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捕季节

作者:海明威

  佩多齐替旅馆花园铲土,挣了四个里拉,他用来喝个烂醉。他看见那位年轻先生从小径走过来,神秘地跟他说话。这位年轻先生说自己还没吃过饭,不过准备一吃好午饭马上就走。四十分钟,至多一个小时。
  在桥边的酒店里,人家又赊卖三瓶白兰地给他,因为他信心十足,对午后的差使又十分诡秘。那天风大,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一会儿又隐没了,下起麻花小雨来了。真是钓鳟鱼的好日子。
  这位年轻先生走出旅馆,问他钓竿的事。要不要他太太带着钓竿跟来?"好啊,"佩多齐说,"让她跟咱们去吧。"年轻先生回到旅馆里去,跟他起子说了。他和佩多齐沿路走去。他肩上背着一只背包。佩多齐看见他起子同他一样年轻,穿着登山靴,戴着蓝色贝雷帽,出了门跟他们一路走来,还带着钓竿,拆开来,一手拿一截。佩多岂不喜欢她拉在后面。"小姐①,"他对年轻先生眨眨眼叫道,"上这儿来,跟我们一起走吧,太太②,上这儿来。咱们一块儿走吧。"佩多齐要他们三个一起沿着科蒂那的街走。
  那位太太拉在后面,老大不高兴地跟着。"小姐③,"佩多齐温柔地叫道,"上这儿来跟我们一起吧。"年轻先生回头看着,大声说了句什么。太太才不再拉在后面,走了上来。
  他们走过城里的大街,佩多齐一路上碰到谁都别有用心地打招呼。"你好,阿图罗④!"一边触触帽檐。那个银行职员在法西斯咖啡馆的门口瞪着他。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店铺门前瞪着他们三个。他们走过新旅馆工地时,那些外套上沾满石粉,正忙着打地基的工人都抬眼看看。没人跟他们说话,也没人跟他们打招呼,只有城里的叫化子,又瘦又老,胡子拉碴,在他们路过时向他们脱帽行礼。
  佩多齐站在一家铺子前,铺子橱窗里摆满啤酒,他从旧军服里面一个口袋里掏出空酒瓶。"来点喝的,给太太买点马沙拉⑤,来点,来点喝的。"他用酒瓶做着手势。好一个钓鱼天。"马沙拉,你喜欢马沙拉吗,太太⑥?来点儿马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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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③④⑥原文是意大利语。
  ⑤马沙拉: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白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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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太太绷着脸站着。"你只好凑他的兴了,"她说,"他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懂。他喝醉了吧?"
  年轻先生看来不在听佩多齐说话。他在想,佩多齐到底怎么会说骑马沙拉的?那种酒是马克斯·比尔博姆①喝的啊。
  "钱②,"佩多齐一把揪住年轻先生的衣袖,临了说,"里拉。"他笑了,虽然嘴里不愿强调钱字,但是有必要让这位年轻先生掏出钱来。
  年轻先生拿出钱包,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佩多齐踏上台阶,走到这家国内外名酒专卖店的门口。店门上着锁。
  "这家店要到两点钟才开门呢,"有个过路人嘲笑说。佩多齐走下台阶。他感到伤心。没关系,他说,咱们可以到康科迪亚去买。
  他们三个并肩一路走到康科迪亚去。康科迪亚的门廊上堆着生锈的大雪橇,年轻先生在店门口说,"你要什么?③"佩多齐把那张折成几叠的十里拉钞票交给他。"没什么,"他说,"什么都行。"他不好意思了。"马沙拉也好。我不知道。马沙拉?"
  这对年轻夫妇进了康科迪亚店门,门就关上了。"三杯马沙拉,"年轻先生对小吃柜台后面的姑娘说。"你是说要两杯吧?"她问。"不,"他说,"一杯给个老头④。""哦,"她说,"一个老头,"说着大笑,顺手放下酒瓶。她把三份泥浆似的饮料倒进三个玻璃杯里。那位太太坐在挂报绳下面一张桌子边。年轻先生把一杯马沙拉端到她面前。"你最好把这喝了吧,"他说,"不定喝了会好受些。"她坐着,瞧着杯子。这位年轻先生走到门外,拿了一杯想给佩多齐,可是看不见他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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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散文家,剧评家,漫画家,曾侨居意大利二十年左右。
  ②原文是德语。
  ③原文是德语。
  ④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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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拿着那杯酒,回进小吃室里说。
  "他要一夸特酒,"太太说。
  "一夸特要多少钱?"年轻先生问那姑娘。
  "白的吗?一里拉。"
  "不,马沙拉。把这两杯也倒进去,"他说,一边把自己这杯和倒给佩多齐那杯都交给她。她用个漏斗量满一夸特酒。"弄个瓶子带着走,"年轻先生说。
  她去找个瓶子。她真觉得好笑极了。
  "真抱歉,让你心里这么不好受,小不点儿,"他说。"真抱歉,刚才吃饭时我那样说话。同样的事,咱们俩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同。"
  "没什么关系,"她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太冷了吧?"他问。"你能再穿上件毛衣就好了。"
  "我穿上三件毛衣了。"
  那姑娘拿了个细长的棕色酒瓶进来,把马沙拉倒了进去。年轻先生又付了五里拉。他们出了门。那姑娘觉得好笑。佩多齐正在背风那头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钓竿。
  "快走,"他说,"我来拿钓竿。人家看见钓竿有什么关系?没什么人会找咱们麻烦的。科蒂那①没人会找我麻烦。我认识村政府里的人。我当过兵。这城里的人个个都喜欢我。我卖青蛙。要是禁止钓鱼怎么办?没什么事。没事。没麻烦。说真的,大鳟鱼。好多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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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蒂那-丹比佐:意大利东北部小城,为国际冬季运动胜地,居民讲丹比佐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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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下山朝河那边走去。城市落在他们后面了。太阳隐没了,又下起小雨了。"瞧,"他们路过一所房子,佩多齐指指门口一个姑娘说。"我的女儿。"
  "他的医生,"那位太太说,"他有必要指给咱们看他的①医生吗?"
  "他说是他的女儿,"年轻先生说。
  佩多齐手一指,那姑娘就进屋了。
  他们下了山,走过田野,然后拐弯沿着沙滩走。佩多齐拚命挤眉弄眼,自作聪明地咭咭呱呱说着话。他们三个并肩走路时,那位太太屏住气,迎风走着。他有一回还用手拐儿捅捅她肋骨。他有时候用丹比佐方言说话,有时候用蒂罗尔②人的德国方言说话。他拿不准这对年轻夫妇最听得懂哪种话,所以他两种话都说。不过听到那位先生连声说是③,佩多齐就决定完全说蒂罗尔话了。那位年轻先生和太太什么都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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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语中女儿daughter和医生doctor发音相似。
  ②蒂罗尔:奥地利西南部地区,在意大利北部,大部分为阿尔卑斯山地。
  ③原文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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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人个个都看见咱们拿着钓竿走过。咱们现在大概给禁捕警察钉上了。咱们别惹上这麻烦就好了。这个混帐的老糊涂也喝得烂醉。"
  "你当然没这份胆量干脆回去,"那位太太说。"你当然只好走下去。"
  "你干吗不回去啊?回去啊,小不点儿。"
  "我要跟你在一起。要是你坐牢,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坐呢。"
  他们陡然朝下折向河滩,佩多齐站着,他的上衣迎风飘动,他对着河指手划脚。河水混浊泛黄。右边有个垃圾堆。
  "用意大利话跟我说,"年轻先生说。
  "半小时。至少半小时①。"
  "他说至少还要走半个小时。回去吧,小不点儿。不管怎么说,在这风口里,你会受凉的。今天天气坏,反正咱们也找不到什么乐趣。"
  "那好吧,"她说着就爬上草滩了。
  佩多齐在山下河畔,但等她翻过山脊,走得几乎看不见人影,他才注意到她不在了。"太太②!"他大声叫道。"太太!小姐③!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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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②③原文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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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继续翻过山脊。
  "她走了!"佩多齐说。他吃了一惊。
  他解下扣住几截钓鱼竿的橡皮圈,动手把钓竿连接起来。
  "你不是说还要走半小时吗?"
  "哦,是啊。再走半小时固然好。这儿也好。"
  "真的?"
  "当然。这儿好,那儿也好。"
  这位年轻先生在河滩上坐下,连接起一支钓竿,安上了卷轴,把钓丝穿过导线。他感到不自在,生怕鱼场看守或民防团随时会从城里跑到河滩来。他看得见城里的房屋和矗立在山丘边上的钟楼。他打开蚊钩轴箱。佩多齐弯着腰,把扁平粗硬的拇指和食指抠进去,再把弄湿的蚊钩绕住。
  "你有铅子儿吗?"
  "没有。"
  "你一定要有一些铅子儿。"佩多齐激动了。"你一定要有铅子儿。铅子儿①。一点铅子儿。就放在这儿,就放在钓钩上,不然你的鱼饵就会浮到水面上来了。你一定要有这个。只要一点铅子儿。"
  "那你带来了吗?"
  "没。"他绝望地仔细翻看了一下口袋,把里面的军装口袋夹里的布屑也找了个遍。"我一点儿也没有。咱们一定要有铅子儿。"
  "那咱们钓不成鱼了,"这位年轻先生说,一边拆开钓竿,把钓丝从导线里抽回。"咱们弄点铅子儿,明天再钓吧。"
  "不过,听我说,亲爱的②,你一实要有铅子儿。钓丝才会起浮在水面上。"佩多齐的好机会眼看成为泡影了。"你一定要有铅子儿。一点儿就够了。你的钓鱼家伙倒是崭新的,就是没有铅子儿。我原来倒可以带点儿来的。你还说你样样都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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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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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年轻先生瞧着给融雪染污的河水。"我知道,"他说,
  "咱们明天搞点儿铅子儿再钓吧。"
  "告诉我,明天早上什么时候?"
  "七点。"
  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晴朗。这位年轻先生感到松了口气。他不再违法了。他坐在河滩上,从口袋里掏出那骑马沙拉,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又递回来。年轻先生喝了几口,又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再次递回来。"喝吧,"他说,"喝吧。这是你的马沙拉。"年轻先生喝了几口又把瓶交给他。佩多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喝。他急匆匆拿过酒瓶就倒转瓶口,喝酒时脖颈儿褶皱上的白发随风飘拂,两眼直盯着那个细长的酒瓶的底。他全喝了。喝酒时,太阳照着。天气真好。说到头来,今天真是个好天。好极了。
  "听着,亲爱的①!早上七点。"他叫这位年轻先生亲爱的有好几回了,一点事儿都没有。马沙拉真是好酒。他眼睛闪闪发亮。这样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明天早上七点就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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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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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动身上山朝城里走了。年轻先生径自走在头里。他走到半山腰了。佩多齐向他大声喊道。
  "听我说,亲爱的,你能帮个忙,给我五里拉吗?"
  "今天用吗?"年轻先生皱皱眉问。
  "不,不是今天。今天给我明天用。我要备齐东西明天用,买硬面包啊、萨拉米香肠啊,还有奶酪,咱们大家吃的好东西。你啊,我啊,还有你太太。钓鱼用的鱼饵,用熏鱼,不光用蚯蚓了。也许我还可以买些马沙拉。全部费用五里拉。帮个忙,给五里拉。"
  这位年轻先生仔细看看钱包,掏出一张两里拉和两张一里拉的钞票。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佩多齐说,那口气俨若卡尔顿俱乐部一个会员正从另一个会员手里接过一份《晨邮报》。这才是生活呐。他对旅馆花园的活儿厌倦了,再也不愿拿着粪耙把冰冻的粪肥堆耙碎了。生活才开个头呢。
  "那就到七点钟吧,亲爱的!"他拍拍这位年轻先生的背说。"七点正。"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把钱包放回口袋里说。
  "什么,"佩多齐说,"我会弄到熏鱼的,先生。萨拉米香肠,样样都全。你啊,我啊,还有你太太。就咱们三个。"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说,"十之八九不去了。我会托旅馆老板留话的。"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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