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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布道对我们这里的人是否有作用,还很难说。预审推事奥东对里厄医生宣称,帕纳卢神甫的演讲是“绝对驳不倒的”。但大家的意见并不都是如此肯定的。然而这次布道使某些人在至今还是模糊的概念上稍为清楚了一些,使他们感觉到他们是因犯了不知什么罪恶而被判处一种无法想象的监禁。有些人仍继续他们的平凡生活,设法适应这种禁闭生涯;另一些人则截然不同,一心只想逃出这个灾难的牢狱。
  开始时,人们对同外界隔绝一事还能忍受,就像他们忍受任何暂时性的麻烦一样,反正只是打乱了他们某些生活习惯而已。但是突然间他们发觉这是一种非法监禁的生活:置身于苍穹之下,开始承受夏日的闷热。这时,他们模糊地感到这种囚禁的生活已威胁到他们的生命。有时一到傍晚,凉爽的空气使他们精力恢复,这时,他们往往会干出绝望的事来。
  最初,不知是否由于巧合,就是从这个星期日起,城中的恐惧心理的普遍和深刻的程度,足以使人能猜想到这个城里的人开始真正意识到了他们的处境。从这一角度看来,我们城市的气氛有点变了。但是说真的,究竟是气氛变了还是心理变了,这倒是个问题。
  布道后没几天,里厄同格朗在一起走向市郊的路上谈论着这一事件。里厄在黑夜中撞到一个在路上摇摇摆摆、不往前走的汉子身上。这时,城中亮得越来越迟的路灯突然大放光明。他们身后的路灯一下子照亮了这个人,他闭着眼睛,无声地笑着,因此而绷得紧紧的苍白脸庞上流着大滴的汗珠。他们绕了过去。
  “这是个疯子。”格朗说。
  里厄刚挽住他的手臂,发觉这位职员神经紧张,浑身打着哆嗦。
  “要不了多久,这座城中就只有一些疯子了。”里厄说。
  他已累得嗓子冒烟了。
  “喝点东西吧。”
  他们走进了一家小咖啡馆,那里只有柜台上的一盏灯亮着,人们在昏暗的淡红色光线下轻声地交谈着,这个样子讲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里厄惊异地看到格朗向柜台上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并且说这杯酒很凶。过后他就想走了。到了外面,里厄好像听到黑夜中到处都是呻吟声。在路灯上面,从黑暗的夜空某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使他联想起那无形的瘟神正在一刻不停地搅动着炎热的空气。
  “还好,还好。”格朗说。
  里厄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还好,”他说,“我有我的工作。”
  “不错,”里厄说,“这是您的一个有利条件。”
  里厄决定不去听那呼啸声,问格朗对他的工作是否满意。
  “反正我认为我搞得很顺当。”
  “还要搞很长时间吗?”
  格朗显得很兴奋,酒意已出现在他的话音里。
  “我也不知道。但问题不在这儿,医生,这不是问题,不是问题。”
  里厄在黑暗里猜到他正在挥舞着手臂,好像他准备好的什么话突然来到了嘴边,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
  “您知道,医生,我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当我的手稿送到出版者手中的时候,他看后站起身来向他的助手们说:‘先生们,脱帽致敬!’”
  这突如其来的说明使里厄感到意外,他好像看到他这位朋友把手举到头上,接着又把手臂一挥,做出脱帽的动作。上空传来的奇怪的呼啸声似乎越来越响了。
  “对,”格明说道,“应该做到十全十美为止。”
  里厄虽然对文学界的习惯知道得不多,但根据他的印象,事情做起来不会那么简单,而且出版者在办公室里大概是不会戴帽的。但是,事情也很难说,里厄认为还是不说为妙。他不由自主地又倾听起鼠疫的神秘呼啸声来。这时他们已走近格朗所住的区里,因那里的地势比较高,一阵微风吹来,身上感到凉快,同时也吹走了城中所有的喧闹声。格朗还在不断地讲,但里厄并没有完全听见这位老好人在说些什么,只明白他所说的那本书页数已写了不少,然而这位作者为了使作品达到完善的地步,真是绞尽了脑汁。“为了一个字,往往整晚整晚,整个星期整个星期的时间花上去……有时只是为了一个连接词。”讲到这里,格朗停下来抓住医生大衣上的一颗纽扣,一连串的话音从他那张缺了牙的嘴中含糊不清地吐了出来。
  “医生,您总知道,必要的话,要在‘然而’和‘而且’之间作出选择,这还不算太难。要在‘而且’和‘接着’之间进行挑选,这已比较不容易了。如果要从‘接着’和‘随后’之间决定用哪一个,那就更难了。但是确实还有比这更难的,就是‘而且’该用不该用的问题。”
  “不错,”里厄说,“我明白。”
  他说罢又往前走。另一个显得不好意思,又追了上来。
  “请您原谅,”他嗫嚅着说,“今晚我也不知怎么搞的。”
  里厄轻轻地拍拍格朗的肩膀,说愿意帮助他,并说对他所讲的很感兴趣。对方的情绪略略平静了一些,在走到他家门前时,他犹豫了一下后就邀请里厄上他家去坐一坐。里厄接受了邀请。
  格明请里厄坐在餐室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满着稿纸,稿纸上字迹写得很小,还划着一道道涂改的杠子。
  “对,就是这个,”格朗冲着里厄探询的目光回答说。“你要喝些东西吗?我这里有点酒。”
  里厄谢绝了。他看看稿纸。
  “请别看了,”格朗说,“这是我的初稿,它使我头痛,头痛得要命。”
  他自己也在注视所有这些稿纸。他的手似乎无法抗拒地被其中一张所吸引住,把它拿了起来,隔着没有罩子的灯泡照着。纸在他手中颤动着。里尼注意到职员的额上湿漉漉的。
  “坐下吧,”里厄说,“请念给我听。”
  那职员向里厄看了一眼,微笑着,显出非常领情的样子。
  “好,”他说,“我也确实很想这样做。”
  他一直看着稿纸,略等一会儿,然后坐下。同时,里厄在注意聆听城中传来的模糊的嗡嗡声,好像是在回答鼠疫的呼啸。就在这个时候,里厄对展现在他脚下的城市,对被这个城市禁闭的人们以及黑夜里压抑住的恐怖的嚎叫声都有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格朗提高了他低沉的嗓门念道:“在五月份的一个美丽的清晨,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富丽的枣骝牝马,驰骋在布洛涅树林的花径上。”格朗念完这一句后,两人都不作声,这时他们又听到了这苦难城市的模糊不清的嘈杂声。格朗放下了稿纸,继续对它凝视着。过了一会,他抬头问里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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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栗色”。下文中,格朗因未解“栗色”的词义,误以为“栗色牝马”系马的一个品种,因而在修改句于时,将“富丽”改为“黑色”,闹了笑话。故此处模拟作者的用词,改译为“枣骝”,使译文与下文配合。
  “您觉得怎么样?”
  里厄说这个开头使他渴望知道下文,而对方却兴奋地说这个观点不对头。他用手掌拍拍他的稿纸说:
  “这里只能写出个大概。如果我能把我所想象的情景完美无缺地描绘出来,如果我的句子能和这个骑马小跑的节奏‘一、二。三,一、二、三’合拍,那么,其余部分就更顺利了,特别是一开始想象力就非常丰富,这样就有可能使他们说;‘脱帽致敬’。”
  但是要做到这点,他的工作还着实不少。他决不同意就这样去付印,因为尽管这个句子有时令他感到满意,他也明白‘且还不能完全同实际情况相吻合,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句子流利的笔调使它或多或少近于陈词滥调。这至少是格朗所要表达的意思。讲到这里,窗外传来人们奔跑的脚步声。里厄离座站起身来。
  “您将会看到我搞出些名堂来,”格朗说着,把脸掉过来望着窗口,又加上一句:“当这一切完工的时候。”
  急促的奔跑声又传来了,里厄已下楼走到街上,有两个人从他面前跑过。看来,他们是在向城门口奔去。我们这个城里有些人被炎热的天气和鼠疫搞得晕头转向,失去理智,打算硬来,试图蒙混过关,逃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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