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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大约一百二十年前,舒特上校在马萨诸塞湾政府就职后不久,一位有钱有势的年轻小姐打英格兰来了,要寻求他的庇护。他是她的远亲,但又算得上她那家人中还没被岁月吞掉的最近的亲戚。因此,家境富有而门弟高贵的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再也找不到比位于大西洋彼岸殖民地上的州政府更合适的庇护所了。况且,舒特总督的夫人自埃莉诺小姐小时候起,对她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如今正一门心思接她来,希望年轻美丽的小姐待在新英格兰颇原始的社会里,要比面对整整一宫廷的阴谋诡计腐化堕落安全得多。倘若总督大人和太太曾特别考虑过个人的舒适安乐,也许就会设法将这份责任推给他人了。因为埃莉诺小姐虽具有某种高尚美好的品德,却明摆着刚愎自用傲慢无情,对自己的血统和优越很以为是,几乎无人能管得了她。从许多传言来看,她这种特别的个性简直跟偏执狂差不多。或者说,这种所做所为若来自一个头脑清醒者,那么根据天意,如此罪过的骄傲到头来必定遭到无情的报应。许许多多半被遗忘的传奇故事,就带着这种奇迹的色彩,而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奇特的故事,大概也由于这种奇迹的色彩而倍添几分野性。 埃莉诺小姐乘坐的船已抵新港。她从港口钻入总督的马车,在一小队骑马绅士护送下来到波士顿。笨重的大马车由四匹马拉着,轰隆隆驶过康希尔时十分引人注目。五、六名骑士神气活现前后簇拥,马蹬上悬着刀剑,枪套里别着手枪。马车奔驶而过,透过车厢的大玻璃窗,人们看得到埃莉诺小姐的身影。这位芳龄不足二十的小姐,美丽优雅,举手投足令人惊异地具有女王般的庄严高贵。一种奇特的谣言已在本州的漂亮女士中间传了开来,说是她们这位美丽的对手无法抵御的魅力多半该归功于一件衣饰——一领绣花斗篷——出自伦敦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之手,而且这斗篷还具有魔力。不过,眼下她可没借助这领妖术般斗篷的魅力,身上穿的是件天鹅绒骑装。这衣裳换到任何旁人身上都会显得既呆板又难看。 车夫收住缰绳,车队停在州府面前。一道扭弯了的铁栏杆将州府与大街隔开。正在这时,令人尴尬的是,老南方教堂的钟声偏偏响了,而且敲的是场葬礼的丧钟。结果,埃莉诺小姐没受到按照惯例宣布贵宾到来的欢快钟声的迎接,倒被这种忧伤的铛铛钟声引了进来,仿佛她娇好的身影就是灾难的化身。 “太失敬了!”兰福德上尉怒道。这是位英格兰军官,最近才给舒特总督送来公文快信。“葬礼真该推迟举行,害得埃莉诺小姐刚来,就碰上这种倒霉事,肯定心情不快。” “请原谅,先生,”克拉克博士,一位内科大夫应声道。这是位深得民心的著名斗士。“不论兆头如何,死了的乞丐总该排在活着的女王前头,死亡之神赐给他这种特权。” 他们边说边等着人群让路。州府门口人头攒动,让出一条通向州府门厅的通道。一名着制服的黑奴打马车后面跳了出来,打开门。同时,舒特总督走下府邸的一溜台阶,好扶埃莉诺小姐下车。可是,总督大人庄严的步伐却被人搅了,众人立时目瞪口呆。只见一位面色苍白,黑发蓬乱的小伙子,箭步冲出人堆,匍匐在马车旁边,用自己的身体为埃莉诺小姐充当下车的踏脚凳。小姐犹豫片刻,不过,那表情像是在考虑这个年轻人配不配承负她贵脚的重量,而并非因接受一个同类如此可怕的敬意而不满意。 “起来,先生!”总督厉声喝道,同时举起手仗要揍这个好事之徒。“你这该死的疯子想干什么?” “不,”埃莉诺小姐开玩笑地应声,不过口气中讥讽比怜悯更多,“阁下请别揍他。人家自讨践踏,不成全他岂不可惜么?——反正不费劲,而且他活该!” 说着,她就一脚踏上了匍匐在地的身体,虽说轻盈如同一道穿云阳光,还同时握住了总督伸出的手掌。埃莉诺小姐持这种姿势只有短短一瞬,然而,一瞬之间,毋庸置疑,贵族与世袭的骄傲践踏人类同情心与天生亲情的恶行,再找不到比这两个人为代表的更好象征了。可是,围观者被她的美丽所倾倒,况且,如此尤物没有骄傲怎么成。于是,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的热烈掌声。 “这个乳臭未干的无礼之徒到底是谁?”兰福德上尉问。他仍与克拉克大夫站在一起。“要是他精神还正常,这么鲁莽,真该用棍子抽他一顿脚底。要是个疯子,就该关押起来,免得埃莉诺小姐再遇麻烦。” “他名叫杰维斯·赫尔威斯,”克拉克大夫回答,“一个没钱没势也没一点儿运气的年轻人,只有天生的智慧和灵魂。他是咱们殖民地派驻伦敦代办的秘书。不幸的是,他遇上了这位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小姐,他爱上了她——可她的蔑视弄得他癫癫倒倒。”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英国军官斥道。 “也许如此。”克拉克博士眉头一皱,“不过,听我说先生,上天有眼。这位趾高气扬,跨进那边府第的小姐,竟敢公然践踏咱们人人与生俱来的怜悯心。我就不信她不会被明明白白的羞辱打垮在地。瞧好啦,总有一天造化会以某种方式逮住她,把她降格到跟最卑贱的人同等地位!” “绝不会!”兰福德上尉怒气冲冲地顶他——“不论她活着还是与祖宗做伴,都不可能!” 没过几天,总督举办舞会欢迎埃莉诺小姐的到来。殖民地所有显贵都受到了邀请。骑马的信使远远近近将请柬送上门。这些请柬都与政府公文快件一样,加封着全套正式手续。接到召唤,有钱有势或有貌的人们便四面八方汇集拢来。举行舞会的当晚,州府敞开大门,从未接纳过这么多的贵宾。无须过多赞美之辞,这场面用“辉煌”二字形容足矣。依照当时时尚,女士们人人浑身绫罗绸缎,闪闪发光,曳地长裙被裙环撑得大大展开。男士们个个姹紫、猩红或天蓝色的天鹅绒背心与外衣,上头用金钱绣满亮晶晶的花朵。背心可十分重要,它把人紧紧裹住,长达膝盖,缀满金色的鲜花和叶子,说不定穿它的人把一年的进项全花在了上头。如今人们品味变啦——这品味象征着整个社会制度的深刻变化——今天看来,这些富丽堂皇的衣裳简直滑稽可笑。可那天晚上,客人们忙不迭地找穿衣镜,照见自己在闪闪发光的人群中闪闪发光,就开心得要命。只可惜这些华贵的大镜子没有一块能保留当时场景的画面,不然的话,那些转瞬即逝的容貌该教给咱们多少值得了解和记忆的东西! 可是至少有张图画,或者镜子,能让咱们知道一点儿本故事已提到过的那件衣饰——埃莉诺小姐的绣花斗篷该有多好!——流言蜚语已经使它充满神奇色彩,说每回她披上它,都会增添一种新的,尚未试过的优雅风度。流言固然毫无根据,这领神秘的斗篷却给我心目中的她的形象增添了威风。部分由于它传说中的种种价值,部分由于它是一位濒临死亡的女人亲手做成。说不定它优美惊人的设计归功于临死之前的狂思乱想。 欢迎礼仪应酬已毕,埃莉诺小姐便离开大群宾客,置身于一个显贵的小圈子。对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她比对待众人态度亲切些。蜡质火把明亮地燃烧,把人们发亮的衣饰照得更鲜亮。她漫不经心地环视左右,不时流露出厌倦与蔑视,加上她女性的优雅风姿,听她说话的人几乎体会不出这表情后面的道德缺陷。她并非以粗俗的嘲弄看待这个场面,不肯屈尊为小地方对宫廷庆典的拙劣模仿而开心一笑,而是以一种自视甚高,根本不屑参与其他人欢乐的更刻骨的轻蔑看待这场舞会。不论当晚见过她的人对这场舞会的回忆是否受到后来与她有关的一些怪事的影响,总之,打那以后,一想起她来,人们就觉得她既任性又古怪——虽然当时众口一声都在悄悄赞叹她的美貌,以及那领斗篷给她带来的无法形容的迷人魅力。一些近距离观察者,还确实发现她的脸色时而发烧般通红,时而又变得苍白,伴随情绪忽起忽落。还有一两次痛苦而无奈地露出疲倦无力,仿佛立刻就会瘫倒在地。这种时候,她紧张地打个冷颤,又强打精神,给谈话增添几句滑稽俏皮又半带恶意的刻薄。她举止与情绪实在反常,令所有心智健全的听者诧异不止。看看她的脸,捕捉她潜在且无法理喻的秋波和微笑,众人便对她态度是否认真,精神是否健全而深感怀疑。渐渐地,包围埃莉诺小姐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只剩四个人。有兰福德上尉,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军官;有位弗吉尼亚的种植园主,是到马萨诸塞来完成某项政治使命的;有位圣公会牧师,是一位英国伯爵的孙子;最后还有舒特总督的私人秘书,此人的讨好献媚已得到埃莉诺小姐的宽容。 晚会不同时间里,州府穿制服的仆人在宾客中间穿行,用大托盘送上各种点心,法国产与西班牙产的葡萄酒。埃莉诺小姐的芳唇不肯沾哪怕一只香槟酒的小泡泡,她深深坐进一把大马士革缎面的扶手椅,显然对这种场面的刺激或者乏味厌烦透顶。片刻间,她对四周的欢声笑语全无知觉。不料一位年轻人悄悄上前,跪在她脚下,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一只雕花银质酒杯,满满地斟着一杯酒。他毕恭毕敬献上这杯酒,就像面对一位加冕的女王,或不如说是牧师向偶像献供的极度虔诚。觉出有人碰她的裙子,埃莉诺小姐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杰维斯·赫尔威斯。他脸色苍白疯狂,头发蓬乱。 “你干嘛老这么缠着我?”她懒洋洋地问,不过比平日准许自己使用的口气和善得多。“人家跟我说,我并没伤害过你。” “天知道是否如此。”年轻人严肃地回答,“不过,埃莉诺小姐,为报答那种伤害,倘若那算是伤害的话,为了你现世与来世的福气,我求你喝一口这杯圣酒。再把杯子传递给客人们,把这作为一种象征,表明你不想脱离人类同情心的环链——这环链不论谁想摆脱掉,都必将与堕落的天使为伍。” “这疯子打哪儿偷来了圣杯?”圣公会牧师惊呼。 这一问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只银杯上,大家认出这是老南方教堂圣盘上的那只杯子,而且都发现杯里斟的原来是圣酒。 “没准儿下了毒药。”总督大人的秘书耳语地说。 “把它灌进这恶棍的喉咙!”弗吉尼亚人恶狠狠地喊。 “把他赶出去!”兰福德上尉直嚷嚷,粗暴地一把抓住杰维斯·赫尔威斯的肩膀,结果打翻了圣杯,里头的东西全洒在埃莉诺小姐的斗篷上了。“不管这家伙是恶棍、白痴还是疯子,让他逍遥自在,真令人无法容忍!” “先生们,请不要伤害我可怜的崇拜者。”埃莉诺小姐开口说,脸上挂一丝厌倦的微笑。“把他从我眼前带走,要是你们乐意,因为我心里除了对他的嘲笑什么也找不到。不过,以体面和良心的名义,为我的恶作剧洒一把眼泪才对我合适!” 可是,旁观者们试图带走不幸的年轻人时,他却挣脱开来,再次向埃莉诺小姐提出一个同样奇怪的请求,口气激烈狂乱认真——就是要她扔掉那条斗篷。方才他用银杯劝酒时,她把那斗篷裹得更紧,几乎把自己完全包在了里头。 “把它从你身上丢开!”杰维斯·赫尔威斯双手痛苦地绞在一起,恳求着,“现在也许还不太迟!把这该诅咒的东西丢进火里去!” 可埃莉诺小姐蔑视地笑笑,把绣花斗篷一直拉到头顶,使她美丽的容貌又变了一种新花样。斗篷将她的芳容半遮半掩——使这张脸似乎属于某个具有神秘目的的神秘人物。 “再见了,杰维斯·赫尔威斯!”她道,“好好记住我的脸,记住你此刻看到的这副模样。” “唉,小姐,”他口气不再狂乱,却悲哀犹如丧钟,“很快咱们就会再见。等你的脸换上另一副模样——那张脸才必须藏在我心底。” 他不再抵抗众宾客与众仆人的暴力干预,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拖出房间,粗鲁地把他推出州府的大铁门。兰福德上尉干得最卖力。回到埃莉诺小姐面前时,遇上了那位克拉克医生,他和他在小姐到来那天曾有过一场随意的谈话。医生站得远远,与埃莉诺小姐隔着整个大厅,却以敏锐的目光观察着她,使得兰福德上尉不由自主地认为他当然是发现了什么深藏的秘密。 “你到底被这女王般美丽的小姐迷住啦。”他说,想以此引出医生的心里话。 “上天不容!”克拉克大夫回答,庄重地一笑。“你要是聪明的话,也会为你自己做做相同的祈祷。那些为美丽的埃莉诺小姐着迷的人要倒大霉了!可那边不是总督先生么——我得私下跟他谈谈。晚安!” 他朝舒特总督走去,低声对他讲了几句话,低到连旁边的人也没听到一个字。不过总督快活的脸色倏然大变,表明这番话含义并不愉快。几分钟后,他就向宾客宣布,由于未曾料到的情况,有必要提前结束这场晚会。 接下来的几天,州府这场晚会成为殖民地首府的一个普遍话题。本来还会持续更久的,只因发生了一件有关所有人命运的大事,才把这个话题逐出了公众的记忆。原来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这种病早在那个时代之前与之后,都杀死了大西洋两岸成百上千的人。到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这种病已能由一种特殊的病毒来鉴别。此病毒着实厉害,已经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留下了它的痕迹——说白了,就是造成了许多麻子——所以这种病灾一到,举国上下便乱成一团。起初,与传染病通常发展的方式不同,它好像只流行于上流社会,专门袭击那些高傲自大,出身名贵,财富成堆的人。大摇大摆地进入他们华贵的卧室,与铺绸盖缎的眠者并肩而卧。州府晚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就连傲慢的埃莉诺小姐不屑一顾的那些人——都受到这种要命疾病的打击,人们不无刻薄地注意到,那四位绅士——弗吉尼亚种植园主人、英国军官、年轻的牧师,及总督的私人秘书——舞会上对埃莉诺最殷勤的几位,最先被瘟疫打倒。但是,这场不断蔓延的疾病很快就不只是贵族们的特权,它通红的烙印不再像一颗贵族的饰星或骑士的勋章。它挤过狭窄弯曲的街道,钻入低矮肮脏昏暗的住所,把死亡之手伸向城里的水手、工匠和劳动阶层。这时,疾病迫使有钱人和穷人之间产生了同胞情谊。恶疫在三山之间蔓延猖獗,那来势那凶猛又造成一场新的灾难。瞧哇,那威力无边的征服者来啦——那袭击咱们祖先的浩劫与恐怖来啦——天花!把这场恶疫视为当今时代的天才魔鬼,还是无法估量往昔由它造成的恐慌。我们必须记住,曾几何时,我们战战兢兢地目睹亚洲霍乱大步踏遍大西洋的一段又一段海岸,死神般扑向遥远的城市。那儿的人落荒而逃,早已只剩下半座空城。再没比这种恐惧更可怕更残酷的了,它使人们连呼吸都怕空气有毒,紧握兄弟或朋友的手都怕传染疾病。这种沮丧此刻正跟在天花后面或跑在它前头传遍全城。坟坑匆匆忙忙地掘好,病死者的遗体慌慌张张地埋掉,因为死去的就是活着的仇敌,事实上正奋力将活着的一起拉入他们凄惨惨的墓坑。所有公众会议都被暂停,好像凡人的智慧可以放弃它的谋略,既然那个天外来的纂位者已找到了通向官府的道路。假使敌人的舰队就在海岸线上徘徊,或者敌军的铁蹄已踏上了我们的国土,这儿的百姓保不准会将防卫大事交付给那个已经糟害了他们的同一个可怕统治者,而不允许对他的统治加以干涉。这个统治者自有其胜利的标志,这就是一面血红的旗帜,在污染的空气中高高飘扬,在天花已经入内的每一户门口上方。 这样一面旗帜早已在州府门厅翻飞了,因为穷本溯源,这场可怕的传染病就是从这儿传播开的,一直追踪到一位小姐奢华的卧房——到傲慢之中最傲慢的——到那个娇柔万方似仙女下凡的——那个目空一切,将人类同情心踩在脚下的——埃莉诺小姐!毫无疑问,传染病毒早就潜藏在那领华美高贵的斗篷中了。它曾在舞会上给埃莉诺小姐增添了特殊魅力,它奇异的光彩来自一位濒死女人的狂思乱想,是她僵硬手指苦心孤诣的最后杰作,所以那金线中织进了灾难与痛苦。这个瘆人的传说起先只是私下流传,现在已广为人知。人们愤怒谴责埃莉诺小姐,指出就是她的骄傲与轻蔑激怒了魔鬼,而她与魔鬼共同带来了这场可怕的灾难。众人的愤怒与绝望变成咧嘴苦笑。不论何时那面标志瘟疫的红旗又在谁家门前升起,人们就在街头边拍巴掌边放声呐喊,刻薄地挖苦道: “瞧哇,埃莉诺小姐又胜利啦!” 在这凄惨的日子里,一天,有个邋里邋遢的人影走近州府大门。他抱起双肘,观望琢磨那面猩红的小旗。风儿将它阵阵吹动,仿佛在将它所象征的疾病抛向四方。最后,这人攀上铁栏杆,摘下了那面红旗,举过头顶。台阶下他遇上了总督,穿着带马刺的皮靴子,身上紧裹着一领斗篷,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倒霉的疯子,你到这儿来找什么?”舒特总督伸出手杖保护自己不受接触。“这儿除了死神啥也没有。回去——不然你会碰上它的!” “死神才不会碰我这个瘟疫的旗手!”杰维斯·赫尔威斯叫道,一面把红旗举得高高。“今天晚上,死神与瘟疫会以埃莉诺小姐的模样走过大街小巷,我必须举着这面旗子走在它们前头!” “干嘛跟这个家伙废话?”总督拉起斗篷捂住嘴。“他这条贱命有啥关系?反正我们谁也不知道能否活过十二个小时。那就往前走吧,傻瓜,走向你自己的毁灭。” 他为杰维斯·赫尔威斯让开路。后者立刻登上台阶。可是刚到达第一段楼梯平台,肩膀就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他恶狠狠地抬头一看,疯子似地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可他即刻又变得软弱无力,因为遇到的是一双镇定而严厉的眼睛,这双眼睛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平息极度的疯狂,原来是那位医生,克拉克博士。可悲的职业将他带到了州府,这儿车水马龙的时候他倒很少来做客。 “年轻人,你想干什么?”他问。 “找埃莉诺小姐。”杰维斯·赫尔威斯顺从地回答。 “所有的人都从她身边逃开,”大夫道,“你现在还来找她干什么?小伙子,告诉你,连她的看护都一头倒在那间要命的闺房门槛上死啦。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埃莉诺小姐就是降临我们海岸的灾星——她的呼吸使空气充满毒素?她把瘟疫与死亡抖落在这块土地上,就从她那件该诅咒的斗篷里?” “让我看看她!”疯狂的年轻人更狂乱地叫道,“让我看看她!她那令人惊畏的美貌,穿着她那瘟疫的堂皇裙袍!她和死神共享宝座,让我跪倒在他们面前吧!” “可怜的小伙子!”克拉克博士被人性弱点的强烈意识所感动,嘴唇一弯,露出讥讽的笑容。“难道这个破坏者制造的邪恶越多,你就越崇拜她,越对她的形象充满美丽动人的幻想?人类对压迫自己的暴君就是如此。那就进去吧,疯子!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幻想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会保护你免受传染——说不定还能在那间闺房里找到治好你幻想的妙方。” 登上另一段阶梯,他推开一张门,打手势要杰维斯·赫尔威斯进去。可怜的狂人,也许真的心怀妄想,以为他目空一切的心上人会庄严地坐着,丝毫未受恶疾的影响,而这场瘟疫正是她妖术般撒播在自己周围的。毫无疑问,他梦想着她的美貌未减分毫,反而化作超凡脱俗的艳丽。心怀这些幻想,他轻手轻脚,恭恭敬敬走向医生所在的门口。可一到门槛边又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打量昏暗阴冷的房间。 “埃莉诺小姐在哪儿?”他低声问。 “叫她吧。”大夫回答。 “埃莉诺小姐!公主殿下——死神王后!”杰维斯呼唤着,向前三步进了卧室。“她不在这儿!那儿,那边桌子上,她平时戴在胸前的钻石还在闪光呐。那儿——”他打个冷战——“还挂着她的斗篷,上头有一个死人绣上的诅咒。可是埃莉诺小姐在哪儿?” 一张放下华盖的大床上,缎子帐幔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低声的呻吟。杰维斯·赫尔威斯仔细一听,辨出这是女人的声音,在凄婉地抱怨渴得要命。他觉得认识这声音。 “喉咙——喉咙焦干啦。”那声音在咕哝着,“来点儿水!” “你是谁?”神经遭受打击的小伙子问,走过去一把拉开帐幔,“你这呻吟和哀求是偷了谁的声音?好像埃莉诺小姐还知道凡人的病灾似的?你这病恹恹的一堆,为何躺在我心上人的闺房里?” “哦,杰维斯·赫尔威斯,”这声音道——边说那身体边扭动,挣扎着要掩藏那张毁了容的面孔——“别再看你曾经看过的女人!上天的诅咒已打垮了我,因为我不肯把男人看作兄弟,女人看作姐妹。我把骄傲当成斗篷裹住自己,藐视人生俱来的同情心,所以自然才把我弄成这幅惨相,让人家来怜悯。你解心头恨啦——大家全解恨啦——上帝也解恨啦——因为我就是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呀!” 虽说是个疯子,生活已被摧毁糟践,但此时此刻,精神疾患造成的恶念,心底深藏的痛苦,以及遭到冷酷蔑视的爱情,一齐在杰维斯·赫尔威斯胸中苏醒过来。他颤抖地指着可怜的姑娘,爆发出一阵狂笑。卧房发出回声,床上的帐幔也跟着摇动。 “埃莉诺小姐又胜利啦!”他扯着嗓子大叫,“统统都是她的牺牲品!到底谁配做她最后的牺牲品呢?” 他那狂乱的脑筋又生出新的怪念头。一把扯下那条致命的斗篷,他冲出房间,冲出州府。那天晚上,大街上走过一支游行队伍,高擎着火把,中间抬着一个女人的模型,裹着一条华丽的绣花斗篷。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杰维斯·赫尔威斯。他昂首阔步,摇着那面象征瘟疫的红旗。行至州府对面,众人放火烧了那个模型。一阵狂风吹来,把灰烬吹得无影无踪。据说自那一刻起,天花就消声匿迹了,仿佛它的威力从开头到最后都与埃莉诺小姐那条斗篷有着神秘的关系。那位倒霉小姐的命运笼罩着不明不白的疑云。不过,有人认为,在州府的某个房间里,有时能模糊辨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躲进最黑暗的角落,用一领绣花斗篷捂住面孔。这个人,除了往昔不可一世的埃莉诺小姐还能是谁?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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