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有天夜晚康达等在“茅厕”后面——奴隶们都如此称呼他们大小便的地方。他用石头砸死了一只附近森林内繁殖众多的兔子,再小心翼翼地将它切成薄片,以成人训练中学会的技巧烘干,因为他需要随身带些干粮以补充营养。此外,他用一块平石把所捡到的一把生锈的弯刀磨亮弄直,再套上他已刻好的木柄。但比粮食和刀子还重要的是他所做的护身符——一根公鸡毛用来招神明,一根马鬃以增加力量,一根鸟的胸骨来保佑成功——全部都紧紧地包在一个小麻布袋内,再用他以荆棘做的针缝好。他很明白自己竟希望这样的护身符能为圣人所祝福是很蠢的,但总比没有来得好。
  他一整夜都无法人眠,却一点也不累。康达唯一能做的是今天在田里工作时尽量不要兴奋过度以避免显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因为今晚就是行动的时刻。晚饭后回到屋子,当他把刀子和干兔肉放进口袋时双手直发抖,再把护身符紧紧地绑在上手臂。他实在无法忍受聆听其他黑人每晚的例行公事,因为时间似乎永远过不完,随时都有可能引起突发事情而破坏他的计划。可是幸好这些疲惫的黑人很快就结束悲伤的歌唱和祷告。康达在他们安静地睡着后,沉着地等待机会。
  此时,他抓起自制的刀子钻人漆黑的夜幕里。一感觉到四周无人时,就赶紧弯下腰拼命地跑,不一会儿就窜人大路转弯处下一丛浓密的矮树堆。他蹲下来喘息着。假如今晚就没有马车经过呢?这个想法冲上他脑海,紧接着几个想法令他恐惧得几乎瘫痪;假如车夫的助手就坐在后厢当保卫呢?但无论如何他总得冒险一试。
  在他看到马车明灭不定的亮光之前就已听到马蹄声。康达咬紧牙关,肌肉在颤动,觉得全身快崩溃了!马车似乎没在前进。但终于,马车直接朝他驶来并且慢慢地通过。两个朦胧的人影就坐在前座。康达极想狂叫,他从树丛里跳出,弯身跟在左右歪斜且吱嘎作响的马车后小跑步,直到来到一处崎岖的路面;他伸出手去攀住尾板,然后用力向上一跳,跳过板顶,进到一堆如山的烟草叶里。他终于跳上车了!
  他狂乱地滚人烟叶堆内。烟叶捆得比他所想象的紧,但他还是躲了起来。甚至在扒开一个空隙以透气后——污秽的烟草几乎令他作呕——他必须不断地左右转动背与房,以抵挡烟叶的强压重力。但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加上马车的晃动和温暖的烟叶为垫,他很快地就睡着了。
  突来的一阵颠簸震醒了他,于是他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是否会被发现。这辆马车要往何处去?费时多久?当马车抵达时,他是否能避开睽睽的众目而溜掉呢?或是他会发现自己被跟踪,然后再被逮捕?他以前为何没想过这问题呢?一幅狗群、山森和土霸带着枪的影像立刻浮现在他的脑际。一想到他们上次对他的惩罚,他知道这一次他的生命全仰赖是否能安全地逃离。
  但他想得越多就越想跳高马车。他用手把烟叶扒开,探出头来。马车外在皎洁的月光下所呈现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农田和乡野。他现在不能跳,明亮的月光可以帮他也可以帮助捉他的人。此外,他们走得越远越不可能有狗群尾追其后。盖上那个烟叶洞后,康达尽量地使自己冷静;但每次马车一颠簸,他就担心会停下来,他感觉到一颗心噗噗地跳,几乎快蹦出来了!
  过了许久,当康达再度打开洞口,当他看到天色已近黎明时,他下定决心必须在接近任何敌人前跳离马车。他紧握住刀柄,向阿拉神祈祷后便开始钻出洞口。当整个身体完全蠕出时,他再等马车颠簸一次,这中间似乎等了一世纪。但当时机终于来临时,他只轻轻地一跳就跳到马路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里。
  康达绕着宽广的农田外围走,以避免经过两个农场间眼熟的大房子和周遭灰暗的木屋。他们的起床号声飘过静止的空气传到他耳朵。当黎明的曙光越来越亮时,他越过树林下的草丛,越来越深入他所知道的广阔森林。草木繁茂的森林内很凉爽,滴到身上的露水也令他觉得舒服。他晃动手上的刀子,好像无重量般,而且每晃动一次就愉快地喃喃自语。下午时分,他无意间来到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水不断地涓滴到长满苔藓的石头上。而且当他停下来用手捧水喝时,还听到青蛙跳下水的响亮声音。巡视了四周,觉得安全后,他就坐在溪岸边休息一会儿。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掏出一片干肉放到水里浸泡,再放进嘴里咀嚼。他脚下的泥土既松软又富含春天的气息,他能听到的只有蟾蜍、昆虫和鸟类的叫声。他边吃边聆听,并望着阳光像金线般地从浓密的树叶间筛下来。他告诉自己他很庆幸不必像以前跑得那样累和不间断,因为体力衰竭往往使他成为容易到手的猎物。
  他整个下午都不断地跑,在停下来做日落的祈祷后又继续跑,直到天黑和疲惫才强使他停下来过夜。躺在树叶和草丛铺成的床上,他决定待会儿要用成人训练中学得的技巧来搭一个绿草棚作为遮蔽处。睡神很快地就召唤他,但夜里他被蚊子叮醒好几次,并且听到远方猛兽擒住猎物时的吼叫。
  天一亮,康达赶紧磨好刀子上路。一会儿后,他来到了一处很明显曾有许多人走过的小径。虽然他可以看出这已荒废许久,但他仍尽速地跑进森林中。
  他越往森林深处跑,手上的刀子就越得“咻!咻”地砍着荆棘。好几次他都看到蛇,但他已知道在土霸的农田里蛇是不会攻击人的,除非它们被恐吓或是被逼得陷入绝境。因此他就让蛇溜走,偶尔他会以为自己听到狗吠声而发抖,他实在很怕狗的鼻子。
  白天,康达曾有好几次走进浓密的树林里,但是他的刀已钝了而无法砍出一条路。然后他必须折回头,改走另一条路。他停下两次来磨手上这把越来越钝的刀子,但磨后也不见好转。此外,不断地挥砍荆棘、树丛和藤蔓已开始挫减他的体力。于是他再度停下来休息,多吃一点兔肉和一些野莓果,并喝一些留在树根旁植物叶上的露水。当晚他在另一条溪流旁倒头就睡,全然没听到野兽和夜鸟的叫声,更对昆虫的叮咬全无感觉。
  直到翌日清晨康达才开始考虑他将往何处,他以前并没有好好地想过。因为既然他不知身置何处,所以不知该往何方,那么他唯一的念头是避免接近人类——土霸或是黑人——并且继续朝太阳上升的方向跑。孩童时所见过的非洲地图上有个大海在西方,因此他知道只要他继续朝东走,最后一定会到达非洲。可是他又想到即使不被捉住,他又可能面临何种命运?即使有船,他将如何渡过大洋?即使知道路,他将如何安全地抵达彼岸?他越想越害怕。祈祷时,他用手指压着臂上的护身符,跑时亦然。
  当晚,当他藏匿在树丛下时,他突然想起曼丁喀族的伟大英雄——桑迪塔战士。他是个跛脚的奴隶,一直为他的非洲主人所虐待,因此逃去躲在沼泽地带。他在那儿发现了其他的逃奴,于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支强大的远征军队,建立了庞大曼丁喀帝国的版图。也许,康达在他逃亡的第四天想道——他可以在土霸领土的某处找到其他逃亡的非洲人,也许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急于想再踏上自己的国土。也许人数够的话,他们可以合力建造或是偷一艘船,然后……
  康达的幻想为一可怕的声响所打断。他止住了脚步。不!这不可能的!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是猎狗吠叫。他狂乱地钻进树丛里,踉跄跌倒再爬起,他很快地就力竭气衰。当他再度跌倒时,他只跌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手里紧抓着刀柄静听着。但他现在却啥也没听到——除了鸟鸣和虫叫。
  他真的听到狗吠声吗?这个念头一直折磨他。他不知道什么是他最可恶的敌人:土霸呢?亦或自己的幻想?他实在没有勇气去澄清“他没有听到狗吠声”。于是他再度拔腿而跑!唯一安全的方法就是继续跑。可是很快地——不只因为必须跑得如此远和如此快而精疲力竭,他的恐惧也是一大因素——他必须再停下来休息。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再度动身。
  他醒来时满身大汗,发愣地端坐在地上。大地一片漆黑,他竟睡了一个白天!他摇晃着头,试着想理出究竟何事吵醒他。突然,他又听到那声音:狗吠声。而且这次更靠近。就在他忆起他遗忘随身的长刀时,他已狂乱地纵身跃起跑走了。可是他又冲回来,春藤宛如迷宫般阻拦着他,他必须再回去才有可能摸到他的长刀。
  当狗吠声持续地越来越响时,他的胃开始翻绞。假如他无法找到长刀,他知道自己定会被俘虏——也许情况会更糟。当他用手在脚下搜巡后,他终于抓到一块和拳头一般大的石块。奋力地叫了一声后,他抓起石头就往森林里跑。
  他一整夜都像着了魔般地往森林里跑——颠踬、跌跤、纠缠在藤蔓里,只停下片刻来喘息。但猎狗能不断地追踪他,而且越来越近。终于,就在黎明前不久,他转头即可看到它们。这好像是一场不断重演的梦魔。他再也跑不动了!他转身蹲伏在一片小宝地上,背部靠着一棵树干,准备迎战——右手握住一根他攀下来的粗枝,左手死命地抓着那块石头。
  狗群开始向康达扑来,但他痛恨地尖叫一声,猛力地把树枝掷向它们,吓得它们撤退到某个范围外又叫又淌口水,直到两位骑着马的土霸出现。
  康达从未见过这两人。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拔出了枪,但较年长的那个挥手制止了他,然后从马上下来,走向康达。他很冷静地解开一条长鞭。
  康达站在原地,眼睛充血,全身不停地颤抖,他的脑际闪过在家乡森林的树丛里、大船上、监牢里、拍卖场、异教徒农场上,被擒、被打、被鞭、被射中三枪的森林里所出现的土霸面孔。当土霸向后高举鞭子向他挥过来时,他用力地掷出手里的石头。
  他听到土霸的惨叫声,然后一颗子弹立刻霹啪爆裂地飞过他耳朵,然后狗群再度扑到他身上。当他在地上翻滚与狗群博斗时,康达瞥见一个土霸的脸正流着血。康达像只野兽般地咆哮,此时土霸叱走狗群,拔出枪走向他。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康达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并不在乎。其中一个冲上去抓住他,另一个则用枪托打他,但他们仍费尽所有的力量才能抓紧他,因为他翻腾、挣扎、呻吟,用阿拉伯语和曼丁喀语交杂地尖叫一一直到他们再度打他。他们猛烈地把他摔向一棵树,撕裂他的衣服,并把他绑在树干上。他准备被打死。
  但此时那个受伤流血的土霸突然止住,脸上浮出一个怪异的神情,几乎是个微笑,然后他简短粗略地对较年轻的那个土霸说一些话。那个年轻的土霸咧嘴笑了笑、点点头,然后走回他的马边,解下马鞍旁所挂的一把短柄猎斧。他从树根处砍下一节树干,再把它拖到康达身旁。
  那个受伤的土霸站在他面前开始做手势。他指着康达的生殖器,再指向他腰间的猎刀,然后指着康达的脚,再指向手里的斧头。当康达明白他的用意时,又哮叫又踢打——然后又被揍。他的骨子里尖叫出一个声音——一个男人想要成为真正的男人,就必须有子嗣。康达的双手立刻飞快地掩住下体,那两位土霸很邪恶地咧嘴大笑。
  其中一人把树段推到康达的右脚下,另一位则把他的脚绑在树段上,绑得紧到康达暴发出所有的怒气也无法挣脱。脸上流血的那个土霸抬起斧头,康达又叫又挣扎、翻滚,看着他们扬起斧头,然后迅速地往下砍——切断他的皮肉和筋骨——康达听到斧头砍进树段的声音,然后一股惊吓的苦痛立刻传人脑中。当剧痛爆裂、流贯全身时,康达的上身痉挛地往前仆倒,双手猛然地往下打,好像是要去抢救那只掉落的前脚板。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脚里迸射出来,他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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