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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追溯到几个月前的某个星期天,当墨瑞主人和夫人从教堂回来后,主人几乎立刻按铃找玛蒂达,要她把汤姆叫到前廊来。 主人喜形于色地告诉汤姆说拥有赫特棉纺厂的爱德温·赫特主人传消息给他说赫德夫人最近看到汤姆精巧的作品后印象相当好,而她已经画好一张窗栏装饰的设计草图,希望汤姆能够尽快地做好来装潢他们那叫做“蝉林”的家。 从墨瑞主人那里取得了一张旅行通行证后,汤姆翌日清早便骑骡出发去看草图并量尺寸。墨瑞主人告诉他不要担心铺里待做的工作,而且主人也说最好的路线是沿着浩河路到格雷姆镇,然后顺着格雷姆路到贝伦蒙教堂,再右转大约走两里后,就可看到华丽雅致的赫德大厦别墅。 在抵达时,向一个黑人园丁表明自己的身分后,汤姆被吩咐在前门阶梯等候着。赫德夫人满怀喜悦,很快地亲自来向汤姆道贺她上次所看过的作品,并拿她的草图给他看。汤姆仔细地研究如何把这格子铁窗做得格子上有由树藤和枝叶密掩的视觉效果,之后他说:“夫人,我相信我做得出来,至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他又指出由于这么多窗户都要铁格架,而且每一个都需要耗费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完成,因此整个工作得费时两个月。赫德夫人说要是那时候能做好的话,她会相当高兴,然后她把草图交给汤姆保管就走开了,让汤姆开始着手做他的测量。 到了下午,当汤姆正在测量楼上一扇面向阳台的窗户时,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在看着他。在四处张望后,他瞥见一个古铜肤色的漂亮女子,手里拿着一块抹布,静静地站在下一个开启的窗户旁。穿着制服的她头上的黑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大发髻,她很平静但温馨地回了汤姆一眼。他与生俱来的含蓄使他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感情,在镇定自己后,他很快地取下帽子,口齿不清地说:“小姐,你好。” “你好,先生!”她回应了,脸上泛出灿烂的笑容,然后走开了。 回到墨瑞农场后,汤姆有点魂不守舍,他很惊讶自己心中竟抹不去她的情影。当晚躺在床上时,一个念头宛如棒喝一般地击中他,他竟然没有请问她的芳名。他猜她大概在十九、二十岁之间吧!最后他睡觉了,但不断地惊醒使他痛苦地想着以她的美貌必定已结婚无疑,或至少已有人在追求了。 做出基本的格子框、平滑地焊上事先已切好的铁条而做成窗子尺寸的四方基框只是项例行的工作。在做完六天这样的工作后,汤姆开始把白热的铁棒压过他那套钢制的压缩铸模,让铁棒的厚度和常春藤或忍冬树藤一样粗细。在汤姆试验性地加热并把几根铁条弯成不同的形状都不满意时,他开始清晨去散步,仔细地观察树藤的优雅弯度是如何真正生长的。然后他意识到这项努力对刺激作品的改进有极大的助益。 此后,这项工作一直进行得很顺利,但墨瑞主人每天都向满脸怒容的顾客解释汤姆目前只能修补相当紧急的物品,直到他完成爱德温·赫德先生的主要工作后才能为他们服务,这才稍稍平息大部分顾客的情绪。墨瑞主人和夫人会轮流来铺里巡视,或带来访客,有时候铺里会挤着八九个人安静地看着他工作。不断地工作的汤姆想着自己是何等幸运,有这么多人甚至在期待欣赏铁匠所不屑的工作和作品。他回想着大部分为他们主人带来修理物件的黑奴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和其他黑奴高谈阔论这家店铺,但只要一有白人出现,顷刻间,所有的黑奴都立刻卑恭屈膝地咧嘴微笑,不然就表现得像个小丑;这使汤姆很尴尬地想起自己那戴礼帽、讲话夸张的父亲——鸡仔乔治。 汤姆越来越庆幸有这样的工作让自己一心一意地忙着,甚至忙到他的世界完全被这些工作孤立。他经常从日出工作到暮色苍茫看不见这些格子窗栏为止。在这期间,他的思绪会漫无目的地思索好几个小时,然后又再度想起他所遇到的那个漂亮女仆。 为格子窗焊上树叶是最艰难的考验,他第一次看到赫德夫人的草图时心里就有数了。于是汤姆再度出去散步,细心地钻研天然的树叶。在加热又加热那些一英寸见方的铁片后,他用那笨重的平面铁锤打成极细的薄片,再剪出心形的图案来。因为如果锻铁炉太热,这些薄铁片就会烧坏,因此他在推动鼓风炉时格外地小心。 在错综复杂地焊接后,汤姆精致地做出叶脉,然后装到藤蔓上。他觉得相当满意,因为没有任何一片看起来完全一样,就像大自然里的植物。最后,在第七周的紧张工作里,他终于把带有树叶片的藤蔓焊到早已做好的格子窗栏基架上。 “汤姆,我敢说那看起来真像在蔓延生长!”玛蒂达惊叫着说,相当敬畏地盯着他儿子的作品。小济茜坦率地表达她的赞叹也不在母亲之下,她目前公开地对当地三个年轻的乡下黑奴卖弄风情。甚至汤姆其他的兄弟和他们的妻子——现在只有阿瑟福德和汤姆是单身——也对他投以极高的敬意。对于自己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铁匠,墨瑞主人和夫人几乎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和骄傲。 汤姆把做好的格子窗栏放上马车,然后独自一人驾车到赫德别墅去安装。当他拿起一片给赫德夫人检视时,她惊叫又双手直拍、欣喜若狂,赶忙把她那十多岁的女儿以及几个正巧在那里的成年儿子唤到外头去,大家立刻连声啧啧地称赞汤姆。 他立刻开始动手,两个小时后,楼下的铁窗栏都装置好了。他猜想刚才一定有人把夫人相当欣悦的消息传出去,此刻才会引来一大群人跑来看。而“她”人在哪里呢?当他开始纳闷时,赫德先生的一个儿子带他走过打了蜡的楼下大厅爬上阶梯,把剩下的铁窗栏装到二楼的楼台窗去。 那就是他上次见到“她”的地方,但他要如何不经意且不露出好奇心地问“她是谁”、“她在哪里”、或“她是什么身分”呢?而且要向谁问呢?在失望之余,汤姆工作得更快了,他告诉自己必须赶快完成,然后离开。 当他在安装三楼的窗栏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来到了,害羞得满脸通红而且喘得几乎无法呼吸。汤姆站在那里,舌头像打了结。 “你好,墨瑞先生!”让他突然惊觉到的是她不知道“李”,而只知道现在拥有他的墨瑞主人。他赶忙脱下帽子说:“赫德小姐,你好……” “我刚在熏制房里熏肉,听说你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他刚钉好的最后一只窗栏。“哇,那好漂亮!”她喘息着,“我刚在楼下走过爱蜜丽夫人身边时,听到她一直在夸赞你的手艺。” 他抬头望了一眼她头上所绑的农奴头巾说:“我以为你是个女仆——”这话听起来像是很傻。 “我喜欢做不同的事,而他们也顺着我。”她边说边环顾四处,“我只能在这里待一分钟。我得赶快回去工作,你也是——” 他必须要多知道一些,至少要知道她的名字。于是他问了。 “我叫爱琳,”她说道,“大家都叫我绿妮。你呢?” “汤姆,”他回答说。但就如她刚才已说过的,她必须回去工作。他必须赌这个机会:“爱琳小姐,你——你有男朋友吗?” 她看着他,看得很久也看得很深沉,他知道自己一定太莽撞。“我从不知道如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觉,墨瑞先生。可是当我第一次看你那么害羞时,我真怕你永远不会再跟我说话。” 汤姆几乎从阳台上摔下来。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要求主人每个星期天给他一张全天的通行证,并允许他使用骡车。他告诉家人他要出去找些废弃的铁罐,好充实铺里的存货。而当他每次来回各两小时去看爱琳都走不同的路线时,几乎都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不只是她,还有他在赫德先生家所认识的黑奴都待他越来越热诚。“你这么害羞,但又那样聪明能干,难怪大伙儿都喜欢你。”爱琳很坦率地告诉他。他们常到附近稍微隐秘的地方,在汤姆放骡吃草后,两人就一起散步,通常都是爱琳在说话。 “我父亲是个印第安人,我母亲说他叫希利亚,那也说明了我的肤色比较独特的原因。”爱琳主动地告知,“话说回来,当我母亲逃离一个相当卑鄙恶毒的主人时;在森林中被几个印第安人抓到,带回他们的部落。后来她和我父亲在一起,就这样生下了我。当一些白人攻击那个部落时,我才一丁点大,在屠杀中他们擒拿了我母亲,就把我们带回交给她的主人。她说那个主人把她打得半死再卖给奴贩,真幸运赫德主人买下了我们,因为他们都是高尚的人。”她的眼睛眯了起来说:“嗯,至少大部分的时间,我母亲是这里洗烫衣服的女仆,直到四年前她病死了,而我就一直待在这里。我现在十八岁,新年就十九岁了。”她很率直地看着汤姆,“你多大了?” “二十四。”汤姆回答说。 换他告诉爱琳他的家世,汤姆说他们对这个新来到的北卡罗来纳地区不甚了解。 “我倒是听了许多。”她说,“因为赫德家是有名望的人,因此常常会有大人物来访。我是服侍他们的,而且我也有一双耳朵。” “他们说阿拉曼斯郡里大部分白人的曾曾祖父们早在革命战争之前就已从宾夕法尼亚州来此,当时此地除了印第安人外,几乎不见任何人影。”爱琳愁眉苦脸地说,“主人说他们走过艰困的时期,渡过大海,全部挤在宾夕法尼亚州。因此统治这个殖民地的英国人宣布他们要以一英亩两分的价钱卖掉北卡罗来纳的所有土地。主人又说一窝蜂的教友派信徒、长老会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以及德国人都驾着挤满家当的马车前来此地拓荒,主人说路途大约有四百英里吧!他们买下能力负担得起的土地,然后开始挖、清除、耕种。他们大部分都种很小的田,就像这个郡上现仍有许多白人自己耕种一样。所以这里不像那些大农场蓄养许多黑奴。” 爱琳于下个星期天带汤姆到她主人在阿拉曼斯河上的纺棉厂去逛一圈,她骄傲的神情好像这个纺棉厂和赫德家都是她的。 在结束每星期无数件辛勤的工作之后,汤姆就期待星期天的到来。届时,骡车会驶过绵延好几英里的玉米、小麦、烟草和棉花田,偶尔会出现一处苹果园或桃子园以及纯朴的农舍。当他们经过那些徒步走路的黑人们,会和他们互相招呼。汤姆希望他们能了解体谅假如他送他们一程的话,就会剥夺他和爱琳独自相处的时间。有时候他会突然刹住骡车,跳出去,把他在路上瞥见的一些生铁弃铁往骡车后一丢。有一次爱琳着实令他震惊地也跳出去,她摘下一朵野玫瑰告诉他说:“自从我还是个小女孩就一直很喜欢玫瑰。” 若在路上也遇见白人驾车外出或骑车,汤姆和爱琳就会变成两尊雕像似的。两人和那些白人都会直视前方,过后一阵子汤姆下评论说这里的“穷白人”比他以前所住的地方少多了。 “我知道你是指那些赌火鸡的乡下人。”她说,“不,这里没有很多。大户人家的白人宁愿雇用黑奴也不愿用他们。” 汤姆很惊讶爱琳似乎知道他们所走过每个交叉路的商店或教堂学校、车店,或无论是什么。“嗯,我只是听过主人向客人提及阿拉曼斯郡的一切。”爱琳解释道。然后在半路辨出一家也是属于她主人的磨粉厂时,她说:“他把许多麦子都磨成粉,也把玉米酿成威士忌酒卖到费耶特维尔郡。” 私底下,汤姆渐渐有点厌烦爱琳趣味横生地说他们的年代史,暗示着她对她主人一家人的倾慕。有个星期天当他们进入格雷姆镇的郡政府时,她说:“在加州淘金热的那几年,我主人的父亲和许多在此买下大片土地的大户主人把这个镇创建成郡政府所在地。”下个星期天,当他们沿着萨兹堡路驾车时,她指着一块显眼的石碑说:“他们就在主人祖父的这块农场上打起了阿拉曼斯战役。因为他们不满英王的苛政,因此举枪反抗他的红衣军;主人说那场战役点燃了后来持续五年的美国独立战争战火。” 有一次,玛蒂达真的发火了。她一直抑制自己的耐心,等着汤姆透露令人兴奋的消息:“你怎么了?好像不想让我们看你的印第安姑娘似的!” 汤姆忍住气,嘴里只是咕哝着莫名其妙的话。于是玛蒂达勃然大怒地说:“也许她好得我们都高攀不上,因为她是只属于那些大人物的!” 汤姆默默走开,不作任何回答。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对待他母亲。 他真希望有个人,任何一个人都行,可以倾听他犹豫是否再与爱琳交往下去的徬徨。 但他最后必须对自己坦白他是多么地爱她。由于她那漂亮的黑人和印第安人混血脸蛋,毫无疑问地,她的迷人、惹人怜和聪慧是他梦寐以求的最佳伴侣。但仍在深思熟虑的汤姆觉着他与爱琳之间一直存在着的两个问题必须解决,否则他们永远无法共享一个真正成功的婚姻。 第一件是汤姆打从心底就不喜欢而且也不信任任何白人,包括他自己的墨瑞主人和夫人。让他感到相当困扰的是爱琳即使不是崇拜也是敬慕拥有她的白人,这强烈地说明了他们在这点上永远无法达成一致。 他担心的第二件事似乎更棘手。赫德家的人像是对爱琳相当宠爱,就像一些富裕的大户人家关心他们的家仆一样。他知道他无法忍受结婚后两人还分住在不同农场上,这包括了得经常低声下气、没有一点尊严地分别向他们的主人请求允许偶尔的造访。 汤姆甚至已想到最好最壮烈的方法——虽然他知道阻止自己不去看爱琳对自己是项极大的酷刑。 “汤姆,怎么了?”下个星期天当他们见面时,她充满关心地问。 “没什么。” 他们沉默地驾着车子走了一段路后,她以她那贯有的坦率及开诚布公的个性说:“好,假如你不说的话,我不强迫你,只要你明白我知道你有难言的心事就好。” 几乎没察觉自己手中还握着缰绳的汤姆想着他最欣赏爱琳的地方就是她坦率和诚实的个性。因为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来,他一直对她都有所隐瞒。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逃避告诉爱琳他内心真正的感受,无论那对他们两人来说会有多痛苦。而事情若拖得越久,他就越有所隐藏,最后只有露出自己痛苦的样子而已。 汤姆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前一阵子,你记得我告诉过你当我们被卖时,维吉尔的妻子不能跟我们一起前来吗?”为了不让自己的问题衔接不上,他没提到由于他最近一再地陈请,墨瑞主人已到卡斯威尔郡去,并不负众望地把莉莉·苏和他们的儿子买来。 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再继续的汤姆说:“我觉得自己也许该结婚了……嗯,我只是一直不愿相信假如我们还得住在不同的农场,我是否受得了。” “我也是!”她的回答如此快速地强调使汤姆几乎掉落手上的缰绳,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转向她,目瞪口呆,口吃地问她:“你是指什么?” “和你刚才所说的一样!” “你知道赫德主人和夫人不会把你卖掉!” “只要我有心理准备要走就可以走!”她冷静地看着他。 汤姆心底轻轻地咒骂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一下子也说不完,总之,你不用担心,那是我的事。” 思绪杂乱无章的汤姆听到自己说:“那么,为什么你不就让他们把你卖掉——” 她似乎有点迟疑。他几乎慌张了。 她说:“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 “那也是由你决定——” 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像她这样受宠的家奴,她的主人会要求什么天文数字……这是不是只是场无法兑现的梦想? “你得问你主人他是否愿意买我。” “他一定会买你。”他说得比内心想得还肯定。然后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般地问:“你想你价值多少?他至少需要有个概念。” “我想只要你主人出个合理的价码,我主人一定会接受。” 汤姆只是看着她,而爱琳也看着汤姆。 “汤姆·墨瑞,你在某些方面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人!自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本就要告诉你!我一直苦等着你说一些话等了好久!你就是要等到我揭穿了才肯说,该改掉你那顽固的个性!”当他把自己生命中第一个女人拥进怀里时,他几乎没有感觉;她的小拳头不断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而骡子没人牵引地自行向前走。 那天晚上,汤姆躺在床上,内心在盘算着如何做给她一朵铁玫瑰。下次到郡政府时,他必须买一条最近才出炉的最上等小铁条,而且也必须仔细地研究玫瑰花茎和花苞是如何衔接的,花瓣是如何绽放的。每一瓣都有它自己向外弯的曲度,如何把铁条加热成橘红的赤热,然后快速地锤打成像封缄纸般的薄,再修剪出花瓣的纹路。一旦再加热出现可爱的定型后,就浸演于混着油脂的盐水里,如此才能使花瓣显得精巧而细致。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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