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丽莎,亲爱的,”廷娜激动地说,“我不想占用你那怕一小会儿时间,但我刚听说在帕萨迪纳出现的惊人奇迹。一位瑞士医生,是位整形外科医生,开了个门头,女孩们一片赞扬,绝对一片赞扬。他的价格是贵了些,相当贵,但她们都说值得。在苏黎世发明的一种新方法,它既快又绝对不太显眼。一个疗程保准你没了松弛的下巴和脖子,没了眼袋,如果你还想为你的胸部,亲爱的。”
  “你怎么想到我会去整眼睛?”丽莎冷淡地说。
  “怎么了,亲爱的,我刚好想到——怎么了,人人都在谈论他——怎么了,我想当一个倒了我们这个年纪——”
  丽莎差一点冲口而出:我们这个年纪,什么我们这个年纪,你只是意味着你的年纪,你这个扫帚星。但她只是说,“谢谢,廷纳。如果我需要去的时候,我将向你请教。现在请原谅,我不得不走开了。”
  她伸手开了干发器,廷纳的声音被干发器的嗡嗡声湮没了。
  廷纳走了,丽莎的良好状态也随之消失了。她被朋友的无礼搅得心乱如麻。那个50好几的老妇竟敢将一个39岁的年轻女人拉到她自己的水平线上。几乎是同时,她的怒气消解了,陷入了沮丧。廷纳只不过想热心帮忙,她看得出,热心而且诚心。肯定是显而易见,丽莎想,40岁肯定是显而易见,人人都看得出,她现在感到难过,决定快点逃出这个闲话的陷阱。
  她的头发一干,伯兰德便拿出卷发器,熟练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同时讲着他在巴黎取得成功的老生常谈,这使她难以马上穿衣服。她付了钱,给了3份颇丰厚的小费,向汽车走去,思想着那个瑞士整容医生发明了什么方法。也许他极度保密,也许他还发现了使你从内部变年轻的方法。那种内部外科,不管奥斯卡·王尔德怎么说,值得她投入全部积蓄。
  到了车跟前,她才意识到去吉尔商店只有一个半街区路程了。她有一年多未到这家优雅的长裤和运动装店了。她需要几条年轻人穿的紧身裤式卡普里裤在春夏穿,在院子里或他们在科斯塔梅萨的住处穿。带着对前景不断增强的乐观情绪,向吉尔商店走去。
  到达并进入商店之前,平日对它的愤恨早已忘在了脑后,可在她穿过厚厚的地毯走向这间巨大、四方、装着镜子的大厅中央一霎那,她却真想调头跑掉。吉尔·克拉克,她拥有这个店却从不在那儿。她的装饰,颇具幼稚的女孩气,她的家具、讨厌的镜子、短袜泳装等的样式、职员或者说绝大部分职员身上都透露出这种气息。丽莎又看到这些职员了,聚在一根柱子下聊天。她们都是纯情女孩,年龄在17到21之问。她们的肤色无需化妆或搽抹,娇小的乳房高高耸起,腹部平平,臀部窄窄,都是丫头片于。她们抽烟,穿着希奇古怪的罩衫和卡普里裤,金色开口凉鞋,而且她们带着青春的傲慢和自大来招待你,真令人生厌。
  丽莎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灵活的、腿脚轻快的年青人已来到她跟前。这个女孩佩带着胸章,上写“玛菲斯。”她的头发是银灰色,脸瘦而且端正,体态轻盈。面对丽莎,她那屈尊大驾、慷慨施舍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必须处理用披布包着的某个女人的破烂,在雪里寻找避难所的神态。
  “我能帮你吗,夫人?”
  “对。橱窗里那种紫色卡普里裤,我想看一条。”
  “你的号码?”
  “你们的名单上有我所有的资料,连侧面、上、下都有,只查一下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太太就行。”
  她几乎是宣布而不是说出自己的大名,可玛菲斯茫然无知,头脑里毫无印象。她走向收款台,丽莎则走向宽松裤架子,心里直冒火。
  过了一大会儿,玛菲斯悠闲地走回来,拿着一张卡片。“你最后一次量尺寸是3年以前,”她别有意味地说。
  丽莎的火气上来了。“那么,那就是我的号码。”
  “好极了。”
  玛菲斯在衣架上寻找着,最后摘下一条紫卡普里裤。
  “要穿上试试吗,哈克沃斯太太?”
  “对,要试。我的名字是哈克费尔德。”
  “哈克费尔德,我会记住的,这边走。”
  颤抖着,独自一人来到帝布后面,丽莎急忙自己脱去豹皮大衣、连衣裙,还有村裙,然后提上紧紧的卡普里裤。她想拉上拉链,但拉不上。她想扣上腰间扣子,但扣子离扣眼足有两英寸远。她转过身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看到裤子太瘦了,瘦得不可想象,臀部和大腿难看地鼓胀着。她满怀自怜,卷下卡普里裤,挣扎着脱下来。
  她穿着乳罩和紧身褡站在那儿,招呼那个年轻姑娘。
  几秒钟后,玛菲斯吸着烟跨进来。“怎么样,哈克——哈克菲尔德夫人。”
  “你给我的号码太小了。”
  “我是照你的号码拿的。”玛菲斯,这位斗牛士,毫不退让地说。“那是你卡片上的号码。”
  她被受到欺侮而产生的怒火摧毁了。“好吧,见鬼,那不合身,给我拿件大一号的来。”
  玛菲丝对这个老女孩同情地笑了笑。“我无比遗憾,哈克费尔德夫人,那是店里进的最大号,吉尔小姐不想进再大的,这是她的政策。我想你只好到别的地方找合适的了。”
  丽莎的火气融化到理智和悲伤中去了。她知道她的两颊发热,恨它们投降。“好吧,”她说,“谢谢你。”
  女孩走开了,丽莎又独自一人在那里。她穿着衣服,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头一次在吉尔商店找不到一件合身的衣服。随后,整了整大衣,这也是头一次她将年过40,她如是想。
  她快步离开商店,双眼前视,但还是强烈地觉察到那群傻乎乎的丫头片子在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她。走出大门,她明白了,有一种东西财富难以帮你来抵抗它——这就是年龄。这些丫头片子比她富有。再见了,吉尔,永远再见了,见你们的鬼吧,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
  她漫无目标地找到她的白色大陆人,开向她该去的马戈宁商店。她巡视着商店,强迫自己买东西,但始终没有一点兴致,买了些洗手间和晚间用品,在她买了些不需要的东西后,她从后门出来,等她的车,给了服务员,大大的小费,便将车开向威尔郡大道。
  红灯停车时,她的手表告诉她从4点一刻到6点还有空,于是想怎样才能最好地打发掉这段时光?立即,她想到了向东开上威尔郡大道到哈克费尔德大厦给赛勒斯个惊喜,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主意。她没有勇气面对他的雇员,他的招待员,他的秘书们,更乖张的丫头片子,继承了她的美好年华的毛孩子。她进门后,她们肯定会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瞧哈克费尔德太太来了,这老头的老伴——她当年是怎么钩住他的?
  她没有转向东,而是向西开了。她要去海岸网球俱乐部——它在回家的路上——她和赛勒斯是创始会员——或许她将在那儿喝点什么,加入一场赌博或桥牌消遣一会。10钟后,在暗淡天空的压迫下,到达网球俱乐部使她松了口气,交出车,走进了专有的庇护所“壁炉和山间小屋”的氛围中,乘着闪光的电梯上升,她断断续续听到弦乐队演奏的《来两杯鸡尾酒》的旋律,她不愿去想自她踏着这个旋律跳舞至今已有多长时间了。
  上了楼,封闭的平台上人不算多,两桌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在全神贯注地玩金罗米牌;一桌上两个有魅力的,像是广告公司的年轻人,一边严肃地交谈,一边渴酒;还有一桌女人,全是熟人,在玩桥牌。丽莎向旁边穿制服的服务员挥了挥手,站到窗边、向下瞅着那些红色粘土球场。所有场地冷清清的,只有一个除外,一对恋人,一个小伙子和他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色短运动衣,生气勃勃地打着、跑着、争着,嬉笑吵闹。丽莎叹了口气,转过身向桥牌桌走去。熟人们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就像自己人,其中一位突然自动让位给丽莎。同样突然,丽莎对这种愚蠢的带数字的纸牌没了兴趣。她婉言拒绝,解释说她来此是想看一下赛勒斯是否在这儿,只能呆一小会儿。服务员给她拖过一把旁观椅,她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汁。
  后来的一刻钟,丽莎嚼着柠檬汁里的鲜艳草莓,想把精力集中到桥牌上,想附和一下牌手们对一次意外的小满贯产生的兴奋和不满,然而却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她向墙那边瞟了一眼,以为能看到那两位有魅力的广告公司小伙子在盯着她。她一阵兴奋,一点不显眼地将头抬高一些来改进脖子的线条,在椅子里坐直一些来突出胸部,叠起双腿(她的最得意之处)显示修长和年轻之美。她感觉自己又像是奥马哈姑娘了,感觉好极了,的确。她变得活泼了,对牌局发表评论,讲小笑话。她仍然感到他的眼睛在盯着她,大着胆又瞟了一眼。对,他用他那深深凹进去的黑眼睛盯着她,还有他那逗人的嘴巴和方方的下巴。她感到胆量一下子大起来,断然决定盯回去,看看会发生什么。她看着他,直直地盯住他,但他却没有任何反映。立刻,她觉察到他们的视线并未相遇。她的心沉下来,转过脸,想顺着他的视线看个究竟,他的视线就从她身旁1、2英寸远的地方错过,她看到的是酒吧。她以前从未去过酒吧,在酒吧旁的一个凳子上坐着一位年轻姑娘,25岁,不会再大,就是刚才网球场上那位。她显得红润,像瑞典人,她那薄薄的白汗衫紧贴在胸脯上,紧身短球衣使她的四肢更显丰满。她端着高高的杯子喝着,同那个小伙子的视线碰上了,报之以甜甜一笑,又俯身喝起来。
  丽莎感到羞耻,胸闷:她是个傻瓜,一个年轻的老傻瓜,被禁止参加了,从此只是旁观者或者插足者了。她愚蠢的误解使她脸红,在这个逃奔的日子里,她又一次希望快逃走。不一会,她离开网球俱乐部,仓皇逃遁,不亚于任何一个拿破仑的掷弹手从莫斯科溃退时的速度。
  轻轻咳嗽了一下,她坐直身子,带着疑惑,意识到她是在自家起居室的黄沙发上,正在从近来进入现在,可靠的艾弗里尔端着第二杯双倍马提尼干白酒站在她面前。
  她手里的鸡尾酒杯已经空了。她心情沉闷地将空杯换成满杯。“谢谢你,艾弗里尔。现在不需要什么了。”
  艾弗里尔走后。她喝了起来,但不见效果,没有飘忽的欣快,相反,马提尼使她感到软绵、无力、麻木,像一张湿透的、皱巴的报纸。
  她被钥匙开前门的声音打断。门开了,一转眼,赛勒斯出现在起居室里,用劲往下拽着大衣。干了一天,他仍然还带有工作时的生气和活力,他有力地向她推进他的巨大身躯,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好吗,亲爱的?”他问道。“很惊奇你还在楼下,原以为你现在正在打扮。”
  打扮,她想,没错,正穿着我的皱巴巴的布袋哩。“打扮?为什么?”
  “为什么?”赛勒斯直来很认真。“到圣巴巴拉,我们要到那儿同莫德·海登一起吃饭。”
  “我们去?”她傻乎乎地说。“我不记得。”
  “见鬼,丽莎,你两周前就知道了,近几天我已经提到地好几次了。”
  “我想我是忘了,我的心在别的事上。”
  “好吧,我们快点。雷克斯·加里蒂坚持要一同去,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他将使我们路上的几个小时变得有趣,他30或40分钟后到这儿。要求我们8点赶到。”
  “赛勒斯,我们非去不行吗?我不怎么喜欢去,我开始头痛了。”
  “你的头痛会好的,带上点药,你需要的就是多出去走走。反社交不会使你感觉好起来,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夜晚。”
  “它有什么该死的特殊?”
  “瞧,亲爱的,我不能对莫德·海登不守信用。她是世界上的顶尖人类学家之一,她对邀我们去她家十分重视,是一种庆祝。她已经发现某些赤道岛屿——还记得几周前我告诉你的?三海妖,它们是这样称呼的——在南太平洋。她正在组建一支全明星队去那儿,而我们的基金会准备给予支持。在她当着美国人类学协会的面递上申请书时,我就成了众目之的。让福特基金会和卡内基金会的那些人们坐直身子,注意我哈克费尔德。她写的书必定畅销,并且也……”
  “赛勒斯,对不起,我仍然没有兴趣去。”
  艾弗雷尔端着一杯波本和苏打进来,赛勒斯像喝水一样灌了一口,吞下去,呛了一下,咳嗽,在咳嗽间歇说话。“另外,我对今晚的期盼胜于这几个星期的任何事情。莫德是个伟大的语言大师,相比之下,谢赫拉泽德就像头害羞、结巴的猪。我以为你会像我一样对海妖岛部落感兴趣,连同那奇特的性风俗,如:‘共济社’,这是解决已婚人们性问题的一种成功途径,还有一年一度在6月末举行的大开放节日周。”
  丽莎发现自己已经坐起来了。“什么?”她说。“你说什么?不是你编出来的吧?”
  “丽莎,老天在上,我是在介绍莫德所写,她所写的有关那儿的文化和风俗的提纲。我已经给你去读了,就是那些打印的东西。你是不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没看。我没想到那还会有用,只不过是又一份枯燥的社会学考察报告。”
  “枯燥?嚯,那些半白半波利尼西亚的土人正在做的事情使他们的全族会堂同白金汉宫一样庄严。”
  “真的——你说的什么——关于共济社——?”
  “莫德认为那是真的,她的情况来源相当可靠,现在她正在组织一支队伍在六、七月份去那儿呆6个周亲眼看一看,今晚我们将讨论整个计划,这就是这顿饭的意义。”他摸着他那红润的小脸。“我得刮胡子、做准备了。”他开始调转身体的航向,准备离开,突然又转向妻子。“亲亲,如果你真的头痛,那么,见鬼,我就不坚持。”
  可丽莎已经站起来了,像丈夫一样劲头十足。“不——别担心——我开始感觉好些了。错过同莫德在一起的一个夜晚是一个罪过,好了。我上楼去洗澡,一会就梳洗停当。”
  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呲了呲牙。“穿漂亮点,好女孩。”
  丽莎用胳膊勾住他的胳膊,感谢他说了“好女孩,”然后又想不知在三海妖上40岁有多老,同丈夫一起上了楼,为自己最后一个年轻的夜晚做准备……
  莫德家的饭局九点一刻就开始了,而克莱尔注意到,当铃木给每个人上樱桃馅甜点时,已经差20分钟就到11点了。
  饭吃得相当好,克莱尔这样想。中国蛋汤渴得一点不剩。米粉鸡,烤鸡,马蹄中国豆,西瓜丸子,伴以盛在精巧白酒盅中的烫米酒,都大受欢迎,除了卢米斯一家外人人都吃了双份。即使自诩为国际品尝大师的雷克斯·加里蒂也赞不绝口,承认自他1940年访问上海至今,还没有见过谁将中国菜和日本菜结合得如此之好。
  谈话也相当令人羡慕,友好而又奇妙、刺激,克莱尔欣赏所有谈话,好象以前闻所未闻。今晚早些时候,在餐前酒和甜点——铃木做的是乳麻酥、奶油松饼、涮蟹肉——期间,有过一次暂短、尖锐的交锋,是加里蒂和莫德之间一场口角。二人都是这帮人里游历最广的人,都满肚子是经验和事实,都习惯于别人听他讲,都争想成为今晚的主宰,争吵、出击、防守、还击。那是一个激烈的回合。加里蒂似乎急于想用自己的渊博和重要性给哈克费尔德和莫德两人留下深刻印象。莫德则决心要办成一次海登晚会,并且让哈克费尔德为支持三海妖考察而感到骄傲。到铃木宣布晚宴开始时,加里蒂已喝足了酒,被莫德的人类学术语搞昏了头,感觉到客人们对她更感兴趣,便放下武器,退出战斗。
  通过这次晚宴,莫德端坐盟主交椅,稳操胜券,充分表演,风头独占。加里蒂,出于维护自尊不时用一个权威对另一个权威的口吻来证实莫德某些旅行观察的偏颇,除此之外,只是埋头吃菜。有两、三次,他低声同马克私下交谈,看来马克被他吸引住了。
  克莱尔高兴的是,加里蒂完全未出所料,而且表现得甚至更可怜、更傻气,毫无惊人之处。对克莱尔来说,今晚真正让她吃惊的是丽莎·哈克费尔德。除了她的穿着,丽莎可以说是表现不俗。她和蔼,随和,谦逊,而且好奇。她来就准备拜倒在莫德脚下,于是在莫德面前毫不做作。她对人类学、野外工作、波尼西亚知之甚少,她承认这一点,但她想知道得多一点,想马上知道一切,吸收着大量情况。整个晚宴,她不停地向莫德提问题,特别是有关三海妖的问题,令莫德高兴非凡,令哈克费尔德兴致大增。
  现在,挑拣着甜点——整个晚上她都心烦意乱,难以好好吃点什么——克莱尔挨个研究着客人。下午做座位卡时,克莱尔吃不准是否做男女相间地安排,但莫德不想那样,她要求客人按最佳政治效益就座。莫德坐桌子顶端,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坐她右边,丽莎·哈克费尔德在她左边,此刻她是在预演当考察队扎营三海妖时实地考察的现场状况。
  挨着丽莎,正在切樱桃馅饼的是雷纳的卢米斯校长,有些地方长得像生病的伍德罗·威尔逊总统。他的对面是卢米斯夫人,谁也不像。卢米斯在喝第二杯酒和喝汤时两次试图提出自己的观点,即关于美国和苏联在比较高层面的教育方面的显著差别,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并且他发现除了克莱尔没有一个人注意,只好退居到聪明的听众席上,他的配偶也是如此。现在他们一言不发,吃着甜点,两位杰出的陪客。加里蒂对面的克莱尔坐在卢米斯校长旁边,她的另一边是坐在桌子腿旁的马克。他侧向那位旅行作家,不时点着头听着,说些什么克莱尔听不清。
  人人都忙着,克莱尔进一步仔细地观察着雷克斯·加里蒂。今晚以前她曾略微猜度过他,现在她感到对他了解的相当多了,或许所有该了解的都了解了。看着他有意歪向马克,她看得出他肯定曾经是个美男子,像古希腊诗人兼奥林匹克英雄。从他的基本素质看,1/4世纪前,他肯定是一个优雅、纤细的年轻人,一头波浪棕发,削瘦而有棱角的脸,一种好奇的女性气质遍布在一个强壮坚硬的躯体上。时光是他最糟的敌人,克莱尔不只从一方面这样猜测。他的头发仍是棕色,仍然有波浪,但显得僵硬,像草和假发。他的脸经过千百次节食斗争可能忽胖忽瘦许多次了,在虚荣和饮酒的摧残下现在肌肉松弛下垂,皮肤满是红斑和皱纹。至于身躯,可以说是耶鲁大学时的苗条,旧日畅销书、追随汉尼巴尔、沿马可波罗足迹时的苗条的绝对残留体,宽肩膀瘦屁股肚子都很突出,似乎是他全身唯一向时光投降的部分。
  克莱尔同情地审视着他,心中估计他在48到52岁之问。她知道,就像知道自己一样准确,这正是他的艰难岁月。他到达不久,她偶然听到加里蒂和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之间的一次小口角。得知加里蒂今天曾去找过哈克费尔德为某种旅行探险向基金会要求一笔款项,哈克费尔德回绝了他,解释说董事会不为非科学的、娱乐性的活动提供基金。克莱尔觉得,对加里蒂来说,最坏的是世界已经在前进中抛下了他,而他还带着他的那些破烂站在原地,世界对落伍者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30年代里,加里蒂有过一批读者。那是两次大战中间那段时间,仍然有疯狂的20年代的遗风,有大萧条,而人们则想通过接受另一种现实从中逃脱出来。加里蒂为他们的逃脱提供了一种浪漫的现实。他把自己的所有梦想和向往具体化为遥远的地方和国外的历险。他追寻着传奇英雄的踪迹,死里逃生,救美女出苦难,发现隐藏的古迹,测量高山,在地球泰姬陵的阴影和月光里冥想,他还写一些少年的恶作剧,大讲他们在有人悬赏百万要他们的人头和人皮的情况下同他一起逃离虎口,诸如此类。
  是40年代害了加里蒂,50年代毁了他。在40年代,他的读者们的儿辈被迫离开他们的隔绝天地,走向世界,到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的古老城市,到非洲的沙漠,到大洋洲的丛林,并且用现实的、冷静的眼睛看到了这些地方。他们到了加里蒂到过的地方,明白了他的浪漫历险只不过是谎言。他们对遥远的地方及其事实了解的比他多,他们厌弃了加里蒂,尽管他们不乏对知之不多的父母持久的轻信。到50年代,老读者不辞而别,新读者又不属于他自己。新读者及其继承人没有读历险记的兴趣,假如有,也是在他们中某个人碰巧要乘喷气机访问吴哥窟遗址、罗德斯岛和比萨斜塔之时才读一下加里蒂的某本书。世界突然变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不易到达之处了,二手旅行历险记也无人感兴趣了。你能在魔术盒里面亲眼看一看,就不再想见魔术师了。一场国际性战争和喷气客机便是加里蒂的坟场。
  克莱尔的沉思使她对这件文物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仍在出书,但几乎无人问津。他不断讲演,但来听的人少得可怜。他继续靠他的名字进行交易,但50岁以下的人很少有人记得他或注意他。曾是日暗餐会的偶像已遭遗弃,但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醒着的每时每刻都带着他的过去,用杯中物和怪诞的计划使之保持活力。他打着手势,正在同马克耳语,这些手势比以往更加女人气。猛然,克莱尔醒悟到一个被掩盖了很久,而现在从由于失败而变得无法控制的焦虑中不时暴露出来的事实,他是个同性恋者,从来就是,但在此之前,他那纸上的阳刚罗曼气成了伪装。今晚,没有了伪装,事实便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克莱尔迅速地归纳着她关于加里蒂是同性恋者的判断。克莱尔对不正常的人并无反感。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曾遇到过好几个,发现他们比正常男人更智慧、更聪明、更敏感。并且,她以为同他们更好相处,因为他们没有威胁性。不,肯定不是加里蒂的明显反常使克莱尔对他不抱反感而抱怜悯,是他的伪装使她产生怜悯。
  她隔着桌子再一次观察他,不再想为不喜欢他的原有情感找理由。她坐直身子,用餐巾擦着嘴唇,又一次纳闷马克怎么会被这个明显的半男不女的家伙吸引住,支撑这家伙的顶多是那些发了黄的印刷符号和记忆中的赞誉。
  在甜点盘子被撤下时,她转过头朝桌子顶端望过去,遇到了莫德的目光。莫德几乎难以觉察地向她点了点头,克莱尔也点点头表示明白。
  “好啦,”莫德大声说,“我想我们到起居间会更舒服些。克莱尔,你说怎——”
  克莱尔,随着卢米斯校长的一个笨拙的起立手势,已经站起身来。“是的,是个好主意。哈克费尔德夫人——卢米斯夫人——还有马克,原谅我,马克,我不愿打断别人谈话,但假如你有了甜酒……?”
  所有客人都站起身。克莱尔像阿迪朗代克的一位社会指导,站在过道旁,将卢米斯夫妇引进起居室,然后是加里蒂和马克。当她挽起丽莎·哈克费尔德的胳膊时,从她的肩膀上看到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也准备向起居室走。但是莫德正在跟他讲着什么,又加了几句,哈克费尔德提问似地看着她,点着头,同她一起走向远处的餐厅窗户。实质性的时刻,克莱尔想,心里盘算着,和丽莎一起进入起居室玩去了。
  马克为客人一点一点地倒着甜杏酒和昆粗利乔酒,一滴一滴地倒着阿马尼亚克、本尼迪克特和白兰地,客人们随便地围着起居室的桌子排列起来。克莱尔告诉自己,这很像一场戏开始主要演员登场前,电话铃响起来,女佣接电话,辅角们为了等时间而说着陈词滥调走过舞台时的情景。有人急切地需要明星们出来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克莱尔还是忠于职守,决定继续干下去。
  她坐在丽莎·哈克费尔德的对面。“哈克费尔德夫人,我偶然听到你向我婆母打听三海妖上的节日,对吗?”
  “对,”丽莎说。“听起来绝对令人发疯,像是我们应当在那儿举行的庆祝会。”
  马克停下倒酒。“我们有节日,我们有七月四日,”他嘲讽地说。然后,因为丽莎·哈克费尔德显出一脸困惑,马克赶紧强作笑脸解释,“我只是开玩笑,真的。正经讲,在我文明国度的定义内,庆祝有无数含义。不管怎么说,我们有地方去——去喝一杯松弛一下,有地方去买快乐片,有地方去寻求各种娱乐——”
  “这不一样,马克,”克莱尔说。“这都是人工的,不自然的。你拿我们的节日,像七月四日国庆节开玩笑,但这正是把我们同三海妖分割开来的一个极好的例子。我们用焰火庆祝——在海妖岛上人成了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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