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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碧如洗的晴空向这个十月早晨致意,树叶有橙、有红、有黄,令人目不暇给。清风诉说着兴奋和冒险,这是个完美的打猎天。 巧琪站在门厅正上方的二楼窗前,她的视线紧盯通往府邸的车道。她紧张地扭着一条绣花手绢。宾客随时都会抵达。 或许伯伦没说错,她不该负责这件事的。她可能真的力有不逮。她哪里懂得如何担任英国贵族宴会的女主人?她会让自己出丑。更糟的是,她可能会让公爵和伯伦颜面尽失。 “啊,亲爱的,你在这里。”洛斯来到她身旁。他慈祥的棕眸瞥见她手中受尽蹂躏的手绢。“紧张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我就很紧张。” “你?” “当然啦!你并不是唯一要接受考验的人,孩子。我失踪了半世纪,然后又忽然回来恢复了爵位和领地,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我返乡。这老宅子也有二、三十年没见过客人了,大家会急着想看看它是否和往昔一般气派。有什么不妥的话,大家一定会认为是我不对。” 巧琪对老人露出亲爱的笑容。她明白他这番话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谢谢你,祖父。” 宴会的筹备工作对她至少产生了一点作用:让她无暇分心去想那幢砖屋和婴儿室的大火。她没再做怪梦或见到幻象,也没时间追究丈夫为何常常不在家。 “伯伦呢?”公爵问道,好像读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准备去迎接客人了吗?” “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祖父。”巧琪答道,试着不让口气中流露出紧张。“我也不能确定他现在人在哪里。” 洛斯皱着眉摇摇头。“这孩子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也不愿意说自己到底有什么心事。” 她点点头,没出声。她也注意到这点;伯伦每天都外出好几个小时,在家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身边的人极少留意。就连两人单独在卧房时也一样,他们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做爱了。有时她会看见他眼中欲望一闪,但总是登时又消失,好像他忽然记起了她是何许人似的。他不再渴望她了,或许便是最让她伤心的事。 这回轮到她摇头了,只想把疑虑抛开。她目前没有时间在这方面费心,她还有六十位以上的宾客要担心呢!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说也正巧,这时立刻有一辆镶酒红边的华贵黑马车穿出树林,驶上长长的车道。 洛斯转头看了她一眼。他露齿而笑,伸出手臂。“我们下去迎接第一批客人吧,亲爱的巧琪。” 她深吸一口气。无论接下来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她都决心要洛斯和伯伦以她为荣。而且,她更要向丈夫证明,自己是个聪明可爱、君子好逑的女人。她向自己立誓。 “我很乐意,阁下。”她挽住他的手臂,走向楼梯口,腹中似有蝴蝶在鼓翼。 古佩珞眨着漂亮的睫毛,笑得花枝乱颤。罗斯利微微一鞠躬,便借口告退。他心想只要再有人向他介绍一个这种假惺惺的女人,他就要立刻干掉一瓶白兰地。 “这就是你始终不娶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啊,伟力。” 他转身迎上伯爵夫人锐利的眼神。“多谢您的忠告,母亲。”他答道,随即亲热地亲吻她的面颊。 “你不能再浪费时间,尽作非分之想了。”她睿智地补充一句。 “我们只是朋友,母亲。如此而已。” “是吗?罗斯利,希望如此。我满喜欢我们这位莽撞的美国子爵,我也希望你和他之间的友谊代表某些意义。” “确实有意义。”他粗声答道。 伯爵夫人像他小时候一样拍拍他的脸颊。“好了。不要对你脆弱的老母亲吼叫。” “你脆弱吗?母亲。” “脆弱得要命,我的孩子。” 两人相视而笑。蓝艾如比许多年纪仅及她一半的男性更坚强、更有活力。她年轻时颇为迷人,不过绝不脆弱。 “说到我们的主人,你见到伯伦了吗?”罗斯利的视线扫描着大厅。 “从来了以后一直没见到。” “好,那我去找找他。对不起了,母亲。” 罗斯利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来与人寒暄。他走近门口时,巧琪出现了。 她已换下先前迎宾时所穿的那袭礼服。她选穿一件淡黄的礼服出席晚宴,料子是隐隐生光的丝绒和绸缎混纺,她颈间挂了一条紫水晶短项链;白金色的发丝盘在头顶,映着烛光。她看见他时笑了,她的蓝眸中有一丝兴奋,还有焦虑。 “你看起来美极了,”罗斯利来到她面前时说道。“是这里最美丽的女人。” “谢谢你,罗斯利,显然你的眼光是有问题了,不过我喜欢你这样说。”她的视线越过他。“看来一切顺利,不是吗?” “十全十美。”他低声答道。但由他的眼神看来,听见他这句话的人难免要怀疑他指的是这次宴会,还是宴会的女主人。 “你有没有看见伯伦?”巧琪问道。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重复了片刻前罗斯利所提出的问题。 “没有,我正在找他。我们一起找吧?”他朝她伸出手臂。 她点点头,但并未挽住他,反而转身便走开了。罗斯利连忙赶上去,他们到其他的房间找过,结果一无所获,直至走到门厅时,门开了,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是媚兰和伯伦。 巧琪感到一阵冰冷的空虚。她立刻觉得自己出众的丈夫和艳光四射的侯爵夫人真可说是一对壁人。 伯伦一看见巧琪,便止住笑声。他来回看看巧琪和罗斯利,脸上变色。 巧琪强迫自己以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愉悦语气说话。“贝福夫人,你的气色好极了。没想到你也能来。” “我不可能因为脚踝酸痛就闭门不出了。”媚兰答道,暗示性的眼神在伯伦身上流连。 “尤其柯佛子爵上星期还亲自来提出邀请。”她瞥了她弟弟一眼。“我本来打算和你们一起来的,可是我还来不及决定要送什么礼。” “母亲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伯伦离开媚兰身边,走向巧琪。他的棕眸凝视着她。“我从马厩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媚兰的马车到了。” 他是企图解释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吗? 巧琪听见媚兰的笑声,看了她一眼。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出来迎接我呢!”媚兰的笑容暗示着只有他俩能分享的秘密。 “真是令人失望啊,亲爱的。你至少总该让我相信你我的交情足以让你出去等我嘛。” 他是否真如媚兰所说,亲自去邀请她了。他原先知道媚兰打算来吗? “我想,”媚兰继续说道。“自从你上回去过我家之后,你应该不会愿意让我错过这次盛宴吧。” 巧琪的目光回到伯伦身上,他脸上毫无表情。她觉得伤心——而且突然火冒三丈。他怎敢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跑出去跟康媚兰这种女人厮混!这就是他不再和她做爱的原因吗?不只因为他认为她疯了,而是他找到了更值得渴望的女人? 她正张口欲言,鲍曼进来了。 “晚餐准备好了,夫人。该请客人入座了吗?” “麻烦你跑一趟吧,鲍曼。”巧琪听见自己口气如常,觉得很欣慰。她转身挽住罗斯利的手臂。 “伯伦,你何不陪侯爵夫人入席呢?” 她感到他盯着自己的背影,对自己这次反击觉得颇满意。 途中罗斯利凑向她耳边说:“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巧琪。” “一点也不,”她承认,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不过我想我会弄清楚的。” 客人已鱼贯进人餐厅。罗斯利替巧琪拉开橡木长桌尾端的椅子。洛斯坐在桌首,右手边是蓝艾如夫人,左手边则是查黛安夫人。伯伦正在替媚兰拉开中间的一张椅子。 巧琪望着伯伦和媚兰,再度被一阵可怕的消沉感所袭击。媚兰好高贵、好世故。她的赭发丰厚,脸庞秀丽,身材完美无暇。她自出生起便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分子,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同伴。她属于其中。 而巧琪却不是,她只不过是个好奇的对象。这里除了罗斯利以外,没有人是她的朋友。噢,当然,还有公爵。即使此刻,她仍感到洛斯望着自己,纳闷她和伯伦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她能怎么跟他说呢?说伯伦情愿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不陪自己妻子? 罗斯利靠向她。“我姊姊是来兴风作浪的,巧琪。不要让她得逞。” “她无法影响我。”她将目光转向罗斯利。“我还没有天真到不晓得偶尔出轨是很正常的事。他仍然是我的丈夫。” “他俩之间没什么,”罗斯利诚挚地低声说道。“我敢以自己的生命来打赌。” 巧琪笑了,但是笑声空洞。“无论你对我有多么殷勤,罗斯利,但是你不用这么担心。我不是玻璃做的,不会被打碎,我觉得这只是小事。” “巧琪……” “毕竟我们并不是恋爱结婚的,也没有人能指望我们之间会产生爱情。”她试着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她非常愿意相信。“现在跟我说些明天打猎的事情吧。这是我第一次打猎,我不想出丑。” 晚餐的过程漫长。佳肴一道接一道的上,无论是美食家或大吃客都觉得满意。有鳖汤、各种蚌类、整条的牛腰肉、煮火鸡、牡蛎、雉鸡肉、火腿、果冻、冰淇淋和水果饼。配菜的佳酿更有香摈、波尔多红酒、勃良地葡萄酒、马地拉红酒和雪莉酒。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并有现场演奏的柔美音乐助兴。 晚餐时伯伦始终留意着在桌尾担任女主人的妻子。坐在罗斯利对面的是里昂侯爵顾吉亚,他是从巴黎来探望妹妹的。吉亚自从在巧琪身边坐下以后,黑眸鲜少离开巧琪。他和罗斯利争相献殷勤,已足以让伯伦咬牙切齿。 他绝未料到今晚竟会演变成这种情形。他原本希望把最新探知关于潘小姐和她姨婆桑小姐的消息告诉巧琪。过去两个星期以来,他遍访乡间,到处打听,对任何线索都锲而不舍地追查,结果却令人沮丧。他设法找到一名店员,那女人指称桑小姐的外甥女姓潘,但是她无法完全肯定。 “是啊!我想她是姓潘没错,不过我无法确定。她很害羞,从来不多话。桑小姐通常都是派她的老管家出来跑腿。” “那么她的老管家目前在哪里?” “他和他的女主人大概都死了,否则为什么要把那幢房子封闭呢?” “伯伦,你根本没听见我的话。”媚兰甜得像蜜糖的声音切断他的思绪。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夫人真的让里昂侯爵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她会说法语吗?” “不会。”至少他认为不会。但是她却似乎很专心地倾听吉亚说的每一个字。 伯伦倏地红了眼睛。 巧琪疲惫地向最后一位客人道了晚安,然后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伯伦坚定地扶着她的手肘,两人之间紧张的态势一触即发。 他在光火,而且他也喝多了酒。她知道,但是此刻她不在乎。 她当然知道自己席间的行为引来不少注目。她身边的男宾肆无忌惮地奉承她。而她也同他们打情骂俏,高声谈笑,尤其是在香槟和雪莉酒下肚之后。但她的视线始终不曾投向自己的丈夫——一次都不曾。不过她注意到他的酒杯添满了多少次,也明白他有多么气自己。今晚餐厅中的客人绝对都可以看出柯佛子爵夫妇不和。 伯伦替她打开门,微带嘲讽地鞠个躬。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假装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巧琪……”他掩上门。 她走到梳妆台前,解下紫水晶项链。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珠宝盒,然后转身。 “我还以为媚兰的舞会之后,我们已经把你和罗斯利之间的事情解决了。”伯伦朝房间中央行去。 “这是什么话?” “你又让自己出丑了。” “出丑?”她觉得脸上发热。“我做错了什么?” “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们的客人大概在争相下注,赌你的情夫是谁——是罗斯利伯爵还是里昂侯爵。” 她一语不发地走向他。她微微仰着头,注视他良久。接着,她毫无预警地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力气出奇的大。清脆的掌掴声似乎将在房中回荡至永远。她转身背对他,掌心暗暗生疼。 她才走出一步,他便将她扳转回来。棕眸中燃烧着愤怒,但她绝不会在他面前低头。错的人是他。他——一 他将她拉至身前,嘴唇攻击着她,手指捏伤了她手臂柔嫩的肌肤。她用手腕击打他的肩胛,企图挣脱,但他袭进她唇间的舌头却制止了她。她叛逆的身体不顾她的心意偎向他。 “你是我的妻子,”他在距她嘴唇一寸处低语。“你不能忘记。” 两人双双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 她完全不觉得冷,她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热度。她忘记了自己的愤怒,一心只想成为他的一部分。她只想着自己是如何深爱这个男人,又如何希望能同样被他所爱。 “爱我。”她低语。 他忽然离开她,火光在他的脸上跃动,令他的面容狰狞。“你在要求谁来爱你?”他问道,口气中仍透着愤怒。 这有如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她跌跌撞撞地爬开,拉扯撕破的衣服遮掩自己的裸胸。“滚出去,伯伦。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要烦我。”她别过脸,藏住潸然而落的泪水。 “乐意从命。” 她听见他的靴跟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见门开了又关。 她的要求都达到了。 他不会来烦她了。 皮革和马匹的温暖气味,人们吐气成雾、猎犬狂降,狩猎就要开始了。 橙色的秋阳才刚爬上树梢,骑士和马匹都已聚集在草坪上。巧琪晕沉沉地随着人群移动。昨天她彻夜未曾合眼,她的情绪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次。前一刻她很庆幸自己打了他,只恨当时没有再大力一些。下一刻她又只想找到他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如果他希望的话,她这一辈子都不再和罗斯利或任何男人交谈了。 等她回过神来,才觉悟到马夫和马儿早已恭候多时了。 “史都!”她叫道。“你把‘公爵夫人’从橡木园带来了。” “这么大的场面,我们总不能让你骑一匹比‘公爵夫人’逊色的马参加吧!不是吗?夫人。而且还有谁能替爵爷照顾这么多马匹呢?” “当然了,我真蠢。” “今早您的‘公爵夫人’精神特别好,夫人。你最好把它看紧些。” 巧琪注视着矫健的利马。它的头抬得高高的,鼻孔翕张,耳朵前后摆动。它亚麻色的鬃毛被风吹乱了,尾巴像旗帜般在身后飞扬。 “让我扶您上去吧,夫人。”史都轻声说道。“客人们都在等您和爵爷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成为大众注目的焦点。她尴尬地红了脸。 “好的。请帮我上马,史都。你也知道我不太习惯骑装和马鞍” 马夫笑了。“是啊,夫人。” 正如预先排练好一般,巧琪才坐上马鞍,猎师便绕过角落过来了。两名助手帮他把那群猎狐犬赶到草地边缘。 “跟在猪犬后面就对了,夫人。”史都提出忠告。“赶快出去,尽快赶在别人前头。有些人会坠马,我不希望你因为跟在他们后面而受伤。‘公爵夫人’跳篱笆不会有任何困难,它是全英国最好的名驹之一。它会让你引以为荣的。” “我知道它会的,史都。” 马夫抬头看她时,皱着眉头。“您出猎过吗?” 她摇摇头。 “那么我劝你还是待在后面好了。有些女士也和男士一样喜欢打猎,不过我想你不会的。” 突然之间,喧嚣声变大了,空气中充满了刺激的期待。巧琪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到前面去吧,”史都说道。“祝你好运,夫人。” “谢谢你,史都。” 巧琪集中精神驾驭“公爵夫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猎犬群行去。猎师身穿红外套,头戴黑帽,白马裤的裤腿塞在亮晶晶的黑马靴里。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一群跃跃欲试的猎犬中间,等待大家上马就位。 她将靠近猎师和猎犬群时,猎师举起了号角。号声响起后,便是“出发了!”的呼喊。 松了绑的猎犬疯狂地奔向开旷的原野,空中尽是它们锐利的叫声,五十余骑人马随后一涌而出。 “公爵夫人”往前一跃,速增的速度差点将巧琪抛下马鞍。一时之间她开始害怕,极力控制马儿。万一她掉下去…… “公爵夫人”大步跨越田野,慢慢地她忘了害怕,忘了可厌的马鞍,对周遭众人的呐喊恍若未闻。除了身下的马匹、迎面而来的强风和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外,她对一切毫无所觉。她看见树篱已近在眼前,感觉到“公爵夫人”准备起跳。紧接着她俩便已凌空而起,轻易地越过树篱。她发出狂喜的笑声。 吠叫不停的猎犬率先进入森林。巧琪放任母马自行寻路穿越林间和溪流。蹄声雷动。大地摇撼,巧琪俯低身子,避开两旁横出的树枝。 她已失去了时间观念,这便是她的本色,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伦瞥见了巧琪的丝帽和“公爵夫人”的金色鬃毛。他用脚跟踢踢“战士”。黑色种马果如他所愿增加了速度。他们先赶过数名骑士,随后跃过一道矮石墙。 他也不知在猎狐前赶到她身边为何那么重要,他只知道他想待在她身边,并不是说他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也许是吧,他也不知道,他不再对任何事情有把握。 伯伦在三楼仆人的小房间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夜。他将近黎明才入睡,却又睡不安稳。他醒来时差点赶不及参加狩猎了。猎师吹号出发时,他才刚找到自己的坐骑。 猎犬追逐惊恐的狐狸,太阳越升越高了。“战士”并未如伯伦预料中那么快便赶上“公爵夫人”,不过总算是一点一点地接近了。他听猎犬的叫声,便知道结局已近了。 巧琪勒马。猎犬围着一段中空的树干,不时会有一只把头伸进树干的一端。狐狸已无处可逃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差点让巧琪喘不过气来。突然之间,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并不是骑在马背上。她在跑,跑得肺都快爆炸了。她听出狗的叫声变了,它们已围拢过来准备杀戮。她的光脚飞快地掠过地面的枯叶和松针,她必须及时赶到。 小红狐被困在乱石凤猎犬进逼时,它不时龇牙咧嘴一番。她看见远处的骑士。他们已勒住了汗如雨下的坐骑,含笑观看。 小红狐,她的小红狐。她把它从小养大,如今…… “不!” 巧琪用力一踢马腹,驰进猎犬群中。她用马鞭抽打猎犬,试图通它们退后。它们困惑地吠叫着,但并不怎么理会她。它们已经嗅到杀戮的味道,绝不会轻易动摇。 巧琪溜下马鞍。“退后!退后!” 泪水顺颊而下,她想在猎犬把受惊的狐狸从藏身处拖出来之前,先赶到树干旁边。她的裙摆沾上了泥浆。 她不知道猎师已追上她,并吼道:“你在做什么?夫人。” 猎犬纷纷扑向狐狸,龇毗牙撕扯着它润泽的红毛皮。她听见它的惨嗥。 “‘红焰’!” 小狐狸已毫无生机,它的血染红了地。 “求求你!求求你把它们带开。” 有人搭住她的肩膀时,她几乎已走到树干旁边。“你究竟在做什么?”伯伦质问道,将她扳转过来。 猎人们脸上满是狞笑。她试图接近垂死的宠物时,他们嘲笑她。一个男人策马上前,用举起的马鞭威胁她。 “求求你!别让它们把它杀死。” “我也无能为力,”他答道。“已经太迟了。” 确实如此。 巧琪从伯伦身边退开。“你没试,”她泣道。“你连试都不试一下。”她转身奔向自己的坐骑。 “巧琪!” 她对周遭人群愕然的表情视若无睹,她跌跌撞撞地爬上马鞍,硬掉过‘公爵夫人’的头,踢马疾驰。 疲倦的马儿尽力前奔,许久后巧琪才觉悟到自己驱策得太过火了。她放松缰绳,让“公爵夫人”放慢速度,最后在一条溪涧旁停了下来。她下马时,发觉自己和马儿都呼吸困难。 她往地上一坐,双手抱膝。她的脸紧贴膝头,让痛苦冲刷着全身。 罗斯利抓住伯伦的手臂。“让我去,我想她会听我的。” 伯伦想开口说不,他不希望由罗斯利去安慰她。他想拥住她,向她道歉。但他忍不住忆起她的指控,她认为狐狸被杀是他的错。她归罪于他,他能说些什么来劝解她呢?尤其是在他昨夜那样对待她之后。他是个傻瓜,一个愤怒、嫉妒的傻瓜。 “好吧,罗斯利。跟她去,不要让她落单。” 罗斯利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找到巧琪。她全身蜷缩成球形,她的马站在一旁。他下马缓缓走向她。她抬起头时,他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他从未见过如此悲凄的表情。 他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他们默默坐了许久,两人都望着远方。 “罗斯利……”巧琪声音嘶哑。 “嗯?” “我养过一只狐狸当宠物,它的名字叫‘红焰’。猎人……杀了它。” “刚才那只并不是你的宠物,巧琪。” 她圆睁双眸望着他。“我知道。但是回忆……罗斯利,我小时候并不住在霍克林府邸。”她的蓝眸好圆,好迷惑。 他喉头发紧,他试着吞咽了一下。 “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疯子。”她的声音几不可闻。“罗斯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反正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不是大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 他捏捏她的手。“巧琪,你——” “我不能回去。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 罗斯利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他爱她;希望她能归自己所有。伯伦是他的朋友,但是巧琪对他的意义更重大,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我会带你离开,巧琪。”他顿了一会儿,随即问道:“可是伯伦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泪水夺眶而出。“我爱他,但是我不能留下。” 她爱伯伦,她并非因为不爱他而出走。罗斯利深吸一口气。这并不会改变他对她的心意,只不过会使事态更困难。但是,时间说不定会…… “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她说道,泪水使她哽咽。“你也看见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了。伯伦属于一个——另一个不同的人。” 他明白她指的是谁。他应该告诉她,其实她大错特错,伯伦并不想要媚兰。不管多笨的人都看得出伯伦对巧琪的感情,或许只有他自己除外。就此事而言,伯伦是个傻瓜,他仅见的大傻瓜。 “跟我来,”罗斯利站起来,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回玫瑰庄。你可以待在那边,直到你觉得好过些为止。” 他捏碎她会在玫瑰庄长住的希望。 伯伦对所有人怒目相向,大家纷纷转头不敢正视他。在回霍克林的途中,他一路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 “伯伦……” 上帝助他,不要是现在。 媚兰策马来到他旁边。“老天爷!伯伦,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不怎么办,宴会已经结束了。” “亲爱的,我只是想帮你。” 他的回答是一踢马腹,让侯爵夫人在他身后留下的烟尘中气得跳脚。 整个下午伯伦独自关在沙龙里。客人们仓车打道回府,宅邸上下一片人仰马翻。他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议论自己和巧琪。他们全都可以去死,他只想把巧琪平安地带回家。他只在乎巧琪。 他始终望着窗外,期待看见罗斯利和巧琪骑马归来。然而他们并未出现,人夜之后,他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早在接到玫瑰庄送来的便笺,说柯佛夫人被蓝文如伯爵夫人留下作客之前,他就知道了。 巧琪不愿回家。 伯伦踏上列柱门廊,倚在一根柱子上,视而不见地望着屋后的草坪。夜风清凉,天上繁星满布。至少宅子里很安静,宾客早已离去了。仆人们怕打扰了子爵,都蹑手蹑脚地走动。 “孩子……”洛斯从沙龙走出,站在孙子旁边。他伸手揽住伯伦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该去追她,不该让罗斯利去的。” “她在生你的气,伯伦。当时你做的是你自以为正确的事情。” 他揉揉太阳穴。“如果你看见她……” “我听说了。”洛斯柔声答道。 “祖父,”他将棕眸转向老人。“我不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伯伦。” “我一直以为——以为我们之间不会有事的,可是到头来她总是会做出——”他无助地耸耸肩,让话声消逝。 洛斯捏捏孙子的肩膀,然后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在开口之前,他以睿智的眼神端详伯伦良久。“做出什么?孩子。譬如企图阻止一头小动物被成群的猎犬分尸?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必须承认那算不上是运动的一种。” 伯伦瞥了祖父一眼,勉强承认老人说得没错。他再次将目光转向花园。“他们不会让她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媚兰绝对会做到这一点。我们无法再守住她是个疯子的秘密了,今天以后再也不能。” “伯伦。”接下来是沉默。 洛斯没有继续说下去,伯伦又别过头来。 “我们抵达英国以后这几星期,我从未在那女孩的眼神中见到疯狂。我看见的是困惑和恐惧。我看见她挣扎着试图回想一些人事物,把一个似乎不存在的过去拼凑出来。她有权觉得害怕。要是你醒来发现自己记忆全失,难道不会害怕吗?可是我不曾见到疯狂,近来我在她眼中看到的是爱。”洛斯自椅上起身。“你害怕的并不是疯狂,我的孩子,而是怕失去她。怕她被罗斯利之类的人夺去。不要再认为她是稍一不慎便会摔成碎片的脆弱物品。以对待你所爱的女人的方式来对待她,伯伦。” 公爵转身朝沙龙门口走去,他在门边又回过头说道:“说不定发疯的人是你呢,我的孩子。因为你竟然让她跑了。” ------------------ 本小说由世纪童话录入 aginn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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