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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易卜生原著 胡星亮改写 故事发生在挪威首都奥斯陆。 海尔茂家舒服雅致。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版画,书橱里放满精装书籍,什锦架上摆着瓷器和小古玩,还有靠墙摆着的那架钢琴,尤其是那三个鲜花似活泼可爱的孩子,都通体显露出这个家庭的和穆、美满、幸福。 这是冬天,屋内炉子里生着火,暖融融的。明天就是圣诞节,女主人娜拉喜气洋洋的。她从街上买来圣诞树,给孩子们买来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当然,她也没忘记给自己买袋杏仁甜饼干,放在衣袋里随手拿点吃吃。她总是快活地笑着,嘴里哼着歌。 娜拉活泼可爱,热情美丽,被丈夫海尔茂称作“小鸟儿”、“小松鼠”。他们今年是头一回过圣诞节不用打饥荒,花钱可以松点儿;再说不久海尔茂就可以挣大钱,夫妻俩格外高兴。可海尔茂还是提醒妻子别乱花钱。 海尔茂在钱财上有个原则:不欠债,不借钱。他觉得一借钱一欠债,家庭生活马上就会不自由不美满。他们结婚时,海尔茂位置低薪水少,只好想办法额外多挣几个钱,起早熬夜地拼命干,结果劳累过度而得重病。后来遵从医嘱去意大利疗养一年,才完全康复。那次旅行共花费四万八千克罗纳。回来后,海尔茂找到个律师的职业,但因不肯收来历不明的钱,家庭仍不宽裕,娜拉也得做点编织、绣花之类的轻巧活计来补贴家用。现在好了,海尔茂就要当合资股份银行经理,往后的日子可以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了。他们要尽情地欢度这个圣诞节,今后的日子该有多快活! “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做我会唱歌的可爱的小鸟儿。”海尔茂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说。娜拉把头温柔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他们正沉浸在未来幸福的憧憬中,女佣人来报有位女客要见太太,并告诉海尔茂,阮克医生刚来,在书房。海尔茂进书房与大夫聊天去了。 “你是——”,娜拉看着走进来的那位穿着旅行服装的局促犹豫的太太,一时认不出是谁。当她认出这是以前的同学克立斯替纳,后来出嫁的林丹太太时,非常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打听她这几年的生活情形,诉说自己和海尔茂这几年的艰难经历,悲喜交集,感慨万端。 她问起林丹太太的婚姻:“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不爱你丈夫?既然不爱他,当初你为什么跟他结婚?”“那个时候我母亲还在,病在床上不能动,我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所以那时候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他。”林丹太太悲伤地说,“他当时很有钱。”但是她丈夫的事业靠不住,三年前去世后,事情便一败涂地,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她只得自己奋斗,开过小铺子,办过小学校,想尽办法凑合过日子。现在母亲已去世,两个弟弟都长大能自谋生计,苦日子也算出头了。但是卸去肩头的责任,她反而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虚。她才决定离开那个偏僻冷静的地方,来首都找个安定的工作。听说海尔茂交上好运,她很高兴。她想请他帮点忙。 娜拉满口答应,林丹太太很感动,拉着她的手说:“挪拉,你心肠真好,这么热心帮忙!像你这么个没有经历过什么艰苦的人,真是尤其难得。”她还把娜拉着作是当年那个顶会花钱的漂亮的女孩子。 “我?我没经历过——?”娜拉不喜欢别人说她不会做正经事,以为她没有什么烦恼。她告诉林丹太太:“你辛辛苦苦供养你母亲和弟弟那么多年,你觉得很得意是不是?我也做过一件又得意又高兴的大事情。”她对着林丹太太的耳朵说:“你别和别人说,我救过海尔茂的命。”原来当初她陪海尔茂去意大利疗养的花费,并不像她对丈夫和别人所说的那样,是从她父亲那里弄来的。那是娜拉想办法借来的。 “做妻子的不得她丈夫同意设法借钱?”林丹太太看着娜拉,“娜拉,这件事你是不是做得太鲁莽?” 娜拉不服气地说:“搭救丈夫的性命能说是鲁莽吗?”她告诉林丹太太,当初要是不瞒着海尔茂,他的命就保不住。当时连他自己病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让他知道,大夫只偷偷地跟娜拉说他的病很危险,得去南方过个冬才有救。家里没有钱,海尔茂又不愿出去借,娜拉只得瞒着她去办,而骗他说是她父亲给的。她父亲正好那期间去世,海尔茂因而不知道真情。她也始终没和丈夫说实话,海尔茂最恨向别人借钱。“再说”,她对林丹太太笑笑,“像海尔茂那样好胜、要面子的男子汉,要是知道是受我的恩惠,那得多惭愧,多难受呀!我们俩的感情就会冷淡,我们的美满快乐家庭就会改样子。怎么样?现在你还能说我什么事都不会办吗?”她讲给林丹太太听,为还那笔债她费尽心血到处拼凑,既不能让海尔茂过日子受委屈,也不能让孩子们太可怜,只得在自己身上省吃俭用;此外还用别的法子去弄钱。去年冬天弄到好些抄写工作,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抄到后半夜。虽然这样苦点累点,但心里很痛快。“现在好了”,娜拉兴奋地举起双臂,“大好的春光快来了,一片长空,万里碧云。那该多美呀!喔,活在世上过快活日子多快活!” 屋外门铃响。林丹太太见进来的是柯洛克斯泰,大吃一惊,急忙转过身躲到窗口去;娜拉见是他,也有点心慌。柯洛克斯泰说他是合资股份银行的小职员。听说海尔茂就要荣任经理;来找他办公事的。 柯洛克斯泰转身去书房。林丹太太告诉娜拉,这个人以前在她呆的那地方当过律师,做事不太体面;娜拉说只知他是单身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而神情却像有什么心思。阮克医生因为海尔茂有客就到这边来坐坐,他也说来者是个坏透的人,喜欢东抓抓西闻闻到处搜索别人道德上的毛病,找到对象就死盯着不放松。 娜拉仍在想柯洛克斯泰来找海尔茂究竟有什么事。她忽然拍着手低声笑起来,天真地认为他是来有求于丈夫的。她很快活;海尔茂打发走柯洛克斯泰,准备出门办事。娜拉代林丹太太请丈夫给找个工作,海尔茂热情答允,大家都很高兴。 等海尔茂、医生、林丹太太都走了,娜拉正兴致勃勃地和三个孩子捉迷藏玩,冷不防门口又出现柯洛克斯泰的面孔。娜拉又是一惊,慌张地说:“你要干什么?款子我今天没预备好。”柯洛克斯泰说暂时不是为这个。他问刚才那女人是不是林丹太太,是不是就要进银行做事?他来求娜拉帮助他保全在银行里的小位置,劝说海尔茂别开除他;他说自己以前和海尔茂是同学,知道他听女人的。“要是你说话的时候对我丈夫不尊敬,我就请你出去!”娜拉有点愤愤然,告诉柯洛克斯泰,等过几天海尔茂上任后,她很快就可以完全还清那笔债务,不用再怕他了。 柯洛克斯泰仍然耐着性子,但言语软中有硬,说必要时他会为银行的小位置跟人家拼命的。他说自己好些年前曾捅过点小乱子,事情虽没闹到法院去,但此后的路全被人家给堵住,后来就做起暗中借贷的事。可他现在想洗手不干了,因为儿子已经长大,为了他们的前途,他必须尽力恢复自己的名誉,好好爬上去,重新再做人。他说他在银行里的小位置是往上爬的第一步,但海尔茂却要开除他,叫他再跌到泥坑里去,他求娜拉给说个情。 娜拉说自己真是没有力量帮助他。柯洛克斯泰冷笑笑,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帮忙,可是我有法子硬逼你。”“你是不是要把借钱的事告诉我丈夫?”娜拉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不怕。她以为海尔茂要是知道这事情,最多只是惹出点烦恼,他会还清债务并跟这混蛋一刀两断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柯洛克斯泰。她有点得意地说:“因为那时候我丈夫会看出你这人有多坏,你的位置一定保不住。”河洛克斯泰只是笑笑。他又提起娜拉向他借钱的事,提到娜拉在借据上签的字,特别提到借方的保人即娜拉的父亲的签字。他说借据上娜拉父亲的签名是假的,更怪的是签名日期是在签名者死后的几天。 娜拉狠狠地瞪着柯洛克斯泰,承认那是她代签的。因为那时她父亲已病危,不能让他签字告诉他女婿的病很危险;而这边也不能取消出国旅行计划,那样丈夫就活不成。她不得不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做非常危险?”柯洛克斯泰冷冷地说,“老实告诉你,从前我犯的正是这种罪。它弄得我身败名裂,在社会上到处难站住脚。”他告诉娜拉,法律是不考虑动机的。只要他拿娜拉那张借据去法律诉告,按照法律,她就要受到惩办。“我不信!”娜拉满腔怨愤,“难道法律不许女儿想法子让病得快死的父亲少受些烦恼吗?难道法律不许老婆搭救丈夫的性命吗?”柯洛克斯泰还是那样阴阳着脸,说。“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得告诉你,要是有人再次把我推到阴沟里去,我可要拉你作个伴。”说完鞠个躬走了。 娜拉还呆呆地站在屋里。她安慰自己不会出事的,因为她干那件事是为了救丈夫。但柯洛克斯泰的恫吓毕竟是那么可怕,她心神不定,没兴趣再和孩子嬉玩,也没有兴致装饰圣诞树。 海尔茂回来了。他看见柯洛克斯泰从这里出去,猜想他是来求娜拉说情的。他叫妻子别和那种人说话,说柯洛克斯泰以前伪造过签字,品行极为恶劣。“犯罪的人只要肯公开认罪,甘心受罪,就可以恢复名誉。”海尔茂告诉妻子,“可是他没这样做。他使用狡猾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后来越发堕落不可挽救。”他不愿和这种人呆在一起工作。他还告诉娜拉,这种人干了亏心事就成天撒谎、做假、欺骗。“最可怕的是这种人在自己儿女身上发生的坏影响。因为在那种撒谎欺骗的环境里,家庭生活全部沾染上毒气。孩子们呼吸的空气里都有罪恶的细菌。” 娜拉从丈夫嘴里证实伪造签字就得受罚,就已心慌意乱;丈夫说这种罪恶将会影响儿女,更使她惊骇不已。 今天是圣诞节。娜拉仍然心事重重,一会儿疑心外面有人来,一会儿和保姆说她的孩子没有母亲将会怎么样;想拿起明天参加舞会的化装衣服整理一下,但实在耐不下心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掉了魂。 林丹太太来帮娜拉整理服装,她们又谈起娜拉借钱的事。娜拉说要想办法付清借款收回借据,就可以把那害人的东西撕成碎片,扔在火里烧掉。林丹太太从她的话里知道她心里有事瞒着,娜拉正想解释,被海尔茂进来打断。 等林丹太太进里屋去,娜拉又和海尔茂提起早晨提过的事,求他把柯洛克斯泰留在银行里。她说这个人在好几家最爱造谣的报馆里当通讯员,要是捣起乱来可没个完,那就会破坏家庭的甜蜜。她求丈夫别辞掉他。“正因为你帮他说好话,我更不能留着他。”海尔茂笑笑,“银行里都知道我要辞掉他。要是现在又留他,人家就会取笑我,说新经理让他老婆牵着鼻子走,说我心软意软棉花耳朵,这样,不久我就会受影响。”他说要辞掉柯洛克斯泰还有个原因:他俩以前是同学,并且还有点交情,现在柯洛克斯泰动不动就跟他套亲热,不管有人没人就随便叫他的小名,他受不了。娜拉笑他这是小心眼。这使海尔茂很恼火,立即叫信差给柯洛克斯泰送去辞退信,急得娜拉大叫:“亲爱的,赶紧把信收回来!现在还来得及。哦,亲爱的,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们,赶紧把信收回来!听见没有,亲爱的!赶快!你不知道那封信会给咱们惹出什么大祸来!” 可信差走远了。海尔茂去书房处理公文,娜拉还吓得呆在那里半天不作声。她知道柯洛克斯泰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自己得想个脱身的办法。 阮克医生又来串门。这个可怜的人患有脊髓痨,那是荒唐的父亲留给他的罪孽。这些天他感到死期快临近,神情优郁痛苦。他是海尔茂夫妇多年的好朋友,几乎每天都来这里坐坐。娜拉知道他有笔家产,期望他能出把力帮她度过难关。大夫说他非常高兴有这么个快活的机会,原来这可怜人心里也在默默地爱着娜拉。娜拉听到这些,既吃惊又伤心,责备他不该这样说,甚至连求他帮忙的事也不愿再提了,她不愿为这事而影响她和海尔茂的爱情。大夫见此益发痛苦,找海尔茂聊天去了。 柯洛克斯泰从后楼梯进来,娜拉小心关好门不让海尔茂听见。他已收到辞退信,又是来逼娜拉的。他问娜拉这几天里是否有办法凑出钱还清剩下的债务;他更恶狠狠地瞪着娜拉,咬着牙说:“即使你有法子,不论你给我多少钱,现在我也不肯把借据交还你了。”他说他身上就带着封信,是给海尔茂的。娜拉赶忙求他别把信给海尔茂看。她说要多少钱都好说,她去想办法。柯洛克斯泰说他现在不想要钱。“告诉你吧,我想恢复我的社会地位。我想在上爬,你丈夫一定得给我帮忙。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一件坏事都没干。虽然日子苦得很,可是我耐着性子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我又被人一脚踢下来,我决不甘休!我一定要回到银行去,而且位置要比从前高,你丈夫必须给我添个特别位置。”听娜拉说海尔茂不会答应,他得意地笑笑说:“他会答应的,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敢不答应。等我做了你丈夫的同事,你瞧着吧,用不了一年工夫,我就是经理离不开的好帮手。那时候合资股份银行真正的经理是我柯洛克斯泰,而不是海尔茂!”“不会有这种事”,娜拉平静地说,“我不会让它发生的。”柯洛克斯泰看出她的心思,劝她不要有什么轻生的傻念头。“再说,那又有什么用?到那时候你丈夫还是在我手心里,因为你的名誉还在我手里。”看见娜拉惊慌的神情,他得意地扬长而去。 娜拉连忙跑到门口注视着外面,听到有信扔到信箱里的声音,她痛苦地大叫:“完了!一切都完了!” 林丹太太整理好衣服来叫娜拉试试。娜拉拉住她,指给她看玻璃信箱里的那封信,把真情告诉了她。“将来你要给我作证人。”她满脸严肃地说,“要是我精神错乱了,或者是我出了别的什么事而不能在这里,将来如果海尔茂要是把全部责任、全部罪名拉到他自己身上去,你要给我证明那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别人完全不知道。你千万要记着。”林丹太太不明白娜拉说的是什么,但她要去找柯洛克斯泰谈谈。她说从前有个时期她与柯洛克斯泰有交往,那时她叫他做什么他都肯的。她叫娜拉想办法缠住海尔茂别让他去开信箱,她自己去想办法叫柯洛克斯泰找个托辞把信原封不动地要回去。 娜拉就在家里缠住海尔茂弹钢琴,帮他温习明晚舞会要跳的舞。娜拉跳得越来越疯狂,头发松开披散在肩膀上。她要海尔茂今明两天只许想她的事,别的什么都不许做,等明晚开完舞会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今晚还要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海尔茂和阮克大夫都担心她会出事,只好依着她。 林丹太太回来,告诉娜拉说柯洛克斯泰出门去了,得明晚再回来;并告诉娜拉,她已约好柯洛克斯泰明晚来这里谈谈。娜拉看看表,心想:“现在是五点。到半夜还有七个钟头。到明天半夜再加上二十四个钟头。那时舞会已结束。二十四加七?还可以活三十一个钟头。” 第二天晚上。海尔茂夫妇正在楼上朋友家跳舞;林丹太太在娜拉家客厅里等柯洛克斯泰。 柯洛克斯泰来了,但他不愿和她多谈。“有什么可谈的?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更好的机会就扔掉原来的情人。”原来他俩曾经是恋人。听到林丹太太的解释和懊悔的神情,他的悲愤情绪稍微和缓了点,伤心地说:“自从你把我扔下后,我就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林丹太太说自己也是这样。她这时才知道自己进银行顶的就是柯洛克斯泰的缺。但她不打算把位置还给他,她也得工作。她告诉柯洛克斯泰:“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工作是我一生唯一的最大的乐趣。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她进城来是想和他一起过日子。她需要他,她知道他也需要自己。其他的她不在乎。看着柯洛克斯泰的眼睛,她说:“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柯洛克斯泰激动得紧紧抓住她的手,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克立斯替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样。哦——”这时他想起自己对付海尔茂夫妇的手段,恨不能取消这件事。林丹太太也赞同他把信要回来,但稍后又改变主意。她告诉柯洛克斯泰,昨天她约他来谈谈,确实是要想法叫他取回那封信,但从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里,她在这里看见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才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露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能再那样躲躲闪闪,鬼鬼祟祟。”趁着舞会还没散,柯洛克斯泰先出去,在街上等林丹太太,然后再送她回家。 娜拉硬被海尔茂从楼上拉下来。海尔茂讲究艺术效果,等她跳完意大利特兰特拉土风舞赢得满堂掌声,就道过谢把她拉回来了。可是娜拉挣扎着还要上去,哪怕是再跳一分钟也行。海尔茂不答应。趁海尔茂进里间换衣服,娜拉急忙问林丹太太与何洛克斯泰谈得怎么样。林丹太太要她把这件事告诉海尔茂。“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她说。 海尔茂换好衣服出来,林丹太太和他们再见。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海尔茂看着漂亮迷人的妻子,亲热得就跟新婚似的,“小鸟儿”、“小宝贝”的叫个不停。可是娜拉今晚却提不起兴致,有点心烦意乱。 有人敲大门,是阮克大夫。海尔茂讨厌他这时候来打扰他的甜蜜。大夫今晚在舞会上显得特别兴奋,喝了很多香槟酒。今天白天他已确诊将死无疑,他要尽量享受生活的快乐。舞会散了,他又来到这个亲热的老地方,是向老朋友,尤其是她心里爱着的娜拉道最后的再见的。娜拉这时已有自杀的意思,同病相怜,对他格外亲热。 等大夫走后,海尔茂就去开信箱,娜拉非常紧张。最上面的是大夫刚丢进去的两张名片,名宇上面划个黑十字。娜拉知道这是大夫昨晚说过的,他这是跟朋友们告别,以后就关着门在家里等死。“一个人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你说对不对?”娜拉若有所思。 海尔茂没有领会这话的含意,他在想好朋友的死。他说那对大夫是个解脱;对他们也未必不是好事,虽然失去个绝好的朋友,但剩下他们夫妻俩可以靠得更紧。海尔茂亲热地搂着妻子,温柔地说:“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极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海尔茂的爱情更坚定娜拉自杀的决心。等丈夫进书房去看信,她就哑着嗓子痛苦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哦,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边说边朝门厅跑出去。 正在这时,海尔茂拿着那封信猛然推开门大叫她的名字,问她可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娜拉边说知道边挣扎着要跑出去。海尔茂拉住她,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有这件事?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冷静地点点头说:“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她要海尔茂别拦她,让她走,“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谁知海尔茂却骂她是花言巧语装腔作势。“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他狠狠地瞪着娜拉,“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也睁大眼睛盯着他,冷静地点点头。她现在是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还在那里走来走去,愤愤地说:“嘿!好像一场恶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我这么爱你,你竟这样报复我!”他不准娜拉说话,骂娜拉葬送了他的前途和幸福,让他被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任其摆布;他骂娜拉是个下贱女人,就是去死也没用,那坏蛋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还会怀疑这事是他撺掇她干的,照样会毁害他的名誉和一切。 娜拉冷冷地看着他发怒。海尔茂骂够了,才想起得商量个办法先稳住柯洛克斯泰,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至于娜拉,他说:“表面上咱们照样过日子;你还得住在这里,但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今后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样挽救、遮盖、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 门铃响!女佣送来一封信,是给娜拉的。海尔茂一把抢过来,恐慌地拆开。看了几行,他快活得叫起来:“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原来是柯洛克斯泰送还借据,并请娜拉原谅。海尔茂把信和借据都撕碎丢进火炉里,说他已经宽恕娜拉;他叫娜拉别害怕,他可以爱护他,教导他;他说丈夫宽恕妻子后,妻子就越发是丈夫的私有财产,并且变成丈夫的孩子似的受到疼爱。他对娜拉说:“别着急,可怜的小宝贝,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有我作主,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娜拉沉默不言。换掉跳舞的服装,她才严肃地叫海尔茂坐下谈谈。她说结婚八年,他们俩从没正经说过话,海尔茂的爱她只是拿她当消遣;她说她从前在家是泥娃娃孩子,嫁过来后又变成泥娃娃老婆,丈夫爱什么自己爱什么或假装爱什么,丈夫从来不和她谈正经事,自己也靠给丈夫逗乐过日子;她说自己这样确实不配教育孩子,她得先自己教育自己,她要离开海尔茂。她对海尔茂说:“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她要马上就走,先去林丹太太那里过夜,明天就回家乡找点事情做。 海尔茂不许她走,说她这是荒唐、发疯,竟会扔下对丈夫和儿女的神圣责任不管。“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娜拉对海尔茂说,“我是妻子,是母亲,但我首先是一个人——至少我要做一个人。我知道你说的是大多数人赞成的,并且书本上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今后我不能一味相信这些。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已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海尔茂用宗教信仰责备她,她说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以后她要仔细想想牧师说的究竟对不对,对她合用不合用;她说还有国家的法律,跟她的想法也不一样,她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海尔茂说她这是不了解社会,娜拉认真地说:“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海尔茂不能说服妻子,就摊出最后一张王牌,说:“你这样做,那是你不爱我了?”见娜拉肯定地点点头,他痛苦地问:“究竟为什么使你不爱我呢?”“就因为今晚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等人。”她说她原以为大祸临头时,海尔茂会面对柯洛克斯泰的恫吓毫无畏惧,并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上;她说她既盼望又怕发生这种奇迹,但她是不会让海尔茂担当罪名的,她已准备自杀—— 海尔茂没等娜拉说完就大声地说:“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娜拉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她说这件事使她清醒了,觉得自己是跟一个生人同居八年生了三个孩子,她想起来真难受,恨自己没出息。她说现在她不愿和他再做夫妻,马上就走,孩子有保姆带着她放心;她要回结婚戒指,说她这样走出去就算是全部解除了夫妻双方的义务,两人都有绝对的自由,她说她会时常想到海尔茂,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但叫他千万别写信,更不要寄东西,她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很伤心,他不愿和娜拉分手。见百般恳求都无用,他低哑着嗓子问:“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咱们俩都改变到——哦,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可海尔茂说他相信,催她说下去。娜拉看着他,说:“改变到咱们在一块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 海尔茂双手蒙着脸倒在椅子里,痛苦地喊着娜拉的名字。不一会。他缓缓地站起身,四面望望,人走屋空,分外凄凉。他看看自己,苦笑着说:“啊!奇迹中的奇迹——” 这时,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说明】 易卜生(1828——1906),挪威人,世界近代社会问题剧的始祖和最著名的作家,商人家庭出身。一生共写剧本26部。《觊觎王位的人》、《厄斯特洛的英格夫人》等早期剧作,大多以历史题材表现爱国主义思想,浪漫色彩浓郁;中期创作就有意识地揭示当时的各种社会问题,有《培尔·金特》、《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国民公敌》等剧作。代表作《玩偶之家》(1879)通过娜拉形象的塑造,提出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伦理和妇女地位等社会问题,对现实的批判深刻有力。晚期的《野鸭》、《罗斯莫庄》、《海上夫人》、《咱们死人再生时》等剧作转向心理描写和精神分析,象征主义色彩浓厚。其剧作以鲜明的主题、生动的情节、严谨的结构、优美的语言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对世界近现代戏剧的发展有广泛、深刻的影响。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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