是极度兴奋。所有人都认为那个穿着蓝色外衣的男子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最美丽、最迷人和最完美的人:修女们觉得他是救世主的化身,魔王的信徒把他看成是冥界的放射光芒之神,开明人士认为他是最高的主宰,少女们相信他就是童话中的王子,而男人们以为他就是自己的理想的映象。所有人都感,到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已经被他识破,被他抓住,他击中了他们的爱的动地情况正是,仿佛这个男人存—万只手,仿佛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周围万人当中每个人的下身,用每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其最隐秘的幻想中最强烈要求的每一种方式,亲热地抚摸着下身。
  其结果是,处决那个时代的最可恶的罪犯的计划变成了盛大的酒神节,其盛况是自从公元前二世纪以来世上绝无仅有的:品行端庄的妇女们撕开自己的胸衣,在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裸露她们的乳房,裙子向上提起,倒在地上。男人们带着迷惆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躺着裸露肉体的地面上行走。他们用颤抖的手指把他们像被无形的霜冻僵的生殖器从裤子里掏出来,唉声叹气地倒向某处,以极为罕见的姿势和配对方式交清,老头和少女、雇工和律师夫人、学徒和修女、耶稣会会员和共济会女会员,情况乱七八糟,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情欲的甜蜜气味,充满着一万个兽人高声的叫喊、嘟略和叹息,简直和地狱一样。
  格雷诺耶站立着,微笑着。更确切地说,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仿佛他在用世界上最无辜、最可爱、最迷人、同时又是最能诱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着。但是事实上这不是微笑,而是停留在他嘴唇上的丑恶的、嘲弄式的冷笑,它表现了自己完全的胜利和全部的憎恨。
  他,让一巴蒂斯特一格雷诺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本人没有气味。他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长大的,在没有温暖的人的灵魂情况下,只有依靠倔强和厌恶的力量才得以生存,身材矮小,背呈弓状,瘸腿,而且丑陋,无人与他交往,从里到外是个可惜的怪物——此时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爱。什么是受人喜爱!受人爱戴!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他完成了普罗米修斯的业绩。别人一生下来立即得到神火,唯有他一个人没份,他是通过自己无限的机智才获得神火的。不仅如此!他已经使神火进入自己的心坎里。他比普罗米修斯更伟大。他给自己创造了一种香味,它比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散发的气味更加出色、更能吸引人。他无须为此而感谢任何人——父亲、母亲和仁慈的神——唯独归功于自己。事实上,他是他自己的神,他是比那位在教堂里散发出神香臭味的神更加美丽的神。一个具有凡人躯体的主教正跪在他面前,高兴得啜泣。富人们和有权势的人,骄傲的先生和女士们都惊叹不已,而广大的人民,其中包括被他杀害的少女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对他表示敬意,以他的名誉狂欢。他只须作一暗示,所有人就会发誓放弃他们的神,对着他,伟大的格雷诺耶顶礼膜拜。
  的确,他是伟大的格雷诺耶!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他就是这样,往昔只存在于自我爱慕的幻想中,而如今已经成了现实。此刻,他体验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胜利。他觉得这种胜利挺可怕的。
  他觉得它可怕.因为他一秒钟也享受不到。当他从马车上下来踏到阳光灿烂的广场上那一瞬间,他用于自己身上的香水已经发挥作用,这香水使众人着迷,这就是他花了两年时间制作的香水,而为了占有这种香水,他一辈子都在追杀、…·在这幡鹏;他看见并嗅到。意种.香水发挥了不可抗拒的作用,它神速地散布开来,使它周围的人都成了俘虏。在这一瞬间,他对人们的全部厌恶又在胸中升起,完全败坏了他的胜利的情趣,以致他不仅没有感觉到欢乐,而且也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满足。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即让别人爱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这一瞬间,他觉得难以忍受,因为他本人并不爱他们,而是憎恨他们。他突然明白了,他在爱之中永远也不能满足,而只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
  但是他对人们所怀抱的憎恨,始终得不到人们的反应。他在此刻越是憎恨他们,他们越是把他神化,因为他们从他那里,闻到了他所占有的香味,他的冒牌香味,他掠夺来的香味,而这实际上就是他被神化的原因。
  他此刻恨不得把所有人,笨的、散发出臭味的、好色的人,从地上消灭干净,犹如他当时在漆黑的心田里把外来的气味通通消灭。他希望,他们发觉自己是多么憎恨他们,希望他们为了他曾经真正感觉到的感情的缘故,恢复对他的憎恨,并从他们的角度出发把他消灭,正如他们原来所计划的那样。他想在一生中来一次抛弃自己。他想在一生中能有一次与别人一样,放弃自己的内心想法:犹如他们放弃自己的爱、自己愚蠢的崇拜,他也放弃自己的料以他想在新书社约生存中能存失、而且具唯一的一次被人告知,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对于他唯一真正的感情——憎恨——的回答。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希望无法实现。今天也已经不行了。因为他用了世上最高级的香水来作假面具,在这假面具下他没有脸庞,完全没有气味。突然,他觉得一阵恶心,因为他感觉到香雾又在升起。
  如同当时在洞穴中、在梦中、在睡眠中、在心中、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样,一阵香雾,即自己气味的可怕的香雾突然升起,而他自己的气味,他却无法嗅到,因为他没有气怅他像当时他断言自己一定不会窒息。与当时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做梦,不是睡觉,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与当时不一样,他不是独自一人躺在洞穴里,而是站在广场上万人之前。同当时不一样,这儿没有叫醒和解放他的叫喊声,没有遁入美好的、温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帮助他。因为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世界,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实现了的梦。而他本人也曾经这么希望过。
  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雾继续从他的心灵沼泽里升起,与此同时,在他周围,放纵和处于性欲高潮欢乐的人们正在唉声叹气。一个男子朝他跑过来。他是从绅士看台的最前排跳起来的,动作那么猛,以致他的黑色礼帽从头上落了下来,此时他穿着黑色外衣像只乌鸦或复仇天使越过刑场。这个人就是里希斯。
  格雷诺耶想:他会把我打死的。他是没有受我的假面具蒙骗的唯一的人。他女儿的香味还附着在我身上,像血液那么明显。他想必认出我了,想必要杀死我。他必定会这么做。
  他张开两只胳臂,以便迎接向这儿冲来的天使。他相信已经感觉到刀和剑向他的胸部刺来,刀刃已经穿过香味的盔甲和令人窒息的香雾,插入他那冷酷的心——最后,终于有东西到了他心里,是与他本人不同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到解救了。
  然而,后来里希斯却突然靠着他的胸脯躺下,他已经不是复仇的天使,而是一个激动的、啜泣得很伤心的里希斯,他用两只胳臂抱住他,手紧紧地抓住他,仿佛在内心喜悦的海洋里,除了他就没有别的依靠。根本没有使人解脱的刺刀刺入,没有刺人心脏,没有诅咒或憎恨的叫声!有的是里希斯泪水汪汪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还有那对他哭泣的颤抖的嘴:“原谅我,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原谅我!”
  这时,他觉得在自己眼前,从里向外一片白色,而外部世界则像乌鸦一般黑。被俘获的香气凝结成翻腾的液体,像正在煮的发出泡沫的牛奶。这些香雾把他淹没了,以令人难以忍受的压力压向他的身体的内壁,却找不到排出口。他想逃走,为了苍天的缘故,但是逃向何处……他想把自己炸开,使自己不致窒息。他终于倒了下来,失去知觉。
  他再恢复知觉时,已经躺在洛尔·里希斯的床上。她的遗体、衣服和头发已经弄走。一支蜡烛点燃在床头柜上。通过虚掩的窗户,他听到远处全城人庆祝的欢呼声。安托万·里希斯坐在床边一张凳子上守着。他把格雷诺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抚摸着。
  格雷诺耶在睁开眼睛之前,就检查了一下体内的情况。他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什么在沸腾,没有什么在压迫他。在他的心灵里,又是通常的寒夜,他正需要寒夜,以便对他的知觉进行冷处理,使之清晰,并把它引向外面:在那里他闻到了自己的香水味。它已经发生变化。前端已经变得稍弱,以致洛尔香味的核心部分,一种柔和的、深色的、闪闪发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显示出来。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知道他还会有几个小时不会遭到人们攻击,他睁开眼睛。
  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这目光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欢欣、温存、同情和空泛而无知的深深爱慕之情。
  他微笑着,把格雷诺耶的手握得更紧,说道:“现在一切都会变好的。市政府已经撤销了判决。所有证人已经发誓放弃作证。你自由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我希望你呆在我这儿。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我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跟她很像。你同她一样美丽,你的头发,你的嘴巴,你的手……我这段时间一直抓住你的手,你的手像她的手。若是我瞧着你的眼睛,我就觉得,仿佛她在瞧我。你是她的兄弟,我希望你做我的儿子,成为我的欢乐、我的骄傲、我的继承人。你的双亲还健在吗?”
  格雷诺耶摇摇头,里希斯的脸由于幸福而涨得通红。“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从自己的板凳上站起来,以便坐在床沿上,同时去握格雷诺耶的另一只手。“你愿意吗?你愿意吗?你想要我做你的父亲吗?──说什么!别说话!你的身体还太弱,无力说话,只须点头!”
  格雷诺耶点头。这时里希斯感到的幸福恰似从所有毛孔冒出的红色汗水,他朝格雷诺耶弯下身子,吻着他的嘴。
  “现在睡觉,我亲爱的儿子!”当他又站立起来时,说道,“我守在你的身旁,看着你入睡。”他怀着默默的幸福端详他良久,说:“你使我非常非常幸福!”
  格雷诺耶仿照他自己从微笑的人们那里看到的,嘴角略为例开。然后他闭起双眼。他等了一会儿,呼吸才变得平稳、深沉,宛如熟睡的人那样。他感觉到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有一次他察觉,里希斯再一次弯下身子准备吻他,但后来又中止了,害怕把他弄醒。终于,蜡烛被吹灭,里希斯踏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格雷诺耶躺在床上,直至他再也听不到屋里和城里有任何声息。他后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蹑手蹑脚地跨过走廊,轻轻地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从这里人们可了望到城墙。望到格拉斯地压,的盆地,天气晴朗时也可以望到大海。此时田野上笼罩着薄雾,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蒸气,而从那边飘过来的草、染料水和玫瑰的香气。像洗过一样,纯洁、朴实,令人安慰。格雷诺耶穿过花园,爬过城墙。在林荫大道上,在到达空旷原野之前,他还得再次穿过人的雾气。整个广场和山坡活像一个巨大的破破烂烂的兵营。成千上万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由于夜里狂欢纵欲而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四处躺着,一些人一丝不挂,另一些人半裸着身子,另一半用衣服遮着,他们像躲进一段天花板下一样钻到衣服下面。那里散发出酸葡萄酒、烧酒、汗。小便、儿童粪便和烧焦的肉的臭味。到处都还有灶火在冒烟,他们曾在灶旁烤肉、狂欢和跳舞。在鼾声四起中,偶然也发出口齿不清的说话声和笑声。也可能还有人醒着,在狂饮自己头脑里的最后一点意识。但是没有人看见格雷诺耶,格雷诺耶像穿过沼泽地一样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小心翼翼但同时又非常迅速。即使有人看见他,也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散发出香味。奇迹已经过去了。他到达林荫大道尽头后,没有走通往格勒诺布尔和卡里布什的道路,而是越过田野,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当仿佛涂上油脂、热得灼人的金黄色太阳升起时,他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格拉斯人在酩酊大醉后难受地醒来。甚至那些没有喝过酒的人,也觉得脑袋里重得像铅一样,胃里难受得要呕吐,心情不佳。在林荫大道上,在灿烂的阳光下,诚实的农民在寻找自己狂饮纵欲时脱掉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妇女在寻找丈夫和孩子,完全陌生的人大惊失色地从亲热的搂抱中脱离开来,熟人、街坊、夫妇突然在众日暌暌之下赤裸着身体狼狈不堪地面面相觑站着。
  许多人对于这次经历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多解,感到与他们原来的道德观念背道而驰,以致他们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把这事完全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因此后来真的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另一些感觉器官不甚健全的人,试图回避,不看、不听也不想——可这也不容易做到,因为这次耻辱太明显、太普遍了。谁找到了自己的东西和家人,就立即迅速离开,而且尽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近中午,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
  城里的人们,如果情况确实,是傍晚才从家里出来处理最紧迫的事情的。人们见面时只是匆匆打个招呼,而且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昨天和昨夜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昨天人们还表现得朝气蓬勃、狂放不羁,现在却是如此羞羞答答。所有的人都如此,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罪。在格拉斯市民中,从来没有比那时候更和睦融洽过。人们舒舒服服地生活着。
  当然,某些人必须单独地依靠自己的职务更直接地关心所发生的事情。公众生活的继续、坚持法制和秩序,要求必须迅速采取措施。先生们,包括第二参议,默默地相互拥抱,仿佛必须通过这种发誓的姿态来重新组织机构似的。然后他们一致通过决议,只字不提所发生的事情,更不提格雷诺耶的名字,决定派人立即拆除林荫大道上的看台和断头台,派人整理广场和周围被踩坏的农田,使其恢复到原先并并存条的状态、一为此拨款一百六个利佛尔_同时,法庭在法院开庭。全体官员不经讨论即一致认为“格雷诺耶案”已经了结,并且不经登记即将文件归档封存,并立案审讯一个在格拉斯地区杀害二十五名少女的迄今不知名的凶手。会议命令警察局长刻不容缓地进行调查。
  翌日,凶手已经被找到。人们根据明显的疑点逮捕了多米尼克·德鲁,卢浮大街的香水师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头发最终都是在他的小屋里找到的。他开始时拒不承认,但是法官们是蒙骗不了的。经过十四小时的严刑拷打,他供认了一切,甚至请求尽可能快地处决。死刑定于次日执行。拂晓,人们就把他绞死,没有盛大场面,没有断头台和看台,在场的只有刽子手、市政府的几个官员、一个医生和一个教士。在确认死亡并作了文字记录后,人们立即把尸体埋葬。这个案件就这样了结了。
  全城的人反正已经把这事忘了,而且志得如此彻底,以致后来接连数天里到达这儿的旅行者顺便打听格拉斯那臭名昭著的杀害少女凶手时,竟然找不到一个有理智的人回答他们的问讯。只有夏里特医院的几个傻瓜,显而易见的精神病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林荫大道广场上的那次盛会,当时他们曾经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
  不久,生活又完全恢复了正效。他们就地工代愿得香,一心扑在事业上,安分守己。与过去一样,水又从许多喷泉和水井里冒出,冲刷着泥泞经过街巷、城市又破败而自豪地屹立在富饶盆地的山坡分。阳光和煦。很快到了五月。大家都在收获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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