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长岛铁路专线上,星期五下午的火车厢里是扶手转椅,上面套着长毛绒座套,铺着雪白的头垫。列车员殷勤地送着饮料,空调使车厢的空气干爽无味儿,给人以舒畅之感。巴巴拉敢断定司格特·菲茨杰拉德以前就是这样旅行的。她要了两份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接着便看起当年最畅销的《艾克索杜斯》来。她想到自己的生活,决定按母亲的主意办。明天,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做发型。她要象妻子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重新恢复女人的气质。她决心要为自己着想,该如何度过以后的生活。她仍然年轻,不想在无人指点下步入歧途。火车抵达蒙托克时,巴巴拉拿定主意冲撞一下自己的命运。
  狄克在火车站接她。他看上去非常精神——皮肤晒得黝黑,精神焕发——巴巴拉感到很吃惊,他看上去竟然如此漂亮。他们一起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一本正经地议论着阿拉斯加和夏威夷成为州后国旗上一共有了五十颗星,看上去耐人寻味儿。他们决定去看一看有争议的新古根海姆博物馆,商定每个星期,一个晚上雇用保姆,狭克也下决心每天下班早点回家,他们认定他们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广岛》和《我的爱》。
  之后,他们回到房间。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床单,房间里有个淋浴器,可以喷出热水,一面镜子又长又亮,镜子下面是两个洗手池。巴巴拉对他们刚才吃饭时喝的葡萄酒不习惯。她脱光了衣服,说她象个妓女。
  “那就试一试。”狄克说,“要象真的一样。”
  “我会竭尽全力的,”她说。她确实做了。
  那个星期,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天空碧蓝,温暖至极。每一天,他们都要沿着荒废的长凳散步很远。每天下午他们都到那个老式的冰淇淋售货亭,买上两份热奶油圣代①,每天晚上他们都饱餐一顿龙虾或牛排或烤牛肉什么的,每天夜里他们都温情脉脉,享受着性爱的乐趣。凡是看见他们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儿欢度蜜月的恋人。
  ①圣代——顶部加有压碎的水果、核果或果汁等的冰淇淋。
  “我不打算回去了。”
  星期五傍晚,他们坐在一个沙丘上。观望大西洋的波涛懒洋洋地拥向海滩。六点半了,夕阳刚刚西下。白日的温暖依然随着清新而带有咸味儿的空气飘荡。
  “我是说我再不想过我刚刚离开的那种生活方式。我再不想给孩子换尿布,再也不相信斯博特博士的话了。我要去工作。”她屏住呼吸,等着狄克拒绝她。
  “孩子怎么办?”狄克小心翼翼他说。他不想惹她生气。他也不想重新回到原先那样。可是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他心里也没有数。
  “我们雇个保姆。”
  “要是雇个全天的保姆,我拿不起这份钱。”狄克一边说一边在一根草上打了几个结。
  “我会挣工资的。咱们可以用我这份工资。”
  “你一分钱也挣不到。”
  “那又怎么样?”
  巴巴拉看了看狄克,然后站起来,顺着沙丘走去,离开了他。他看着她走了一会儿,接着便站起来跟着她,最后大步流星地赶上去。
  “亲爱的,”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工作的欲望这样强烈。”
  结果,对那些威利斯力学院主修英语、不会速记只会打字的中途退学学生来说,想在纽约找到工作确实不那么容易。巴巴拉找过大都市生活刊物,索克尼石油刊物和由一家巴巴拉一直没有弄清名字的公司资助的一个舞蹈季刊的编辑,她都被一一拒绝了。《观察》杂志也拒绝了她的申请,这家杂志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最初有意雇用她作接待员,后来他们听说她戴一副眼镜就回绝了她,他们觉得到麦迪逊大街488号的来访者,一下电梯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戴眼镜的姑娘不大体面。
  最后,《纽约时报》上登载了一份招聘编辑助理的广告,她来到了《哈佩尔市场》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在麦迪逊大街和五十六街附近的一栋旧建筑里,实在陈旧不堪。她的这位后来的老板是运动服编辑。
  艾迪丝·斯但尼兹五十多岁。她头发灰白,和芭蕾舞演员一样把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儿,鼻梁上架着一副耿谓眼镜,手上带一大块方型男式表。巴巴拉以前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带男式手表。她被这一创举深深打动了。在整个会面期间,艾迪丝·斯但尼兹夫人一直都在给一个座垫锁边。她问巴巴拉是什么地方人,把普林周围的景色描述了一番,并且说:“那些旧粮仓好极了。”她问巴巴拉在哪儿上的大学,告诉巴巴拉威利斯力学院的院长是她姐姐在威沙学院的同班同学。她问巴巴拉有没有孩子,有没有保姆给看孩子,最后说她觉得格雷摩西公园面包房是那个城市最好的一家,尤其是黑面包。
  她向巴巴拉介绍说,她的工作将是协助摄像,作市场调查的助手,直接为撰稿部收集附加资料。她最后跟巴巴拉说她喜欢巴巴拉,如果巴巴拉愿意,这份工作就给巴巴拉干。
  巴巴拉当面向艾迪丝·斯但尼兹夫人表示感谢,表示她愿意干,并且说这份工作听起来很有趣儿。“有趣儿,嗯!”艾迪斯·斯但尼兹说着剪断了黄色毛线头儿。“不会那么轻松。”
  说实在的,雇个人照看克利斯蒂安和艾妮特比被雇用还难。巴巴拉转了一大圈儿找到工作后就回家了,开始挑选保姆。
  她先后回绝了好几个人:一个名叫普托·里坎的妇女,这个人总是面带微笑,可是不讲英语;一个黑人妇女,浑身上下尽是杜松子酒和水果口香糖味儿;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来见她时带了一条拐杖和一个取暖垫,说什么她有关节炎;还有一个长相漂亮的瑞典姑娘,她想当模特儿,不过当模特儿之前她可以光给人看孩子。这个姑娘几乎每天在外面寻找那些有可能帮助她成为模特儿的人,很晚才能回来,所以提出来她能不能每天中午开始看孩子。
  还有些人回绝了巴巴拉:一个是典型的美国式保姆,表情严肃,心地善良,非常可心,她问巴巴拉他们雇没雇用别的保姆,因为她只是看孩子的,她拒绝清扫,做饭,洗衣服,跑腿传舌;还有一个从巴拜杜来的黑人妇女,说起话来轻快而有节奏,她说她只找住在七十街附近第五大街的住户,因为她的朋友都在那儿附近干活,每天要在七十二街的操场见面;还有一个中年同性恋者,这个人看上去倒满不错,可是她告诉巴巴拉她无法给巴巴拉干活,她觉得巴巴拉房子的摆设使人有一种太沉闷的感觉,她知道她在那样极为消沉的环境里没法生存。
  就在巴巴拉开始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时,维拉·索察克出现了。索察克夫人讲英语,稍稍有点口音,她介绍说她虽然出生于波兰很富有的农场主家庭,但战争期间她被送到了英国。她的父母和两个兄弟被关进德国集中营,土地也被元首给没收了。在英国时,她遇到了一个捷克人,名字叫波夫洛夫·索察克,和她结了婚。后来他们搬到纽约,他丈夫在五十六街一家很有声望的海关裁缝店做事。他们自己没有孩子。索察克夫人对孩子亲得不得了。她曾经给别人看过孩子:她以前的雇主是布隆明戴尔商店的进货员,名字叫纳曼·马库斯,离了婚,就在马库斯离婚后搬到得克萨斯时雇用了她。她拿出来几封非常好的推荐信,巴巴拉当场雇用了她,每周八十元钱——这个数恰恰是巴巴拉每周从《哈佩尔市场》所挣到的。
  巴巴拉当初作出要找工作的决定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她心中一直在琢磨着人们会如何看待她。她发现有些人,比如托比·格里弗伊丝·维尔斯羡慕她时,她倒觉得很惊讶。一九六○年初春,她和托比一块吃午餐。托比正有身孕,肚子大极了,穿了一件用两片衣料拼在一起的淡绿色外套,上身是一件加肥罩衫,下身是一条袋式裙子,腰间扎着一条松紧带。他们在第五大街附近,一家很讲究的法国饭店见的面。巴巴拉的工作,那些模特儿和摄影师的轶事强烈地吸引了托比,对她更有吸引力的是巴巴拉能以批发价买到模特儿服装。
  “太令人着迷了。”托比说。她那显而易见的羡慕之心使巴巴拉大为震惊。她本来没打算让自己的朋友如此艳羡。
  “没有那么迷人。”巴巴拉说,“我整天锁边,烫裙子。大部分时间就象是个高级的洗衣女工。”
  “你看上去哪象什么洗衣工啊。”托比羡慕巴巴拉那身多纳德·布鲁克斯长裙和新做的爆炸式发型。
  “你那一对儿孩子怎么样?”
  “这两个孩子可把我坑苦了。和书上讲的一样。”
  她们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托比没想告诉巴巴拉她丈夫现在是BBo&o公司的总会计师,他承认和他的女秘书有那种风流韵事,她现在怀着的孩子成了他们之间和好的纽带。巴巴拉不想告诉托比她心里十分内疚,她每天早晨巴不得离开公寓和孩子。她心感不安,因为她的孩子实际上是让一个陌生人带大的。她贪婪地读杂志上刊登的每一篇心理学文章,文章说父母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质。
  巴巴拉和托比不知不觉地来到外边的人行道上,就此道了别。她们心中都明白,尽管她们有那种“另寻新欢”的朦陇打算,她们是不会那样做的。什么多色棱形花纹袜子,无休止的桥牌游戏和钻石订婚戒指早已成为过去。每个人的现实都是个令人担心的未知数。
  伊万吉兰·杜登对她女儿的活动能力感到惊讶。巴巴拉一直吃新鲜蔬菜,不再吃那些速冻的了,这使她深受感触。她现在感到宽慰的是巴巴拉那种绝望情绪已经烟消云散。
  “我真看不出你是怎么干的,不过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母亲说。
  “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我列了各种清单:有菜单,家务清单,工作清单,还有育儿清单,购物清单,就连各种清单我也列成了清单。”母亲和女儿都大笑起来。伊万吉兰·杜登心想,巴巴拉这股热乎劲儿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1960年7月,艾利克斯和莎拉·罗斯趁他们不太忙来到东部看望孙子和孙女,例行一年一度的责任。巴巴拉担心他们可能不会赞同她工作这一轻率的举动。结果恰恰相反,莎拉·罗斯和维拉·索察克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艾利克斯·罗斯主动给她出了不少主意,告诉她要如何博得老板的信任,好给她增加工资,得到更高的头衔。
  “你如果再要孩子那该怎么办?”莎拉·罗斯问道。
  这个问题使巴巴拉消除了防范心理。她早忘了她和狄克刚刚有了艾妮特时,曾经答应过狄克的父母要四个孩于,所以她回避了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讲她不想再要孩子了。实际上,就连跟狄克她也没说过——这个话题他们从来就没谈过。
  艾利克斯信心十足。“下次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该是个副总裁了。”他说着吻了吻巴巴拉。这还是第一次。莎拉罗斯也跟着吻了吻巴巴拉。巴巴拉打心眼儿里感激她的公公和婆婆。艾妮特出生时,他们来到这儿就很活跃,现在巴巴拉有了自己的职业,他们似乎对她更关心了。巴巴拉吻别了公公婆婆,结婚以来她第一次希望他们下次再来。
  对巴巴拉去工作唯一无动于衷的就是她的丈夫。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因为他强加于她的唯一条件是,她去工作无论如何不得影响他们的婚姻。巴巴拉决心每天要比狄克先回到家,帮助维拉·索察克把扔得到处都是的糖纸和杂志收拾好,重新化化妆,在狄克回家之前把晚饭和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准备好。那么对于狄克来说,他回来时只要巴巴拉在家,正在等候他,他对自己的婚姻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不知道,巴巴拉也不知道,他们整个生活其实是虚构的——精心筹划,全力维持,然而是虚构的。他们生活在幻境之中。
  幻境中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约翰·F·肯尼迪当选总统,他的夫人征服了维安娜和赫鲁晓夫总理,他的孩子们——卡罗琳和约翰,约翰赢得全国的奖赏。和平部队成立了,猎湾成了一场无法缓和的灾难。佩勃洛·卡赛尔斯在白宫举行了演出,玛莉莲·梦露因使用安眠药和酒精过度而死于非命,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电话。
  狄克在麦克劳佛林公司一直受到提拔,每当和斯蒂尔逊一家吃饭要很长那间的话,他们就把这看作是工作的需要,巴巴拉很乐意陪同丈夫前去,而且也很高兴能够尽妻子的天职。
  巴巴拉在艾迪丝·斯但尼兹那儿做事,被她迷住了。艾迪丝知道如何只用一个下午的摄像课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嘴嚼口香糖的半文盲年轻人从一个布隆克斯分子改变成一个女神;她还知道用什么角度,可以使一件二十元钱的衣服看上去象一个二百元钱的创造;她一眼就能看出用什么样的化妆、发式或内衣,可以使一个彩色专页销售猛涨。她总能有所新盼创举。她根本不用看着就能缝绣花边。
  巴巴拉对她可以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在效仿她。她买了一双丁字带凉鞋,和艾迪丝每天穿的那双完全一样。她买了一块男式手表,把头发拢在脑后,和芭雷舞演员一样盘成一个髻儿。她模仿斯但尼兹夫人说话时的干脆劲儿。她从来没有听到艾迪丝·斯但尼兹谈起家庭、孩子、朋友或者与《哈佩尔市场》业务无关的任何其它生活。巴巴拉从另一位编辑那听说,艾迪丝·斯但尼兹已经离婚七年,据传说她是同性恋者,她决不相信。后来巴已拉离开了《哈佩尔市场》,到一家叫作《渣打书行》的平装书出版公司,担任电影探索的编辑。直到那一天为止,她一直潜心学习艾迪丝·斯但尼兹的言行举止。
  艾迪丝·斯但尼兹说,巴巴拉走了她感到很遗憾,然而这她早就料到了。“你干这种工作实在委屈你了。”艾迪丝·斯但尼兹跟她说。她带巴巴拉到库特·巴斯克吃了告别午餐,并送给巴巴拉一个维多利亚贝壳药盒,作为离别留念。巴巴拉哪会知道这个贝壳盒是从麦迪逊大街古玩店买来的,价值一百七十五元。十二年后,艾迪丝·斯但尼兹从俯视公园大街的十八层楼坠楼身亡,纽约时报在第二版的第一页刊登了讣告,介绍她对时髦世界的贡献,称她是“一位重要的有影响的人物”。关于她自杀的原因没有任何报导,巴巴拉心想,她的那些绣花边会怎么样,她自己仍然保留着那个贝壳盒,那个时候她才认识到它的价值,并把它摆放在自己的桌子上,里边装着曲别针。艾迪丝·斯但尼兹总会得到社会的公认。
  渣打书行给巴巴拉提供就业机会时,巴巴拉征求狄克的意见:一告诉他每周工资一百二十五元,还说要给她封个头衔——助理编辑——她将负责协调以电影为题材的书刊,她问狄克这个差事怎么样,她应不应该接受。
  “如果你想干的话,”他说。“你用不着我同意。”
  “可是,什么事情要不问你,我是不会干的。”
  “只要你能负起家庭的责任,我自然会为你的成功而自豪。”
  “一个星期一百二十五元。你瞧,我终于可以挣钱了。”巴巴拉说。她现在觉得想喝狄克为庆贺她第一天开始工作带回来的那瓶香摈酒了。尽管她觉得自己的工资增加了,也应该给索察克夫人加点钱,可是她每个星期照样付给索察克夫人八十元钱。
  “我最好还是走着瞧吧。”狄克说,“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养活我了。”这句话的内涵很幽默。巴巴拉含蓄地回答了他。
  “首先我还是你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
  “这个我不担心。”狄克说,他是不用担心。他心里十分明白巴巴拉知道什么是先什么是后。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巴巴拉也许明白,但是不一定会接受。这一点就连巴巴拉也是到后来才明白。
  六十年代,一切都变了。
  音乐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披头士乐队和斯通尼那种粗鲁野蛮的狂喊乱叫。
  政治变了。1963年8月,巴巴拉加入进军华盛顿的队伍,听了用扩大器广播的“我有一个梦”的演讲。她以为这样肯定会有些益处。三个月后,李·哈威·奥斯瓦尔德枪杀了约翰·F·肯尼迪,杰克·鲁比击毙了李·哈威·奥斯瓦尔德。玛利娜·奥斯瓦尔德说她丈夫患有阳萎,玛格利特·奥斯瓦尔德坚持认为,李·哈威·奥斯瓦尔德是无辜的,凡有责任感的人们都在思索着,是不是一个世界性的阴谋集团用其魔爪触动了那些不为人们所知的低级下流的地方。
  服装变了。玛丽、奎特设计了超短裙;威代尔·萨松发明了几何发型;安德列·库雷格斯指望实现其令人鼓舞的太空服计划。
  战争变了。士兵们被称为技术顾问。六十年代初期,几乎无人间津越南。
  城市生活变了。在炎热的夏天,底特律和瓦特的黑人区愤怒了。年轻的黑人强抢行淫。
  女人变了。他们阅读拜蒂·佛洛丹的《神秘的女性》,想找出女人的天地是不是真的在家里的答案。
  男人变了。他们购买皮艾尔·卡迪恩设计的服装。并开始感到他们的性生活缺乏保障。
  这一切的一切都影响着巴巴拉。她剪了发,换了短裙,1964年,她二十七岁时就觉得自己老了。她害怕过三十岁生日,然而三十岁生日已经近在眼前。看着身穿灰色法兰绒套装,留着短发的狄克,她感慨万端,六十年代没有使他发生丝毫变化。
  当约瑟夫·利维尼电影公司准备聘用她时,她问工资是多少。每周一百五十元。她问聘用她做哪些事。宣传利维尼制片公司的明星。她当场应聘,当天晚上就把她的决定告诉了狄克。她想她没事先和他商量他一定会不高兴。可是,既然他什么也没说,她也就没说什么。
  她为几个明星料理膳食:一个是电影明星,严格控制有机食物,一个是两性摩托车偶像,他告诉巴巴拉在纽约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最好的皮靴,在巴黎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最好的真丝内衣,一个是老演员,经常扮演地位显赫的律师角色,很喜欢年轻黑人;还有一个是扮演牛仔最有名的演员,他把自己那把金黄色六响枪的塑料复制品送给了巴巴拉,以表示感谢巴巴拉为他所做的一切。
  巴拉总是故意显得十分滑稽可笑,白日十分开心,夜晚家务缠身,她取笑自己白天在市场的一个五室套间里,用勺子给一个意大利电影明星的法国长卷毛狗喂鱼子酱和香摈酒,晚上回家后烤土豆,在洗浴间浴盆里洗涮她的乳罩。白天她和一个异性去蒂凡纳商场买东西,晚上帮着艾妮特作算术。她在办公室说话低级下流,夜里她就装作听不懂丈夫说的他老板说过的那些下流笑话。
  他们就这样持续了七年——从1959年到1966年。美国土崩瓦解了,巴巴拉的婚姻也支离破碎了。
  1966年10月初的一个星期三晚上,巴巴拉下班后急匆匆地回到家,冲个澡儿,换上一条黑色羊皮超短裙,一件银白色紧身毛衣,黑色紧身短衬裤和黑白色的夜便鞋。
  “你穿的那是什么东西?”她刚穿完狄克走进卧室。
  “这是干什么?检查吗?”巴巴拉心里知道他们又该为什么吵嘴了。他们吵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次又马上开始了。
  “那裙子把屁股都露出来了。”狄克很少用这种语言说话。他们完全撕破了脸皮。
  “人家都这样。”
  “在麦克劳佛林公司就不是这样。”
  “麦克劳佛林公司从来就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六十年代了。”
  “我要你换上看上去稳健一些的衣服。”
  “学校留下来的那些衣服我现在一件也没有了。那是五十年代,你可不要忘了。”
  “换上稳健一些的衣服。”狄克双唇紧闭着。他拒绝追求巴巴拉想开拓的那些偏僻小路。
  “那样的衣服我根本就没有。”巴巴拉理了理箍在她左膝上的衬裤。她抬起头看着丈夫,她平时抑制着的那种轻蔑顿时涌进心头。他一想起麦克劳佛林公司就十分担心,他担心他的老板会怎么想。他现在正竭尽全力向上爬。他真是个傻瓜,一个十足的傻瓜。“那么你想让我什么也不穿喽?也许你的老板喜欢这样?”
  狄克打她一个耳光,这一下实在太重了,她觉得面颊剧痛,眼泪缓缓涌进她的眼睛。她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
  “你混蛋。”她说。
  “对不起。”他说。
  “你滚开。”
  他们一声不吭,乘电梯下了楼,在出租车里狄克抓起巴巴拉的手想弥补刚才的过失,她把手缩了回去。
  斯蒂尔逊一家住在公园街和七十四大街附近的一个普通的合作大楼里。他们按响公寓门铃那,脸上都涂上一层笑容。南希·嘶蒂尔逊把门打开。
  “你好,巴巴拉,”南希说。虽然斯蒂尔逊夫人认识巴巴拉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叫巴巴拉称呼她的名。狄克解释过,在海军里,下级军官的夫人从来不称呼上级军官夫人的名。这只是海军的习惯,没有别的。
  “你好,南希。”巴巴拉说。斯蒂尔逊夫人一怔,露出不悦的表情。“你好吗,南希?”巴巴拉停顿下来。她跟什么人什么话都敢讲。
  “您好,斯蒂尔逊夫人。”狄克说。屋里的每一个人都默默地认定不要理会巴巴拉有失检点的举止。每一个人,除了巴巴拉。
  斯蒂尔逊司令官出来了,把巴巴拉和狄克领到起居室里。起居室里的装饰都是哗叽:哗叽地毯,哗叽窗帘,哗叽沙发套,带着哗叽罩的美国早期淡棕色灯具的仿制品。斯蒂尔逊夫妇准备了轻淡的米色饮料和用仿造的锡锹盘盛着的旅怕利吉农场金鱼。他们一起讲起艾妮特和克利斯蒂安在学校取得的进步,坎贝尔的产品是如何如何比海恩兹的产品好,麦克劳佛林公司正在搞那些了不起的项目。他们避免提及这位司令官对越南好战的态度和斯蒂尔逊夫人对吸烟、饮酒和放荡的意见和看法。大家都没有看巴巴拉那条短裙究竟有多短。
  断蒂尔逊夫妇带她们去了派希,一家老牌饭店,只有那些有钱的保证付小费时不找任何麻烦的人可以去。斯蒂尔逊司令官也没征求大家的意见就又要了些饮料,接着便问巴巴拉她整天都在忙些什么。
  她开始给他讲起她准备写一部叫作《毕业生》的迈克·尼考斯新电影的计划。狄克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第二次肉体上的袭击使她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活还没讲完就不说了。她知道狄克想让她讲孩子们,讲艾妮特的算术,讲克利斯蒂安体育方面的天赋。斯蒂尔逊夫妇根本没有察觉,司令官又要了一巡饮料。他和狄克开始专心地谈论起那些枯燥无味儿的办公室琐事,巴巴拉把咖喱鸡里的大米粒捡出。大米粒太粘了。
  “你的孩子现在都多大了?”斯蒂尔逊夫人间道,尽量显得世故,自己也是个妻子。
  “一个三十五,一个四十。”巴巴拉说。
  南希·斯蒂尔逊面带惊奇地看了看巴巴拉。一层心理变态的阴影笼罩着狄克的双眼。爱德华·斯蒂尔逊对此丝毫没有注意到,从他脸上那粉红颜色,巴巴拉意识到这只老山羊已经喝多了。突然,司令官把身子俯过桌子,碰翻了一个水杯,拍着巴巴拉的肚子。
  “这烤炉里有玩意儿吗?”他含糊他说,同时斜眼膘了瞟她。
  巴巴拉看了看和她在一起的那三个人。爱德华·斯蒂尔逊,老气横秋,醉醺醺的;南希·斯蒂尔逊,干瘪瘪的,纯属那种特权人物;狄克,她曾经嫁给的一个男人。
  她拿起提包,二话没说,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饭店里的服务员,服务员助手和女老板被她搞得直发愣。
  “现在人家在考虑大力提拔我。”狄克嘴唇四周深深的皱痕,使巴巴拉意识到他这次决心要来强硬的,但是要适度。他为巴巴拉的行为道了歉,硬着头皮吃完甜食,喝完咖啡。他回到家一看,巴巴拉已经躺下,等着看卡尔森的演出。维拉准备来作客,巴巴拉早听说她很聪明,她渴望能见到她。
  “我说了……”狄克又开口了,巴巴拉俯身向前,扭大了电视机的音量。德克斯·安托尼正在预报第二天天气晴朗,气温暖和。“我说过。”他又开口说,巴巴拉死死地盯着荧光屏,不理睬狄克。
  “你干嘛这个样子?”他问道。
  巴巴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这样会惹狄克生气,狄克生气她倒觉得很开心。这也是让狄克不要不把她当回事儿的一个办法。如果什么事情都一团糟,狄克可受不了。什么事他都觉得要有条不紊,在蓝图上标得清清楚楚。
  “亲爱的,难道你就不关心我?”狄克的语调使巴巴拉的气消了一些。
  “我当然关心。”这句话只有一半是实话。
  “现在正在考虑我接替司令官的位置。”狄克说,声音中流露出他无法控制的自豪感。
  “你?”巴巴拉感到惊讶,大为感动。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工作,责任重大,工资可观。“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狄克稍停片刻,然后回答说:“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
  巴巴拉没吭声。没有什么可说的。
  上床睡觉时,巴巴拉意识到她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件事:她那蛮横的行为和狄克的倔强劲儿并没有引起又一场舌战。谈不上谁是胜者——至少这一次。他们注定会结束他们的婚姻,而且他们俩人都将败下阵来。
  唯一的问题是:还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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