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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森过日子的房间很安静,但有它自己轻柔的脉动,那是给梅森送气的呼吸器的哩哩声和“叹息”声。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鱼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条外国海鳝转来转去,画着永远画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条黑带在屋子里晃动。 梅森编成辫子的头发像鳞甲一样搭在呼吸器壳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头抬了起来,一组管子吊在他脸面前,像牧神的排萧。 梅森的长舌头从牙齿后面伸出,在最后的管子上卷了卷,随着呼吸器下一次的呼吸吹了一下。 墙上话筒里的声音立即回答:“什么事,先生?” “要《闲话报》。”话里的唇音发不出来,但声音深沉洪亮,是广播里的那种。 “第一页是……” “不用你读,用反射器投射。”构森的话里没有唇音。 一个架高了的监视器的大屏幕咔咔地响了。《闲话报》的红色报头出现,蓝绿色的荧光转成了粉红色。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中央情报局的杀人机器。”梅森经过三次呼吸器缓慢的送气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图画面。 他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单外面。那手动了、起来;像一只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样爬着。主要靠手指头的动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气。梅森不大能转动脑袋去看,只靠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推着食指和中指像触角一样前进。那手找到了遥控器,靠了它他可以伸缩镜头和翻页。 梅森读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护目镜每分钟发出两次轻微的咝咝声,把潮气喷到他没有眼险的眼球上,常常使镜头模糊。他花了20分钟读完了主要文章和侧栏文章。 “放上x光片。”他读完后说。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监视器上清楚显示必须有光台①。一会儿之后出现了一只人的手,显然受到过伤害。又一个镜头,展示出那手和整个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头指出手肘与肩头之间的肱骨上有一个陈旧性裂口。 ①一种桌面由透光材料制成,下设光源的特殊用途的桌子。 梅森看着那镜头,一连经过了几次呼吸。“把信投射上来。”他终于说。 屏幕上出现了精美的印刷体字,经过放大,显得怪诞。 亲爱的克拉丽丝,梅森读道,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那声音的节奏刺激起了梅森对往昔的回忆,那回忆缭绕着他、缭绕着他的床和房间,撕开了他无法讲述的梦的疮疤,驱使他的心跳超过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意识到他的激动,加快了给他肺叶输气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开动着的机器上读完了信,像在马背上读着。他闭不上眼睛,但是读完之后他的注意力离开了眼睛后面,想了一会儿,这时呼吸器缓慢下来。然后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联系国会议员费尔默。给我耳机,把扬声话筒打开。” “克拉丽丝·史达琳。”他在下一次机器容许他说话时说,说那名字时爆破音有问题,他却应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发了出来。他在等候电话时打了一会儿磕睡。海缮的影子在他的被单上、脸上和盘起的头发上爬动。 华盛顿和哥伦比亚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大楼叫做鹰师,因为此处南北战争时的医院旁边聚集过一大群兀鹰。 今天在这儿聚集的人是药物管理局、烟酒火器局和联邦调查局的中层管理人员,是来讨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命运的。 史达琳一个人站在她上司办公室里的厚绒地毯上。她能听见自己脑袋上绷带下的脉搏怦怦跳动,在脉搏之外她也听见了隔壁会议室毛玻璃门后闷沉沉的谈话声。联邦调查局硕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诚、勇敢、廉洁”显得灿烂辉煌。局徽后面的声音带着情绪时起时伏。别的话她听不清,却听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楼俯瞅着一汪潭水,那水里可以划船,可以通向麦克奈尔要塞。被控刺杀林肯的暗杀集团就是在那儿被绞死的。 史选琳的脑子里闪过她见过的照片,码丽·萨拉特从她自己的棺材边经过,上了麦克奈尔要塞的绞架,戴上了头套,在活动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摆被拴在腿上,以免在发出轰隆声往黑暗里坠落时出现不雅的场面。 史达琳听见隔壁的人们站起身子、椅子擦着地板的声音。现在他们鱼贯而入,进了这间办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来了!那是整个调查部门的一号人物,独裁者。 还有她的仇家,从司法部门来的保罗·克伦德勒。长脖子、两个圆耳朵高高伸在脑袋上,像土狼一样。克伦德勒是个野心家,是督察长身旁的后台人物。自从7年前她先于克伦德勒击毙了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办成了那桩有名的案子之后,他一有机会就往她的人事档案里滴毒汁,还对职业考评委员会的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这些人一个都没有跟她一起上过火线,一起使用过拘票,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一起从头发里梳掉过玻璃碴子。 这些人谁都没有看她,后来又都突然望着她,好像一大群人羞怯怯地走着路;突然都转身望着身边的瘸子。 “坐下,史达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尔索尔揉着自己粗大的手腕,好像被手表擦伤了手。 他避开她的目光,只对面向窗户的一张圈手椅做了个手势。质询会上的这个座位可不是个光彩的地方。 7个人一直站着,在明亮的窗户前呈现黑色的剪影轮廓。此刻史达琳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却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5个人穿的是系带子的厚底便鞋,就是攀上了华盛顿高位的农村滑头们常穿的那种。有一双是汤姆·麦克安翼状镶头皮鞋,配上可发姆革的鞋底。七双鞋中有几双是福禄盛翼状镶头皮鞋。空气里有一种穿热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万一这里有你不认识的人,史达琳特工,这是局长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是药物管理局的约翰·埃尔德雷奇,烟酒火器局的鲍勃·斯尼德;市长助理本尼·霍尔库姆;我们的职业责任检察员拉金·温赖特,”皮尔索尔说,“保罗·克伦德勒——你当然认识——是从司法部督察长办公室以非官方身份来的。保罗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对我们的一番好意,是来帮助我们克服困难的。他在场,可是他也不在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史达琳明白系统里有句话的意思。联邦检察员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到战场上来对伤员补刺刀的。 几个脑袋的黑轮廓点了点,打了招呼。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端详了一下这个他们来为之开会的女人。好一会儿工夫没有人说话。 鲍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达琳记得他是烟酒火器局的编造专家,威科市大卫教派的灾难发生后,就是由他去圆场子的。他是克伦德勒的哥儿们,据说也是个向上爬的角色。 “史达琳特工,你已经看见了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大家普遍认为是你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达琳没有回答。 “史达琳特工?” “我跟新闻没有关系,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着孩子,这种情况所引起的问题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着,是挂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儿有一把麦克10。” “你见过尸体解剖报告没有?”斯尼德问。 “没有。” “可是你从没有否认是你开的枪。” “你以为你们还没有找到替罪羊,我就会赖账吗?”她转身对自己的上司说,“皮尔索尔先生,这是一次友好的会议,是吧?” “绝对友好。” “那么斯尼德先生为什么带着录音器械?工程部门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生产那种领带夹子式的话筒了。他的胸袋里有一个F—伯德在录着音。现在我们彼此到办公室串门都带录音机了吗?” 皮尔索尔脸红了,如果斯尼德带了录音机,那就是最严重的欺诈。但是谁也不愿意让自己要求斯尼德关机的声音被录下来。 “我们并不需要你表态或是指责,”斯尼德气得白了脸,说,“我们到这儿来是帮助你的。” “帮助我干什么?你们的机关给我们的办公室来了电话,要我们帮助你们搞这次突击。我给了伊芙尔达两次放弃抵抗的机会。她在婴儿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麦克10,已经开枪杀死了约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弃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对我开了枪我才对她开枪的,她死了。你也许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录音。” “你事先预知伊芙尔达会到那儿去吗?”埃尔德雷奇追问。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儿的路上在货车里告诉我的:伊芙尔达要在一间武装保护的实验室里制冰毒。对付伊芙尔达是布里格姆给我布置的任务。” “记住,布里格姆已经死了,”克伦德勒说,“伯克也死了,两人都是出色的特工,已经无法在这儿承认或是否认什么了。” 听见布里格姆的名字从克伦德勒嘴里说出,史达琳觉得恶心。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布里格姆的死的,克伦德勒先生。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对付伊芙尔达是事实。” “你跟伊芙尔达以前有过纠葛,布里格姆还能叫你对付伊芙尔达吗?”克伦德勒说。 “好了,保罗。”克林特·皮尔索尔说。 “什么纠葛?”史达琳说,“我抓过她一次,可并没有跟她动过武。她以前被捕时跟别的警官动过武,可我以前抓她,她从没有跟我动过武。我们还谈过话——她是个聪明人。我们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现在还能这样。” “你说过你要‘收拾她’的话吗?”斯尼德说。 “我接受了布置给我的任务。” 市长办公室的霍尔库姆跟斯尼德碰了碰头。 斯尼德抛材料了。“史达琳小姐,我们从华盛顿警局的博尔顿警官那儿得到的材料是,你在去突击的路上在货车里介绍德拉姆戈太太时用了煽动性的言辞。你对此有什么说法?” “我按布里格姆特工的指示对别的官员们进行解释。我说伊芙尔达有使用暴力的历史,说她总带着武器,说她的HIV呈阳性反应。我说我们要给她机会让她和平缴械。我要求必要时给我强力支援。这工作是没有多少人会自愿干的,我可以告诉你。” 克林特·皮尔索尔做了一次努力。“在克里普帮的车被打坏,一个家伙跑掉时,你看见那车晃动了,也听见车里有婴儿在哭,是吗?” “不是哭,是尖叫。”史达琳说,“我举起手叫大家停止射击,自己离开掩护,走了出去。” “那是违反野战规程的。”埃尔德雷奇说。 史达琳没有理他。“我做好战斗准备,向那车走去,手里拿着枪,枪口向下。马克斯·伯克躺在车和我之间,有个人跑了出来,给他扎上了绷带。伊芜尔达带着婴儿出来了。我叫她举起手来,说的话大体是,‘伊芜尔达别乱来’。” “她开了枪,你开了枪,她马上就坐了下来,对吗?” 史达琳点点头。“她双腿一软在路上坐下,身子弯到孩子身上死掉了。” “你抓起孩子向水管跑去,表现你的关心。”皮尔索尔说。 “我表现了什么我不知道,孩子满身是血,我不知道那孩子的HIV是否呈阳性反应。我知道伊英尔达是的。” “你知道你的子弹可能伤着了孩子。”克伦德勒说。 “不,我知道我的子弹是往哪儿打的。我有说话的自由吗,皮尔索尔先生?” 皮尔索尔的眼睛没有对着她。她说了下去。 “这次突击一团糟,很丑恶。把我放到那么个处境,叫我或是选择死亡,或是选择对抱着孩子的女人开枪。我做了选择”而我不得不做下的事叫我愤怒。我杀死了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那是连低等动物也不会干的事。斯尼德先生,你也许需要再检查一下你的录音带,就是我承认这一点的那部分。我叫人置于那种处境,我感到深恶痛绝。我对现在的感觉也深恶痛绝。”她蓦然想起了仆倒在路上的布里格姆,她扯得太远了。“可现在我看见你们诸位对此事避之惟恐不及,这真叫我忍心。” “史达琳。”皮尔索尔不高兴了,第一次望着她的脸。 “我知道你还没有机会写你的述职报告,”拉金·温赖特说,“在我们复查……” “不,先生,述职报告已经写好了,”史达琳说,“有一份正送往职业责任调查部。如果你们不愿等,我身边还有一份。我的行动和所见全写在了上面。你看,斯尼德先生,它一直就在你手上。” 史达琳看得太清楚了,意识到了一个危险信号,有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这次袭击出错有几个原因。烟酒火器局的内线对婴儿的地点撤了谎,因为急于让我们把袭击搞了——想抢在大陪审团在伊利诺伊州的开庭之前。而且,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已经知道我们要袭击。她把钱放在一个提包里,冰毒放在另一个提包里,都拿了出来。她的呼机上还有WFUL电视台的号码。她在我们到达之前5分钟就接到了手机通知。WFUL电视台的直升机也跟我们同时到达了。你们应该要求WFUL电视台交出电话录音带,看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人一定是跟当地有利害关系的人,先生们。如果跟在威科一样是烟酒火器局或药物管理局的人泄了密,他们一定会泄露给国家传媒,而不是当地电视台。” 本尼·霍尔库姆代表市里说话了。“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任何人泄了密,无论是市政机构或是华盛顿警察局。” “那得等传讯之后再说。”史达琳说。 “你拿着德拉姆戈的手机吗?”皮尔索尔问。 “封存在匡蒂科的资料室里。” 局长助理努南自己的呼机叫了。他对着那号码皱了皱眉头,道了个歉离开了会议室。不一会儿他又把皮尔索尔叫了出去。 温赖特、埃尔德雷奇和霍尔库姆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窗外的麦克奈尔要塞。其实,真正需要严密监视等待审讯的倒是他们。保罗·克伦德勒捕捉住斯尼德的目光,示意他到史达琳那儿去。 斯尼德把手放到史达琳的椅背上,向她弯下身子。“如果你在听证会上的证词是:你从联邦调查局接受了临时布置的任务,用你的武器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的话,烟酒火器局就打算签署一个声明,说是布里格姆要求你……特别注意伊芙尔达,目的是和平拘捕她。你的武器杀死了她,那得由组织承担责任。这样,几个组织之间就不用为交火时的规定争吵了。我们也用不着把你在货车里介绍伊英尔达为人时过甚其词、心怀敌意的事报上去了。” 史达琳猛然看见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从门口出来,从车里出来,看见了她高昂的头,看见她下了决心,不顾自己的愚蠢和生命的浪费,抱着孩子向逼近自己的人走去,而不是逃避。 史达琳靠近斯尼德领带上的麦克风清清楚楚地说:“我非常乐意确认伊英尔达就是那样的性格,她比你强,斯尼德先生。” 皮尔索尔回来了,努南没和他在一起。他关上了门。“局长助理回办公室去了,先生们,我宣布会议暂停;以后再用电话跟各位分头联系。” 克伦德勒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突然警惕地嗅到了政治的气味。 “我们得做出某些决定。”斯尼德开始了。 “不,我们不做决定。” “但是——” “鲍勃,相信我,我们用不着决定任何事,我以后再跟你联系。还有,鲍勃?” “什么?” 皮尔索尔一把抓住斯尼德领带后的电线,狠狠一拽,拽掉了斯尼德几颗衬衫扣子,把胶带从他的皮肤上扯了下来。“你要是再带了电线到我面前来,我就踢你的屁股。” 他们离开时谁也没有看史达琳一眼,只有克伦德勒例外。 他向门口走去,为了不用看方向,脚在地上擦动着,同时对她转过脸去,把他那长脖子关节伸到了最大限度,有如一只土狼在羊群边窥视着中意的羊,脸上掠过了复杂的饥渴表情。克伦德勒的天性是既欣赏史达琳的大腿,也想挑断她的脚筋。 行为科学处是联邦调查局处理系列杀人案的部门。史达琳的办公室在大楼底层,那里的空气清凉而平静。装修人员近年来曾经努力在他们的色盘上选择可以使这地下室明亮的色彩,其结果并不比殡仪馆的化妆更为成功。。 处长办公室还维持着原来的褐色和棕色,高高的窗户配着咖啡色的格子窗帘。克劳福德就坐在那儿的办公桌边办公,周围是乱七八糟的文件。 敲门声,克劳福德抬头看见一个叫他高兴的人——克拉丽丝·史达琳站在门口。 克劳福德微笑了,从椅子边站起来。他常和史达琳站着谈话,那是他俩给自己的关系拟订的一种默契的仪式。两人不用握手。 “我听说你去医院看过我,”史达琳说,“抱歉没有见到你。” “我正在高兴他们那么快就让你走掉了。”他说,“告诉我你的耳朵怎么样,没有事了吧?” “你要是喜欢花椰菜的话,这耳朵倒挺好。他们告诉我说慢慢会消肿的,大部分会消掉。”她的耳朵给头发遮住了,她没有让他看。 短暂的沉默。 “他们要我对袭击的失败承担责任,克劳福德先生,承担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之死的责任,全部责任。他们都像土狼一样,可又突然打住了,溜掉了,有什么东西把他们赶跑了。” “说不定你有一个天使保护呢,史达琳。” “说不定有一个呢,你也为这事付出了代价吧,克劳福德先生?” 克劳福德摇摇头。“请关上门,史达琳。”克劳福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克里内克斯纸巾擦着眼镜。“只要可能,我倒是愿意付出代价的。可我自己没有条件。要是马丁参议员①还在位,你也许能得到一点保护……他们这次袭击白白失去了约翰·布里格姆——就那么浪费了。要是他们把你再像约翰一样浪费掉,就太不像话了。我的感觉简直像是我在把你和约翰往吉普车前面推。” ①史达琳7年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击毙了詹姆·伽姆营救出来的人质的母亲。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克劳福德涨红了脸,史达琳回忆起他在约翰·布里格姆墓前的刺骨寒风里的脸。克劳福德从没有向她讲过自己为此事所进行的斗争。 “你是做了努力的,克劳福德先生。” “我做了努力,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费了一点力。” 费力。“费力”在他们俩的私人词汇里含有褒义,意味着某种特定的直接工作,澄清了气氛。只要能够,他们从不谈起困扰联邦调查局中央的官僚主义。克劳福德和史达琳都像是搞医疗的传教士,对神学感到腻味,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的娃娃身上。明知道上帝没有任何帮助,却一字不提。哪怕是能救5万伊博②婴儿的性命,上帝也是不肯降下甘霖的。 ②西非尼日利亚东部的一民族。 “你的间接恩人,史达琳,倒是最近给你写信的那个人。” “莱克特博士。”她一直意识到克劳福德对那个名字的反感。 “对,就是他,这么久以来他都躲着我们——溜得无影无踪,现在却给你写了信,为什么?” 自从欠有10条人命的著名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从孟菲斯的拘留处逃掉,在逃亡过程里又欠下了5条人命之后,7年已经过去。 他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那案子联邦调查局一直没有结,在抓住他之前那案子也永远结不了。在田纳西州和其他的司法辖区也一样。可也没有指定办案人员追缉。尽管受害人家属在田纳西州议会哭出了愤怒的眼泪,要求采取行动。 为研究莱克特博士的心理,出版了大本大本的著作,作者大部分是从未跟那位博士直接接触过的心理学家。还有几本书,作者是莱克特博士在专业杂志上讥讽过的心理分析专家。这些人显然认为现在出头露面可以安然无恙了。有人说他那种精神异常必然会导致自杀,他甚至可能早已死了。 对莱克特博士的兴趣至少在网络空间里还很强烈。因特网那片湿润的土地上像蘑菇一样冒出了许多莱克特理论。声称见过博士的人次可以与见过埃尔维斯①的相媲美。骗子们在聊天室和网络阴暗处磷光闪闪的沼泽里肆虐。警局里关于他的罪行的照片被偷出来卖给收集奇闻秘事的人。这类东西的知名度之高仅次于李福舟的死刑。 ①即埃尔维斯·普莱斯利(1936—1977),人称猫王,美国风扉一时的摇滚歌星。 7年之后博士又露了踪迹——他那封在克拉丽丝·史达琳被小报送上十字架时写给她的信。 信上没有指纹,但是联邦调查局有理由相信那是真迹。克拉丽丝·史达琳则肯定那是真迹。 “他为什么这样做,史达琳?”克劳福德似乎快要生她的气了。“我从没有自命比这些搞心理学的傻瓜更理解他。你来给我说说看。” “他认为我的遭遇会……毁了我,会让我对联邦调查局感到幻灭;而他就喜欢看见信仰幻灭,那是他的爱好。就像他喜欢搜集教堂倒塌事件一样。意大利那次倒塌是在做特别弥撒时发生的,一大堆砖石压在了老太太们身上;有人还在破砖顶上插了一株圣诞树。他就喜欢那个。他觉得我有趣,逗着我玩。我在采访他时他喜欢指出我学业上的漏洞,认为我很幼稚。” 克劳福德从他自己的年龄和孤独的角度看问题,问道:“你想到过他会爱上你吗,史达琳?” “我认为我让他觉得好玩。事物对他来说不是好玩就是不好玩。他要是觉得不好玩……” “你曾经感觉到他爱你吗?”克劳福德很强调认为和感觉的区别,有如浸礼会的人强调完全浸泡①一样。 ①浸礼会主张受洗者必须完全浸泡在水里,象征着死去埋葬后重生。 “的确,认识还不久他就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说得很真实。我认为把认识和知心混淆是很容易的——我们非常需要知心。也许能够明白两者的区别就是一种成长。发觉有人根本不喜欢你却可能了解你是很难受的,而且丑恶。而最糟糕的却是发现认识只不过是作为劫掠的工具时。我……我……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对我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说我是个有野心的急着往上爬的乡巴佬,说我的眼睛像廉价诞生石②一样闪亮。他告诉我说,我穿廉价的鞋,但是还有品味,有几分品味。” ②象征出生月份表示吉祥的宝石。 “你觉得那话对吗?” “对,也许现在还是对的。我的鞋改进了。” “史达琳,你是否认为他也许是想知道,如果他给你写一封鼓励的信,你会不会去告发他?” “他知道我会告发他的,他应当知道。” “在法庭判决之后他还杀死了6个人,”克劳福德说,“他在精神病院因为密格斯把精液扔到你脸上,就杀了他,在逃走时又杀死了5个人。在目前的政治气候之下,博士要是被抓住,是会挨毒针的。”克劳福德想到这一点笑了。他是系列杀人犯罪研究的开拓者。现在他却面临着法定退休,而那最考验他的魔鬼却还追遥法外。想到莱克特博士之死的前景,他觉得非常高兴。 史达琳明白克劳福德提起密格斯事件是要刺激她,激起她的注意,想让她回顾她去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地牢去访问食人生番汉尼拔的可怕日子。那时一个姑娘蜷缩在詹姆·伽姆的地窖里等待着死亡,而莱克特却拿她开心。克劳福德要谈正题之前总要引起你的注意,现在他就在这样做。 “你知道吗,史达琳,莱克特博士早年的受害者中有一个还活着?” “那个有钱人,还出了赏格的。” “对,梅森·韦尔热。他还在马里兰州,靠呼吸器活着。他的父亲今年死了,把一份肉类加工业的财富给了他。老韦尔热还留给了梅森一个美国国会议员、众议院司法监督委员会委员。那人没有他就入不敷出。梅森说他弄到了一点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抓住莱克特。他想跟你谈谈。” “跟我?” “跟你。那是梅森的意思,大家突然一致同意那的确是个好主意。” “是你向梅森建议之后他才想跟我谈的吧?” “他们本打算拿你做牺牲的,史达琳,把你当破布一样扔掉,只不过为了救几个烟酒火器局的官僚。你有可能像约翰·布里格姆一样被浪费掉。恐吓,压制,他们只会这一套。我让人带了信给梅森,告诉他,你要是给解雇了,对追捕莱克特会是多么大的损失。以后的情况我就不想知道了,他很可能找了那位众院议员费尔默。” 要是在一年以前,克劳福德决不会这样做。史达琳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濒临退位的人的疯狂——马上要退休的人有时就会那么干。她没有发现那种迹象,可是他的确一脸厌倦。 “梅森很丑恶,史达琳,我不光指他的脸。你去弄清楚他弄到手的是什么东西,拿来给我,那东西最终是要给我们用的。” 史达琳知道,自她从联邦调查局学院毕业以后,克劳福德多少年来就一直在设法把她调到行为科学处来。 现在她已经是局里的老特工,对很多工作都成了老手,明白了她早年击毙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的胜利是她倒霉的原因之一。她是一颗新升起的星,堵了别人升迁的路。在侦破伽姆案件时她至少造成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敌人,也引起了好些同辈男同事的嫉妒。这些,还加上她那倔脾气,就便她多年以来只能参加突击队和银行抢劫案件阶快速反应小队,使她多年只发传票,带着霰弹枪看守纽瓦克,最后又被认为脾气太躁,不好共事,成了技术特工,只在流氓团伙和少年色情犯的电话上安装窃听器,或是在三类窃听器边寂寞地守夜窃听。有兄弟单位需要可靠的突击队员时,她永远会被外借。她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使用枪支又很小心。 克劳福德认为这对她是个机会。他认为她一向就想追捕莱克特,而真相却要复杂得多。 克劳福德现在正在研究她。“你面颊上那点火药一直没有取掉。” 死去的詹姆·伽姆手枪里燃烧的火药有几粒给她的颧骨留下了一个黑斑。 “一直没有时间。”史达琳说。 “你知道法国人把像你那样的美人痣叫什么吗?在颧骨上的黑斑,你知道它代表什么吗?”克劳福德有很多有关文身、身体象征、仪式性截肢方面的书。 史达琳摇摇头。 “他们把它叫做‘胆气’。”克劳福德说,“你可以留下那颗痣。我要是你的话就留下。” 麝鼠农庄有一种妖巫式的美,那是韦尔热家族的庄园,坐落在马里兰州北部,靠近萨斯奎哈纳河,是韦尔热肉类加工王朝在30年代为了靠近华盛顿从芝加哥往东迁移时买的。他们那时很买得起。内战以后,由于商业上和政治上的敏感,韦尔热家族依靠跟美国部队签定肉类合同发了大财。 美西战争①期间的“防腐牛肉丑闻”对韦尔热家族几乎没有什么触动。在厄普顿·辛克莱②和那批专门揭露官员贪污的作家到芝加哥调查牲畜屠宰加工厂的危险条件时,发现几个韦尔热家族的雇员一不小心已被熬成猪油,成了糕点师喜爱的达勒姆纯净猪油被卖掉了。韦尔热家族并没有负多少责任,花的钱还不到一张政府合同的收入。 ①1898年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 ②厄普顿·辛克莱(1878—1968),美国小说家,以创作“揭发黑幕”的小说闻名,《屠场》一书迫使美国政府通过食品卫生检查法。 韦尔热家族靠给政客们塞钱,避免了这些潜在的尴尬和许多别的问题——他们遭到的唯一挫折是1906年通过的《肉类检查法》。 今天,韦尔热家族每天要杀86000头牛和大约36000头猪,数字随季节不同而略有变化。 麝鼠农庄新刈过的草地和风中绚丽的丁香,闻上去可不像是个养牲畜的地方。那儿仅有的动物是给做客的孩子们骑的小马驹和一群群好玩的鹅。鹅群在草地上捞着尾巴吃草,脑袋埋在草里。没有狗。房屋、谷仓和场地都接近6平方英里的国家森林的中心。按照一份内政部签发的特许证,这座农庄可以在那儿亿万斯年地待下去。 跟许多豪门的小王国一样,第一次去麝鼠农庄的人要找那地方颇为困难。克拉丽丝·史达琳沿高速公路多走了一个出口,等到回头沿着沿街道路①回来时,才第一次找到了入境通道。那是一道用铁链和挂锁锁住的大门,两侧与包围了森林的高高的围栏相连。大门里一条防火路消失在拱顶成阴的林中。没有电话亭。她再往前走了两英里才发现正门,正门顺一条漂亮的汽车道缩进了100码。穿制服的门卫的写字板上写着她的名字。 ①指沿临街房屋同高速公路平行的辅助道路。 她又在修剪好的路上前进了两英里才到达了农庄。 史达琳煞住轰轰作响的野马车,让一群鹅从车前的路面走过。她看见一队孩子骑在胖乎乎的设得兰矮种马背上,离开了一座漂亮的仓房。仓房距离大厦约l/4英里。她面前的主建筑是一座由斯坦福·怀特②设计的大厦,堂皇地矗立在浅丘之间。这地方看上去殷实而肥沃,是欢快的梦幻之乡。史达琳心里不禁一阵难受。 ②斯坦福·怀特(1853—1906),美国著名建筑师。 韦尔热家族还较有品味,保持了大厦的原样,只在东楼增建了一个现代化的侧翼,像是一种离奇的科学实验造成的多余肢体。那侧翼史达琳目前还看不见。 史达琳在正中的门廊前停了车。引擎声音静止之后她连自己的呼吸也可以听得见。她从后视镜看见有人骑着马来了。史达琳下车时路面的马蹄声已来到车前。 一个蓄着金色短发、宽肩膀的人飞身下了马,把马经递给一个仆役时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溜它回去。”骑马人用深沉沙哑的嗓子说,“我是玛戈·韦尔热。”等那人来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个女人。来人向她伸出了手,手臂从肩头直直地伸出来。玛戈·韦尔热显然在练健美。在她那肌腰暴突的脖子下,硕大的肩头和胳臂撑满了她网球衫的网眼。她的眼睛闪露着一种干涩的光,好像少了泪水滋润,不大舒服。她穿一条斜纹呢马裤,马靴上没带马刺。 “你开的是什么车?”她说,“老式野马吗?” “1988年的款式。” “5公升?车身好像低伏在车轮上。” “是的,是劳什型野马。” “喜欢吗?” “很喜欢。” “能跑多少?” “不知道,够快吧,我看。” “怕它吗?” “尊敬它,我会说使用时我是尊敬它的。”史达琳说。 “你了解它吗?或者说只是买了就用。” “我很了解它,所以在内部拍卖时一看准就买下了。后来又了解得多了一些。” “你认为你可以超过我的保时捷吗?” “那得看是哪种保时捷,韦尔热小姐。我需要跟你的哥哥谈谈。” “大约5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把他收拾干净,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玛戈·韦尔热上楼时那粗壮的大腿穿着的斜纹呢马裤簌簌地响,玉米穗一般的金发在额头已开始稀秃,史达琳猜想她也许服用类固醇。 对于少年时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儿院度过的史达琳说来,这屋子像个博物馆。头上是巨大的空间和彩绘的梁柱,墙壁上挂着气度不凡的逝者画像。楼梯口平台上摆着中国的景泰蓝瓷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摩洛哥绒缎地毯。 可到了韦尔热大厦新建的一侧,建筑风格却突然变了。现代化的实用结构通过毛玻璃双扇门依稀可见,跟刚才那种穹隆拱顶的大厅不大协调。 玛戈·韦尔热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用她那闪亮的愤怒的目光望了史达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谈话感到困难,”她说,“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问有些问题,我还可以给你补充。” 有一种情绪是我们大家都认识到、却还没有命名的:对于可以居高临下的愉快预感。史达琳在玛戈的脸上看见的就是这种情绪。史达琳只回答了一句:“谢谢。” 叫史达琳感到意外的是,侧翼的第一间屋子是一间设备良好的游戏室。两个美国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动物中间玩耍。一个坐在大车轮上,一个在地上推着一辆卡车。屋角停了各种各样的三轮脚踏车和玩具手推车,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丛林式儿童游乐设施,下面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垫子。 游戏室一角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坐在情侣座上看《时尚》杂志。墙壁上安装了许多摄像机,有的高,有的与眼睛齐平。角落里一架摄像机镜头旋转着调整着焦距,对准了史达琳和玛戈·韦尔热。 史达琳已过了对褐色孩子触目惊心的时期,但是她还是很鲜明地意识到那些孩子们的存在。她跟玛戈从屋里穿过时,觉得看着那些兴高采烈起劲地玩着玩具的孩子们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欢看孩子,”玛戈·韦尔热说,“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们看见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现在这样做。他们在这儿玩过之后就去骑马。都是巴尔的摩儿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韦尔热的房间必须通过他的浴室才能到达。那全套设备占了侧翼建筑的整个宽度,价值一处温泉,看上去像个医疗机构,全是钢铁、铬钢和工业用地毯。有开间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抬举设备的不锈钢浴缸,有盘曲的橘红色软管和蒸汽浴室,还有巨大的玻璃橱柜,装着从佛罗伦萨新圣马利亚制药厂买来的种种药膏。浴室刚用过,空气里还悬浮着水雾、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达琳看见通向梅森·韦尔热的房间的门下有灯光。他的妹妹一碰门把手,灯光便熄灭了。 梅森。韦尔热房间角落的起坐区被朴素的灯光照亮,长沙发上方挂了一张威廉·布莱克①的《悠悠岁月》的精美复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测量着生命。为了纪念新去世的老韦尔热,那画用黑纱框了起来。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莱克(1757一1827),英国诗人和版画家。 从黑暗里传出机器运行的有节奏的声音,每运行一次便发出一声叹息样的声音。 “下午好,史达琳特工。”一个被机械放大了的浑厚的声音传来,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韦尔热先生,”史达琳对着黑暗说,她头顶的灯光暖烘烘的。人间的下午在别的地方,进不了这儿。 “坐下。” 非做不可,现在挺合适,必须现在做。 “韦尔热先生,我们要进行的谈话带有证词的性质,我需要录音,你不反对吗?” “不反对,不反对。”声音在机器叹息的间隙发出,唇齿摩擦音f听不见。“玛戈,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玛戈·韦尔热看也没有看史达琳就走掉了,马裤簌簌响着。 “韦尔热先生,我得把一个话筒别在你的——衣服或是枕头上,如果你不觉得碍事的话。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叫护士来给你别上。” “怎么办都没有问题。”他说,b和m的音都没有。他等着下一次的机械呼吸给他送气来。“你可以自己给我别上,史达琳特工,我在这儿。” 史达琳一时找不到灯光开关,以为离开灯光久一点就多少能够看得见了,便伸出一只手,向黑暗里的鹿蹄草和香膏气味走去。 他开灯时她跟他的距离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达琳脸色没有变,也许拿着话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个念头跟她心里的想法和胃里的感觉并无关系:她观察到梅森的语言反常原来是因为完全没有嘴唇。她的第二个印象是他的眼睛没有瞎。那一只蓝色的眼睛通过一种单片眼镜望着她。因为眼睛没有眼皮,眼镜接有保持眼睛湿润的管子。脸上其余的部分则是医生多年前尽可能为他的骨头植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没有鼻子和嘴唇、脸上也没有软组织的梅森·韦尔热满脸是牙齿,像是深海里的生物。我们都习惯于面具,看见他时所产生的震惊来得缓慢。震惊是从意识到这是一张人的脸,背后还有心灵开始的。这时那面孔的动作,牙床的张合,睁眼看你的正常脸的动作都叫你震动。 梅森·韦尔热的头发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却是叫人最不敢看的东西。黑色里杂着灰白,结成一条很长的马尾巴,如果让它从枕头上垂下来,可以触及地板。今天他那扎成辫子的头发盘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壳呼吸器上面。那发辫盘在脱脂奶色的废墟上泛着鳞甲样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头抬起,他躺在被窝里,长期瘫痪的身体越往下面越小,终于没有了。 他那脸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萧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头像管子一样绕着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输来的气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响了起来,把他微微地转向了史达琳,也抬高了他的头。 “我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韦尔热说,“那是对我灵魂的拯救。你接受了耶酥吗,史达琳小姐?你有信仰吗?” “我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里成长的,韦尔热先生。宗教给你的一切我都有。”史达琳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把这东西别在你的枕头套上。它在那儿不会碍你事的,是吧?”她的声音太活泼,带护士味儿,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称。 她的手在他的脑袋边,看见这两种人体表面组织在一起并非没有影响她的工作3韦尔热植在面骨之上供给营养的血管里的血流脉动更影响着她。血管有规律的张弛像是吞食着食物的蠕虫。 谢天谢地,她终于牵着电线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录音机和麦克风旁。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编号5143690,为梅森·R。韦尔热,社会保险号475989823,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里于其住宅宣誓验证,录下以下证词。韦尔热先生深知他已从第36区的联邦检察官和地方当局获得豁免权。附上双方联合签署的、经过宣誓及验证的备忘录。 “现在,韦尔热先生——” “我想和你谈谈野营的事,”他随着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说,“那实质上是我记忆中重现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经历。” “这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谈,韦尔热先生,我认为我们还是——” “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史达琳小姐。你瞧,它很重要。我就是那样遇见了耶稣的。在我要跟你谈的事里它是最重要的了。”他停下来等候机器送气。“那次圣诞节野营是我父亲出钱办的,所有的钱全由他出,密执安湖上125个人露营的钱。有些人很不幸,为了一块糖什么事都肯干。我也许占了便宜,也许他们不肯吃巧克力并照我的意思办时,我对他们粗暴过——我什么都不隐瞒,因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事了。” “韦尔热先生,我们来看看材料——”他没有听她的,只在等机器给他送气。 “我已经得到豁免,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从联邦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我在奥因斯磨房从地区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亚!我自由了,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在他面前没有问题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就是复活的耶酥;我们在野营地叫他做复主,我们把他变成了当代的耶酥,你知道,复主。我在非洲为他服务,哈利路亚,我在芝加哥为他服务;赞美他的名,我现在还为他服务。他会让我离开病床的;他会打击我的敌人,把他们从我面前赶走。我要听见我敌人的女人哭诉,而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他被唾沫呛住了,停止了说话,额头上的血管搏动着,涨得乌青。 史达琳站起来找护土,但是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被他叫住了。 “我没事了,现在行了。” 也许直接提问会比诱导好。“韦尔热先生,在法院指定你去找莱克特博士治疗之前你见过他没有?你在社交场合见过他没有?” “没有见过。” “你们俩都是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的理事。” “不,我做理事只是因为我捐款,我只在投票时派个律师去。” “莱克特博士受审时你没有提供证词。”她学会了在给他送气后提问。 “他们说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定他6次罪、9次罪,可是他却以精神错乱申诉,把他们的指控全部驳倒了。” “法庭判定他精神错乱,莱克特博士没有申诉。” “你觉得申诉不申诉很重要吗?” 经过这一问,她才觉察到这人的心灵。他颖悟、深沉,跟他对她所使用的词语不同。 大海膳此刻已经习惯了灯光,从鱼缸岩石缝里游了出来,开始不知疲倦地转起圈子,一条起伏旋转的褐色彩带,不规则地撒上了些浅黄色的斑点。 史达琳一直觉得海鳝在她眼角游动。 “那是宫崎县北乡惠那村的海鳝,”梅森说,“在东京还捕到一条更大的。这条算是第二大的。 “它一般叫做凶残海鳝,你想知道命名的原因吗?” “不想。”史达琳说,翻了一页笔记本,“那么,是你在按法庭要求进行治疗时请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去的。”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我全都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是因为捏造的骚扰条款受到指控的,后来得到了宽大处理。法庭要求我做500个小时的社会服务,在狗栏劳动,并到莱克特博士那儿接受心理治疗。我以为如果能把博士也拉下水,他为我治疗时就会放宽一些,即使我有时缺席,或在约见时有点神志恍榴,他也不会妨害我的保释。” “那时你还住在奥因斯磨房。” “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莱克特博士,关于非洲、伊迪和所有的事。我说我要让他看一个东西。” “你给他看了……?” “我那设备,那玩具。就放在那儿的角落里,是一架便携式的断头台,我给伊迪·阿明用的就是这个,可以扔在吉普车后面带走,到任何地方,到最偏僻的乡村去。15分钟就可以架起来。用绞盘绞只要10分钟左右。女人或孩子可能长一点。对这个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因为我清白了。” “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来了。” “是的,我去开了门。我一身皮革行头①,那东西你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看他怕不怕我,可是他似乎不怕。他还会害怕我吗——现在看来很滑稽。我请他上了楼,给他看了我的断头台。我早从收容所领养了几条狗,两条还是朋友。我把狗养在笼子里,只给清洁水喝,不给东西吃。我急于知道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①皮革行头是淫虐狂的打扮,一般包括皮茄克、皮靴、带链子的臂镯等。 “我让他看了我那绳套结构,你知道,性窒息手淫,有点像自己绞死自己,但不会死,那时候只觉得美妙,明白吗?” “明白。” “啊,可是他好像不明白。他问我那东西怎么用,我说,你这个精神病医生多奇怪,连这都没见过,他说——他那微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做给我看看’。现在你可到了我手里了!我想。” “你就做给他看了?” “我并不觉得丢脸,错误使人成长嘛。我清白了。” “请说下去吧,韦尔热先生。” “于是我在我的大镜子前拉下绳套套上,用一只手抓住绳头,以便放松,另一只手搞了起来,同时观察着他的反应。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而我一般是能看透人的。他那时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交叉了双腿,双手交握抱着膝盖。然后他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裤兜,姿态优雅,好像詹姆斯·梅森伸手取打火机。他说:‘你来一点爆破丸①怎么样?’我想,哇!——他只要现在给了我头一回,以后为了保住执照,就得不断给我。开处方的城堡攻下了!好了,你读读报告就知道了,那比亚硝酸戊酯厉害多了。” ①亚硝酸戊脂丸,一种毒品,玻璃瓶装,有盖,吸时盖先啪一声炸开。 “那是天使粉、几种脱氧麻黄碱和一些迷幻药合成的。”史达琳说。 “我是说太棒了!他走到我照着的镜子面前,一脚踢破了镜子的下半截,抓起了一块碎片。我想跑,他赶了上来,把玻璃递给了我,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向我建议说,我大概想把我那脸剥下来吧。他放出了狗,我就拿我的脸喂了狗。他们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我的脸割完,可是我不记得。莱克特博士用那绳套弄断了我的脖子。他们在动物收容所给狗灌了胃,找回了我的鼻子,但是植鼻手术没有成功。” 史达琳重新整理了文件,所花的时间超过了需要。 “韦尔热先生,你们家悬赏要抓在孟菲斯拘禁时逃掉的莱克特博士?” “对,出了100万。我们在全世界悬赏。” “你也提出,赏金不光给使他遭到一般逮捕或定罪的人,也给任何形式的有关情报。据估计你会把你得到的情报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吗?” “那不一定,好东西从来就是不便分享的。” “你怎么知道好还是不好?你自己找到什么线索了?” “只找到些最终没有用的线索。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找得到?我们从克里特岛得到的消息落了空;从乌拉圭得到的消息无法证实。我要你懂得,这不是报仇的问题,史达琳小姐。我已经原谅了莱克特博士,就如我们的救主原谅了罗马士兵。” “韦尔热先生,你通知我的办公室说你得到了什么东西。” “在那头那张桌子的抽屉里,去找吧。” 史达琳从她的皮包里取出白色棉手套戴上。抽屉里有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又硬又重。她取了出来,是一张x光片。她对着头顶的灯光看了看,是一只左手的x光片,那手好像受了伤。她数了数手指,四根,加上大拇指。 “看看掌骨,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 “数数指根关节。” 指根关节有五个。“加上大拇指,这人左手有六个指头,像莱克特博士。” “像莱克特博士。” 这张x光片的病历号和来源部分给剪掉了。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韦尔热先生?” “里约热内卢。要找到更多的东西我得花钱,花很多钱。你能不能告诉我它是不是莱克特博士的手?我要花钱就得先知道它是不是他的手。” “我试试看,韦尔热先生,我们会竭尽全力的。你还保存了寄x光片的信封吗?” “玛戈把它装在了一个塑料口袋里,她会给你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史达琳小姐,我有点累了,需要人服侍一下。” “我会从我的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的。” 史达琳离开屋子不久,梅森·韦尔热就对末端的管子嘟地吹了一下,说:“科德尔?”游戏室里的男护士走进屋子,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标明是巴尔的摩市儿童福利院的文件,读了起来。 “是富兰克林吧,叫富兰克林进来。”梅森说着,关掉了灯。 那小男孩一个人站在起坐区明亮的顶灯之下,斜睨著有人在里面喘气的那团黑暗。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你是富兰克林吗?” “是富兰克林。”幼儿说。 “你住在哪儿,富兰克林?” “跟妈妈、雪莉和瘦高个儿住一起。” “瘦高个儿一直住在你们那儿吗?” “他有时在有时不在。” “你说的是他有时在有时不在吗?” “是的。” “你妈妈不是你亲妈妈,是吧,富兰克林?” “是我养母。” “她不是你第一个养母吧?” “不是。” “你喜欢住在家里吗,富兰克林?”他脸上亮了起来。“我们有个猫咪基蒂。妈妈在炉子里烘糕糕。” “你在那儿多久了,在妈妈家里?” “我不知道。” “你在那儿过过生日没有?” “过过一回。雪莉做了凉果糕。” “喜欢吃吗?” “喜欢草莓。” “你喜欢妈妈和雪莉吗?” “喜欢,啊,啊,还喜欢猫咪基蒂。” “你喜欢住在那儿吗?睡觉的时候不害怕吗?” “晤,晤,我跟雪莉睡一个房,雪莉是大姐姐。” “富兰克林,你不能再在那儿跟妈妈、雪莉和猫咪住了,你得走了。” “谁说的?” “政府说的。妈妈没有工作了,没有资格当养母了。警察在你家里发现了一支大麻香烟。过了这个礼拜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再也见不到雪莉和猫咪了。” “不要。”富兰克林说。 “也说不定是她们不要你了,富兰克林。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没有?身上有没有溃疡,或是恶心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太黑,她们不会爱你呢?” 富兰克林捞起衬衫看看自己褐色的小肚肚,摇摇头,哭了。 “你知道猫咪以后会怎么样吗?猫咪叫什么名字?” “叫基蒂猫眯,那是她的名字。” “你知道基蒂猫眯以后会怎样吗?警察要把基蒂猫味带到政府兽栏,一个医生要来给它打针。你在托儿所打过针吗?护士给你打过针吗?用亮晶晶的针?他们会给基蒂猫咪打针的。猫咪看见针的时候会很害怕的。他们给她扎进去,基迪猫咪会痛的,然后就死了。” 富兰克林抓住衬衫下摆拉到脸旁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自从妈妈叫他别那么做以后他已经一年没那么做过了。 “过来,”黑暗里那声音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就可以不让基迪猫咪挨针。你愿意让基迪猫咪挨针吗,宫兰克林?不愿意?那你过来,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眼泪哗哗地流着,吸着拇指,慢慢走进黑暗里。他走到床前6英尺以内时,梅森对他的口琴吹了一口气,灯亮了。 由于天生的勇气,或是帮助基迪猫眯的愿望,或是恐怖地知道已经无路可走,富兰克林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跑掉,他只是望着梅森的脸,站在那儿没动。 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可能使梅森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有眉头的话。 “你要是自己给基迪猫眯一点耗子药吃,它就不会挨针了。”梅森说。他发不出唇音m和爆破音p,但是富兰克林仍然听懂了。 富兰克林把大拇指从嘴里取出来。 “你是个老坏蛋,不要脸,”富兰克林说,“丑八怪。”他转身走出房间,穿过到处是管子的房间,回到游戏室去了。 梅森在监视器上望着他。 护士装做是在读《时尚》,却看着孩子,密切观察着他。 富兰克林再也不想玩玩具了。他走过去,到长颈鹿身边,坐在它脚下。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是没有再吮手指头。 科德尔仔细观察着他,等着他流眼泪。一见那孩子肩膀抽动他便走了过去,用消毒纱布轻轻揩下眼泪,再把那带泪的纱布放进梅森的马提尼酒①。那酒放在游戏室的冰箱里冻着,跟橙汁和可乐在一起。 ①一种由杜松子酒、苦艾酒等混合而成的鸡尾酒。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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