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至目前已有许多年了,康达总是在黎明破晓前就起床,比奴隶排房内的人都早一一早得使一些人相信那个“非洲人”像猫一样能够在黑暗中看见东西。无论他们如何想,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只要他们不干涉他溜到马厩去,他在那里可以从两处高耸的于草堆中眺望黎明划开天际的那一刹那,然后向阿拉神呈上他一天的早祷。之后,在抱起一把干草放进马槽时,他知道蓓尔和济茜应已盥洗完毕和穿好衣服,且已把大房子内的一切准备就绪。而农奴工头卡托也应起床带着亚达的儿子到外头,准备马上拉铃唤醒熟睡中的其他奴隶。
  几乎每天清晨,诺亚会以严肃中带拘谨的态度向康达点头说“早安”,他使康达想起非洲的杰洛夫族人。据说对方在早上向你打过招呼后,他们这一天中就不会再向你说出任何一句好话。可是虽然他俩甚少交谈,但他却相当喜欢诺亚这孩子,也许因为他使康达忆起同年龄时的自己——严肃的神情,只专注自己份内的事,沉默寡言但却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时常注意到诺亚做一件他也曾做过的事——站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眼睛随着济茜和安小姐在农场上乱跑乱跳。有一次当康达从马厩门口看着两女孩又叫又咯咯地笑着滚一个铁环过后院时,就在他要转身人内之际,他看到诺亚远远地站在卡托屋旁看着。他们四目相遇,彼此望了好一会儿才各自走开。康达很纳闷诺亚一直在想什么,而且有种感觉诺亚也同样地纳闷他正在想什么。但康达知道,他们都在想着相同的事情。
  诺亚十岁,比济茜大两岁,但岁数不至于隔阂到令康达想不出为何这农场仅有的两个小孩一直没成为朋友,更不用说是玩伴了。康达注意到每当这两个小孩擦身而过时,彼此总是表现得好似从没见过对方。康达实在百思不解——除非因为在他们这小小的年纪就已察觉家奴和农奴不能彼此交往的习俗。
  不管什么情况,诺亚的岁月都是在田里的工作中度过。然而济茜却是洒扫、擦碗盘、每天整理主人的卧房——等着蓓尔持着一根胡桃棍来检视。每个星期六,当安小姐来拜访时,济茜总能很神奇地用平时的一半工作时间来完成她的杂事,然后两人就会整天地玩耍——除了中午主人碰巧在家吃午餐外。那时,当他和安小姐在饭厅吃饭时,济茜会站在他们身后温顺地用茂叶的树枝扇走苍蝇,而蓓尔则忙碌地来回穿梭上菜,并紧盯着这两个女孩。她已事先警告过她们:“你们俩要是被我抓到在主人面前咯咯乱笑,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康达现在对于和华勒主人、蓓尔和安小姐共同享有济茜这事已相当认命。他尽量不去想及他们命令她在大房子内所做的事;而且当安小姐来时,他都尽可能地走避至马厩内。但他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熬到每星期天下午,那时教会的弥撒已结束,且安小姐也会和她父母一起回去,而华勒主人不是休息就是和他的朋友在会客室内闲聊打发时间,蓓尔也会和舒琪姑妈、曼蒂大姐出去参加她们的星期“耶稣聚会”——而康达可以无拘无束地利用这几个小时的宝贵光阴和他女儿独处。
  当天气好时,他们会去散步,通常沿着布满藤蔓的篱墙走——那儿是九年前他为他的初生女儿想到“济茜”这名字的地方。就在那儿,每个人都可能看到康达牵着济茜纤柔的小手,在无声胜有声的情景下漫步至一条小溪,然后紧靠地坐在树荫下,吃着济茜从厨房带出来的东西——通常是冷的奶油饼干,上面沾有他最爱吃的黑莓饯。然后他们会开始聊天。
  大部分都是康达在说话,济茜会不断地问问题穿插其间。而问题总是以“为什么……”开头。但有一天在康达未开口说话前,济茜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要不要听听安小姐昨天教我什么?”
  康达并不愿听取任何有关那个成天咯咯傻笑女孩的事。但为了不想伤害济茜,他说道:“我在听着呢。”
  “彼得,彼得,吃南瓜,”她开始背诵,“有个老婆不养他,把他藏在南瓜内,从此才能喂饱他……”
  “就这样?”他问道。
  她点点头问道:“你喜欢吗?”
  他认为他早已猜出安小姐能教出什么东西来——完全像驴般的愚蠢。但他还是说:“好,背得很好!”
  “我打赌你一定不会念得和我一样好。”她目光闪烁地说。
  “我不想念!”
  “嗳唷,爸爸,为我说一遍嘛!”
  “不要用这种事来烦我!”他说得比内心实际情绪更激怒。但济茜仍继续坚持,而最后即使他觉得自己竟蠢到让济茜捏拿指使他的意志,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背着那些荒谬的词句——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为了不让济茜再烦他。
  在济茜坚持康达再试一次之前,康达的脑际问过背诵其他词句给她听的念头——也许几句可兰经文,那样她有可能体会出那种语言有多美——但他立刻想到这些经文对她正如同“彼得,彼得”对他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因此他决定说个故事给她听。济茜已听过鳄鱼和小男孩的故事,所以他改说一个关于一只懒乌龟如何以自己病弱得走不动的借口,求一只笨豹送它一程的故事。
  “你从哪儿听来这些故事?”当康达说完时济茜问道。
  “当我在你这年纪时,从一个名叫尼欧婆婆的聪明老祖母那儿听来的。”康达突然开心地笑了,他记得,“她的头秃得像个蛋,而且也没有牙齿!她那像连珠炮的口舌常令大家招架不住!但她把我们当成亲生孩子般疼爱。”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当她年轻时有两个,那是到嘉福村之前很久的事。但在一场和外来部落的战斗中,两个小孩都被掠走。我猜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创伤。”
  康达沉寂了,被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震惊了:相同的事也发生在蓓尔年轻的时候。他真希望能够告诉济茜有关她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但他知道这只会令她难过——更别提蓓尔了。自从她在济茜出生的当晚告诉过他后就没再提及。但他不也是被掠上奴隶船被残酷地和母亲拆散的黑奴中的一个吗?还有那些比他先抵达的数不尽的黑奴呢?
  “他们赤裸裸地把我们拖到这里!”他听到自己冲口说出这些话。济茜抬起头注视着他,但他无法抑制自己地又说:“他们甚至把我们的姓名拿掉,而那些像你一样在这里出生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你和我一样都是金特家族的人,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我们的祖先是贸易商、旅行家、圣人——路追溯至数百年前一个叫做古马里的国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孩子?”
  “知道,爸爸!”她很认真地说道,但康达知道她并不了解。他突然有个主意,于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摊平一堆沙,然后在上面涂写一些阿拉伯字。
  “那是我的名字:康——达·金——特。”他边说边用手指再慢慢地描一遍。
  济茜注视着,觉得很惊奇地说:“爸爸,再写我的名字。”于是他照做,济茜笑着说:“那就是济茜?”康达点点头。济茜要求说:“你能不能教我像你那样写?”
  “恐怕不太合适。”康达很严肃地说。
  “为什么?”她的口气听来像是受了伤害。
  ‘在非洲,只有男孩子才能学习读和写。女孩子是用不到这些的——在这里也是。”
  “那么,为什么妈妈会看也会写?”
  康达很严厉地说:“不准你那样说!听到了吗?那与别人无关!白人不喜欢我们和他们一样会看会写!”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懂得越少就越不会惹麻烦。”
  “我不会惹麻烦的。”济茜噘着嘴说。
  “我们不快一点回到家,你妈妈就会因为我们两人而惹上麻烦。”
  康达起身开始往回走,在意识到济茜没跟来时就转身停下来。她仍然站在溪边,望着一块小石头。
  “来啊!该走了。”济茜抬头望着他,康达伸出手去牵她,说,“你去把那石头捡起来,带回家藏在安全的地方。假如你能闭口不提这件事的话,下个新月的早晨我就让你把它放在我的葫芦里。”
  “喔,爸爸!”她的脸上闪着灿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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