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鸡仔乔治的记忆里,没有一件事比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末从北卡罗来纳斗鸡主人那里传来的那则消息更叫人觉得刺激。富有的朱厄特主人当时正招待一个带有官阶头衔而且和他一样同等富有的斗鸡主人。对方从英国飘洋过海带来三十只纯种的英国斗鸡,据说那是世界上的最佳品种。据说,那个被尊称为艾力克·罗素爵士的英国人接受了朱厄特主人的书面邀请带着斗鸡前来美国和此地最优秀的斗鸡比赛。由于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为了避免伤和气,他们不想彼此斗,因此双方各出二十只斗鸡与四十只外来的鸡挑战,且这些鸡的主人必须合力出资三万元奖金的一半,而每只鸡的附加赌注不得少于二百五十元。另一个富裕的当地斗鸡主人负责组织八位主人的四十只应战鸡。 李主人根本不需告诉他这个训练老将他准备参加一份。 “好,”在寄出一千八百七十五元后,回到农场时他如此说,“我们有六个星期来训练五只鸡。”“是的,我想应该能够办得到。”鸡仔乔治回答。尽管他极力地掩藏内心的兴奋,但还是喜形于色。除了一想到此比赛内心就激荡不已外,鸡仔乔治欣喜若狂地告诉家人说李主人这二十五年来似乎从未如此兴奋过。“他们当然想用高价码来引出真正的好斗鸡!”他大叫道,“主人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赌注——不,事实上是第二次。” “嗬!那么最大的那次是什么?”庞必叔叔惊叫道。 鸡仔乔治说:“大约二十年前,田纳西纳什维尔郡有个更有钱的尼可拉·阿灵顿主人带领十二辆有敞篷的马车,二十二个助手,三百只斗鸡,还有不知其数的幼鸡,历经千辛,逃过劫匪,躲过印第安人和所有灾难,终于抵达墨西哥和墨西哥总统桑塔·安纳将军的三百只鸡相斗。对方的财富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而且他还宣称他养了世界上最棒的斗鸡。主人说那场斗鸡赛光光他们两人就进行了整整一星期!他们的赌注多得每只箱子都装满了钱。主人说甚至他们的附加赌注就可使大部分的有钱人破产。结束时,这个田纳西的阿灵顿主人赢了将近五十万元!他以他那瘸脚的训练师‘东尼’之名来替那只鸡取名为‘瘸脚东尼’。而那个墨西哥的桑塔·安纳将军因为极想一只‘瘸脚东尼’,因此用和鸡同重的黄金换了一只!” “我现在终于了解,我应该改行搞斗鸡才对!”庞必叔叔说。 往后六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鸡仔乔治和李主人几乎不为农场里的任何人所见。“虽然夫人相当愤怒,但主人一直和鸡群待在一起倒是件好事。”玛莉茜小姐在第三个星期末告诉奴隶排房里的每个人,她听夫人对主人吼叫说竟然从银行里取出五千元!听她说那几乎是他们一生积蓄的一半。她又缠着他,又骂他说竟想和那比他富有一千倍的真正有钱人赌。在怒吼要夫人闭嘴管她自己的事后,主人大步地迈出大房子。 玛蒂达和二十二岁的汤姆很严肃地听着,可是啥话也没说。汤姆在四年前已回到农场来,并在谷仓后面开了一家铁匠铺,一直为主人引进不少顾客。快要发脾气的玛蒂达事先已告诉汤姆说他爸爸如何气冲冲地要求取出那两千元的存款,准备下注在主人的斗鸡上。当时,玛蒂达也很伤心地哭叫,极力地想说服鸡仔乔治。“可是他像是疯了!”她告诉汤姆,“他对我咆哮说:‘女人,当这些鸡还在蛋里时,我就很清楚它们。我们不能错过这大好机会让我们的储蓄一夜之间激增为两倍,两分钟的打斗就可胜过我们八九年省吃俭用的日子!” “他不只说那些!我尽我所能地抵制他,说他没有权利拿我们的自由去赌!可是他真的疯了,大声对我吼叫说:‘我们不可能输的!把钱给我!”咽此玛蒂达就照做了。她说她当时真受不了。 在养鸡场里,鸡仔乔治和李主人从十七只斗鸡中淘汰至他们所见过最精良的十只。然后开始空中训练,一次丢得比一次高,直到其中八只在双脚落地之前可以飞至十二码高的空中。“主人,看来我们好像在训练火鸡!”鸡仔乔治开怀地笑。 “它们将会像兀鹰一般俯冲追斗那个英国人的斗鸡。”主人说。 当此次浩大的斗鸡赛望眼在即只剩一个星期时,主人就驾车出去;隔日很晚时,他带回六组最精致,整个长度都和刀锋一样锐利的瑞典钢距。 在比赛前两天,在最后决定性的评估后,这八只鸡似乎都完美得无法分辨出哪五只最好。因此主人决定八只全带走,临赛前最后一刻再做决定。 他告诉鸡仔乔治,为了要早点抵达会场好让他们和斗鸡都能在长途旅程后充分休息好应战,他们翌日深夜要动身出发。鸡仔乔治知道主人和他一样是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那里。 漏夜的长途旅行相当颠簸和不舒服。当他驾车时,目光呆滞地盯着直晃动的灯笼,内心回想着他和玛蒂达最近为钱而口角的经过。他忿忿地告诉自己他知道她是花了多少年的耐心才积起那些钱。他从没有一刻想过玛蒂达是个不尽职的妻子,因此他相当懊悔自己竟对她大吼、要她闭嘴、那样伤她的心。同样很明显地,主人在大房子里似乎也被夫人逼得如此做。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家中最重要、最关键性的决定应该由一家之主来抉择。他再次听到玛蒂达泪眼婆娑地哭叫着:“乔治,你没有权利拿我们的自由去赌!”她竟然忘得如此快,一开始提议要攒钱买回自由的是他。而经过这几年来慢慢的积蓄后,天外突然飞来一笔横财,主人向他透露说在即将来临的斗鸡中他需要更多的钱来做赌注,这不仅要在那高傲、富有的主人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而且也要赢得他们的钱。鸡仔乔治对自己露齿微笑,津津有味地回忆着主人听到他说“主人,我已存了两千元,你可以拿去下赌注”时完全震慑住的表情,从震惊中回神过来的李主人一把抓住并猛握这个训练师的手,向他担保他可以取回用他的钱所赢来的每一分每一角,还宣称说:“你会得到双倍的!”然后主人犹疑地问,“你怎么处理那四千元?” 当时,鸡仔乔治决定下一次更大的“赌注”——透露他长久以来多么艰辛地在存钱:“主人,不要误会我,我一直对你存着最浓厚的感情。只是,我和玛蒂达商量后决定试试看,看我们是否能够从你那里买回我们的自由!”一看到主人出乎意料地吓了一跳,鸡仔乔治再度央求,“主人,请你不要误解我们——” 可是当时是鸡仔乔治一辈子中一次最温馨感人的经验:“男孩,我现在告诉你我心中如何盘算这次的斗鸡赛。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的大赌注。五十多年来每到斗鸡季我四处奔波,成天操心如何养和如何斗那些斗鸡,我现在已厌倦极了。你听着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有了那份主要奖金和附加赌注后,我想就能赢回足够的钱来为我和我妻子盖栋房子——这次不要像我以前所说的那种楼房,只要有五六间房间就可以。直到你刚提出来我才想起再蓄养你们这一大群黑奴也没多大意思,只要莎拉和玛莉茜能做饭和照料菜园,我们就可过得不错了。而且银行里有了足够的存款,以后也不用向别人乞讨——” 鸡仔乔治几乎屏住气息地听主人继续说下去:“因此,男孩,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们一直都表现得很好,而且从没给我惹过真正的麻烦。我们赢了这场斗鸡赛后,至少可使现有的钱增加一倍,你只要把你将拿到的四千元给我,我们就扯平了!你要知道,你们这些黑奴的价钱不止是这笔钱的两倍!事实上,我从没告诉你,以前那个有钱的朱厄特主人单单要买你就曾出了四千元的价码,而我拒绝了他!假如自由是你们所想要的话,那么就去吧!” 两行泪水从鸡仔乔治的面额直落而下,他上前抱住李主人,但李主人很难为情地躲开。“喔,天啊!主人,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我们想自由想得好苦!”李主人的回答声相当奇怪的嘶哑:“嗯!我不知道你们这些黑人以后怎么活?自由,表示以后不会有人再照料你们了。而且我知道我太太对于我就这样把你们放走后会如何的咆哮和闹得天翻地覆。渍,光是那做铁匠的汤姆就价值二千五百元,加上他又可帮我赚钱!” 主人把鸡仔乔治粗鲁地推开说:“走吧,你这黑鬼,不要让我又改变主意!天杀的!我一定是疯了!可是我希望你女人和妈妈以及其他的黑奴不要老误解我有多坏!” “不会的,主人,不会的。谢谢你,主人!”李主人匆忙地下了车,向大房子的路走去。 鸡仔乔治真希望他和玛蒂达最近的争吵从没发生过。他现在决定最好保留这个天大的秘密,届时再给玛蒂达和他的济茜妈妈,以及全家人一个完全的震惊。可是,他仍有好几次几乎要透露给汤姆知道,但他总是在最后一刻及时煞住。因为即使汤姆那般稳健可靠,但他还是和他母亲与奶奶相当亲近,因此有可能也要她们保守秘密,那一切计划就泡汤了。此外,他们似乎也将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依据主人的说法,莎拉大姐、玛莉茜小姐和庞必叔叔势必要留下,虽然他们也像他的家人。 因此在那段过渡时期,抑制不说出此秘密的鸡仔乔治全心投人那八只十全十美的斗鸡中。这些鸡现在正安静地乘坐在李主人那辆崭新且单独地在黑暗中行驶的马车里,鸡仔乔治偶尔会纳闷出奇安静的李主人正在想什么。 当曙光乍现时,他们看见众多的人群大清早不仅已占满了斗鸡场,而且已涌到了邻接的牧草地上。不久,陆陆续续的马车、拖车、骡车已把整块地占满。 “汤姆·李!”一群穷白人一看到主人从他的巨型马车走下来时就大叫道,“汤姆,去打垮他们!”当鸡仔乔治调整他的黑礼帽时,他看到主人友善地对他们点头,但仍继续向前走。他知道主人为自己感到骄傲,也清楚自己在穷白人中恶名远扬,这使他有点尴尬。事实上在半世纪身为斗鸡主人以来,李主人在每个斗鸡场都是个传奇人物。因为自从十七岁至今,他在斗鸡场里临阵不乱地处理斗鸡的能力似乎一点也没减退。 鸡仔乔治开始卸东西作准备。他从未听过这么喧扰嘈杂的鸡场。一个路过的训练师停下来告诉他说群众中有许多是千里迢迢,花上好几天的行程从别州赶来的,甚至有的还远从佛罗里达来。当他们说话时,鸡仔乔治瞥了一下,他看到观众席上已多了至少一倍的人,还有人为了抢位子而争吵不休。在这些不断走过马车边的人们当中,他看到许多白色和黑色的生面孔。而他觉得相当得意的是两种肤色的人当中有许多很明显都认得他。他们通常对他指指点点,并在他们的随伴耳边喃喃低语。 当三个裁判走到斗鸡场中开始测量和划起点线时,全场掀起了高潮。有一人的斗鸡突然挣脱出来凶恶地攻击人们时,全场又扬起一阵喧哗。而群众的声音随着每个名斗鸡主人的来到和辨识而哄闹起来——特别是最后要向朱厄特和罗素主人挑战的那八个。 “我从没见过英国人,你呢?”鸡仔乔治听到一个穷白人问另外一个,而对方也说没有。他也听到大家谈论着这个有头衔的英国人的财富。他不仅拥有大片房地产,在一些叫做苏格兰、爱尔兰和牙买加的地方也有土地。此外,他听说朱厄特主人很骄傲地在他朋友之间吹嘘说他的这个客人随时随地都可接受任何人、任何赌注的挑战。 当鸡仔乔治正把苹果切成小块准备喂鸡吃时,群众中的声音突然转为狂叫、吆喝。他赶忙站到马车上,认出正往前驶来的敞篷车是由朱厄特主人家那个老是板着一张扑克脸的黑人车夫所驾驶的。后面坐着那两个有钱的主人,正对蜂拥而至的群众微笑和招手,一时之间使得马车无法前进。而就在后面不远处另有六辆马车,每一辆都塞满了高大的斗鸡栏。带头的那一辆是朱厄特主人的白人训练师所驾驶,他身旁坐着一个瘦身尖鼻的白人。鸡仔乔治听附近有人惊叫说,那是那个有钱的英国人远从英国飘洋带过来照顾他的鸡群的训练师。 可是那个穿着奇异,身材矮胖但气色红润的英国绅士是叫嚣群众所注目的焦点。当他和朱厄特主人坐在四马敞篷车上时,两人都摆出一副自己举足轻重而且很高贵的样子,那个英国人似乎还对地面上的群众露出一副轻蔑不屑的神情。 由于鸡仔乔治参加过太多次的斗鸡赛,因此不具好奇心地转身去按摩那些鸡的脚和翅膀。由于长年的经验,他甚至不用转头就可从群众不同的呼叫声中判断出发生何事。很快地,一个裁判大叫要大家停止大喊。 然后,他听到第一声宣布:“来自威廉斯敦的腓烈·鲁道夫先生要以他的红鸡对抗来自英格兰艾瑞克·罗素爵士的灰鸡。” 然后:“预备——开始!” 群众的大叫紧跟着突然的嘘声清楚地告诉了汤姆,那个英国人的鸡瞬间即赢了这场比赛。 当八个挑战者轮流斗每只鸡时,鸡仔乔治这辈子从未听过如此的下注声,且场内不时传来裁判要大家肃静的声音。偶尔,群众的声音会告诉忙碌的鸡仔乔治现在双方的鸡已伤得相当严重,需暂停一下让主人疗伤后再继续。每次那两个有钱人的鸡被击倒时,群众就会发出特别的叫嚣声,但那不常发生。他很紧张,不知主人的鸡何时才会上阵,乔治猜想上场的顺序一定是由抽签决定的。 他本想至少看几回真正的打斗,但他下的赌注多得使他不敢中止按摩,甚至不敢松懈一秒钟。他飞快地想着那一大笔钱,有些是他多年的积蓄,而主人就等着把它下注在他正在按摩的这些斗鸡上。虽然只有其中的五只要上阵,但实在猜不出是哪五只,因此他把八只的战斗情绪和生理状况都培养至最佳状态。鸡仔乔治这辈子很少祈祷,但他现在却叫着上帝。他试着在揣测当他回家首先把至少两倍的钱洒在玛蒂达的围裙上,然后要她把全家人召集过来,再向他们宣布他们“自由”了时玛蒂达的表情。 然后他听到裁判的叫喊声:“下面是来自卡斯威尔郡汤姆·李先生的五只挑战鸡!” 乔治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咙!他把礼帽紧捏在手里,从马车跳下来,知道主人马上就过来挑选他的第一只鸡。 “汤——姆·李!”他所听到的声音是由那些穷白人喊出来的。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马车边的主人双手围放在嘴边对乔治大叫说:“这些人是来帮忙把鸡抬到斗鸡场边的。” “好的,主人。” 乔治跳上马车,取下八个鸡笼给主人那些穷白人同伴。他心想,在他三十七年的斗鸡生涯里,没有一刻不惊叹主人的临场镇定,尤其在像这样紧张的场合里。然后,他们穿过人群浩荡地回到斗鸡场,而主人抱着那只他选来要头先上阵的暗黄色斗鸡,鸡仔乔治则带着医疗急救箱紧跟在后面。当他们愈走近斗鸡场时,群众你推我挤的叫嚣声越大,空中弥漫着含臭酒味的“汤姆·李”的叫声不时地回荡在他们耳边,偶尔也会穿插:“那是他的黑奴‘鸡仔乔治’!”乔治可以感觉睽睽的众目正盯着他,他觉得相当棒,但脚步仍不停歇地继续向前直走,想要看起来和主人一样冷漠。 然后鸡仔乔治看到那个矮壮的英国人若无其事地站在斗鸡场边,右臂弯内抱着一只宏伟壮丽的斗鸡,眼睛则仔细地评价这群带着挑战鸡前来的小型队伍。在和主人彼此点过头后,罗素先生把他的鸡放在磅称上,然后裁判叫出:“五磅十五盎司!”那只鸡的银色羽毛在阳光下灿烂地闪闪发光。 然后主人带着他的鸡走向前,这是他情有独钟的一只。这只相当有力、野蛮,脖子能像响尾蛇般地扭转,眼中带有杀气,而且正蠢蠢欲动。当裁判叫出:“六磅整!”时,所有在场已喝得醉醺醺的穷白人鸡迷嚣嚷得好像多一盎司就代表已赢定似的。“汤——姆·李!去打垮那个英国人,汤姆!他太傲了!让他下不了台吧!” 很明显,主人那些特别的鸡迷真的已经醉得胡言乱语了,鸡仔乔治可以看到主人和那个英国人脸上难堪的表情,这两个主人假装没听到似地蹲下来替鸡上钢距。可是叫嚷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粗鲁无礼:“他是在斗鸡还是斗鸭?”……“不,那是会游泳的鸡!”……“是啊!他用鱼喂它们的!”那个英国人气得涨红了脸。于是两个裁判开始来回地奔走,很愤怒地挥着他的手大叫说:“各个绅士!拜托!”可是那些嘲弄的笑声只有越来越响亮,俏皮话也越来越毒:“他那件红外套在那里?”……“他也赛狐狸吗?”……“不行,太慢了,跑起来像只病鼠!”“更像是只牛蛙!”……“我看他像只猎狗!” 朱厄特主人大步地跨出来向裁判抗议。只见他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声音却被“汤姆——李!”“汤姆——李!”的叫喊声淹没。现在,甚至连评审也加人裁判四处追跑挥拳,并不断地斥叫:“除非你们肃静,否则这场斗鸡赛就取消!”……“你们要这样,好吧!继续闹吧!”慢慢地,那些醉喊声和笑声才开始退去。鸡仔乔治看到李主人因为难堪脸色变得很难看,而那个英国人和朱厄特主人也气得脸色发青。 “李先生!”当那个英国人突然大声地喊出来时,顷刻之间,群众静了下来。 “李先生,我们两人现在手里都有这么出色的斗鸡,我想你是否愿意和我下个特别的附加赌注?” 鸡仔乔治知道在场的数百个观众都可意识到那个英国人谦虚的态度后面暗藏着报复和强硬的语气。他看到主人的颈后立即浮起青筋。 几秒钟后,李主人才僵硬地回答:“可以,先生。你出多少?” 那个英国人停了一下,他似乎在考虑这件事。之后,他说:“一万元够吗?” 他让在场的人都喘息得冒出冷汗来,他又说:“李先生,那也就是说,除非你对自己的鸡没信心。”他看着李主人,浅笑中带着轻蔑和傲慢。 群众的惊叫声立即变为一片死寂;那些一直坐着的人现在都纷纷地站起来,鸡仔乔治的一颗心似乎已停止跳动。他像是听到远方传来一声玛莉茜小姐的口音说李夫人相当愤怒主人从银行领走五千元,那“几乎是他们半生的积蓄”。因此,鸡仔乔治知道李主人不敢喊出那赌注。可是他要如何回答才不会在所有的群众,包括那些他熟识的朋友面前被羞辱呢?和主人同样苦闷挣扎的鸡仔乔治甚至不敢抬头看主人。而当决定性的最后一刻来临时,乔治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主人的声音变得很紧:“先生,您是否愿意加倍?两万元如何?” 所有的群众都尖声高喊,不住地欢腾和骚动。而惊恐不已的鸡仔乔治知道那笔数目代表着主人在这世上的财产总值,包括他的家、他的土地、他的奴隶加上鸡仔乔治的存款。他看到那英国人完全出乎意料的愕然表情,脸色突然沉下来,阴郁地叫道:“真正的运动家!有种!”然后向李主人伸出手说:“赌定了,先生!我们开始吧!” 刹那间鸡仔乔治明白了:主人知道他这只杰出的暗黄色斗鸡一定会赢。这不仅能使他在一夜之间成为富豪,而且这场划历史性的胜利将永远使他在所有的穷白人之中成为传奇性的英雄人物,象征着即使再高傲而且有着贵族血统的主人都一样会被打败!他们中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汤姆·李了! 李主人和那个英国人现在各蹲在斗鸡场的两边,而就在瞬间,主人那只斗鸡的生命历史问过乔治的脑际。甚至尚是只幼鸡时,这只鸡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快反应就已引起了他的注意;当它长成成鸡时,它那无比凶残的个性常常攻击鸡圈内的其他鸡只。而当他最近从外围的露天鸡场把它抓回来时,不到几秒钟的光景,它就几乎啄死一只老鸡仔。主人会选中那只鸡是因为他很清楚它的精明、汹汹气势以及疯狂的侵略性。就在转瞬间,鸡仔乔治似乎又再度听到狂怒的玛蒂达说:“你甚至比主人还疯!他最差的遭遇只有可能再变成一个穷白人而已!而你却是拿全家人的自由去和某只鸡赌!” 然后三个评审走出来,分别站在斗鸡场四周,而裁判的姿势好像是站在鸡蛋上。此时四周似乎笼罩着一股气氛,好像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将目睹一场一辈子都可当作茶余饭后话题的比斗。鸡仔乔治看到他的主人和那个英国人都按着自己那只蓄势待发的斗鸡,两人双双抬起头来看着裁判的嘴唇。 “开始!” 银蓝和暗黄的两只斗鸡立刻冲向对方,在猛力互撞后倒弹了回来。在双脚一触地后,双双又立刻飞向空中,攻击对方的要害。喙啄、挥爪和猛烈攻击都是在目不暇给的速度下进行,使得鸡仔乔治几乎看不出任何高下。突然,英国人的银蓝斗鸡被击中,主人的斗鸡用钢距深深地刺进它的翅膀骨内,它们都失去平衡,但双方仍边挣脱卡住的钢距边凶残地啄彼此的头。 “暂停三十秒!”当裁判的叫声一喊出,那个英国人和李主人立刻冲上前去抱起自己的鸡,舔平它们头上杂乱的羽毛,再放到起点线上,这次是要抓住尾巴。 “预备……开始!” 这两只鸡又再度势均力敌地在空中相遇,双方的鸡距都想趁机来个致命的一击。可是在百试不成后,双双又掉到地面上。此时,李主人的鸡冲过去,试着想推倒敌方,但那只英国鸡机灵地问到旁边,使得群众喘息地看着主人的鸡全速地扑了个空。在它回旋时,那只英国鸡已跳到它身上,双方猛烈地在地上滚。再站稳脚后,两只又嘴对嘴地互啄。分开后,又用强而有力的翅膀去拍击对方。再一次地,它们又飞到空中,再掉到地面,重新在地上狂怒地打斗。 此时,掀起了一声轰然惊叫!那只英国鸡已泪泪流血,而李主人的鸡胸脯上也逐渐扩散出一片污暗的血迹。可是它再狠狠地用翅膀一击,使英国佬的鸡应声落下。而当它纵身一跃,想使出撒手铜时,那只英国鸡又再度漂亮地躲闪、逃开。鸡仔乔治这生中从没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快速反应。可是主人的鸡旋即猛力地跃上对方的背。它用力地刺了对方胸部两下,鲜血立刻溅出来。可是那只英国鸡仍奋力地振翅到空中,在落下时狠狠地击中主人那只鸡的颈部。 当鸡仔乔治看到这两只鲜血直流的鸡仍继续互斗、盘旋、寻找对方的要害时,他几乎已止住了呼吸。在突来的一阵混乱骚动中,那只英国鸡已经压制了主人的鸡,并用翅膀猛打,它的钢距扒出了更多的鲜血。此时,主人的鸡令人万万想不到地挣脱开,冲上空中。落下时,一只钢距正好命中那只鸡,直刺它的心脏。对方终于潦倒在一些散落的羽毛上,鸡喙直涌鲜血。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使得受震慑的群众久久才响起巨大的叫声。那些叫得满脸通红的人雀跃猛跳,喊道:“汤姆!汤姆!他赢了!”高兴得难以言喻的鸡仔乔治看到他们簇拥着李主人,拍他的背,打他的手说:“汤姆·李!汤姆——李!” 我们就要自由了,鸡仔乔治继续想着。这么快就可告诉他的家人此消息,几乎令人措手不及,太不可思议了!他瞥了那英国佬一眼,他气鼓鼓的样子让人联想到牛头犬。 “李先生!”此时也许再也没有别句话可让群众静下来。 那个英国佬向主人走来,停步在距他三码外的地方。他说:“你的鸡斗得很出色。最后其中一只一定得赢,这两只是我所见过最旗鼓相当的一对。据说你这种人最愿意把所赢来的钱再赌到我们下一场的比赛里。” 李主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得一片死白。 有好一会儿,四周唯一听得到的是鸡笼里传来乱啼乱叫的鸡声,因为群集在周围的人正屏气凝神地想去听听两个斗鸡主人以八万元做附加赌注的可能性,赢者将得到全部…… 所有的人都转脸看着李主人。他似乎慌张了,不敢下结论。就在刹那间,他的目光扫到正在为鸡疗伤的乔治。而鸡仔乔治和其他人一样相当震惊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主人,你的鸡单用羽毛就可横扫天下!”一片茫茫的白脸庞突然转向他。 “我听说你那忠实的黑鬼是最优秀的训练师之一,但我却不敢苟同他的建议,我也有其他非常出色的斗鸡。” 这些话说得好像那个有钱的英国佬只是把刚刚输掉的钱当做是玩了一场弹子游戏而已,而且好像在侮辱李主人。 然后,李主人很严肃地说:“好!就照你所说的,我会很乐意把这笔数目赌在下一场比赛里。” 下几分钟的准备活动,鸡仔乔治几乎是迷迷糊糊度过的。周边的群众丝毫没有出声,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当主人的食指指着那只装着鸡仔乔治以前就为它取个“兀鹰”绰号的鸡笼时,鸡仔乔治立刻深表同感。“兀鹰,是的!”他相当清楚这只鸡在用鸡距攻击、用嘴去啄对方的倾向和本能。它可用来抵制那些相当会佯攻的鸡只,因为前一场比赛就已证明佯攻是那些英国鸡的特色。 把“兀鹰”夹在臂弯里的李主人走到那个英国佬抱着一只暗灰色鸡的地方过称。这两只鸡都是六镑整。 当“开始!”再度响起时,引起一场意料中的推挤、追撞和冲击。这次这两只鸡不住空中飞,反而用翅膀彼此反击。鸡仔乔治可以听到“兀鹰”的嘴在擒拿住对方时猛然张口一咬……就当两只彼此纠缠不清地撞击时,那只英国鸡的鸡距凶狠地一刺,主人的鸡踉跄了好几步,然后头部疲软地下垂,渍倒在地,它那张着的嘴泪泪地流出鲜血。 “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鸡仔乔治推开人群,飞也似地冲到斗鸡场里。像个婴儿般号哭的他双手捧起几乎已回天乏术的“兀鹰”,用力地把它嘴里的血块吸出来,它的翅膀虚弱地拍动一下,死在他手里。他挣脱地站了起来,抱着那只死鸡穿过群众蹒跚地走回到马车边。 而在身后的斗鸡场边,一大群农场主人不住地向英国佬和朱厄特主人恭贺拍马屁。他们的背后是那受到打击且形单影只的李主人,他双脚像是钉在地上地凝视斗鸡场里那滩血迹。 艾瑞克·罗素爵士终于转身走到李主人所站的地方,李主人缓缓地抬起眼睛。 “你怎么说?”他嗫嚅道。 “我说,先生,今天只是你的运气不好而已。” 李主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艾瑞克·罗素爵士说:“至于赌金嘛……当然啦,没有人会随身带那么一大笔钱在身上。我们为何不订在明天?下午如何——”他停了一下又说,“下午茶过后,在朱厄特先生家。” 麻木不仁的李主人点点头说:“好的,爵士。” 回家的行程花了两个钟头,一路上主人和鸡仔乔治一句话也没说。这是鸡仔乔治所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但还是不够长,因为马车已驶进农庄内的车道了…… 当李主人翌日黄昏从朱厄特主人家回来时,他发现鸡仔乔治正在储藏室里拌饲料给幼鸡吃。自从昨晚玛蒂达不停尖叫、哭号把他逼离家后,他一直就待在那儿。 “乔治,”主人说,“我有件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他停了一下,思索着用词,“我几乎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别人所想象的那般有钱,除了身边的几千块外,我所有的只是这栋房子、这块农地和你们这些黑奴。” 天啊,他要把我们卖了,乔治想着。 “问题是,”主人继续,“即使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也还不起欠那王八蛋的半数赌金。可是他给了我一个缓冲的机会——”主人不再犹豫了,“你听到他昨天所说的话了,他今天说他想看看你如何把那两只鸡训练得那么好——” 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乔治则屏住他的气息:“嗯,他需要一个人来取代前阵子他在英国失去的斗鸡师,而他认为带个黑人回去一定很好玩。”主人不敢看着乔治那双疑虑的眼睛,“他不想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只要我把身上的现金和房子抵押给他,并要你去英国待一段时日训练其他人,那我和他就扯平了。他说那只是一两年的时间而已。” 主人强迫自己看着鸡仔乔治的脸:“乔治,我说不出来心里有多难过,但我已无路可走。他已很让步了,假如我不接受的话,我就完了。我会失去这辈子辛苦努力的一切!” 乔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他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他是主人的奴隶啊! “现在,我知道你也破产了,但我会补偿你。因此我向你保证,在你走后我会照顾你的女人和小孩。当你回来的那天——” 李主人停了下来,一只手滑进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着的纸,他打开给乔治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昨晚写的。男孩,你现在看着的这张是你的合法自由文件!我会把这张纸保存放在保险箱内,等到你回来那天再交给你!” 可是在短暂地注视了那张写着神秘文字的文件后,鸡仔乔治继续极力地控制心中的怒气。“主人,”他平静地说,“我本来就打算要赎回我们一家人的自由!但我现在已一无所有,而你又叫我飘洋远离妻儿。你为何现在不先放了他们自由,等我回来时再放我自由呢?” 李主人的眼睛挤缩了:“我不需要你来指使我该怎么做!你输掉那笔钱也不是我的错!总之,是我平时对你们太好了,让你们吃饱喝足,你们黑奴就是这样!你最好注意你那张嘴!”主人的脸涨红了,“要不是考虑到你这一生都待在这里的话,我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你卖掉!” 乔治看着他,然后摇摇头说:“假如我这一生对你还有意义的话,主人,你为何还要整我?” 主人的脸变得冷酷无情:“把你要带的东西打好包!星期六就前往英国。”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