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尔自传(5)


  教员和教养员发现他们的工作简化了,无需思考和实验了。由于这个错误,许多本来难以治愈的疯人被看作是‘正常的’,是对社会很有用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却被看作疯子。因此,我们要用一个新概念补充科学界的漏洞百出的心理学,这个概念叫结构艺术。我们表演给经历过自我解体的人看,他随时都可以任意重新组合分解开的部件,从而达到生活之剧的多样性。像作家用少数几个角色创造剧本那样,我们用分解了的自我的众多形象不断地建立新的组合,这些组合不断表演新戏,不断更换新的情景,使戏始终具有新的弓人入胜的紧张情节。请您观看!”
  他毫无声响地用聪慧的手指抓住我的形象,抓住所有老头、小伙子、儿童、女人,抓住所有活泼愉快的和愁容满面的、强壮有力的和弱不禁风的、敏捷的和笨拙的小人,迅速地把他们放到他的棋盘上,安排成一场游戏。他很快地把他们组成集团和家庭,让他们比赛和厮杀,让他们相互间友好,相互间敌对,构成一个小小的世界。我快活地看着,他当着我的面,让这个生气勃勃而又井井有条的小世界活动起来, 让他们比赛、厮杀、结盟、打仗,让他们互相求婚、结婚、生儿育女Z这真是一出角色众多、生动紧张的戏剧。
  接着,他露出快活的神情,用手在棋盘上一抹,轻轻地把棋子抹倒,堆成一堆,像挑剔的艺术家那样,沉思地用同一些形象安排一场新的游戏,把他们重新组合,使他们结成新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第二场游戏与第一场很相似,这是用同一种材料建立的同一个世界,不过色彩变了,速度变了,强调的主题不同,情景不同。
  就这样,聪明的建设者用同一些形象组成一场又一场游戏,这些形象每一个都是我的一部分。这些游戏从远处看很相像,很明显地属于同一个世界,出自同一个来源,然而,每场戏都是完全新的。
  ‘该是生活艺术,”他讲授道。“将来,您自己可以随意继续塑造您的生活游戏,使它具有生气,使它纷乱繁杂,使它丰富多彩,这是您的事。在更高一层意义上说,一切智慧始干疯癫,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一切艺术、一切想象始干精神分裂症。甚至有的学者也稍微认识到了这一点,例如,在《王子的神奇号角》这本非常有趣的书里就能读到。这本书描写了一位学者辛苦勤奋的工作,是由于许多疯癫的、关在疯人院里的艺术家的天才合作才变得高贵起来的。就这样,请您收起您的角色,这种游戏今后还会经常使您快乐。今天十分放肆、变成不可容忍的妖怪、败坏了您的兴致的角色,明天您可以把他贬为无关紧要的配角。一时似乎注定要倒霉、成为明星的又可怜又可爱的角色,下一次您可以让她成为公主。祝您快活,我的先生。”
  我感激地向天才的棋手深深一鞠躬,把小棋子装到口袋里,从狭窄的门中退了出来。
  本来我想,我回到走廊里就坐到地上,用这些小角色玩它几个钟头,永远玩下去。但是,我刚回到明亮的圆形走廊里,新的强大潮流就把我带走了。一幅标语在我面前闪着耀眼的光。
  看到这块牌子,我百感交集;各种各样的恐惧和害怕又从我以往的生活、从遗忘了的现实中涌出,使我揪心。我用颤抖的手把门打开,走进新年集市似的房间。我看见里面安了一道铁栏杆,把我和舞台隔开。舞台上站着一位驯兽者,这位先生装模作样,外表有点像市场上叫卖生意的商人。他留着宽大的L须,上臂肌肉发达,穿着花哨的马戏服。尽管如此,他却又很像我,像得阴险讨厌,这位强壮的汉子像牵一条狗那样,用绳子牵着一只又大又漂亮、瘦得可怕、眼神卑法的狼,这光景真惨啊!观看残忍的驯兽人让这只高贵而又卑微听话的猛兽表演一系列花招和引起轰动的节目,让人既感到恶心又感到紧张,既感到可憎可恶又感到神秘有趣。
  这位汉子是从我身上分出来的该死的孪生兄弟,他把狼驯得服服贴贴。那只狼非常注意地听从每一个命令,对每一声呼唤、每一声鞭响,都作出低三下四的反应,它双膝跪倒,装死,用两条后腿站立,乖乖地用嘴巴衔面包、鸡蛋、肉、小筐子,它甚至用嘴巴拉起驯兽人扔下的鞭子,给他送过去,一边还卑躬屈膝地摇着尾巴。一只兔子被送到狼的面前, 接着又k来一只白色小羊羔,狼张大嘴巴露出牙齿,馋得浑身发抖,直流口水,但是它没有去碰兔子和羊羔的一根毫毛。兔子和羊羔浑身打颤,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狼按照命令以优美的姿势从它们身上一跃而过,它甚至在兔子和小羊羔之间坐下,用前爪拥抱它们,和它们组成一幅动人的家庭景象。这时,它从人手里舔吃一块巧克力。狼学会了否认自己的本性已经到了何等程度啊!看到这些,我感到这是一种折磨,是受罪,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不过,在节目的第二部分。激动的观众和狼一起,为它受折磨而得到报偿。上述精美的驯兽节日表演完了,驯兽者为狼羊组合而感到骄傲,露出甜甜的微笑向观众鞠躬致谢,然后对换了角色。外貌酷似哈里的驯兽者突然深深一鞠躬,把鞭子放到狼的面前,跟先前的狼一样瑟缩发抖,样子非常可怜。狼却哈哈笑起来,舔了舔嘴巴,原先那种痉挛和虚伪的样子一扫而光,它的眼睛射出凶光,整个身体结实有力,它又获得了野性,精神抖擞起来。
  现在是狼下命令,人听从狼了。人按照命令,双膝跪地,装成狼的样子,伸出舌头,用补过的牙齿撕碎身上的衣服。他按照驯人者的命令忽而用两条腿走路,忽而又用四肢爬行,他像动物那样坐立,装死,让狼骑在身上,给它送去鞭子、任何侮辱性的、反常的事情,他都低三下四地接受,做得非常出色,充满了幻想。一位漂亮的姑娘走上舞台,靠近被驯的男子,抚摸他的下巴,把脸颊挨近他的脸踏着,但他却依然四肢着地,继续当畜生,摇摇头,开始向美女呲牙咧嘴,最后像狼那样露出一副凶相威胁她,把她吓跑了。给他递去巧克力,他轻蔑地闻了闻,把它推开。最后又让小白羊和又肥又嫩的小花兔上了舞台,容易训练的人表演最后一招:装狼。他觉得这是一种乐趣。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惊叫的小动物,从它们身上撕下一块块皮和肉,拧笑着吞噬生自,美滋滋地闭起双眼、津津有味地喝那冒着热气的鲜血。
  我恐惧地赶紧逃出门来。我看见,这个魔剧院并不是圣洁的天堂,在它那漂亮的外表下全是地狱。噢,上帝,难道这里也不是解脱超生之所?
  我害怕地来回乱跑,感到嘴巴里既有血腥味,又有巧克力味,两种味道都很可恶。我强烈地希望离开这个混浊的世界,热切地企图在向已身上回忆起更容易忍受、稍许友好一点的图景。我心中响起“噢,朋友,不要这种声调?”我恐惧地回想起战争期间有时看到的关于前线的可怕照片,想起那一堆堆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的尸体,这些尸体的头上戴着防毒面具,一张张脸都变成了狞笑的鬼脸。当时,我怀着对人类友好的感情,反对战争,看到这些图片非常惊骇。回想起来,这是多么愚蠢、多么天真可笑啊!现在我知道了,不管是驯兽者、部长、将军,还是疯子,他们头脑中的思想和图画也同样潜藏在我身上,它们是同样的可憎、野蛮、凶恶、粗野、愚蠢。
  我舒了一口气,回忆起剧院走廊起点的一块牌子。先前,我看见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急不可待地钻进那扇门去。牌上写着:我觉得,总而言之一句话,最值得追求的莫过于此了。我为又能逃脱该死的狼的世界而高兴,从门口走了进去。
  我觉得里面像传说的那样腰肌遥远,同时又那样熟悉,不禁打了个寒噤。一股我青年时代的气息、我少年时代的气息向我飘过来,真是奇特,我心脏里也仿佛流动起当时的血液。刚才我的所作所为,我想的事情,一下子忘了个精光,我又变得年轻了。一小时以前,片刻以前,我还以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追求,什么是渴望,然而这是一个老年人的爱和渴望。现在我又年轻了,我现在心中感到的--一这炽热地流动的火、这强烈地牵动人的渴望、这像三月和煦的春风能使一切溶化的热情----是年轻的、新鲜的、真实的。噢,被遗忘的火又燃烧起来,以往的声音又深沉地越响越大,血液在沸腾,灵魂在欢呼歌唱!我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的脑海里全是拉丁文、希腊文,能背诵许多优美的诗行,我的思想充满追求和功名心,我的想象充满艺术家的梦想。但是,在我心中比所有这些熊熊烈火燃烧得更深沉、更强烈、更可怕的是爱情之火,对异性的渴念,对欢乐的折磨人的预感。
  我站在一座岩石小丘上,山脚下是我的家乡小城。春风和煦,飘来一阵早春的紫罗兰的清香,流经小城的河流闪闪发光,老家的窗户也似乎在向我仰视,所有这一切的目光、声音、气味都是那样使人陶醉地充实,那样清新,让人沉浸到创造中,一切都射出深沉的光彩,一切都在春风中神游飘忽。以前,在刚进入青春期的充实的、诗意般的岁月中,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我站在山丘上,春风抚弄着我长长的头发!我沉浸在梦幻般的爱情的渴望之中,用迷惑的手从刚刚发绿的灌木上摘下一张半开的嫩芽,把它举到眼前,闻它(闻到这种叶香,以往的一切又都清晰地涌现在我的眼前),接着,我用嘴唇合住这个小绿芽玩味着,咀嚼起来,我的嘴唇至今还没有吻过一位姑娘呢。尝到这种又酸又苦的味道,我突然很确切地知道我目前的处境了,一切又都回来了。我又在经历儿童时代的最后一年的一个镜头,这是早春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这一天,我在独自散步时碰到了罗莎·克赖斯勒,羞答答地向她打招呼,如痴如呆地爱上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美丽的姑娘。她独自一人,梦幻似地走上山来,并没有看见我。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上山。她的头发梳成两条粗辫子,两边的脸颊上垂下一缴给散发,在微风中飘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姑娘,她那随风飘动的发丝是多么优美潇洒,她穿着薄薄的蓝色长裙,裙子的下摆从腿上垂下,多么优美,多么引人还想。正像我咀嚼的嫩芽发出又苦又香的味道,我看见春天就在面前,产生了一种不安而又甜蜜的欢乐和害怕的感情,看见这位姑娘,我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对爱情的致命的预感,对女性的预感。我预感到巨大的可能和各种允诺,预感到无名的欢乐、不可想象的迷乱、害怕和痛苦,预感到最深切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责。噢,春天的苦味把我舌头烧灼!噢,戏耍的春风将她红通通的两顿边的散乱头发吹拂!然后她向我走近,抬起头来认出了我,脸上微微泛出红晕,转过脸看着别处;我摘下受坚信礼的青年帽,向她致意,罗莎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她微微一笑,文静地还了礼,昂起头,缓慢、稳重、高傲地向前走去,我目送着她,向她投去千百种相思、要求和敬意。
  这是三十五年前一个星期天的事。此刻,当时的情景又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山丘和城市,三月的春风和嫩芽的气息,罗莎和她棕色的头发,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和甜蜜而使人窒息的害怕心情。一切都跟当时一样,我仿佛觉得,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爱罗莎那样爱过别人。这次,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接待她。我看见,她认出我时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竭力掩饰自己的羞涩,我立即明白,她喜欢我;这次重逢意味着什么,对她和我都是相同的。我不再像上次那样摘下帽子,那样庄重地站着让她从身边走过。这次,我克制了害怕和困窘,听从我的感情的命令,高声喊道:“罗莎!你来了,啊,美丽漂亮的姑娘,感谢上帝!我多么爱你。”这也许不是此刻可说的最聪明的话,只是这里不需要才智,这几句话完全足够了。罗莎没有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她停住脚步,看了看我,脸色更红了。她说:“你好,哈里,你真的喜欢我?”她健壮的脸上那双棕色眼睛活活有神,发出一种光彩。我感到,自从那个星期天让罗莎从身边跑掉那一刻起,我以往的整个生活和爱情都是错误的。混乱的,充满了愚蠢的不幸。现在,错误得到了更正,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都变好了。
  我们伸出手,紧紧握着,手拉手地慢慢向前走去,感到无比的幸福。我们都很窘,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加快脚步跑起来,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我们始终没有松手。我们两人还是孩子,不知道互相之间该怎么做,那个星期天,尽管我们没有亲吻一下,但我们都觉得无比的幸福。我们面对面站着,喘了一会儿气,在草地上坐下,我抚摸地的手,她用另一只手羞答答地抚弄我的头发,我们又站起身, 比试谁身体高,我比她高一指,但我不承认,说我们完全一般高,_L帝决定了我们是一对,我们以后要结婚。这时罗莎说,她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我们跪在春天矮矮的草地上找紫罗兰,我们找到了几支短柄紫罗兰,每个人都把自己找到的紫罗兰送给对方。天渐渐凉了,阳光斜照在岩石广,罗莎说,她该回家了,我们两人都有凄楚的感觉,因为我不能陪她回去,可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们所占有的最可爱的东西。我仍站在上面的岩石上,闻着罗莎送给我的紫罗兰。我脸对着山下,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上躺下,看着下面的城市等待着,终于看见山岩下她那可爱的小小的身影出现了,看着她经过水井,走过小桥。我知道,现在她回到了家里,穿过各个房间,而我躺在这*面,离她远远的,但是有一条带了把我们连在一起,有一条河流从我这里通到她身旁,有一个秘密从我身上向她飘去。
  整整一个春天,我们常常见面,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有时在山_上,有时在园子篱笆旁。丁香花开始开花时,我们羞怯地第一次接了吻。我们这些孩子能够给予对方的东西不多,我们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还缺乏激情烈火,我只敢轻轻地抚弄她耳边松软的头发。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在爱情和欢乐方面所能做的。我们小心地接触一次,说一句幼稚的情话,不安地互相等待一次,我们就学到一种新的幸福,我们就在爱情的阶梯上又攀登了一级。
  就这样,我从罗莎和紫罗兰开始,在更幸福的星光下,又一次经历我的全部爱情生活。罗莎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伊姆加特,阳光越来越炽热,星星更加欢乐,而罗莎和伊姆加特都不属于我,我必须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登,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多地学习,我只好又失去伊姆加特,失去安娜。我又一次爱上我青年时代爱过的每一个姑娘,我能引起她们每一个姑娘的爱情,给她们每个人一点什么,也从每个姑娘那里得到一点礼物。以往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过的愿望、梦想和可能现在变成了现实,让我亲身经历了。噢,你们这些美丽的鲜花,伊达和罗勒,所有我曾经爱过一个夏天、一个月或者一天的姑娘!
  我明白了,我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向爱情之门冲过去的、漂亮赤忱的小青年,我现在尽情享受我的这一小部分,充其量只不过是我的整个人和生活的十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这一小部分,让它成长,让它丝毫不受我的所有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不受诗人、幻想家、道德家的奚落。不,我现在只是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我呼吸的只有爱情的幸福和痛苦。伊姆加特教会了我跳舞,伊达教会了我接吻,最漂亮的伊玛是第一个----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在树叶婆婆的榆树下----我亲吻她淡棕色的乳房,让我喝那欢愉之酒的姑娘。
  在帕勃罗的小剧院里,我经历了许多许多,这些经历很难用语言表达,哪怕是其中的千分之一。所有我爱过的姑娘现在都是我的,每个姑娘都给我一点只有她才能给我的东西,我也给每个姑娘一点只有她才懂得取用的东西。我饱尝了爱、幸福、欢乐、迷惑和痛苦,在这梦幻的时刻,我生活中所有延误的爱情又都在我的花园里开出灿烂的花朵,有的洁白娇嫩,有的耀眼炽热,有的黯然失色,有的已经凋谢枯萎了,它们一个个象征着炽烈的欢乐,热切的梦幻,火热的忧伤,充满恐惧的死亡和光华四射的新生。我遇见各种各样的女人,有的只能匆匆地、通过冲锋陷阵似的追求才能得到,有的只能长期地谨慎地向她追求,而这种追求是一种幸福;我生活中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又都出现在我的眼前,在这阴暗的角落,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异性的声音也曾向我呼唤过,女人的一瞥曾激起过我的情火,姑娘们白皙光泽的皮肤曾引诱过我,一切被耽误的都补回来了。每个姑娘都以各自的方式被我所热爱。长一双奇特的深棕色眼睛、头发浅黄的女人出现了,我曾经在一列快车过道的窗户边跟她一起站了一刻钟,后来,她曾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她不说一句话,但是她教我预料不到的、使人骇怕的、致命的爱情技巧。那位马赛港的中国女人,皮肤光滑,性格文静,露出呆板的微笑,黑色头发梳得光光的,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她也知道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每个姑娘都有她的秘密,都有一股自己家乡的乡土气息,以各自的方式接吻欢笑,以各自特殊的方式感到羞耻,又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表现出不害羞。她们来而复去,洪流把她们带到我身边,把我冲到她们身边,又把我从她们身边冲走,这是在性爱的河中天真幼稚的游泳戏耍,充满扭力,充满危险,充满意外。 我惊异地看到,我的生活中--一表面上如此贫穷、如 此缺乏爱情的荒原狼的生活----充满着爱情、机遇和诱惑。我几 乎都把它们耽误了。我避开它们,我对它们熟视无睹,我很快把
  它们遗忘。可是,她们却成百成百的保存在这里,一个不缺。现在我看见她们,跟她们周旋,对她们毫无保留,沉沦到她们那闪着粉红色微光的阴暗的地府中。帕勃罗提供给我的诱惑也回来了,其他更早一些的诱惑,当时我不甚理解的奇妙的三人或四人游戏把我也吸收进了它们的轮舞。发生了许多事情,玩了许多游戏,所有这一切都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我安详地、默默地又从这充满诱惑、罪孽、纠葛的没有尽头的河流中飘浮上来。我已作好了准备,填满了知识,我博学老练,我成熟了,该轮到赫尔米娜出场了。她----赫尔米娜----果真在我那形象众多的神话中作为最后一个形象出现了,她的名字在这无穷无尽的行列中最后出现了。但与此同时,我恢复了知觉,结束了爱情童话,因为我不愿在魔镜的微光中与她相遇,属于她的不是我的棋局中的一个棋子,而是整个哈里。噢,我要改变我的形象游戏,使一切都围绕着她,最后如愿以偿地占有她。
  洪流把我冲到岸边,我又站在剧院的沉默不语的包厢走廊里。现在做什么呢?我伸手到口袋里摸那些棋子,然而,这种摆棋子的欲望很快又淡漠消失了。我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门、牌子、魔镜的世界。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一块牌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上面赫然写着:
  我脑海中闪出一幅记忆中的图画,图画飞速地抖动着,瞬间即逝:赫尔米娜坐在一家饭馆的桌旁,突然停下刀叉,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她眼睛里闪着严肃得可怕的神情,对我说,她
  只有让我亲手杀死才能使我爱她。一个恐惧与黑暗的巨浪向我心头袭来,突然,一切又在我眼前涌现,墓地,我内心深处又感到痛苦和茫然。我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想取出棋子,变点魔法,改变一下我棋盘的摆法。可是。口袋里已经没有一个棋子,我掏出来的是一把刀。我吓得要死,在走廊里跑起来,经过一道门,突然来到大镜子前,向镜子里看去。镜子里是一只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样高,安静地站着,一双不安的眼睛射出羞怯的目光。它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红的舌头。
  帕勃罗在哪里?赫尔米娜在哪里?那位对人物的结构讲得头头是道的聪明人到哪里去了?
  我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我刚才是疯了。高大的镜子里根本没有狼在吐舌头。镜子里映出的是我,是哈里,脸是灰色的,被一切游戏所遗弃,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得可怕,然而终究还是个人,是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哈里,”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镜子里的那位说,“我只是等待而已。我在等 死。”
  “死在哪里广
  “它来了, ”那一位说。这时,我听见从剧院内部的空房间里 传来乐声,这音乐既优美又可怕, 这是《唐摸})中为石头客人的 登场而伴奏的音乐。那冰冷的声音来自彼岸,来自不朽者,它可 怕地透过幽暗的房子传了过来。
  “莫扎特!”我想道,用这喊声呼唤出我内心生活中最可爱最 高尚的图画。
  这时, 在我身后响起一阵笑声,一阵爽朗而又冷冰冰的笑 声。这笑声来自人不知道的彼岸,来自受苦受难的、充满神圣幽
  默的彼岸。听见这笑声,我全身都凉透了,同时又感到幸福。我转过身,莫扎特向我走来,他笑着从我身旁走过,慢悠悠地走向一道包厢门,他神态自若,打开门走进去。我急切地跟他走过去,他是我青年时代崇拜的神,我一辈子追求的爱与崇敬的目标。音乐还在响。莫扎特站在包厢栏杆旁,广大无垠的大厅很累,什么也看不见。
  “您看见了吧,”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管也行的。虽然我肯定不想贬低这优美的乐器。”
  “我们在哪里?”我问。
  “我们在看《唐模》的最后一幕,莱波列罗已经双膝跪下。非常出色的一幕,音乐也还可以听听。虽然音乐里还有各种各样非常人性的东西,但是仍能感觉到彼岸的味道,您听那笑声一对吧?”
  “这是人们谱写下的最后一支伟大的乐曲,”我像教员那样庄重地说。“当然,后来还有舒伯特,胡戈·沃尔夫,当然不能忘了贫困而可爱的肖邦。您皱眉头了,音乐大师?噢,当然还有贝多芬,他也妙极了。但是,这一切尽管很美,却已经含有裂隙,含有解体的因素,自从《唐模》问世以来,人类再也没有创造出天衣无缝的杰作。”
  “您别太操心了,”莫扎特哈哈笑起来,讥嘲地说。“您自己大概也是音乐家?再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职业,在安享晚年呢。只是为了取乐,我才偶尔去瞧一瞧这类玩意儿。”
  他仿佛指挥似地举起手,于是一轮明月在什么地方冉冉升起,也许那是另外的某颗银白的星体,我从栏杆上向底下深不可测的空间望去,那里云雾缭绕,山岭和海岸隐约可见,在我们底下,一块荒漠似的平原广大无垠,向远方延伸。我们看见在平地上有一位相貌庄严的老者,留着长须,脸色忧伤,带领着一支由几千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他的样子非常忧伤绝望。莫扎特说:“您看,这是勃拉姆斯。他在追求超脱,不过,这还得等很长时间。”
  我听说,这几千名穿黑衣的人都是他的歌曲和乐曲的演员、演奏家,按照神的裁决,他们在他的总乐谱中是多余的。
  “曲子谱得太臃肿,材料浪费得太多了,”莫扎特点头说。
  接着, 我们又看见理查德·瓦格纳Q在带领另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我们感觉到那几千名疲乏的人怎样拉住他, 把他吸收进队伍2我们看到他也迈着疲乏的步伐缓慢地走着。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伤心地说,“这两位音乐家是可想象的两个最伟大的极端。”
  莫扎特笑了。
  “是的,向来如此。从远处看,这一类对立物通常都越来越相似。况且臃肿也不是瓦格纳和勃拉姆斯个人的错误,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错误。”
  “怎么说?难道他们要为此而付出如此深重的代价?”我指责似地喊道。
  “当然,这是法律程序。只有他们付清了他们那个时代欠下的债务,那么才能看清他们个人的债务还剩多少,是否值得结算。”
  “可是,对此,他们两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们当然无能为力。亚当吃了禁果,他们有什么办法,然而却不得不为此而赎罪。”
  “这太可怕了。”
  “不错,生活向来是可怕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却要为此而负责。人一生下来就有罪了。这一点您都不知道,看来您上的宗教课与众不同。”
  我觉得很凄惨,心里十分难受。我看见我自己变成一个疲乏不堪的朝圣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负着许多自己所写的多余的书籍,背着所有自己写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后面跟着长长一支队伍,那是些不得不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读者。我的上帝!此外,亚当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传的罪孽都还在。所有这一切都要忏悔赎罪,真是炼狱无边啊!这些罪孽都赎完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是否还存在个人的、自己的东西,我的行为及其后果是否只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只是历史长河中毫无意义的游戏。
  莫扎特看见我沮丧的脸,大笑起来。他笑得在空中翻起筋斗,用脚打出颤音。同时,他对我喊道:“晦,我的年轻人,难道舌头在咬你,肺在拧你?你在想你的读者、狼吞虎咽的人,可怜的大吃大喝的人,想你的排字工人,异教徒,该死的教唆犯、霍霍磨刀的人?这真可笑,你这条龙,使人大笑,让人笑破肚子,笑得尿裤子!噢,你这颗虔诚的心,你满身涂上黑油墨,充满心灵的痛苦,我捐给你一支蜡烛,让你开开心。叽叽喳喳,啥啥叨叨,骚骚扰扰,闹闹恶作剧,摇摇尾巴,别犹豫,快向前。再见,魔鬼会来抓你,就为你写的东西接你、打你,你写的东西都是剽窃来的。”
  这可太过分了,我怒发冲冠,不能再忧伤了。我抓住莫扎特的辫子,他逃走了,辫子越来越长,仿佛像扫帚星的尾巴,我挂在这尾巴的尽头,绕着世界飞快地旋转着。见鬼,这世界真冷!这些不朽者能忍受非常稀薄的冰冷的空气。不过,冰冷的空气使人愉快,这是我在失去知觉前的瞬间的感觉。一种又苦又辣的欢乐传遍我的全身,我觉得浑身冰冷,眼前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发光,我很想像莫扎特那样爽朗地、神秘地狂笑。正在这时,我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觉。
  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骨架子都要散了似的。光滑的地板上照射着走廊里白色的光。我没有跌身于不朽者之中,还没有。我仍然在充满谜语、痛苦、荒原狼和折磨人的错综关系的此岸。我找不到好地方,找不到能让人忍受的地方。这点必须结束了。
  在那面大镜子里,哈里面对我站着。他的样子不怎么好,跟那次拜访教授、到黑老鹰酒馆跳舞回来后的夜里的样子差不多。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了,几百年了;哈里变老了,他学会了跳舞,看了魔剧院,听见了莫扎特的笑声,他不再怕跳舞,不再怕女人,不再怕刀。他本是天资平平的人,他经历了几百年,成熟了。我看了好一会儿镜子里的哈里:我还认得他,他仍然有些像十五岁的哈里,年轻的哈里在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在山丘上遇见罗莎,在她面前摘下受坚信礼时戴的帽子。然而,从那以后,他老了几百岁。他搞了音乐和哲学,尔后又对音乐和哲学厌烦起来。他在“钢盔”酒馆大吃大喝.和诚实的学者讨论什么。他爱过埃利加和玛丽亚,成了赫尔米娜的朋友。他射毁过汽车,和皮肤细嫩的中国女子睡过觉。他遇见了歌德和莫扎特。他在罩在他身上的时间和虚假现实的网上撕破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窟窿。他遗失了那些漂亮的棋子,但是口袋里有了一把诚实的刀。向前,老哈里,又老又黑的家伙!
  真见鬼,生活是多么苦啊!我向镜子里的哈里咋了一口,一脚把它踢个粉碎。我慢慢地在响着回音的走廊里走着,很专注地观看包厢的门,每扇门都曾答应过,里面能让人经历许多美妙的事情;现在门上的牌子都不见了。我缓慢地从魔剧院的几百扇门前走过。今天,我是否参加了化装舞会?从那时以来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很快就不会再有年代日月了。还得做点什么。赫尔米娜还在等我。婚礼大概会十分奇特。我在混水浊浪中游过去,我这个奴隶、荒原狼。见鬼去g巴!
  在最后一扇门旁我站住了。混浊的波浪把我冲到这里。噢,罗莎,噢,遥远的青年时代,噢,歌德和莫扎特!
  我打开门。我看见一张简单而美丽的画。我看见地毯上赤身裸体躺着两个人,一个是美丽的赫尔米娜,一个是英俊的帕勃罗。他俩贴着身子躺在一起,睡得又香又甜。两人都由于相亲相爱地闹了半天而精疲力竭,那相亲相爱的闹剧似乎永远玩不够似的,实际上却很快就让人腻味。这是两个美人,俊美的体形,美妙的镜头。赫尔米娜右边乳房下面有一颗新的国德,颜色发暗,这是帕勃罗美丽洁白的牙齿留下的爱痕。我把刀从这里捅进赫尔米娜的身体,一把刀扎到了头,殷红的鲜血从赫尔米娜又由又嫩的皮肤上流出。换个情况,我会把鲜血吻干。我现在不吻了;我只是看着血怎样流出来,看见她的眼睛痛苦地睁开了一会儿,显得非常惊奇。“她为什么惊奇?”我想。接着,我想起该把她的眼睛合上。但不等我去动,她的眼睛自己就闭上了。她把头稍许转到一边,我看见从胳肢窝到胸脯有一丝又细又柔和的暗影在微微跳动。似乎在提醒我回忆起什么。忘记了!然后她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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