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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踏上了悲哀的旅程,第一天他俩几乎没说话。亚历山德罗在马头旁步行,他把脑袋耷拉在胸前,眼睛凝视着地面。蕾蒙娜焦虑惶恐地看着他。就连对孩子的格格笑声他也无动于衷。晚上他们安营休息,蕾蒙娜说,“亲爱的亚历山德罗,你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哪儿去吗?” 尽管她百般温柔,但语气里自有伤感的阴影。亚历山德罗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叫道:“麦吉拉!我的麦吉拉!我好像要发疯了!我说不出该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的脑子一团糟,就像春雨季节树叶在小河里打转转一样。你可认为我会发疯吗?这一切足够让我发疯了!” 蕾蒙娜自己也害怕得心口阵阵作痛,但她仍然尽力抚慰他。“亲爱的亚历山德罗,”她说,“我们到洛杉矶去吧,别再跟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活儿干。偶尔你还可以在舞会拉琴;那里肯定有许多活儿可干。我也可以揽到更多的缝纫活儿。我想那儿日子会好过些。” 蕾蒙娜的这个念头看来使他惊恐。“和白人住在一起!”他叫道。“麦吉拉想过没有,一个或两个印第安人单独跟白人住在一起会是什么结果呢?既然他们会到我们的村子里来把我们成百个人一下子赶走,那对付一个人他们又会怎么于呢?哦,麦吉拉真傻!” “但是在圣贝纳迪诺和别的地方,有许多你们的人在为白人干活,”她固执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干呢?” “是的,”他慢慢地说,“为白人干活;他们是在为白人干活!麦吉拉没有看见过。任何白人都只付给印第安人一半的工钱;甚至在很久以前,神父们还没全都走光,并努力帮助印第安人的时候,我父亲告诉我说,白人或墨西哥人向来都只付给印第安人一半工钱。墨西哥人也是这么干的,麦吉拉。现在他们有时候付给印第安人现金,当然只付一半,有时候只付变质的面粉或他不要的东西;有时候付威士忌;如果他不收,并开口要钱,他们就哈哈大笑,并说,那就对不起了,滚你的吧。去年,圣贝纳迪诺有个白人,要拿一瓶发酸的酒抵充一个印第安人一天的工钱,那个印第安人不收,那白人拔出手枪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并警告他以后别再这么无礼!哦,麦吉拉,不要让我到城里去干活!要是让我碰上那样的事,麦吉拉,我会杀人的。” 蕾蒙娜打了个寒战,不吭声了。亚历山德罗继续说;“要是麦吉拉不怕的话,我倒知道一个地方,在高山上,白人从没去过那儿,也绝不会去。我是追赶一头熊时发现那儿的。那头熊把我领了上去。那儿是它的窝;那时我就说,这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那儿有水,还有一条翠绿的山谷。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家;但是那儿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家;那条山谷很小。麦吉拉会害怕吗?” “是的,亚历山德罗,孤单单地住在山上,我是会害怕的。哦,别上那儿去!先到别的地方试试吧,亚历山德罗。你就不认识别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吗?” “有一个村子叫沙伯巴,”他说,“在圣哈辛托山的山脚下;我曾想到过那儿。我的一些乡亲们从坦墨库拉到那儿去了;但那是个可怜的小村子,麦吉拉。麦吉拉不会喜欢住在那儿的。我也不信那儿比圣帕斯库拉安全。那条山谷全归一个叫拉瓦罗先生的善良、好心的老人所有;他来到这个地区,在那儿建起了沙伯巴村。那是最老的村庄之一;他对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很好,他说他们永远不会受到骚扰,永远。他死了;但他的三个儿子依然掌管这些地产,我以为他们合恪守他们的父亲对印第安人许下的诺言。但是你瞧,麦吉拉,明天他们就可能死去,或口墨西哥去,就像巴尔德斯先生一样,然后美国人就会来占据它,就像占据坦墨库拉一样。山谷里已经住进了白人。我们可以走那条路,麦吉拉。麦吉拉会看见的。要是麦吉拉想留下来,我们就留下来。” 在一天的前半晌,他们走进了圣哈辛托宽阔的山谷。他们是从西边进去的。他们走进山谷时,尽管天空中阴云密布,雾霭迷蒙,但见山谷的东部和东北部泛起一片奇怪的光芒,时而微红,时而金黄。好一幅蔚为壮观的景象。圣哈辛托山崎岖的山巅和悬岩宛如玉石城堡的塔楼和便门,闪射出道道光芒。那光芒似乎与天地共存。 “看,圣哈辛托!”亚历山德罗叫道。 蕾蒙娜欢呼起来。“那是一个好兆头!”她说。“我们走出了阴影,来到了阳光下面;”她回头朝西面望去,那儿是一片黑暗。 “我不喜欢!”亚历山德罗说。“阴影跟得太紧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说话的当儿,北方吹来一股劲风,吹散了乌云,吹得它们在空中疾跑。转眼间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圣母啊!”亚历山德罗惊叫道。他十分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他拼命催马,自己在马身边疾跑。但是无济于事。就连巴巴和贝尼托也觉得车于装得太重,它们跑不动了。 “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旧羊栏和一座草棚,但愿我们能赶到那里!”亚历山德罗呻吟道。“麦吉拉,你和孩子会冻僵的。” “她靠在我胸前挺暖和的,”蕾蒙娜说,“但是,亚历山德罗,这风儿真冷啊!像刀刺在我的背上!” 亚历山德罗又悲哀地叫了一声。雪很快就大了起来;小路已被覆盖。风小了下去。 “谢天谢地,风儿不像刚才那样刺人了,”蕾蒙娜说,牙齿在格格地打架,孩子被她越抱越紧。 “我倒宁愿风刮大点,”亚历山德罗说;“这样可以把地上的雪吹走。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看不见路了,就像在黑夜里一样。” 雪越积越厚,越下越密;空气都凝结了;正像亚历山德罗说的,这比黑夜都可怕——这奇怪的、不透明的白色,厚厚的,令人窒息,冻住了人们的呼吸。不一会儿,马车猛地摇晃了一下,显然是滑下了小路。马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 “要是我们待在这儿,那就完了!”亚历山德罗叫道。“走啊,我的贝尼托,走啊!”他拽着它的头,用尽全力把它推上小路,牵着它往前走。此情此景,可怕极了。蕾蒙娜的心都沉了下来。她觉得她的胳膊麻木了;她还能把孩子平安地抱在怀里抱多人呢?她叫着亚历山德罗。他没听见;风又刮了起来;雪像鹅毛似的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他们就像在雪的旋涡里向前跋涉。 “我们会死的,”蕾蒙娜心想。“也许死了也一样!”这是她最后记得的事情,后来她就听到了一声叫喊,发现有人在摇晃、拍打着自己,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们手脚太重了,太太,不过我们得把你抬到火堆旁!” “火!”这儿还有火和温暖之类的东西?她机械地把孩子交到陌生人向她伸来的双臂里,想从坐位上站起来;但她动弹不得。 “乖乖地坐着!乖乖地坐着!”陌生的声音说。“我马上就把这孩子交给我的妻子,回来再照顾你。我不许你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消失了。那孩子被从温煦的睡梦中吵醒,哭了起来。 “谢天谢地!”亚历山德罗在马头旁说,那两匹马一个个跃起后蹄倒竖起来。“这孩子还活着!麦吉拉!”他叫道。 “哎,亚历山德罗,”她无力地答道,一阵狂风吹走了她的声音,好像远处的回音。 他们奇迹般地得救了。亚历山德罗当时没想到他们其实巳快到那个旧羊栏了;但尽管如此,要不是有几位同样遭暴风雪袭击的旅人先到了那儿的话,亚历山德罗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的。就在他感到体力不支,几乎像蕾蒙娜一样绝望地暗自思忖:“这下于我们所有的麻烦都要结束了,”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左边有一道微弱的灯光。他立刻拨转马头朝那儿走去。地上坑坑洼洼,他好几次差点使马车翻身;但他坚持着,不时地发出呼救声。终于,有人答话了,又出现了一道灯光;这口那灯光摇曳不定,慢慢地朝他而来——只见一个人提着一盏油灯,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噢,陌生人,看来你遇到麻烦了,”在亚历山德罗听来,这些话像用最纯正的圣路易塞诺方言说出来的一样明白易懂。 但是亚历山德罗用西班牙语作的充满感激之情的回答,在这个陌生人听来却并非如此。 “又是些势利的墨西哥人,岂有此理!”杰夫·哈尔暗自恩忖。“在一个地区里住了一辈子的人,还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不该出门的道理,真是该死!”他把哇哇啼哭的孩子交到妻子手里,颇有点儿不耐烦地说,“早知道他们是墨西哥人,丽,真不该出门去迎他们。他们应该比我更熟悉这儿的气候。” “算了,杰夫,你知道你是不会让任何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被活活冻死的,”那女人答道,她接过孩子,那孩子立即认出了这双母亲似的手,不哭了。 “哟,多可爱的蓝眼睛小乖乖呀!”那女人一看见孩子的脸就叫了起来。“我的天哪,乔斯,这样的天气还带这么个小东西出门。我得马上热点牛奶给她喝。” “最好先看看她母亲,丽,”杰夫说,他把蕾蒙娜扶进小屋。“她都快冻僵了!” 但是看着她孩子平平安安,露出微笑,对蕾蒙娜来说是一帖再好不过的复苏剂,转眼工夫她就完全恢复了。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人群中。墙角的褥垫上躺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那发亮的眼睛、通红的脸颊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在生病。那女人身材高大、笨拙,面庞削瘦,双手粗糙,皮肤起皱,衣衫褴褛,鞋子破烂,干枯的淡色头发漫不经心地、松散地扎成一束,缠绕在脖子上,前额上垂着刘海,那形象显然不怎么样。然而,尽管她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举止间却自有一种威严,顾盼间流露出一种善意,一下子就能温暖别人的心扉,得到别人的信任。她那淡蓝色的眼睛依然很敏锐;她凝视着蕾蒙娜,暗自思忖道,“这不是个普通的墨西哥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你们是出门人吗?”她说。 蕾蒙娜瞠目结舌。她只懂一丁点儿英语,偏偏这句话不包括在这一丁点儿里面。“哦,夫人,”她遗憾地说,“我不会说英语;只会说西班牙语。” “西班牙语,嗯?是不是墨西哥人说的话?乔斯会说这种话。不过他不能多说话;说多了对他身体不好,他有肺病,所以我们才带他来这儿——因为这儿气候暖和!看上去是这么回事,对不?”她咧嘴格格地笑起来,但又带着难以言表的柔情斜视了那个病人一眼。“问问她,她们是干什么的,乔斯,”她又说。 乔斯单肘支撑起身体,闪光的眼睛凝视着蕾蒙娜,用西班牙语说,“我母亲问你们是不是出门人?” “是的,”蕾蒙娜说,“我们从圣迭戈来。我们是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乔斯的母亲惊叫起来。“上帝救救我们吧,乔斯:我们真的收留了印第安人吗?到底是——嗯,嗯,她像任何白种女人一样喜欢自己的孩子!我看得出来;再说,不管印第安人不印第安人,她们必须留在这儿。这么个鬼天气,就是连狗也不能放出去。我敢肯定孩子的父亲是个白人。除那双蓝眼睛。” 蕾蒙娜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但是什么也听不懂。她几乎怀疑这个女人说的是不是英语。这么多的英语句子,她竟一句也听不懂,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田纳西话就连最普通的宇眼儿音调也变得厉害,她分辨不出来。她转向乔斯,柔声细气地说,“英语我不太懂。我很抱歉我听不懂你母亲的话。你能费神为我翻译一下吗?” 乔斯像他母亲一样幽默。“她要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她,”他说。“我想,我只能把她最爱听的那部分告诉她。——我母亲说你们可以留在这儿,等暴风雪过去再说,”他对蕾蒙娜说。 蕾蒙娜疾如闪电般抓住那女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做出表示感谢和激动的手势。“谢谢!谢谢!夫人!”她叫道。 “她叫我什么,乔斯?”他母亲问道。 “夫人,”他答道。“也就是贵妇的意思。” “哟,乔斯!你告诉她,我可不是什么贵妇。告诉她这儿周围的人都叫我‘丽婶’,或叫‘哈尔太太’;这两个称呼随她怎么叫都行。她的嘴真甜。” 乔斯费了点劲才向蕾蒙娜解释清楚他母亲对“夫人”这个称呼的否定以及她供蕾蒙娜选择的两种称呼。 蕾蒙娜带着使他们母子对她产生好感的微笑跟着他把那两个称呼都学说了几遍,第一遍两个称呼都没念准,最后她说,“我更喜欢‘丽婶’;她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像个婶婶。” “嗨,多奇怪呀,乔斯,”丽婶说,“在这荒天野地里,竟有人说这种话,——我们家乡的人,他们都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我比别人好在什么地方。我不愿看见有人受欺,也不愿看见有人受难,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尽力相助;但我知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有不同的想法。” “这种人多着呢,妈妈,”乔斯动情地答道。“如果你多到外面走走,你就会发现许多。像你这样对谁都那么好的人实在太少了。” 蕾蒙娜蜷缩在墙角的火堆旁,怀里紧抱着孩子。这个地方她刚进来时像个温暖的避风港,现在仔细一看,只不过是个可怜的避难所,抵御着屋外肆虐的暴风雪。这是间粗木板的小棚,随意地拼凑而成,用作牧羊人的临时住所。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许多木板已松动、破裂。每次起风,鹅毛大雪便穿过裂缝在屋里飞舞。壁炉里燃烧着几根木柴,三角叶杨的败枝,这是杰夫·哈尔在暴风雪达到顶点之前匆忙拾来的。壁炉旁木柴已寥寥无几。丽婶不安地朝那儿看了一眼。在这样的雪夜,这点木柴实在难以对付啊。“你暖和吗,乔斯?”她问道。 “不太暖和,妈妈,”他说;“但我也不觉得冷;这样就可以了。” 哈尔一家向来都有随遇而安的本事;他们始终保持着这种品质,他们为之而受过罪,就像受恶习的罪一样。在整个南田纳西找不到比他们更知足、更无贪心、更处境艰难的家庭。但他们毫无怨言。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缺少什么,他们总是说,“这是我们的命,”而且对这种现状无动于衷,或几乎无动于衷。真是温和、多情、幽默的人啊;说到底,他们从生活中得到的乐趣比那些表面状况比他们好得无法相比的人家要多得多。当他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儿子乔斯病倒了,不停地出血,医生说唯一能救他的办法,就是坐马车穿过平原到加利福尼亚,这时,他们说,“亏得丽草去年出嫁了!现在我们可以毫无牵挂地卖掉田地,马上动身了。”他们半价卖掉了他们那块小地盘,用牛换了两匹马和一挂有篷的马车,像个叫化子似的,带着他们躺在马车里一张床上的病中的儿子出发了,他们高高兴兴的,就像有钱人家外出去旅游。他们还带去了两头公牛,一头母牛。公牛可以和马“换班”拉车,母牛为的是让乔斯喝上牛奶;他们走得很慢,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个把星期,终于从田纳西来到了圣哈辛托山谷。他们得到了报答。乔斯的病情有了好转。他们认为,再过六个月,乔斯就能康复了;任何人都很难说杰弗逊·哈尔或玛丽亚·哈尔不是最幸运的一对。他们不是救活了乔舒亚,他们的儿子吗? 在南方这些贫白阶层中人名的略称就像新英格兰一样流行。出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目的,懒散、知足的田纳西人和整天风风火火的佛蒙特人一样把他们家里人的名字缩减到最短的程度。对佛蒙特人来说,能够用一个音节说清的字偏用三个音节来说,这无异于浪费时间;而田纳西人则认为,这实在是因为太麻烦。哈尔太太从来不记得人家曾正确地叫过她的名字,全名该叫“玛丽亚”,可是从小时候起,直到出嫁,人家都只叫她“丽”;自从有了自己的家,成了殷勤待客、热心助人的主妇,街坊邻舍都公认她为众家婶婶,这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至高无上的荣誉啊。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不分男女老幼,无不称她或知道她是“丽婶”。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火烧旺点,”她犹豫不定地说,“如果这场暴风雪要持续到天亮,我们的木柴就不够了,这是很明显的。”她正说着,小屋的门砰地一下被撞开了,她的丈夫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亚历山德罗,两人身上积满了雪,手里抱着木柴。亏得亚历山德罗知道离小屋只有几竿远的峡谷里有一个小三角杨丛,他把马牵进屋子与马车之间的避雨棚里栓好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拾柴。杰夫看见他从马车里抽出一把短柄小斧来,马上就明白了,他也抽出斧子,跟了上去;现在,他们把足够烧上几个小时的木柴放在了地上。亚历山德罗刚把木柴放下,就冲向蕾蒙娜,跪了下来,焦虑地看着孩子的脸,然后又看蕾蒙娜的脸;接着他虔诚地说,“赞美圣徒,我的麦吉拉!这真是奇迹!” 乔斯莫名其妙地听着他的话。“他们是天主教徒!”他想。“我真弄不懂他们是什么样的印第安人。我不能告诉妈妈,他们是天主教徒;她会搞糊涂的。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那姑娘的眼睛多可爱呀,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 由于乔斯的沟通,这两户人家很快了解了彼此的情况和打算;他们在这意料不到的情况下,很快产生了友谊。 “杰夫,”丽婶说,——“杰夫,我们的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我们有话尽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说,当然,这么做对于听不懂别人话的人来说不太公平;但是我要告诉你,今天我可上了一堂关于印第安人的课。我以前一直对他们存有偏见;我不想接近他们,也不愿他们接近我。眼前这个女人,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她对那孩子的感情深得不能再深了。至于那个男人,你没看见,杰夫,他对她走过的地方都那么崇拜?这是个事实,杰夫。我想任何白种男人都从来没有这么敬重一个女人;你说;杰夫,你自己可曾这么对待过我吗?” 丽婶很激动。这经历对她来说简直难以相信。她对印第安人的印象都来自报纸,来自一二本叙说相互残杀的书,以及偶尔看见的一些漂泊不定的印第安人家在穿越平原的路途中从她家门前经过。此时此刻,她却与一对印第安夫妇友好地并肩而坐,他们的相貌举止都那么吸引人;她觉得与他们很有缘份。 “我不妨承认,乔斯,”她说,“我还不敢相信。自从离家以来,我还没见过什么人,白人、黑人或灰人,我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们了。他们真黑,就像田纳西的黑人一样,他是个有力的印第安人;她说,她父亲是白人,但她只承认自已是跟他一样的印第安人。你注意到她看他时那副样子吗,乔斯?她不是对那个人很敬重吗?不,我不责怪她。” 确实,乔斯注意到了。任何人,只要看见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在一起,都会注意到她对他是那么虔敬。现在,这种虔敬之中又添上一层无可奈何的焦虑,使她终日惶惶不安。蕾蒙娜为亚历山德罗感到担心。她无法用言语来表白,但这可怕的担心始终萦绕着她。她感到又有一个打击将要落到亚历山德罗的身上,这是他所难以忍受的。 暴风雪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天晴以后,山谷里银装素裹,星星像在北极的天空中一样闪烁。 “明天中午雪就全都化了,”亚历山德罗对乔斯说,乔斯正为第二天担心呢。 “不会化净,”乔斯说。 “你等着瞧吧,”亚历山德罗说。“这事情我见得多了。它持续的时候就像死神;但从来不会持久。” 哈尔一家是在去山谷北面的一个温泉的路上。他们打算在这儿住三个月,让乔斯试试这儿的水。他们有一个帐篷,像这样的原始生活,有这帐篷就足够了。丽婶急切地盼望着能休息一下;她实在不愿再走了。她丈夫一心向往着更热闹的大自然。他听说圣哈李托山上有一个上好的猎场。当他听说亚历山德罗对那儿了如指掌,并且打算去那儿安家时,他高兴极了,邀他做自己的邻居。带他去打猎。蕾蒙娜一口答应;她相信,有人作伴,对亚历山德罗会有好处,——他喜欢的就是有人作伴,户外生活,令人兴奋的狩猎。这个有温泉的峡谷离他们打算在那儿安家的沙伯巴村不远;她一开始就想到沙伯巴去试试。现在想到印第安人的村子她再也不觉得厌恶了;她已经觉得自己跟印第安人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正如卡门娜所说,她已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没几天工夫,这两户人家就安顿了下来:哈尔家住在温泉旁的帐篷和马车里,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带着孩子住在沙伯巴村一座小平房里。这房子是一个老太太的,她丈夫死了,她就住到了女儿家里,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亚历山德罗,每月能有几块钱的租金,倒也挺乐意的。这房子不怎么样,一个小房间,粗糙的土砖墙,锐簏草顶,没有地板,只有一扇窗子。蕾蒙娜高兴地叫道;“哦,这房子只要稍稍修理一下就够好的了,”亚历山德罗一听,脸上抽搐了一下,转过了身去;但他什么也没说。村子里只有这么一间空房,比这好的根本找不到。两个月后,就没人能认出这座房子了。亚历山德罗打猎时运气不错。两张完整脱鹿皮铺在了地上;第三张铺在了床架于上,鹿角挂在墙上,当作挂衣服的钩子。床顶又竖起了猩红的罩子,旁边放着熊果木框架的编织摇篮。门上开了扇小窗,墙上又开了一扇,透进光和空气。在其中一只窗台上放着一尊小圣母像,如同在圣帕斯库拉一样,戴着松枝做的花环。 房子这么安排好后,丽婶第一眼看见,就两手叉腰,站在门口,张大着嘴巴,眼睛里布满疑惑。最后她惊叫了起来:“哟,我看你们都安排妥了!” 丽婶在她家境最好的时候,也没有过一个房间像蕾蒙娜的这间小土屋这么气派。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越打量,越不明白。回到帐篷,她对乔斯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间。那个印第安女人真能干,尽管要什么没什么,可她却把房间收拾得像模像样。那不过是个棚屋,一个土棚屋,乔斯,比我们的帐篷大不了多少;可她把它拾摄得像个客厅!我算是服了。你最好也去看看。” 乔斯和杰夫都去看了,他们像丽婶一样大惑不解。他们隐约地觉察出这里存在着一种他们从未有过的生活原则。究竟是什么原则,他们无以名之,也无法向他们那位好心的妻子和母亲解释清楚,让她学会这种原则,多少年来她一直是他们家里的慈爱、不善拾缀的当家人。但他们感到这种原则有其魅力;有一天,去打猎的亚历山德罗和杰夫满载而归,这两家人坐在一起品尝蕾蒙娜烹调的晚餐:炖鹿肉和洋蓟,干辣椒炒拉豆,面对这些莱肴,丽婶他们更是喷喷称奇。 “问问她,这些是不是印第安风味,乔斯,”丽婶说,“以前我从来不稀罕豆类;但这区豆味儿真不错:“ 蕾蒙娜哈哈大笑。“不;这是墨西哥菜,”她说。“我是跟一个墨西哥老太太学的。” “哦,我倒也想学学,可我怕没有时间泡在这上面,”丽婶说,“但是现在既然到了这儿,那就入乡随俗吧。” 亚历山德罗不像原来那么郁郁不乐了。他挣到了钱,有好邻居作伴,开始振作起来;他看见蕾蒙娜笑逐颜开,小女儿活泼可爱;强烈的家庭观念——仅次于对蕾蒙娜的爱——又在心里复苏了。他开始谈起造一座房子的打算。他发现村子里的情况不像他担心的那样。诚然,村里非常贫困,但还未受到外界干扰,山谷也很大;他们的家禽自由自在地奔跑;白人寥寥无几,北面有一个,南面有两到三个,他们声明无意排挤印第安人;拉瓦罗兄弟还住在自己的地产上,亚历山德罗认为他们是有保障的。麦吉拉心满意足。麦吉拉找到了朋友。有样东西开始在亚历山德罗心里萌动。不能完全说是希望,但也跟希望差不多;他要造一座房子;再也不能让蕾蒙娜住在那间土屋里。但他说起这件事时,蕾蒙娜却不赞成,亚历山德罗大为惊讶;蕾蒙娜说,他们现在已有了一切,亚历山德罗不舒服吗?她挺舒服。最好过段日子再造房子。 蕾蒙娜比亚历山德罗多懂许多事情。当他外出打猎时,她曾跟许多他从没见过的人说话。她到店铺和邮局去过好多回,用篮于或绣花织品去换面粉,她在那儿听到过使她不安的消息。她不相信沙伯巴是安全之地。有一天她听见一个人说,“如果来一场于旱,不等冬天过去,我们的牲畜就没生路了。”“是啊,”另一个人说,“瞧沙伯巴那些该死的印第安人,他们村子里整天整夜水流不停!他们竟有那眼喷泉,真气人!” 蕾蒙娜没法把这些告诉亚历山德罗。她把这些话深藏在心里,但它们却像不停的警告和预言,在她心里扑腾。那天她回家后来到村中心的泉眼旁,站在那儿看着泪泪的流水,看了很久。那真是个无价之宝;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灌溉渠,通往谷地的肥沃良田;种着一亩亩的大麦、小麦和蔬菜。那里也有亚历山德罗的田,如果牧场上牧草不盛,那田里的庄稼就够他们的马和牛吃上一个冬天的了。如果白人们霸占了这泉水,沙伯巴村就完了。然而,这泉眼地处村子中心,白人们要想霸占它,就得把整个村子都捣毁。“拉瓦罗兄弟显然不会答应的,”蕾蒙娜心想。“只要他们活着,这事就不会发生。” 这天,好心的哈尔一家拔起帐篷,离开了山谷,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难过极了。他们本来打算住三个月,但是这儿气候宜人,这里的水似乎对乔斯格外有益,因此他们一住就是六个月。可是,“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你们知道,我们不能长住下去,”丽婶说;“我们要到杰夫能干活挣钱的地方去。最好能到有木工活干的城里去。杰夫有一手好木工活,也许你们想不到,我的编织活也挺好的;只要给我一架上好的织毯子机,我可以不向任何人要饭吃。我太爱织毯子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年、或将近一年没碰织机,是怎么过来的。有一次杰夫对我说,‘丽,要是天堂里没有织机,你会满意吗?’我大胆地说,看来我是不会满意的。” “这活儿难干吗?”蕾蒙娜叫道。“我能学吗?”这六个月来,蕾蒙娜在英语的听说方面进步神速。她现在几乎能听懂直接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还听不懂别人笼统、复杂的谈话。 “嗯,很难,不,不难,”丽婶说。“我想我也说不太难,我已记不清我初学时的情形了。我只记得,我的脚还够不到地面的时候就坐在织机前织起来了;刚开始学织竖、横线时的情形我一点也记不得了。我教过许多人;有的学得很快,有的压根没有学会;她们都被难住了。我倒觉得,你是个样样活儿都能干的人。我们到圣贝纳迪诺安家后,如果你能去那儿,我会把一切都教给你,我会高兴的。不过,我看你们这儿没有什么地方会兴织地毯的;倒不是说这儿没有大量的适合织地毯的破衣服,只是人们似乎都把它们穿在身上;我是说,大多数人都这么穿。从没见过什么地方的人像这儿的人似的把最适合织地毯的破衣服穿在身上。这些墨西哥人都是懒鬼,印第安人更糟。我说的印第安人绝对不是指你,这你知道。我看你根本不像个印第安人。” “我们大多数人是出于无奈,”蕾蒙娜说。“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他们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人抢掠、欺骗,被赶出家门。” 于是,她用西班牙语向乔斯讲了坦墨库拉、圣帕斯库拉的故事,乔斯一字不漏地翻译给丽婶听。丽婶目瞪口呆;她气谈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政府并不知道这一切!”她说。“在田纳西,罪行比这轻的人都要被抓起来,坐一辈子牢呢!应该派人把这儿发生的事情报告给华盛顿。” “我看这事情就是华盛顿的人干的,”蕾蒙娜愁眉不展地说。“所有的法律不都是在华盛顿制定的吗?” “这我相信!”丽婶说。“是吗,乔斯?法律是不是由国会制定的?” “我想是的!”乔斯说。“无论如何,有一些是他们制定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全都由他们制定。” “这些事情全都是美国法律于的;”蕾蒙娜说,“任何人都不能保护自己;只要有人反对美国法律,他就要被杀死或关进监狱;坦墨库拉的司法行政长官就是这么对亚历山德罗说的。那位司法行政长官觉得很对不起坦墨库拉人;但他本人不得不执行法律。亚历山德罗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丽婶大摇其头。她不相信。“这件事我得调查一下,”她说,“我觉得你们还没弄清楚。这里面有诈!” “这里全都是骗局!”蕾蒙娜说;“但是没有办法,丽婶。美国人认为靠欺骗赚钱不丢脸。” “我也是个美国人!”丽婶叫道;“还有杰夫·哈尔,还有乔斯!我们都是美国人!我们从来不骗人,假如我们知道的话,·一块钱也不骗;我告诉你,美国人不愿做这种骗人的事!我要问问杰夫是怎么回事。这在任何国家都要让人脸红的!就是这样!我想这件事得管一下!如果没有人愿意去的话,我亲自去一下也无妨!” 丽婶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决不会因缺少泥土而死亡。她又羞又怒,脸红耳热,一心要做些什么。“我不是大人物,”她说;“我很清楚,——我人微言轻;但是对于我现在住着的这个地区、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我有话要说;至少杰夫有权说;这是一回事。我对你说,乔斯,我不打算休息了,也不让你和你父亲休息,直到你证实了她告诉我们的一切。” 但是,更使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揪心的还不是关于土地权和居住权的问题。整个夏天他们的孩子日渐衰弱;衰弱得非常缓慢,以至蕾蒙娜每天都能聊以自慰地想,今天不比昨天更糟,也许还略有好转;但是拿秋天跟春天相比,再拿现在的冬天跟秋天相比,毫无疑问,她的健康每况愈下。自从那个可怕的风雪天受了凉以来,她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过,蕾蒙娜想。在那之前,她是健康的,一直很健康,一直很漂亮,很活泼。现在她的那张瘦削的小脸让人看了真伤心,有时候她会一连几个小时无力地哭闹,可又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征兆。丽婶懂得的那么点儿医道全用了上去,丝毫不见功效;事实上,丽婶从一开始就为孩子的症状犯前咕。亚历山德罗日复一日地跪在摇篮旁,十指交叉,脸色阴沉。一小时又一小时,不管白天夜晚,屋内屋外,他总是把她抱在怀里,想让她舒服。蕾蒙娜一次又一次地对圣母、对圣徒祈祷;尽管钱很紧张,她还是在圣母像前烧掉了一打打蜡烛;一切却都枉然。最后,她求亚历山德罗到圣伯纳迪诺去请个医生。“好心的丽婶,”她说,“她和乔斯会陪你去的,由她跟医生说;她会让医生明白的。告诉丽婶孩子似乎还像他们在这儿时一样,只是更虚弱、更瘦了些。” 亚历山德罗在圣贝纳迪诺郊外的一个小棚里找到了丽婶。“还没搞清楚,”她说——好像她真能搞清楚似的。杰夫找到了工作;遇到天气好的时候,乔斯也能干一点活。他替母亲做了一架织机,盖了一座织机房,地板正好能搁下一架织机;墙壁很粗糙,有一个屋顶,一扇小方窗,仅此而已;但是,哪怕给丽婶一座宫殿,她也不会有这么高兴。她已为自己织了一条碎布地毯,现在正在为邻居织,她接了许多活,把春天前的时间全都排满了;来了个织毯工的消息在圣贝纳迪诺不径而走,传遍了整个下层社会。“我真不相信他们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外,还有这么多的碎布,”丽婶说,她的门口放着一个又一个麻袋。丽婶已经把村子里所有的麻纱都收集了起来;她与人为善,爱好交际,已经跟几十个人拉上了关系,比城里的许多老住户都熟悉他们,知道他们中发生的事。 当她听见贝尼托的马蹄声时,一下子从织机旁的高凳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没等亚历山德罗下马,她就叫道:“我正要找你;我正在安排时间去看你呢,只是杰夫放不下他的工作;我也忙得几乎脚都站不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身子。一切都好吧?你怎么不坐马车,带她们一块儿来呢?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我知道对所有那些事情你都还没有搞清楚。政府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站在强盗一边。我知道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已派了个人来管理你们的事务——专门负责照顾印第安人。他就是为这个被派到这儿来的,上个月就来了;他真是个好人。上星期我去见过他,跟他谈了许多;我要为他妻于织一条地毯。还来了一位医生,为你们看病,薪水由政府支付;你们不必付钱;我告诉你,你们能免费看病,这就可以省下许多钱了。” 丽婶气喘吁吁。亚历山德罗连一半都没听懂。他无可奈何地寻找着乔斯。乔斯不在。他只好用生硬的英语向丽婶解释蕾蒙娜求她做的事。 “医生!我告诉你的正是这个呀!这里有一个医生专为印第安人看病,薪水由政府支付。我带你到他家老。我来告诉他你孩子的病情。也许他会上门去为她看病呢!” 啊!但愿他肯去!要是蕾蒙娜看见他带了个医生进门,她该会怎么说呢! 正巧,乔斯及时地赶了回来,陪他们去医生家,为他们做翻译。亚历山德罗如人五里雾中。这新的事态他弄不明白。这是真的吗?在去医生家的路上,他带着颤抖的、半信半疑的希望听着乔斯翻译丽婶那滔滔不绝的话语。 医生在诊所里。他心不在焉地听丽婶说明亚历山德罗的来意,然后说,“他是个登过记的印第安人吗?” “什么?”丽婶叫道。 “他是不是属于印第安人事务局的?他是否在事务局登过记?” “没有,”丽婶说,“印第安人事务局这回事还是我刚刚才告诉他的呢。我们在圣哈辛托认识他的。他住在沙伯巴。印第安人事务局建立前,他从没到圣伯纳迪诺来过。” “哦,他愿不愿意登记呢?”医生不耐烦地说。“你应该先带他去见事务官。” “你不是政府派来为所有的印第安人看病的医生吗卢丽婶气淋淋地问。“我只听说你是为印第安人看病的医生。” “哟,我的好太太,我看你听到的许多事情都是假的;”医生粗鲁丽并非恶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亚历山德罗始终端详着他的脸,女儿的生死就在他身上了;“我是事务局的医生,我想所有的印第安人迟早都要来事务局登记的;你最好带他到那儿去。现在他想干什么?” 丽婶说起小姑娘的病情。医生打断了她,“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我配点药给他;”他走进内室,拿出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药瓶,写了几行字的处方,递给亚历山德罗,说,“我想这药对她有效。” “谢谢,先生,谢谢,”亚历山德罗说。 医生瞪大了眼睛。“来诊所看病的印第安人从来不说‘谢谢’,你是第一个,”他说。“你告诉事务官,你给他带来一个‘怪人’。” “他说什么,乔斯?”他们出去后,丽婶问道。 “不知道!”乔斯说。“我不喜欢那个人,妈妈。他不是好人。” 亚历山德罗像在梦中似地看着药瓶。它能使孩子康复吗?这真是华盛顿的伟大的政府给他的吗?现在他有保障了吗?这个由政府派来照料他们的人能够为他要回他在圣帕斯库拉的农场吗?亚历山德罗的脑子在飞转。 他们从医生诊所出来后去了事务官的家里。丽婶在这儿更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把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印第安人带来了,”她说,朝亚历山德罗一挥手。“我们先去了医生的诊所为他孩子取药。我看,她病得很厉害。” 事务官坐在桌旁,打开大本于,说,“这人以前从没来过,是吗?” “是的,”丽婶说。 “他叫什么?” 乔斯报了亚历山德罗的名字,事务官准备把它记下。“叫他停下!”亚历山德罗激动地对乔斯叫道。“让他别写,我得知道他把我的名字记下干什么!” “等一等,”乔斯说,“他不愿让你记下他的名宇。他想知道为什么要记下。” 事务官强压住不耐烦的神色,从转椅上转过身来,尽量和蔼地说:“这些印第安人哪,对他们什么事情也说不清楚。他们以为我把他们的名字记在我的本子上之后,我就有权管他们似的了。” “这么说不是这么回事罗?”心直口快的丽婶说。“你没有权力管他们吗?如果你没有权力管他们,那你有权力管谁呢?你打算对他们做什么?” 事务官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嗯,丽娜,”——她已经成为事务官孩子们的“丽婶”——“这个事务局的麻烦就在这里。如果我能让我的印第安人全都住在指定的居留地里,那就好办了。” “我的印第安人”这几个字亚历山德罗能听任,他以前听到过。 “他的印第安人是什么意思,乔斯?”他尖厉地问,“如果我的名字被他记下后我就成了他的人,那我不让他记。” 乔斯勉强地把他的话翻了过去,事务官发火了。“要想为他们做事情实在太难了!既然他们不要政府的帮助,那就让他走吧!” “哦,不,不!”丽婶叫道。“你快把这件事解释给乔斯听,他会让这位印第安人明白的。” 亚历山德罗脸色阴沉。这一切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疑心。难道而婶和乔斯——除了哈瑟尔先生之外他所相信的唯一的两个白人——会欺骗他吗?不;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许他们本身也受骗了。他们单纯、无知,亚历山德罗很了解他们。“我们走吧!”他说,“我不愿在任何契约上签字。” “你别犯傻,好不好?你不必签什么字!”丽婶说。“乔斯,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他不会受到任何约束。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事务官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他们住在哪里。是这样吗?”她转向事务官,问道。“告诉他,如果他不登记,就不能请事务局的医生看病。” 不能请医生看病?放弃这可以救他孩子性命的珍贵的药水?不!他不能这么做。麦吉拉会说,与其放弃药水,不如把名字记下吧。 “那就让他记下我的名字吧,”亚历山德罗生硬地说,但是他走出事务官家时,总觉得自己往脖于上套了根铁链。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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