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简直让她难以置信,他们已经在三海妖的这个岛子上生活和工作了5周零6天,这是明早离开前的最后一夜。
  克莱尔·海登赤着脚但仍然穿着她的薄棉连衣裙,跪坐在她的草房前屋里,背朝着吊灯以便看得更清楚,试图继续读她的哈克路依的袖珍本《航行》。
  没有用,她的眼睛和思想跑开了,一本十六世纪的英格兰旅行和探险的文集离她今晚的需要太远了。她捡起书本如其说是为了增长知识还不如说是催眠,可它并不起作用。她的思想宁愿自己去进行暂时航行,驶过今天,本周,以及马克去世后的将近3周。她并不瞌睡,把小书放到了膝盖上。
  点燃香烟,克莱尔回想着几个小时前她拒绝同婆母一起吃饭,共同度过海妖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有没有错。她的借口是她需要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奥利·拉斯马森船长和理查德·哈培在早晨7、8点钟会到达场地上。全队人员接到命令把他们的行李准备好,土人们将把它们搬到远处海滩。实际上,克莱尔回绝婆母的邀请并非因为要整装,而是因为在最后的夜晚她想独处,这样会更舒服些。
  她知道,她的同事和朋友们已经举行了一次会餐。他们看起来像是士兵在集合,在回到美国前集结待命。克莱尔自己做了饭,是当地口味的,独自吃完了,她还没收拾一件东西。
  说真的,没有多少可收拾的,所以这个任务并不艰巨。马克死后几天,她和莫德两人果断地擦干眼泪,已经从他的影响,他的衬衫、裤子、短裤、短袜、鞋、书、雪茄、威士忌、领带和所有文明男子的其它物品中走了出来。莫德要求保留几件物品,优秀大学生联谊会的钥匙、镀金手表和一本注解的马林诺夫斯基的《野蛮社会里的犯罪和习俗》,以提醒她,她和艾德莱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克莱尔答应了她的每个要求,她自己什么也没保存,因为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丈夫。这时令她伤心的只是当她试图理解这个老太太的感觉以及选出这几样东西会是多么艰难。
  当清理完马克的生前财产后,最令克莱尔心碎的时刻是看到婆母一脸惊奇,口里喃喃地说,“可他的笔记,他的笔记在哪儿?”
  在马克的行李中没有任何他的工作的成果,每一本空白的记事本和笔记本都向她们两人明白显示,他从来没有工作过。不但他的行李和外套中没有他在三海妖期间所做的任何记录,而且考特尼送回来的背包中也没有丁点儿。即使莫尔图利带回来给他们的那捆东西中也没有证实他是位实地考察人类学家的任何证据,有的却是莫德自己工作笔记的复写件,是克莱尔留下来存档被马克偷走的。其中,雷克斯·加里蒂给马克的信证明马克给他写过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证据证实马克在海妖岛上除了策划阴谋外还做过任何一件事情。是这种可怕的空白,最深刻地刺痛了莫德,使克莱尔看到她的伤心而难过。
  这是最不幸的。莫德没有保留的儿子的其它物品都被捆在一起,在拉斯马森再次来访时给了他。经克莱尔允许,船长按要求把马克的那点财产在塔希提卖了,用这笔钱为特呼拉的亲属买了些炊事用具,为维尤里的诊所买了些药品。
  今晚,那次清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那么模糊,与眼下好像没有任何联系。克莱尔的手表告诉她已经10点一刻了。莫德和其他人现在大概已经结束告别宴会,回来收拾行装了,心里充满了所有旅行者在就要离开异国他乡,回到他们更舒适的熟悉的家和不安宁的生活老路上的前夜的那种欣喜的伤感。克莱尔审视了自己对离去的感情。她感到既不欣喜也不伤悲。她好像在某个没有空气的地带,没有什么感情能使她感动。
  在她的近来生活中,自从来到这儿一切都变了,然而又一切都没变。显然,她应该有一个寡妇的感觉,因为寡妇们都有所感觉,感到她生命的某个重要部分被拿走了,被夺走了,被收回去了,使她成了残废。别人就是这样来感觉她的,但她自己却不是这样来感觉自己。她机械地接受着别人吊慰,让那些认为她悲伤而安慰她的人满意,但她有一种造假和欺骗的感觉,因为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当然,莫德知道,可能考特尼也知道,尽管他可能还不相信她。但是,她不是在马克离她而去时就告诉考特尼她是前海登夫人了吗?
  她一直是前海登夫人,从新婚蜜月直到结束。如果要她写写前马克·海登的秘闻轶事,她的作品会像马克自己的工作记录一样一片空白。她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只了解他难以亲近这一缺陷。马克不可能信赖别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既无恨也无爱。即使他们结合的明显部分,肉体部分,也是摆设。几周前,为了入睡,她在脑子里作了个催眠游戏。她试图回想并计算一下两年间他们的同房次数。数到18次就再也记不起来了。也许还会多几次,但她记不得了,也记不得他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她在那栋屋子里总是个受压抑的客人。
  如果别人知道了全部事实会说什么,不是莫德或考特尼,也不是有着精神分析医生那种理解力的雷切尔,而是在这儿和家乡的其他人会说什么?如果他们知道她对他终于离开她的生活感到高兴又会说什么呢?
  从头脑里驱除这种感情,或者只让它深埋心底,激发了她的另一面,就是顺从情感和世俗。啊,她并没有要马克用这种可怕的方式走出她的生活。老天在上,她不可能希望他或世上的任何人死去。但他逝去的这个事实,且不管方式如何,确是一种宽慰。他死前那几周对她的虐待几乎是难以忍受。想到这儿,她可以为自己的无情找到原因。他曾辱骂过她,伤害过她,利用她的软弱和胆小玩刻薄的游戏。还有其它所有庸俗的把戏,同猪猡加里蒂搞阴谋,同特呼拉密谋,准备跑掉而让她成为一个可怜的傻瓜,她不会忘掉这些。因为他已经自杀,没有跑成,因为他死了,由此,根据她的社会的准则,就足够宽恕他的那些可怕的恶行了。通过意外死亡,他已经洗刷了自己,却把她置于了寡妇的地位。鬼魂可以对话,她这样想,创伤无法愈合,年华无法挽回。他的一死治不好她的百般创伤。对恶鬼就得虚伪一些,再见,走得好,马克,你这个可怜的病态杂种。
  在海妖岛上的最后几周,她要求独处,她的愿望得到了尊重,可人们尊重她的愿望的原因是不同的。每个人,或许连本应更清楚一些的汤姆·考特尼,都认为她需要一段哀悼的时间。她要求独处其实只是因为她想松弛一下马克给她生活带来的紧张。炼狱式的折磨已经结束,她需要假期。
  她继续漫想着马克。即便马克葬身水底以后,克莱尔相当坚强地记录下莫德给大众媒体和人类学期刊的词藻考究的讣告。共有十几封信,其中包括给雷纳学院的教职员和莫德在全国各地的同行朋友。每个重要人物都已周知。马克在实地考察中的最有价值的工作中偶然和悲惨地倒下了。令克莱尔感兴趣的是所有这些正式的讣告和非正式的信函竟然都集中到了莫德现在正在秘密进行的实地考察和莫德同艾德莱过去做过的事情上来。连他的死亡也要同他的强大的合作者共同利用,马克会是多么痛苦。
  拉斯马森已经把消息带了出去,带回了唁电和报刊上的讣告。并且,在一篇电头注明帕皮提的文章中,雷克斯·加里蒂为美国最有希望的年轻人类学家、他的亲密朋友的突然逝世而悲伤。在同一篇文章中,加里蒂宣布,他在塔希提的短假结束后,就离开去特立尼达,从那儿去英属西印度群岛的多巴哥小岛,据传说鲁宾逊·克鲁索在那儿沉船的。加里蒂是受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派遣在28天内体验克鲁索28年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向他的广大追随者发誓,将忠实地扮演海难余生的角色,除了食品、甜酒、木匠工具箱、手枪和火药等克鲁索也有过的东西,不再多带什么物品了。
  公开表演之后,克莱尔继续记录莫德关于海妖岛的口授笔记和她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和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冗长报告。枯燥的速记工作消磨了时光,克莱尔再没走远过,只有一次斗胆走出莫德的办公室或者说她自己的草房。她是去参加特呼拉的火葬礼,并且在特呼拉的亲友旁流了泪,因为这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并非思想上的毛病,只是来自外部的腐蚀,就像早期法国殖民者带给岛民的古老瘟疫一样,给这个年轻的生命带来了末日。
  克莱尔几乎天天见到汤姆·考特尼,但在她看来,都是公开场合。同记忆中马克的阴暗病态形成生动对比的是考特尼的鲜明的力量和善良。她无法向自己解释她对考特尼的真正感觉如何,只是感到他的到来,不管时间有多短暂,都使她感到慰藉和自信。每当他离开后,她总是有种被遗弃感。这有些奇怪,因为自从马克去世,考特尼一直非常友善,可在同她的关系上似乎更加非个人化了。她不能像先前那样直接同他接触,听他的意见,或引起他的注意。她从来没能单独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显得更遥远,难道他是在遵守那种尊敬寡妇的讨厌教条吗?是他对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兴趣减少了吗?或者是现在,当她孤身一人时,他害怕她需要有人作伴?
  整个这一周,考特尼之谜在缠绕着她。有好几次,她决定到他那儿去,直接到他的单身汉草房去,同他面对面坐下来,告诉他她对马克及他们的婚姻的感受,对自己的感受,她是怎么过来的,前途会怎样,以及为应付世俗而装出的假象。他们会推心置腹,彻底结束装假。然而,她不能这样做。她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跑到男人那儿去,才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把他们召来,或直接前去。对克莱尔来说,这种进攻性行动是难以想象的,除非她经过充分考虑。
  克莱尔坐在明亮的灯前,书放在膝盖上,三支香烟已经抽完,这时意识到在思想漫游中已经过了1个小时。她必须现实一些,想想将来。明天就到塔希提,后天就到加利福尼亚。钱上近期还没有什么问题,马克几乎没有入什么寿命保险,因为他对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都很少感兴趣,不过因为他一直财政上很困窘竟没忘了保证生活入保险。他有一份保险,所以便有了足够她活一年用的钱。
  莫德基于对她的海妖岛的报告将带来的结果信心越来越足,曾邀请克莱尔,如果事情如愿,就到华盛顿特区同她住到一起,可克莱尔一直含糊其词,但心里已经决定,她不想继续充当莫德的秘书和被监护人。克莱尔决定,到那时,她将回到圣巴巴拉家中,先不作什么计划,静观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生活会对她做些什么。最后,她将在洛杉矶找个住处,找份工作(那儿有许多朋友),将重温青春旧梦,学着做一个单身妇女,参加这参加那,决定约会,永远如此,该死。
  有一天,在不同的心境下,她曾考虑留到三海妖,看一下会有什么效果。如果不起作用,拉斯马森总是可以搭救她的。但是,这样没有意义,绝对不会有意义。对平凡的她来说,这太戏剧化了。她对这种变化缺乏勇气。啊,如果汤姆·考特尼提出这种建议,她幻想她也许会答应,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自己是什么意思,留下来看看后果会是什么。他没有提出,所以她把这个幻想抛到了脑后。
  她对自己说,再抽支香烟,然后,一边从卷烟盒中抽着烟,从而也在吸收着在三海妖生活中的各种记忆。她出生和成长在一种如此不同的文化中,她可以从这个岛子带回去的对她有益的东西很少。她最欣赏的东西正是她曾在其中成长的环境所极不能接受的东西。然而,这儿的人们,他们的风俗,却实践了她所抱有的某些秘密信仰,这是好的。他们的行为已经使她进行了更多的内心反省,对她以前过的并且马上又得回去过的生活的反省。除了一件损失外,确是不虚此行。
  她的手表不停地走着,越来越接近明天了。明天的准时到达和不可避免使她今晚头一次感到不安。她不想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子上的舒适和自由。几乎一夜之间,她将被抛进虚情假义的紧张之中和做寡妇的可怕境地,而在这儿这种必要性就少得多。离开一个比行将回去的家更有家味的地方是多么可怕啊!然而,在不必装假之上和之外,她真真正正怀念海妖岛的会是什么呢?她没有同任何一位土人亲近过。那么,是什么呢?在她的这间屋子里,没有人在周围,没有打扰,没有窥视,绝对独处,她可以面对自己,面对事实。于是,她最终可以承认,她将怀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汤姆·考特尼。
  对他的这份友情,她心里明白,他却不知道,这使她心焦。她熄灭香烟,呆呆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部肌肉,走进后屋换上睡衣,在收拾行李前睡一觉。
  她慢慢地脱着衣服,发觉他又进入了她的脑海。她原谅了他。汤姆·考特尼的什么东西使她不愿离开他?她怎么能怀念一个从他近来的言行中看不出在她一旦离开后会怀念她的迹象的人呢?
  在她套上皱了的白色尼龙睡袍时,最后那个问题还在纠缠着她。他今晚能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好了,然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离开了。如果她不是现在的她,并且有脸……
  他的藤门上的轻轻叩击声,在黑夜和白昼之间的寂静中似乎格外清脆。
  门几乎立即被打开了,他们两人对站着,他在门里,她在门外,都感到吃惊。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像一个白色土人,仅穿着囊袋,她意识到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私下肯定是这个样子,外出穿的衬衫和裤子是对文明之队的让步。她把宽松的粉红罩衣拉得更紧一些,裹住她的睡袍,站在那儿,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做。或她该说什么。
  “克莱尔,”他说。
  “我搅醒你了,汤姆?抱歉,这很荒唐,肯定是午夜后很长时间了。”
  “我没睡,”他说。“我在黑暗中躺着想事情——呃,对,在想你的——”
  “是吗?”
  “进来,进来,”他说,意识到他穿着的样子,又迅速地说,“嘿,等一下,我换换衣服——”
  “别像孩子,”她说,“因为我也不是孩子了。”她从他面前走进房问。
  他关上门,走向竹烛台。“我点上灯。”
  “不,汤姆,不要,就这样,这样说话更随便,从窗子进来的月光足够了。”
  她已经坐到了露兜树叶草垫子上了。他走近她,没等她看清他的面孔,便坐到了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
  “我以前从没去找过一个男人,”她说。“我应当先送给你一只节日贝壳。这儿是三海妖,不是吗?”
  “你来我很高兴,”他说。“昨晚,今晚我多次想去找你,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更困难。”
  “为什么,汤姆?这是我有勇气来——来这儿的原因。不弄清你的情况,我明天无法离开,从你这儿消失。我们如此友好地度过了一段时光,这对我很重要。你不知道有多重要,可马克死后,你突然不是那样了。为什么?是尊重寡妇吗?”
  “是又不是。不是你所认为的原因,我害怕单独同你在一起,就这个,真的。”
  “害怕?为什么?”
  “因为一夜之间你就有可能了。以前,你不可能,可突然之间你可能了,因此我怕我可能对你说什么或做什么。我对你有着强烈的感情,从你到达的那天就有了,但我不得不掩饰起来。后来,转眼之间,我意识到可以向你表达。同时,我又意识到我不清楚你对我的感情会有何种感觉。我在像一个白痴那样说话,可我的意思是——以前,有丈夫这个盾牌,你可以对我显示兴趣。而不怕啥。没了防护,你也许就没有这种兴趣了。如果我闯进——”
  “汤姆,”她温柔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感谢你使我来到这儿同你在一起而不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为之脸红。”
  “克莱尔,我说这一切并非想——使你宽慰。我是在用一种4、5年前不可能说出的方式向一个女人说话。事实上,是我应该感谢你,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
  “你使我长大了,而你从没觉察到。我在海妖岛上4年使我成为一个男子。我认识你使我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直到今天,我一直想无限期地在这儿呆下去。仍是老原因。这是一种舒适、随意和享受的生活。你可以不用脑筋,而依然可以生活。你在这个小池塘里还很重要。在这种情况下要回家就越来越困难了。如果回了老家,你就会失去重要性,就会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你不得不为新的重要性而努力工作。你不得不用脑筋,而不是单凭体力生活,你不得不穿上紧身的进步之衣,跟着钟表走,跟着法律走,跟着用文明包装起来的世俗走,并且还有各种不许做。但是,今天我改变了主意。我去问莫德我是否可以在早晨同你们大家一起回到塔希提和美国。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克莱尔。”
  克莱尔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抓住罩衣的下摆,浑身有一种无力和温暖的感觉。“你为什么离开这儿,汤姆?”
  “两个原因。原因一:我已经长大,我肯定我能够把握外面的世界。克莱尔,近些年我是在躲避,躲避生活。是你的到来你引发的思想,使我意识到我的自我放还是虚妄的幸福,同你所代表的东西相比浅薄、空洞、盲目。看到你,也许还有某个别的人,使我难以安心,深感不足,甚至为自己惭愧。这就是在我认识到我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永远也不会解决的时候,认识到只有在你们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才能解决问题。”
  他停了停,避开她的目光,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接着又抬眼看着她。“我——我不想就回归到一种绝大多数男人都认为很自然的生活中作长篇大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充分认识到,在老家不会像这儿这样舒适和浪漫,在美国生存会更加艰辛和麻烦,但是,我已经开始相信,我既然生在这个世界上,生在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就得在那儿过日子,面对现实,做一个男人必须做的事情。可我没有这样,在生活艰辛的时候,我一走了之。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是千万人中的一分子。每个男人都有自己逃跑的方法。有的在他们内心逃避,有的像我这样见诸行动。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一场战争、一份使人醒悟的工作,于是我就真正逃跑了。我认为在这儿的4年解放了我,确实如此,然而,只是局部的。总的看,我是一个懦夫。成熟的男人不逃跑,留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平凡世界里,他应该是一个显示出一种英雄气概的人。那是真正的应该歌颂的英雄主义,直面碌碌的生活,敢于面对平凡的工作、婚姻和生儿育女,并且还能把它变成美好的事情。神秘岛上的欢乐、椰子树和黑黝黝的女郎都属于梦想。如果家乡的生活不如这个梦想,那么,改善家乡的生活,使之更好,这正是一个男人的职责,要在他的家中、邻里、社区和国家中为之奋斗。重要的是在你自己的战场上同生活面对面地较量,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这就是我要回去的原因。”
  他停下来,等着,但克莱尔什么也没说。
  “克莱尔,”他说,“你还没问我回去的第二个原因。”
  她没说话。
  “是为了你,克莱尔,我爱上你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我要靠近你,你到那儿我就到那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她能够听到自己在黑影里的呼吸声,她被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吓呆了。“汤姆——你真——你真是这样想?”
  “比我用千言万语表达还要真。我太爱你了,以至于无法确切地思想和表达。自从你来到这儿我就想你,今晚我一直在想你,我要你在我今后的一生中都属于我。这——这是我能说出来的所有的话语——并且这也是直到现在我一直不敢说又想说的话。”
  她发现自己已经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汤姆,你为什么会想到我今晚来这儿?”
  “克莱尔——”
  “我也想你,我需要你,我今晚需要你,只要我们两人活在世上,今后的日日夜夜我都需要你。我从未——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她已经进入他的怀抱,把头埋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
  “也许对我来说现在承认这些是不合适的。”
  “人类对爱情的感觉永远是对的。”
  “那么,这就是我的感觉,汤姆。永远爱我。爱我,永不停止。”
  最后一天早晨8点,一股凉爽的风轻拂着三海妖村庄上方的棕榈叶。
  莫德·海登停下对磁带录音机的口述,从桌子后面通过她草房开着的前门,观察着场地上早晨的最初活动。年轻的土著男子,有4、5个人,在向溪流岸边搬运箱子柜子。
  莫德的目光离开场地,停在手中的银色麦克风上。刚才半个小时,她录下了她的关于海妖岛的记录的剩余部分。今天早晨和6个周的早晨所录下的东西是重要的和非凡的,她知道她可以使之发挥的作用及其在她的同行和全国中产生的影响。自从她沉浸到悲痛中以来——那个可怕的星期,她曾两次控制不住自己而暗暗啜泣——她头一次感到,如果说自己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至少是有了希望。眼睛周围的肿胀消失了,胸口的刀刺感觉没有了,她从骨子里感觉到自己成就感的治愈力量。她默默地感谢他们所有的人,伊斯特岱、拉斯马森、考特尼、鲍迪、还有远逝的丹尼尔·赖特阁下,使她功成名遂。工作不再是一种谋生手段,一种空虚的东西。工作现在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生命的意义。
  几乎没有时间了,她看了看屋子里的包裹,眼睛又一次落到手中的麦克风上,还有什么要录的呢?
  一段最后总结不能省略。她的食指按下机身上录音键,磁带开始转动。
  她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起来。
  “还有个想法。三海妖上的爱情和婚姻实践,通过我的直接观察,绝大部分同我所知道的世上任何别的制度都大相径庭。对这些土人,通过学校教育,那么多代的调整,这种实践看起来很完美。然而,我确信这种完美的模式不能嫁接到西方我们自己的社会。我们是一个竞争和不安的社会的继承者,这个社会有利也有弊,我们必须在我们的感情方式范围内生活。我在三海妖上见到的成功实施的东西,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或现代世界的任何地方也许不会奏效。但是我认为,我认为:我们可以向海妖岛这样的社会学习;我们能学到一点点;我们不能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但可以从那儿学习。”
  她让磁带空跑了一会儿,然后按下标有“停”的按钮。
  她觉得,还需要加点别的,需要充分表达一下参加这次往往地艰难和令人不安的实地考察的社会人类学者和同事们所作的所有探索。当她想到他们工作的价值,他们为搜集原始材料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各自经历的一切,他们做出的牺牲,她想起了她自己敬慕的一个人所做的一个声明。
  她弯下腰,打开了她的书包,查看了几本书,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本。她右手仍然握着麦克风,打开了罗伯特·洛伊的《原始社会》,翻到简介上,往后翻了十几页,找到了那个声明。
  她在这次旅行中最后一次按下了录音键,注视着磁带的走动,对着麦克风慢慢地读着洛伊的文章。
  “原始社会的知识有着教育价值,甚至应当向那些对文化史进程没有多大兴趣的人推荐学习。我们所有人都出生在一套传统制度和社会习俗中,接受这套东西不仅仅是出于自然,而且是作为对社会需要的唯一可以理解的反应,在外国人那里任何背离我们标准的东西,都被我们有偏见的观点打上了下等的印记。针对这种妄自尊大,最好的解毒剂是对异国文明的系统学习……我们应当把我们已接受的这套观点和习俗仅仅看作无数可能存在的形体中的一种;我们有勇气按照新的愿望去修造它。”
  一丝微笑挂在莫德的大脸上。最后,她按键停下磁带,知道所有该说的和该做的都结束了。
  把书放回包中,用金属盖盖上袖珍磁带录音机,她朝着开着的门外看去,行李已经堆得高高的了,卡普维茨一家在那儿,还有哈里特和奥维尔,雷切尔和丽莎。她能看到克莱尔和汤姆·考特尼在一起,正穿过场地向其他人走来。
  拉斯马森船长和伊斯特岱教授走来了,向大家,向正在聚拢的土人打招呼,现在两人转向她的草房,来请她了。
  人们悲喜交集,无论如何到了该走的时间了。
  她双手按住桌子,从椅子上抬起她的躯体。她又检查了一下录音机的盖子是否盖好,四周环视了一下是否有任何落下的纸张。没有了,她准备就绪了。
  在等待中,她在想她是否会回到三海妖来,是否外面那些人中有人会回来。她想,如果他们想回来,拉斯马森和考特尼不再在这儿了,谁还会把他带到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三海妖,她对自己说,是马克的伊甸园复活的永久梦乡。当世界从她这儿听说它时,世界会相信它吗,即便相信它的存在,又会找到它吗?接着她想,世界用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它,如果能找到,如果能找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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