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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丝·史达琳躺在大床上,昏迷不醒,身上盖着亚麻布被单和棉被。她穿着丝绸睡衣,双臂放在被窝面上,但是被丝围巾固定住,保护着手背上贴住静脉滴注针头的蝴蝶胶布,不让她去摸脸。 屋子里有三个光点,灯罩压得很低的灯光和莱克特博士望着她时瞳孔正中那两个针尖大的红光。 他坐在围手椅上,几根指头顶着下巴。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替她量了血压,又用一只小电筒检查了瞳孔。他伸手到被窝里摸到了她的脚,拉了出来,用钥匙尖刮了刮脚底,同时密切观察着她的反应。他轻轻地抓住她的脚,站了一会儿,好像抓住的是一只小动物,显然堕入了沉思。 他从麻醉剂的制造商那儿获悉了麻醉药的成分。由于击中史达琳的第二枚飞镖射在了胫骨上,他相信她没有中双倍麻醉剂的毒。他为她极其小心地使用着解毒药。 在给史达琳用药的间隙,他用一本大拍纸簿做着计算。那纸上写满了天文物理和粒子物理的符号。他在线性理论方面做了反复的努力,能跟得上他的少数几位数学家可能会说他的方程式开始得很精彩,其后却难以为继,注定了要失败,因为那是一厢情愿。莱克特博士想让时间倒流——不能让越来越增加的一致性指明时间的流向,而要让越来越多的秩序来指明流向。他那火热的计算背后是一种迫切的要求:在这个世界上给米沙寻求一席之地,也许就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现在所处的地方。 麝鼠农庄游戏室的清晨,黄色的阳光。玩偶动物的钮扣眼睛望着此刻用布盖着的科德尔。 尽管已是仲冬,一个绿头苍蝇已发现了尸体,在尸布被血浸透的部分爬来爬去。 如果玛戈·韦尔热早知道媒体蜂聚的杀人案会给主要有关人员带来那种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就不会把海鳝塞进梅森的喉咙里去了。 她的决定是对的:她一直躲起来没有动,静候风暴吹过,并不去麝鼠农庄收拾残局。梅森等人被杀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在麝鼠农庄见过她。 她编的故事是,半夜换班的护士给她打电话惊醒她时,她还在跟朱迪合住的房间里;她来到现场时警局的第一批人员已经到了。 警局的侦探克拉伦斯·弗兰克斯侦探看上去还年轻,双眼长得太近,但是不像玛戈想像的那么糊涂。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乘电梯上来的,得有钥匙,对吧?”弗兰克斯问她。侦探跟她同坐在情侣座上,两人都有点尴尬。 “我看是的,如果他们是乘电梯上来的话。” “‘他们’,韦尔热女士?你认为不只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弗兰克斯先生。 “她已见到她哥哥的尸体还跟海鳝连成一体,叫被单给盖住了。有人已拔掉呼吸器的插头。犯罪学专家们正在从鱼缸里取水样,从地面上取血样。她能看见梅森手上那块莱克特博士的头皮,可警察还没有注意到。在玛戈眼里,犯罪学家们都稀里糊涂的。 弗兰克斯侦探忙着往本子上记笔记。 “他们知道那些可怜的人是什么人吗?”玛戈说,“这些人有家吗?” “我们正在查,”弗兰克斯说,“我们有三件武器可以追查。” 实际上警局并不确切知道仓库里死了多少人,因为猪群把残肢断体都拖到密林深处,准备以后享用去了。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可能会要求你和你的——你的老朋友进行一次实验,一次测谎器实验。你会同意吗,韦尔热女士?” “弗兰克斯先生,为了抓住凶手我是什么事都愿做的。为了回答你那特别的问题,你有问题就请提出来好了。我应该找家庭律师谈谈吗?” “如果你没有隐瞒什么,就用不着了,韦尔热女士。” “隐瞒?”玛戈设法挤出了眼泪。 “对不起,这类问题我不能不问,韦尔热女士。”弗兰克斯把手放到她硕大的肩头上,停止了追问。 史达琳在昏暗中清新的空气里醒了过来,以某种原始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是在海岸附近。她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酸痛,然后又昏迷了过去。第二次醒来时有一个声音正在对她轻柔地说着话,并递给她一个温暖的杯子。她喝了,味道很像马普的奶奶寄来的药茶。 白天和晚上又过去了。屋里有鲜花的馨香,有一回她还隐约觉得针刺。恐惧和痛苦的残余像在远处爆炸的焰火一样砰砰啪啪地响,但是不在身边,从来不在身边。她在“龙卷风眼中的花园里”①。 ①此句是约翰·查尔迪(1916一)的一首诗的标题。 “醒了,醒了,静静地醒过来了,在一问愉快的房里。”一个声音在说话。她依稀听见了室内音乐。 她觉得非常清爽,皮肤上有薄荷香,一种香膏散发着愉快、安慰、沁人心脾的温暖。 史达琳睁大了眼睛。 莱克特博士平静地远离她站着,跟她第一次见到他站在牢房里时一样。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于看见他不戴手铐了,看见他自由自在地跟别人在一起也不觉得毛骨悚然了。 “晚上好,克拉丽丝。” “晚上好,莱克特博士。”她跟着他说,并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 “你现在如果还觉得不舒服的话,那是你摔倒时受的伤,会好起来的。不过我想确认一件事,你能够望着这个光吗?”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向她走来。莱克特博士身上有一股上等黑呢衣料的香味。 他检查她的瞳孔时,她尽力睁着眼睛。然后,他走到了一旁。 “谢谢你。这儿有间很舒服的浴室,就在里面。你想不想试试脚力?你的床边就是拖鞋,恐怕我当时只好暂借你的靴子穿穿了。” 她已经醒了,却又迷糊。浴室确实很舒服,有着一切令人舒适的设备。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在那里多次长久地浸泡。但她对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却不感兴趣,它跟自己太不一样。 一连好几天的闲谈,有时听着自己说话,有时不明白是谁在说话。那人对她的思想怎么这么了解?一连多少天的睡眠,浓酽的肉汤和菜肉蛋卷。 莱克特博士有一天说:“克拉丽丝,你一定已经厌倦了睡衣和袍子了。小房间里有些东西你也许会喜欢穿。”他又用同一种声调说:“你要是想要的话,你个人的东西我都放在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了,手袋、枪和皮夹子都在。” “谢谢你,莱克特博士。” 小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连衣裙,裤套装、领上有许多珠子闪着微光的长袍,还有令她高兴的开司米裤和套头衫。她选了一件褐色的开司米和鹿皮靴。 她的皮带和雅基人的滑动装置在抽屉里,.45枪已经丢失,但是皮包旁边她的踝部枪套还在,里面是她的短管.45自动手枪,弹夹里装满了硕大的子弹,弹膛却空着,她当初就是这么带在腿上的。靴刀也在,在刀鞘里。手袋里还有车钥匙。 史达琳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了。她在为已经出现的事件感到迷惘时好像成了个旁观者,从远处观察着自己。 莱克特博士带她去看她的车。她看见车在车库里很高兴。她看了看雨刮,决定把它换掉。 “克拉丽丝,你认为梅森是用什么方法跟踪我们到杂货店的?” 她对着车库天花板望了一会儿,想着。 她只用了两分钟就找到了那根在后座跟行李架之间横过的天线,再顺着天线找到了隐藏的发射器。 她把它扭了下来,抓住天线像抓住耗子尾巴一样拿进了屋里。 “很漂亮,”她说,“很新。安装得也不错。我肯定上面有克伦德勒先生的指纹。你能够给我一个塑料袋吗?” “他们会不会用飞机来搜索这东西?” “现在已经关掉了。除非克伦德勒先生承认自己使用了它,否则是不会用飞机来搜索的。而他并没有承认,你知道。但是梅森却可能用直升机来搜查。” “梅森已经死了。” “唔——”史达琳说,“你给我弹点音乐好吗?” 杀人事件后的几天,克伦德勒时而心烦意乱,时而心惊胆战。他安排了马里兰州联邦调查局当地办事处向他直接汇报。 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他不怕清查梅森的账目,因为那笔钱在开曼岛从梅森转到他账户上的手续可以说衔接得天衣无缝。但是梅森一死,他那雄心壮志却再也没有人赞助了。玛戈·韦尔热知道他那款子的事,也知道他泄露了联邦调查局有关莱克特博士案件的机密,但是玛戈没有说话。 那个信号发射器的监视器叫他惴惴不安。他是从匡蒂科的器械制造部门取来的,没有签字借出。但是器械部那天的进入人员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 德姆林博士和那个大块头护士巴尼在麝鼠农庄见过他,但他是以合法的身份去的,是去跟梅森商谈追捕莱克特博士的事的。 杀人事件后的第4天下午,大家却都放下心来,因为玛戈·韦尔热为警局的侦破人员放了她家电话留言机上一段新录下的话。 警察们站在寝室里听着那魔鬼的声音,望着玛戈跟朱迪合睡的床欢欣若狂。莱克特博士因为梅森的死而兴高采烈,向玛戈保证说她哥哥死得极为缓慢,极为痛苦。玛戈捧着脸抽泣,朱迪抱着她。最后弗兰克斯把她领出了房间说:“你不用再听第二遍了。” 由于克伦德勒的提示,电话留言磁带被送到了华盛顿,声音检测确认了打电话的人就是莱克特博士。 但是最叫克伦德勒宽慰的却是第4天晚上的电话。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伊利诺伊州的联邦众议员帕顿·费尔默。 克伦德勒只跟众议员说过几次话,却是在电视上熟悉他的声音的。他来电话一事本身就是一种保证。费尔默是国会司法小组委员会委员,是个引人注目的势利角色;如果克伦德勒出了问题他早就已经飞走了。 “克伦德勒先生,我知道你跟梅森·韦尔热很熟。” “是的,先生。” “哼,那事真他妈的丢脸,那个狗娘养的虐待狂割掉了梅森脸上的肉,毁了他的一生,又回来杀掉了他。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一个选民也在那场悲剧里死掉了。约翰尼·莫格里,在伊利诺伊州为人民执法多年。” “不,先生,我不知道,对不起。” “问题在于,克伦德勒,我们得干下去。韦尔热家用于慈善事业的遗产和他们对公共政策的关心还要继续下去,这比一个人的死亡重要得多。我跟27选区的好些人和韦尔热家的人都谈过。玛戈·韦尔热向我谈了你为公众服务的兴趣。很不寻常的女人,极其务实,我们马上就要见面坦率平静地商谈我们明年11月的计划。我们想让你参加到委员会里来。你认为你能来参加吗?” “能,议员,肯定能。” “玛戈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细节的,就在几天之内。” 克伦德勒放下了电话,全身如释重负。 对联邦调查局来说,在仓库里发现的.45手枪是个颇大的疑团。那枪登记在死去的约翰·布里格姆的账上,现在又查明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财产。 史达琳被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但没有被当做绑架处理,因为没有活着的人看见她被绑架。她甚至还不是个在值勤过程中失踪的特工。史达琳是个停职的特工,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上面为她的车发了一个通报,通报了车牌号码和登记证号码,但是对车主的身份没有特别强调。 绑架案对于执法力度的要求要比失踪案大得多。这种分类法使阿黛莉亚·马普大为光火。她给局里写了一封辞职信,后来一想,又觉得还是在内部等待和做工作好些。马普发现自己一再到史达琳那半边的房子里去找她。 马普发现VICAP和全国犯罪资料中心有关莱克特博士的资料滞后得叫人发疯,只做了一些琐碎的增补:意大利警局终于找到了莱克特博士的便携式电脑——警察拿它到娱乐室去玩“超级马利”去了。调查人员按下第一个键时电脑的全部资料都自动洗干净了。 自从史达琳失踪以后,马普把她所能找到的有影响的人全都找过了许多遍。 她反复给杰克·克劳福德家打电话,却没有回音。 她给行为科学部打电话,人家说克劳福德因为胸痛还在杰佛逊纪念医院。 她没有给医院打电话。克劳福德是史达琳在局里的最后一个守护天使。 史达琳没有时间意识,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是闲谈。她听见自己连续多少分钟说个不停,也听见别人说话。 有时她听见自己那些朴素的暴露也会嘲笑自己,那些话在正常情况下是会叫她震惊的。她告诉莱克特博士的东西常常令她自己意外,但那都是真心话。莱克特博士也说话,声音低而平淡,表示出兴趣和鼓励,却从不惊讶,也不责备。 他告诉她他的童年和米沙。 有时他们俩同时望着一个明亮的光点开始谈话,屋子里几乎总是只有一个光源。只是那光亮的东西每天不同。 今天他们从一把茶壶一侧的高光开始,但是随着谈话继续,莱克特博士似乎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了她心里一个没有开发过的走廊。他也许听见了墙壁那边有巨人在战斗。他用一个银质皮带扣代替了茶壶。 “那是我爸爸的皮带扣。”史达琳像小姑娘一样拍着手说。 “是的。”莱克特博士说,“克拉丽丝,你愿意跟你爸爸谈一谈吗?你爸爸来了。你跟他谈一谈吧?” “我爸爸来了!嗨!好的!” 莱克特博士把双手放到史达琳头部两侧的太阳穴上,以便在需要时为她提供她父亲的一切。他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需要独自谈谈,我现在就离开。你望着皮带扣,过几分钟就会听见他敲门的,好吗?” “好!太好了!” “好的,只要等几分钟就行。” 最细的针的轻微刺痛——史达琳不曾低头看一眼——莱克特博士离开了屋子。 她望着皮带扣,有人敲门了。坚定的敲击,两声。她的父亲进了屋子,跟她记忆里的父亲一个样:高高的,站在门口,拿着帽子,头发上有水,光溜溜地下垂,就像平时回来吃晚饭时一样。 “嗨,乖乖!你们这儿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死去以后已经25年没有抱过她了,但是在他把她揽过去时,他那衬衫前胸的西部按扣还是那么簌簌地响。他身上有粗肥皂和烟草的气味,她感到他那强大的心脏贴着她的身子在跳动。 “嗨,乖乖,嗨,乖乖,你摔倒了吗?”有一次在院子里,爸爸鼓励她骑一只大山羊,却被摔了下来,爸爸抱起她时说的就是这话。“你骑得很好,只是那羊掉头太快。来,到厨房里来,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东西不。” 她幼年的家里那简陋的厨房桌子上有两样东西,一个玻璃纸包着的雪球糖和一包橙子。 史达琳的父亲打开了那把刀刃断成平头的小刀,剥了两个橙子。橙子皮在油布地板上转着圈。父女俩坐在楼梯后的厨房里的椅子上,爸爸把橙子分成了四份,两人你一瓣我一瓣地吃着。她把橙子籽吐在手里,放在膝盖上。他坐在椅子上显得很长,很像约翰·布里格姆。 她爸爸用一边的牙嚼的时候多些,他侧面的一颗臼齿上镶有白色的金属,40年代的军队里镶的牙就是那个样。他一笑那金属就闪光。他们吃了两个橙子,又各吃了一个雪球糖,还说了些亲昵的笑话。史达琳已忘了椰子味下那凉悠悠、绵软扯动的美妙感觉。 厨房消融了,两人以成人的身份谈着话。 “你现在干得怎么样,孩子?”问的是个严肃的问题。 “他们在工作中和我过不去。” “这我知道,是法院那批人,宝贝。他们最坏不过,一声不吭。你从来没有杀过不是非杀不可的人。” “我相信是的。还有别的事。” “你在这事上没有撒谎。” “没有,爸爸。” “你救了那个婴儿。” “你说得对。” “我的确为此感到骄傲。” “谢谢你,爸爸。” “宝贝,我得走了。我们以后再谈吧。” “你不能停留。” 他爸爸把手放到她头上。“我们决不能停留,宝贝。谁也不能想停留就停留。”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出了屋子。他高高地站在门口向她招手时,她能看见他帽子上的弹孔。 史达琳很爱她的父亲,就像我们爱任何人一样,谁若是轻视了她对父亲的怀念,她立即会跟他打起来。但是她在受到重剂量催眠药和催眠术的影响、跟莱克特博士谈话时,却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的确对他非常生气。他怎么非在半夜三更到那药房后面去不可,这就遇见了那两个混蛋,叫他们给杀死了。他那老枪上起子弹来很慢,于是被人杀掉了。那是两个无名小卒,可他败在了他们手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来不汲取教训。”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嘴里,她准会打那人耳光。 魔鬼在椅子里向后挪了一微米。啊——我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刚才这些女学生式的回忆越来越沉闷了。 史达琳想像孩子那样晃荡双腿,但是腿已经太长。“你看,他得到了那份工作就去了,照别人的要求做了,拿了那倒霉的巡夜钟走来走去,然后就死掉了。妈妈洗着他帽子上的血,好给他戴上下葬。谁还会回到我们身边来呢?没有谁。那以后雪球糖就非常少了,我可以说。妈妈和我打扫起汽车旅馆的房间来。人们把湿施漉的保险套留在床头的小柜上。他因为自己的愚蠢被人杀了,离开了我们。他应该告诉镇上那些笨蛋推掉这工作的。” 这些都是禁止进入她高级神经的东西,是她决不会说出口的话。 从他们俩互相认识开始,莱克特博士就奚落她的父亲,把他叫做巡夜的,而现在,他倒成了对她父亲记忆的保护人了。 “克拉丽丝,他一心想的就是你的幸福和快乐。” “左手是希望,右手是胡闹,就看哪只手先做到。”史达琳说。这句孤儿院里的格言从那张迷人脸上说出特别叫人倒胃口,但是莱克特博士好像觉得很高兴,甚至受到了激励。 “克拉丽丝,我打算请你和我一起去另一个房间。”莱克特博士说,“你父亲来看过你,你尽力做到了这一点。你看见了,尽管你那么迫切地希望他留下,他还是无法留下。他已经来看过你了,现在该是你去看他的时候了。” 大厅后面是一间客房,门关着。 “等一等,史达琳。”他进去了。 她站在大厅里,手扶着门把手。她听见了擦火柴的声音。 莱克特博士开了门。 “克拉丽丝,你知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的。” “进来看看他吧。” 她父亲的骨殖在一张对床①上整齐地排列着,长骨和肋骨架被一张床单盖住。残骸在雪白的床单下像是一幅浅浮雕,像孩子用雪塑造的一个天使。 ①成对的两张单人床。 她父亲的头骨被莱克特博士海滩上的小海洋动物清理干净了,晒干漂白过,放在枕头上。 “他的星形徽章到哪里去了,克拉丽丝?” “村里收回去了。他们说要值7美元呢。” “这就是他。现在整个的他就在这儿,是时光消磨的残余。” 史达琳望了望骨头,转身离开了房间。这不是撤退,莱克特博士没有跟着她去,只在昏暗里等着。他不担心,他用他那和被捆在桩上的山羊一样灵敏的耳朵听见她抽泣着回来了。她手上有个金属的东西在发亮,是个徽章,约翰·布里格姆的盾形徽章。她把徽章放在床单上。 “一个徽章对你能有什么意义,克拉丽丝?你在仓库里就射穿过一个。” “徽章对他意味着一切。他就知道这东西。”她的嘴角一耷拉,最后的字变了音。她拿起她父亲的头骨坐到了另一张床上,眼里热泪涌起顺着面颊直淌。 她像个小娃娃一样捞起衣襟擦着脸哭了起来,痛苦的泪珠滴到膝盖上父亲的颅骨顶上,嗒嗒地空响着。头骨上那颗镶过的牙闪着光。“我爱我爸爸,他对我能有多好就有多好。跟他在一起时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这话是真的,发泄出愤怒以后还同样地真。 莱克特博士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只抓在手里,莱克特博士只好自己给她擦了脸。 “克拉丽丝,我要把你留在这里,跟遗骨在一起。是遗骨,克拉丽丝,哪怕你把你的苦难嘶叫进了他的眼眶里,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他把双手放到她的脑袋两侧。“你应该从你父亲那儿学会的东西在这儿,在你的脑袋里,它要受你的判断支配,而不是受他的支配。我现在要离开你了。你需要蜡烛吗?” “要,谢谢。” “你出来时只拿你需要的东西。” 他在休息室的壁炉火光前等着,弹着他的泰勒明电子琴打发时光,在电子场上运动着他的空手,创造出音乐。他挥动着曾经放在史达琳头上的双手,好像现在在指挥着音乐。他还没有弹完,便意识到史达琳已在他的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他对她转过身去时,她温和而凄凉地微笑着,手上没有拿东西。 莱克特博士一直在寻找模式。 他明白,史达琳跟一切有知觉的生物一样,从幼时的经验建立起模式,凭借它的框架来理解以后的见闻。 多年前他跟她隔着疯人院的栅栏谈话时,就已经为她找到了一个重要的模式。她寄养家庭的牧场上对羔羊和马的宰杀,羊和马的苦难给她打上了印记。 她对詹姆·伽姆偏执的、成功的追捕,其动力就是解救伽姆的俘虏脱离苦难。而她之所以要把他莱克特博士从酷刑下解救出来,也是出于同一个理由。 好的,模式化的行为。 莱克特博士永远在寻求着不同环境下的模式。他相信史达琳在约翰·布里格姆身上看见了她父亲的优秀品质——而不幸的布里格姆既具有了她爸爸的道德,便也被赋予了乱伦的禁忌。布里格姆,也许还有克劳福德,都具有她父亲的优秀品质。那么恶劣品质在谁身上呢? 莱克特博士搜查着这分裂模式的其他部分。他使用催眠药和催眠技术在克拉丽丝·史达琳的个性里发现了结实顽梗的疙瘩,像树木的结节,还凝结着松香一样易燃的旧恨。 他遇见了那些明亮的无情的画面,多少年了,但还精心保存着,连细节都还清楚,把积郁的愤怒送进史达琳的脑子,有如圆团积云里的闪电。 那画面大部分围绕着克伦德勒。在克伦德勒手下切身体会到、感受到的冤屈而产生的怨恨上都带着对父亲的愤怒,尽管那是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承认的。她不能原谅她父亲的死。他离开了一家人;他再也不在厨房削橙子皮了;是他把妈妈赶去跟厕所里的刷子和水桶为伍。他再也不拥抱史达琳了——那时他强大的心怦怦地跳,就像她跟汉娜逃进黑暗里时汉娜的心跳一样。 克伦德勒是失败与挫折的邪神,可以指责,但是可以公开反抗吗?难道克伦德勒、土司和禁忌就有权打击史达琳,让她过在莱克特博士看来是低声下气的日子吗? 莱克特博士还从一个迹象看出了希望:史达琳身上虽然有警檄的印记,却仍然打穿了警徽,打死了佩戴警徽的人。为什么?因为她已确认那佩戴警微的人是罪犯,进行了超前审判,驳斥了星微这个偶像,决心行动了。这是一种潜在的弹性。大脑皮层的判断。那是否意味着在史达琳的身上可以存在米沙呢?或者那是否仅是史达琳必须让出的地方的另一个优良品质呢? 巴尼已经回到慈善医院去值班,住回了巴尔的摩的公寓。他上的是下午3点到晚上11点的那一班。在回家路上他到咖啡馆喝了一碗热汤,回到公寓打开灯时已经差不多半夜了。 阿黛莉亚·马普坐在他厨房的桌子边,拿一把黑色的半自动手枪对准他的面孔。巴尼从枪口的洞孔判断那是一支.40口径的枪。 “坐下,护士。”马普说。她的声音嘶哑,黑暗的瞳孔周围的眼球是橘红色的。“把你的椅子拉到那边去,往后斜靠在墙上。” 比那吓人的大口径玩意叫他更加害怕的是她面前餐具垫下的另外二支枪。那是一支科尔特乌兹满。22枪,枪口上有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塑料饮料瓶,作为消声器。 巴尼的重量压得椅子嘎嘎地响。“万一椅子腿断了可别开枪,那不能怪我。” “你知道克拉丽丝·史达琳的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 马普抓起小口径枪。“我可不是在跟你闹着玩,巴尼,只要我一看出你是在撒谎,护士,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我信。”巴尼明白这是真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知道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找到史达琳的下落?邮局说有一个月的时间你让他们把你的邮件转到梅森·韦尔热那里。那是什么花头,巴尼?” “我在那里工作,照顾梅森·韦尔热。他问了我有关莱克特博士的一切问题。我不喜欢那工作就辞职了。梅森这人非常温蛋。” “史达琳不见了。” “我知道。” “说不定是莱克特博士抓走了她,说不定是给猪吃掉了。他如果抓住了她会拿她怎么办?” “我跟你说实话——我不知道。但只要可能,我都是会帮助史达琳的。为什么不呢?我有点喜欢她,她还帮我摆脱过于系。你看看她的报告、笔记,或是——” “我看过了。我要你明白一件事,巴尼,这种机会我只给一次。你要是知道什么情况最好是现在就告诉我。只要我查出来你有所保留,不管在多久以后,我都会回来找你,这支枪就会是你最后看见的东西了。我会毙了你这个丑八怪,你信不信?” “信。” “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那是他所记得的最长的沉默。 “坐在那儿,等我走了再动。” 巴尼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睡着。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他那宽得像海脉的额头一时流汗一时干。他想着会来找他的人。在关灯以前他去了浴室,从他的军用箱里取出了一面不锈钢剃须镜,是海军陆战队发的。 他进了厨房,开了墙壁上的一个配电箱,用胶带把镜子贴在配电箱的门里面。 他所能够做的也就如此了。他睡着后像狗一样抽搐着。 下一次下班时,他从医院带回了一个小塑料箱。 莱克特博士既然要保留德国人房里的设施不动,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花朵和屏风很有用。在厚重的家具和高峻的阴暗之中色彩总引人注意。那是一种古老而醒目的对比,有如一只蝴蝶停在了穿戴铁甲的拳头上。 他那不在家的房主显然偏爱丽达和天鹅的故事,有不少于4种质地的不同的青铜器描述着故事的几个环节。其中最好的一个是多那太罗雕塑的复制品。还有8幅画。其中一幅莱克特博士最为欣赏,是安妮·欣格顿的作品,有着天才的解剖学的表达以及一些炽烈的真情。别的画他都用帐幕遮住了。房主收藏的那批惊人的青铜狩猎用具也用帐幕遮住了。 莱克特博士一大早就仔细摆好了三个人的餐具,再把手指尖放在鼻子旁边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他两次换了蜡台,又把锦缎垫子改成了打折的桌布,让那椭圆形的餐桌显得更加要帖。 暗淡严峻的餐具橱上摆了高高的瓶罐和明亮的铜火炉,不再那么像航空母舰了。实际上莱克特博士还拉出几个抽屉,在里面放上了鲜花,造成了花园里花枝低垂的效果。 他明白屋子里花朵已经太多,却还得增加些花让它恢复正常。太多是太多,但是再加上一些反而恰到好处了。他为餐桌安排了两处鲜花:银盘里是一座牡丹的小山,白得像雪球糖。还有高高的一大蓬爱尔兰铃兰、荷兰鸢尾和鹦鹉郁金香,遮去了餐桌的很大一部分,造成了一种温馨的环境。 餐盘前摆满玻晶杯碟,仿佛小小的冰雪风暴。但是浅银盘还在加热器里,准备到最后时刻使用。 第一道菜要在桌上准备,因此他安排好了酒精炉、长柄炖锅、调味酱盘和煎炸盘、香料和尸解锯。 他出去时还可以弄到更多的鲜花。他告诉克拉丽丝·史达琳他要出去,史达琳并没有不安。他建议她睡一觉。 杀人事件后的第5天。巴尼刮完胡子,差不多已到了上班的时候。他正往面颊上拍酒精,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了。 坚定的敲门声。玛戈·韦尔热站在门口,手上有一个大手袋和一个小背包。 “嗨,巴尼。”玛戈一副疲惫的样子。 “嗨,玛戈,请进。” 他把她让到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杯可乐吗?”建议一出口他就想起科德尔是头撞在冰箱上死的,很觉后悔。 “不用了,谢谢。”她说。 他跟玛戈隔着桌子坐下。她像个健美锻炼对手一样望了望他的胳臂,然后看了看他的脸。 “你好吗,玛戈?” “我觉得不错。”她回答。 “看来你倒是可以无忧无虑,我是说,从我读到的情况看。” “有时我会想我们谈过的话,巴尼。我觉得也许什么时候会得到你的什么消息。” 他猜测着她那锤子是在手袋里还是在背包里。 “你能得到我的消息的唯一可能是,也许有时我想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玛戈,你在我这儿没事。” “需要考虑的不过是些遗留问题,你知道。我倒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于是他明白她的精子已经到手。她们要是怀了孕需要宣布,就得担心巴尼捅漏子了。 “我认为韦尔热的死是上帝的礼物,对此我并不讳言。” 她说话的速度告诉巴尼她在积聚着力量。 “也许我想喝杯可乐。”她说。 “我在给你取可乐之前先让你看个东西。相信我,我能让你放心,而且不用你破费。只一会儿功夫,等一等。” 他从柜台上的工具箱里取了一把螺丝刀,取时身子可以侧对玛戈。 厨房墙壁上有两个像是断路器盒子的东西。实际上,在这旧楼里,一个已经替代了另一个,现在只有右边的一个还在使用。 巴尼来到了配电箱边,这时他只好背对着玛戈了,可他立即打开了左边的配电箱,那箱子门里贴有镜子。玛戈的手伸进了大手袋,伸进去却没有拿出来。 巴尼取下了四颗螺丝钉,把断了电源的断路器板子捧了出来。板子后面的墙壁里是一个空当。 巴尼小心翼翼伸进手去,取出了一个塑料袋。 他取出塑料袋里的东西时,听见玛戈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一个有名的残忍的面甲——是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里为了不让莱克特博士咬人给他戴上的。这是他所收藏的莱克特博士纪念品宝藏里最有价值、也是最后的一个。 “哇!”玛戈说。 巴尼在灯光下把面甲倒扣在桌面的一张蜡纸上。他知道莱克特博士从不曾被允许清洁自己的面甲,面甲口部内侧的干唾液结成了片;皮带连接面甲的地方有三根头发也被卡住连根拔了下来。 他瞟了玛戈一眼,玛戈暂时没问题。 巴尼从厨房架子上取下了一只小塑料箱,里面装着棉签、消毒水、纱布和干净瓶子。 他用根蘸湿的棉签非常仔细地擦下了唾液片,放到一个丸药瓶里,又把那几根头发从面具上扯下来,放进了第二个瓶子。 他用拇指在两张胶纸的黏着面上摁了摁,每次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再用这两张胶纸把两个瓶盖贴紧在瓶子上,装在小袋子里,递给了玛戈。 “假定我遇见了麻烦而且又昏了头,想把问题往你身上推——假定我为了否定对我的什么指控,对警察捏造了你的什么故事,这儿就是你的物证。它说明我至少参与了谋杀梅森·韦尔热,或者他就是我一手杀的。至少我为你提供了DNA。” “在你告密之前你可能会得到豁免。” “同谋罪可能豁免,但参与一桩大肆炒作的谋杀却豁免不了。他们可能会答应让我在同谋上得到豁免,但到确认我参与了杀人之后就不会客气了,我这辈子就完了。这东西现在就捏在你手里。” 巴尼对此没有把握,但认为能起作用。 任何时候有了必要,玛戈都可以把莱克特博士的DNA栽到巴尼的身上去。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 她用她那屠夫式的明亮蓝眼睛望着他,好像望了很久。 她把背包放到桌上。“里面是一大笔钱,”她说,“足够让你看到世界上每一幅弗美尔的画,周游一圈。”她快活得似乎有点晕眩,不大正常。“富兰克林的猫还留在车上,我得走了。富兰克林出院的时候,他跟他养母、姐姐雪莉、一个叫瘦高个儿的人,还有天知道什么人要到麝鼠农庄来。为了弄回那只倒霉的猫我花了50美元。其实它就在富兰克林老住处隔壁的一家住着,换了个名字。” 她并没有把塑料袋放进钱包,却用空手提着。巴尼估计她是不愿让他看见她在挎包里准备的另一手。 到了门口巴尼说:“你觉得还可以吻我一下吗?” 她踞起脚尖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 “这就可以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她下楼时楼梯在她的重压下吱吱地响。 巴尼锁上门,用头顶住凉悠悠的冰箱,靠了好几分钟。 史达琳醒来便听见了远处的音乐声,嗅到了烹饪的香味。她觉得通体舒畅美妙,也很饿。有敲门声,莱克特博士进来了。他穿着深色裤子、白色衬衫,打了一条领巾式领带,给她拿进来一只长长的服装袋和一杯热腾腾的奶酪咖啡。 “睡得好不好?” “好极了,谢谢。” “厨师告诉我一个半小时以后开饭,一小时以后上鸡尾酒,行吗?我估计你会喜欢这个的——你看看合不合身?”他把服装袋挂在衣橱里,没有再说话便走掉了。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洗完澡,然后才看衣橱,看后非常欢喜。她发现了一件奶油色的细腰晚宴丝袍,胸部和肩头极为袒露,外面套着珠光宝气的短衫。 梳妆台上有一副耳环,带凸圆形翡翠坠子。凸圆的弱翠没有晶面,却熠熠生光。 她头发一向很容易弄,穿上晚礼服觉得身上非常舒服。即使不习惯于这种规格的服饰,她也不曾在镜子里长久地观察自己,只看了看一切是否到位。 德国房主把壁炉建得特别大。史达琳在大厅里看见一块很大的木头在燃烧,便衣裙悉卒地往壁炉走去。 屋角传来拨弦古钢琴的音乐。莱克特博士打着白领带坐在琴前。 他抬头一眼望见她,便突然屏住了呼吸,双手也停止了演奏,虽然手指还悬在键盘上。拨弦古钢琴没有尾音,大厅里突然鸦雀无声,两人都听见了莱克特博士的下一次呼吸。 壁炉前有两杯饮料等着,他忙着准备起那饮料来。利莱酒加一片橙子。莱克特博士递了一杯给史达琳。 “如果我能每天见到你,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他的黑眼睛盯住她的全身。 “你见过我多少回?我指的是我不知道的时候?” “只见过三回。” “但是在这儿——” “这儿就不能够算时间了。照顾你的病时看见你不能够算是影响了你的隐私。那些都记在了病历上。我得承认看见睡着的你是很愉快的。你非常美丽,克拉丽丝。” “外形不是本质的,莱克特博士。” “如果美是挣来的,你就永远美丽。” “谢谢。” “不要说‘谢谢’。”他的头最轻微地一摆已足以把他的不快摆脱,像把一只杯子扔进了壁炉。 “我这是真心话。”史达琳说,“如果我说‘你有这样的看法我很高兴’,你会觉得更好吗?那话漂亮些,虽然也同样发自内心。” 她举起杯子,没有收回自己的话。 这时莱克特博士忽然明白过来,尽管他了解她,也洞悉了她,却仍然无法完全预见她。他可以喂青虫,可以对蛹密语,但是孵化出来的东西还得随它的本性,他无法改变。他不知道她长袍下的踝部是否还带着那把.45手枪。 克拉丽丝·史达琳对他微笑了。耳环坠子映着火光,魔鬼陶醉于自己优雅的品味和狡猾。 “克拉丽丝,晚宴诉诸味觉和嗅觉这两种最古老的感官,它们最接近心灵的中心,在心灵里占有的地位高于怜悯,而怜悯在我的桌上却没有地位。同时,大脑丘皮层上却出现着礼仪、胜景和宴会的交流,就像灯光照射的教堂天花板上的宗教奇迹画一样,它可能比剧院的演出还诱人得多。”他的脸逼近了她的脸,想读出她眼里的意思。“我要你懂得你给它带来了什么样的财富,也懂得你有些什么权利。克拉丽丝,你最近对着镜子研究过自己没有?我看你没有。我怀疑你从来就没有研究过。到大厅里来吧,到窗户间的镜子前照照。” 莱克特博士从壁炉架上取来了一枝蜡台。 那高大的镜子是18世纪的精美古董,略有些模糊,也有些裂纹,是从维克姆特别墅①城堡来的,它见过的景象只有上帝才知道! ①法国巴罗克式居住建筑的杰作之一。 “看吧,史达琳,这美丽的幻影就是你的形象。今天晚上你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看一看你自己。你会看见什么叫正义,而且你要说真话。你从不缺乏发表自己看法的勇气,但是你却受到了种种制约。我要对你再说一遍,在这桌上没有怜悯的地位。 “如果说出了暂时不愉快的话,你会见到语言的环境可以让它处于枯燥无味与荒唐可笑之间。如果说出了痛苦的真理,那也只是暂时的,它会变化。”他喝了一口饮料。“如果你觉得痛苦在你心里开出花来,那花不久也就会开得你宽下心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莱克特博士,但是我记住了你的话。自我改进见鬼去吧,我想美美地吃一顿。” “美美地吃一顿,我可以给你保证。”他微笑了,那笑会有人害怕的。 两人此刻都没有再看那模糊的镜子里的影像,却通过烛台上的烛光彼此望着,而镜子则望着他们俩。 “看,克拉丽丝。” 她望着他瞳孔深处那红色的火花,产生了一种儿童快要到达远处的市场时的兴奋。 莱克特博士从茄克衫口袋里取出了一支注射器,针头细得像发丝,然后只凭感觉,不用眼睛,把针插进了她的手臂。针头抽出时,一滴血都没有。 “我进屋时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她问。 “《若有真爱统治》。” “很古老吧?” “亨利八世写的,大约在1510年。” “给我弹弹怎么样?”她说,“现在把它弹完吧。” 两人走进餐厅门时的风吹动了蜡烛和暖锅的火焰。史达琳只在路过时见过餐厅,现在见它变了样,觉得十分美妙、亮堂、诱人。照耀着座位上奶油色餐巾的烛光,在高高的玻晶器皿上反射出光点。鲜花垒成的屏风切割了空间,遮住了桌子的其余部分,使人感到亲切。 莱克特博士在最后时刻才从暖锅里取出银餐具,史达琳试用时刀把几乎还烫手。 莱克特博士斟好酒,只给了史达琳一点餐前的开胃点心:一个贝隆牡顺、一点香肠,因为他必须对着半杯酒欣赏着餐桌景色前的史达琳。 他的烛台高低适度,光线照到她礼服袒露的深处,他不必警惕她袖子里藏着什么了。 “我们吃什么呢?” 他举起一个指头放在唇前。“别问,一问就破坏了惊喜。” 两人谈起了乌鸦翎的修剪和它在拨弦古钢琴上的音响效果。她偶然回忆起了那只掠夺她妈妈手推车的乌鸦,那是很久以前在汽车旅馆阳台上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认为那段回忆与目前的快乐无关,便有意忘却了它。 “饿了吗?” “饿了!” “那我们就上第一道菜。” 莱克特博士从餐具柜边把一个盘子挪到身旁的座位边,再把餐车推到桌前。这儿有他的盘子、炉子和盛著作料的小玻晶碗。 他点燃了炉子。长柄炖锅的作料盘里放了一大块夏朗子奶油。他搅和起来,把油脂熬成了揍色奶油,等它变成棒子色时,便放到桌旁的三脚架上。 他对史达琳笑了笑,他的牙非常白。 “克拉丽丝,你还记得我们谈过的愉快和不愉快的话题,因环境不同而显得滑稽的话题吗?” “这奶油很香。是的,我记得。” “你还记得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人吗?那人多么光彩照人?” “莱克特博士,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这可有点花里胡哨的了。我完全记得。” “好的,在吃第一道菜时克伦德勒先生会来拜访我们的。” 莱克特博士把那一大蓬花推到了餐具柜边。 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本人就在桌边。他坐在一张结实的橡木椅上,睁大了眼睛四面望着。他头上缠着跑步用的头带,穿一件笔挺的无尾礼服,衬衫领带齐全。礼服从后面开口,莱克特博士可以从他身后把衣服大体掖好,遮住把他固定在椅子上的数码长的胶带。 史达琳大约略微耷拉了一下眼皮,抿了抿嘴。有时在射击场上她就这样。 现在莱克特博士从餐具柜里取出了一把银钳子,扯掉了克伦德勒嘴上的胶布。 “再跟你说一声晚上好,克伦德勒先生。” “晚上好。”克伦德勒不太像他自己了。他面前放了一个大汤碗。 “你愿意问候一下史达琳小姐吗?” “你好,史达琳,”他似乎明白过来,“我一直想看你进餐呢。” 史达琳保持了距离看着他,好像自己是窗间壁上那面古老窖智的镜子。 “你好,克伦德勒先生。”她抬头对正忙着杯盘的莱克特博士说:“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 “克伦德勒先生要去参加一次跟他政治前途他关的会晤,”莱克特博士说,“是玛戈·韦尔热要他去的,算是她报答我,帮我的忙吧。克伦德勒慢跑来到岩溪公园的小道,想上韦尔热家的直升机,却上了我的车子。你能够为我们做个饭前祷告吗,克伦德勒先生?克伦德勒先生?” “祷告?好的。”克伦德勒闭上了眼睛。“天上的父,我们为即将受到的恩惠感谢你,我们向你奉献这恩惠。史达琳这个大姑娘就算是南方人,也已丢了她爸爸的脸。请原谅她的过错,并让她为我办事。以耶酥的名义,阿门。” 史达琳注意到莱克特博士在整个祷告过程里闭着眼,显得虔诚。 她觉得受了伤害,却也平静。“保罗,我必须告诉你,就连使徒保罗①的祷告也不会比你的更好。他也仇恨妇女。他应该叫做暴佬。” ①《圣经》人物。保罗原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去大马士革搜捕基督徒的路上看见了耶酥在强光里对他说话,要他停止迫害基督徒。他从此改变了信仰,成了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你这回可真搞砸了,史达琳,再也别想复职了。” “你是在借祈祷向我提供工作机会吗?这样的手法我倒没见识过。” “我要进入议会。”克伦德勒并不快活地笑着,“你到竞选指挥部来,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工作做。你可以去当办公室小姐,你会打字和整理文件吗?” “当然会。” “会听写吗?” “我使用识音软件。”史达琳回答,然后继续敏锐地说,“请原谅我在餐桌上谈业务。你要想到议会去偷东西还嫌不够麻利。光靠使坏不足以弥补智力的不足。要想多混几天最好是给大老板跑腿。” “克伦德勒先生,你不必等我们了,”莱克特催他,“趁热喝点汤吧。”他把带盖的汤和吸管放到克伦德勒嘴边。 克伦德勒做了个鬼脸。“这汤不大好喝。” “实际上这更像是荷兰芹和百里香脂渍酱,”博士说,“主要是为我们而不是为你做的,再喝几口,让它循环一下。” 史达琳显然在考虑怎么发表意见。她摊开手掌,像捧着正义的天平。“你知道,克伦德勒先生,你每一次对我眉来眼去我都感到别扭,好像我做过什么事值得你那么做似的。”她的手掌时上时下,像在把个风骚女人推来推去。“可我并不值得你那么做。你每一回在我的个人档案上写上反话时,我都一肚子气,可我总检查自己。我曾经怀疑过自己,而且以为我那认为爸爸更聪明的毛病该改改了。 “你并不是最了解情况的,克伦德勒先生,实际上你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史达琳啜了一口香醇的勃良第白葡萄酒,掉头对莱克特博士说:“我喜欢这酒。不过我觉得冰镇得太过了。”然后她又变成了殷勤的主妇对客人说道:“你永远是个……白痴,不值一顾。”她用快活的语调说:“在这样美妙的餐桌上对你讲这么几句就已经够了。你既然是莱克特博士的客人,我也希望你吃得开心。”。 “可你是什么人?”克伦德勒说,“你不是史达琳。你脸上倒是有个黑点,可你不是史达琳。” 莱克特博士在熬黄的奶油里加上冬葱,香味立即升了起来,他又加上了切碎的刺山果,然后把调味酱锅从火上取下,换上了煎锅。他从餐具柜取了一大玻晶碗冰水、一个银盘,放到保罗·克伦德勒身边。 “我对那张俐嘴原有个计划,”克伦德勒说,“现在我决不会用你了。不过,你究竟是谁任命的?” “我并不期望你会像另外那个保罗一样幡然悔悟,克伦德勒先生。”莱克特博士说,“你并不是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甚至也不是在去韦尔热家的直升机的途中。” 莱克特博士取下了克伦德勒的慢跑头带,就像从鱼子酱罐头上取下橡皮圈一样。 “我们只不过要求你头脑开放一点。”莱克特博士用双手极其仔细地端下了克伦德勒的头盖骨,放在盘子里,再把盘子放到餐具柜上。头盖骨手术的切口利落,几乎没有流血,主血管被扎住了,其他血管被局部麻醉封闭了。头盖骨是餐前半小时才在厨房里锯开的。 莱克特博士对克伦德勒施行的颅骨手术可以远溯到古埃及医学,只是多了些优越条件:他有带颅骨刃口的尸体解剖锯,有开颅钥匙,还有更好的麻醉剂。脑子本身是没有痛感的。 锯开的头颅里泛红的灰白色脑髓圆顶清晰可见。 莱克特博士拿起一把像桃形勺一样的器械站到克伦德勒面前,从脑袋里舀出了一片前额叶,然后又舀,一共舀了4勺。克伦德勒的眼睛向上望着,仿佛在瞧热闹。莱克特博士把几片脑髓放进那碗冰水里。冰水里有柠檬汁,可以酸化,让脑片变硬。 “上星星,打秋千,你可喜欢?”克伦德勒突然唱了起来,“带一瓶月光回家转。” 根据古典烹饪学,脑髓得先浸泡,榨干,再冻个通宵,让它变硬。处理绝对新鲜的脑髓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别让它化成一团胶冻。 莱克特博士把冻硬的脑髓娴熟地放进盘里,用加了作料的面粉略微吸干,再用新鲜烤面包片吸了一次。 他把一个鲜黑麦菌弄碎,放到调味酱里,再挤进一些柠檬汁。 嫩炸脑片很快就做好了,炸到两面金黄为止。 “香味扑鼻!”克伦德勒说。 暖好的盘子里放了烤面包片,莱克特博士把黄酥酥的脑片放在面包上,加了调味酱和块菌片,然后加上了荷兰芹、水田芥和带梗于白的刺山果,再加了一撮水田芥叶。一份敬客的菜完成。 “味道如何?”克伦德勒问。他回到了花丛后面,说话时喉咙大得粗鲁了。动过前额脑叶摘除手术的人大都如此。 “的确非常美味,”史达琳说,“我从来没吃过刺山果。” 莱克特博士发现她唇上奶油酱的油光特别动人。 克伦德勒在绿叶后面唱着,大部分是幼儿园歌曲,还怂恿别人歌唱。 莱克特博士和史达琳不理会他,只顾谈着米沙。 史达琳在和莱克特博士谈起损失时,曾听他说过他妹妹米沙的命运,但是现在博士却怀着希望谈着米沙回来的可能性;史达琳今晚也觉得米沙并非没有回来的道理。 她表示希望能够看见米沙。 “你可不能够在我的办公室接电话。你那声音就像个棒子面喂大的乡下臭×。”克伦德勒在花丛里大吼。 “我要是像奥利弗一样还要吃点①你的脑子的话,你看我像不像他。”史达琳回答。莱克特博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①指狄更斯的著名小说《雾都孤儿》里的情节。孤儿奥利弗在孤儿院进餐时没有吃饱,伸出碗要求再加一点,因此挨了一顿打。 第二次两人就差不多吃光了前额叶,吃到了前运动神经皮层附近。克伦德勒衰竭了,只会在花丛里对眼前的东西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便不成腔调地背起一首淫荡的长诗《威士忌》来。 史达琳和莱克特博士谈得很专心,受到他的干扰不比在餐馆里听见邻桌的人唱《祝你生日快乐》更大。但是到克伦德勒干扰得太厉害时,莱克特博士就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了管箭。 “克拉丽丝,我要你听听这种弦乐器的音乐。” 克伦德勒声音稍停,他便对桌子那面一箭射去,射进了高高的花丛。 “如果你在任何环境里再次听见这弩弦的特殊频率,那就意味着你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和平和自我满足。”莱克特博士说。 露在花丛外的弩箭羽毛和箭杆晃动着——有些像指挥心跳的指挥棒。克伦德勒的声音突然停止,指挥棒摇了几摇,静止了。 “管箭大体是中央C下的一个D音,对不对?” “准确。” 不久以后克伦德勒就在花朵后发出了一种格格的声音,那只是血液酸性加重所引起的共鸣腔痉挛。他刚刚死去。 “咱们吃下一道菜吧。”博士说,“先来一点冰冻果汁,清爽清爽喉咙,再吃鹌鹑。用不着,用不着,你用不着站起来。克伦德勒先生会帮我收拾的,如果你同意他离开的话。” 收拾进行得很快。莱克特博士来到鲜花屏风后面,把东西一股脑儿往克伦德勒的颅腔和衣兜里放,然后把头盖骨盖上,牵起一根拴在克伦德勒椅子下小车上的绳子,把他拉到厨房里去了。 莱克特博士在那里重新收拾好了弩。方便的是弩箭跟尸解锯用的是同一套电池。 鹌鹑肚里塞满肥鹅肝酱,皮很脆嫩。莱克特博士谈起作为作曲家的亨利八世,史达琳则告诉他电脑辅助设计的引擎声音,悦耳的音频的复制。 莱克特博士宣布甜食在客厅进行。 客厅的壁炉前是一份蛋奶酥和一杯依甘堡酒。史达琳手肘边桌上的咖啡早准备好了。 金色的酒里映着火光。柴火香夹着酒香。 两人谈着茶杯和时间,谈着混乱的法则。 “因此我相信,”莱克特博士说,“世界上应该为米沙留出一个最好的地方,而且我想,克拉丽丝,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 炉火的光照射她的胸衣远不如烛光那么深入、令人满意,但闪耀在她面部轮廓上的火光却很美妙。 她想了一会儿。“我想问问你,莱克特博士,如果世界上需要给米沙留下一片最好的地方(我并不否定这一点),那么把你的地方给她怎么样?你很好地占领着你的地方,而我知道你是决不会拒绝她的。她可能跟我像姐妹。如果如你所说,在我身上可以有我父亲的地方,那么你身上又为什么不可以有米沙的地方呢?” 莱克特博士似乎感到高兴,是因为她那想法或是因为她的机智,很难说清。也许他感到的只是一种他建立起来却还不很明白的关注。 她把咖啡杯放回身边的桌子上时,往外一推,让它在壁炉上砸碎了。她没有低头去看。 莱克特博士看了看碎片,碎片躺着没动。 “我认为你用不着此时就下定决心。”史达琳说。她的眼睛和耳坠在火光里闪耀。火光边有一声叹息,炉火的温暖透进了她的晚礼服。史达琳心里闪过一个瞬息即逝的回忆——很久以前莱克特博士问过马丁参议员,她是否给她的女儿哺乳。一个闪着珠宝光芒的动作在史达琳不自然的平静里翻腾:瞬息之间她心灵的窗户开启了好几扇,让她远远望出了自己的经历以外。她说:“汉尼拔·莱克特,你妈妈喂你奶吗?” “喂的。” “你有过非把乳房放弃给米沙不可的感觉吗?你曾经觉得非放弃给她不可吗?” 好一会儿。“我想不起来,克拉丽丝。如果我放弃了的话,也是高高兴兴地放弃了的。” 克拉丽丝·史达琳将手拢成杯状伸进她长袍领口的深处,把乳房解放了出来。“这个乳房你就不用放弃了。”她说。她一直望着他的眼睛,用扣扳机的指头从唇边拿开了温暖的依甘堡酒。一滴香而浓的酒挂到她乳头上,像一枚金色的耳坠,在随着她的呼吸颤动。 他飞速离开椅子向她跑去,在她的椅前一条腿跪下,向那珊瑚红与奶油白俯过身去;他那帅气黑亮的头映着火光。 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3年后。 巴尼和莉莲·荷希在渐近黄昏时来到七月九日大道的方尖碑旁。荷希女士是伦敦大学的讲师,度着7年一度的年假。她跟巴尼是在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遇见的,彼此很投契,已经一起旅游了两个礼拜,每天见一次面,越来越觉得有趣,从不厌倦。 那天下午他们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太晚,不能去国家博物馆了。弗美尔的作品正在博物馆借展。巴尼要看完全世界的弗美尔的作品的任务叫荷希很感兴趣,也不影响他俩的快活。弗美尔的作品他已经看了四分之一,还有很多要看。 他们俩想找一处迫遥的咖啡馆,在外面用餐。 布宜诺斯艾利斯壮观的科隆大剧院前有些豪华车退进来,两人便驻脚看歌剧爱好者们进入剧院。 演出的是《铁穆尔》,演员阵容强大,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首场演出之夜的人群是值得一看的。 “巴尼,你喜欢看歌剧吗?我想你会喜欢的,腰包我掏。” 她用起美国俚语来,这叫他觉得好玩。“你要是能让我混进去,腰包我掏。”巴尼说,“你认为他们会让我们进去吗?” 正在此时,一辆深蓝加银色的梅塞德斯迈巴赫悄声开到了街沿边。一个接待员急忙去开门。 一位打白色领带、清癯高雅的人下了车,接出了一个女人。大门口的人群一见那女人不禁倾倒,窃窃私语起来。那女人淡金色的头发挽成匀称的盔形,珊瑚色软外套上披一片薄雾样的轻绡,喉头上闪耀着绿宝石。巴尼只在众人头上瞥见她一眼,她和那绅士便被卷进了剧院。 那位绅士巴尼看得更清楚,光溜的头发,像水獭,鼻子是高傲的鹰钩形,像庇隆总统。他步态岸然,使他显得比实际颀长。 “巴尼?嗨,巴尼,”莉莲说,“你要是还能回过神来,请告诉我,如果他们能让我们穿mufti①入场,你想不想看看歌剧?我说过了,即使不能算是很合适——我一向爱说我穿的是mufti。” ①便服,尤指通常穿制服的官员、军官等所穿的便服。 巴尼正想问什么叫mufti,她瞥了他一眼。他总是什么东西都要问。 “行了,”巴尼心不在焉地说,“我掏腰包。”巴尼有很多钱。他不乱花,但决不吝音。但是买得到的票只有顶楼票,跟学生们在一起。 考虑到座位太高,他在前厅租了一个望远镜。 宏伟的大剧院融合了意大利文艺复兴、希腊和法兰西的建筑风格,铜饰、镀金和猩红长毛绒满眼都是。看客群里珠光宝气,有如球赛场的镁光灯。 序曲开始之前莉莲解释着剧情,对着他的耳朵说着悄悄话。 趁剧场灯还没有转暗,巴尼用望远镜从廉价座扫视着大厅,找到了他们俩:那淡金头发的女士和她的男伴。两人刚穿过金色帷幕来到舞台边华美的座位。她就座时喉头的绿宝石在明亮的剧场灯光里熠熠闪耀。 进歌剧院时巴尼只看见她的右侧面,现在他看见了她的左侧面。 他们身边的学生是高排座位的老看客,带来了种种助看器械。有一个学生有一个高倍望远镜,很长,看时能碰到前排人的头发。巴尼跟他交换了望远镜去看远处的包厢。长镜头的视野受到限制,不好找,但是到他终于找到了他们时,那两位可真亲密得惊人。 女士的脸上在法国人叫“胆气”的地方有一颗美人病。女士的眼睛扫视着全场,扫过他的地方,又继续扫视下去。她看上去生气勃勃,熟练地控制着她珊瑚样的嘴唇。她向男伴倚过身子,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她把手放到他手上,抓住了他的拇指。 “史达琳。”巴尼屏住气说。 “什么?”莉莲低声问。 巴尼要看懂歌剧的第一幕有许多困难。第一场休息,灯光刚亮,他又把望远镜对着那包厢。那绅士从侍者的盘子里取了一杯香槟递给女士,自己也取了一杯。巴尼拉近镜头,看他的侧面,看他耳朵的形状。 他顺着女士裸露的手臂看过去,那胳臂光滑,没有斑点,在他有经验的眼光里带着肌肉的力度。 巴尼正望着,那绅士却转过了头,好像在寻找着远处的声音,往巴尼的方向转了过来。那绅士举起了歌剧望远镜,放到眼前。巴尼可以发誓那望远镜是对着他来的,急忙拿节目单遮住了脸,弯下身子,竭力降到一般的高度。 “莉莲,”他说,“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大忙。” “晤,”她说,“要是跟别的忙一样的话,我倒想先听听。” “灯光一暗我们就离开。今天晚上就跟我飞里约热内卢。别问为什么。” 巴尼唯一没有看过的弗美尔画展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 跟着这对漂亮的人离开歌剧院吗?好的,但是要非常小心…… 太平盛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迷上了探戈,就连在夜里也律动不已。为了听舞蹈俱乐部的音乐,梅塞德斯车打开了车窗,轻轻嗡嗡着穿过了雷科莱塔区,开进了阿尔韦阿尔林阴道,然后消失在法国大使馆旁一幢精美艺术建筑的庭院里。 日暖风和,迟晚餐已在顶楼的大阳台上摆好,仆人都已撤走。 屋里的仆人很讲究规矩,有一条铁的纪律:上午不许进入大厦顶楼;晚餐第一道菜后也如此。 进餐时莱克特博士和克拉丽丝·史达琳交谈并不用史达琳的母语英语,而是用其他语言。史达琳的大学法语和西班牙语都有基础,可以发展。她还发现自己耳朵很灵。用餐时他们主要说意大利语3她在意大利语精妙的视觉含义方面发现了一种奇怪的自由感。 这一对情人晚餐时也偶尔跳跳舞,有时晚餐没吃完就跳。 两人的关系跟克拉丽丝·史达琳的突破密切有关,对这一点她非常乐于接受并加强;也和汉尼拔·莱克特的封闭密切相关,远远超出了他已有的经验。克拉丽丝·史达琳也可能叫他害怕了。性是一种美妙的联系,他俩的感觉与日俱增。 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记忆之宫也在扩大。它的有些密室跟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相同——他在那儿好几次遇见她——而她的宫殿也在自行扩大,其中充满了新鲜事物。她可以到那里去探视她父亲;汉娜就在里面吃草;她思念坐在桌前的杰克·克劳福德时克劳福德就在那里。克劳福德从医院回家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胸痛发作了。他没有叫救护车再去治疗,而是选择了滚到他去世妻子的那一侧床上去获得安慰。 史达琳是在莱克特博士定期进入联邦调查局的公众网址时得到克劳福德的死讯的。他去网址是为了欣赏他在十个特大要犯里的形象。联邦调查局使用的照片令人放心,它已经落后了两张脸。 史达琳读到克劳福德的讣告之后转悠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因为能够回家感到欣慰。 一年以前她把她的一粒绿宝石镶嵌在一枚戒指上,在指环内侧携刻了AM—CS(阿黛莉亚·马普和克拉丽丝。史达琳姓名首字母的连写)的字样。阿黛莉亚·马普从一个无法追踪的包裹里得到了它,包裹里还有一张条子:亲爱的阿黛莉亚,我很好,比好还好。别找我。我爱你。抱歉叫你受了惊。看完烧掉。史达琳。 马普拿了这戒指来到史达琳常去跑步的谢南多厄河边。她摄住戒指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眶发热,生着气,随时准备把戒指扔进水里去。她想像着戒指闪着光落到水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噗!最后她又把它戴上手指,再把拳头塞进了衣兜。马普是不大哭的。她走了很远的路才平静下来,回到汽车时天已黑了。 很难知道史达琳对过去的生活还记得些什么,还想记住些什么。开头几天维系了她生命的药物长期以来跟他俩的生活并无关系;在屋里唯一的光源前的长谈也没有关系。 有时候莱克特博士故意把一个茶杯摔碎在地上,碎片并没有复合,这时他感到满意。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梦见米沙了。 也许有一天茶杯会复合回去,也许史达琳在什么地方会听见一声弩弦响而不情愿地醒悟过来,如果她还真的能睡着。 现在,趁着他们在大阳台上跳舞,我们赶快走吧——聪明的巴尼已离开了城市,我们必须学他的样。他们俩无论谁发现了,我们都会有致命的危险。 我们只能知道那么多而活着。 (全书完)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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