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计划惹起了新愁烦


  姚伯是爱他的同类的。他有一种坚定的信心:总认为大多数人所需要的知识,是能给人智慧那一类的,而不是能使人致富那一类的。他宁肯把一些个人牺牲了,而为一班人谋福利,而不愿意牺牲了一班人,而为一些个人谋福利。并且还更进一步:他很愿意马上把自己作首先牺牲的一个。
  从务农的生活变到求智的生活,中间经过的阶段,通常至少得有两个,往往还超过两个;而其中之一差不多一定得是世路的腾达。我们很难想象出来,由农田的恬静生活,不通过世路腾达的目的作过渡的阶段,一下就能转变到努力学问的目的上去。现在姚伯个人的特点是:他虽然要努力于高远的思想,却仍旧坚守着朴素的生活①——不但那样,在许多方面,简直就是狂放简陋的生活,并且和村夫俗子们称兄道弟。
  
  ① 高远的思想……朴素的生活:见于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的诗《伦敦,一八○二》:“朴素的生活和高远的思想已经无存……。”

  他就是一个施洗的约翰①,不过他讲的主题,不是劝人悔改,而是劝人高尚。在思想方面,他是站在乡村的先锋里的;这就是说,在许多方面,他跟和他同时那些主要都市里的思想家看齐。这种思想的发展,大半可以归功于他在巴黎的勤学;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当时流行的伦理体系②。
  
  ① 施洗的约翰:《圣经》人物,在犹太的旷野传道,说天国近了,大家应当悔改。他身穿骆驼毛的衣服,吃的是蝗虫野蜜。那时耶路撒冷和犹太全地并约旦河一带地方的人,都出去到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第十四章,《马可福音》第一、第六章等处。
  ② 巴黎……流行的伦理体系:按本书故事,假设发生于一八四○年到一八五○年之间,其时稍前,法国圣西门及傅利叶诸人的学说,皆流行,皆以改良社会,谋人类幸福为目的。但此处更特指孔德的实证主义而言。他以理智教人以求社会之进步。

  因为姚伯有了这种比较先进的情况,就可以说他是不幸的了。乡村的人还没成熟到能接受他那种程度呢。一个人只应该部分地先进;要是他的希望心愿,完全站在时代的先锋里,那于他的声名就是致命伤了。如果飞利浦那位好战的儿子①,已经在思想方面进化到企图不流血而宣扬文化的程度,那他这个当年仿佛天神的英雄,更要加倍地像天神,但是却不会有人听到有一位亚历山大大帝了。
  
  ① 飞利浦的儿子:即亚历山大大帝。“飞利浦好战的儿子”一语出于英诗人德莱敦的诗《亚历山大的宴会》第二行。亚历山大东征到埃及时,谒阿门神庙,庙中僧侣称之为阿门神之子。

  为个人的声名打算,应该在处世接物的能力方面比别人先进。有些成功的宣传家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们所宣传的主义,本是听他的人已经感觉了些时候而却不能形之言词的。要是有那个人,只赞成高雅清逸,不赞成功名利禄,那他的话大概只有那班在名利场中打过跟斗的人才听得懂。对于乡村的农人们说,文化先于享受是可能的,也许能够算是真理;但是那种说法儿,却总是把一向人所习惯的事序物理加以颠倒了的。现在姚伯对爱敦荒原上那些质朴浑厚的乡下人说,他们可以不必经过自富的程序,就可以达到静观万理的智慧,也就仿佛跟古代的迦勒底人①说,从地上升到天最高处的纯光层,不必经过横阻中间的以太层一样。
  
  ① 迦勒底人:古代的一种民族,其国为迦勒底,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都城为巴比伦。人民以观星象著名。迦勒底人等民族,认为地是宇宙中心,地上罩着实体透明之半圆壳,最近地面者为月壳,其外为星壳,亦即以太层,最外者为纯光或纯火层。为后来陶勒米天体论之所本。

  姚伯的性情能算是中正平易的吗?不能。中正平易的性情是不露特别的乖僻的;我们敢说,一个有这种性情的人,决不会叫人家当作疯子,把他拘禁,认为异端,把他用酷刑拷打①,看成亵渎神明,把他在十字架上钉死②。反过来讲,他也决不会让人家赞扬得像先知③,尊敬得像祭司④,推崇得像国王。这种性情通常给人的幸福是知足和平庸⑤。露治⑥的诗歌,维特⑦的绘画,呶司⑧的政治手腕,索内⑨的宗教指示,都是这种性情的产物;有这种性情的人,都能致富,都能有好下场,都能冠冕堂皇地抽身下台,都能舒舒服服地老死床上,都能得到体面荣耀的丰碑贞石,本来这种东西,加到他们身上,倒也并不全不应该。要是姚伯有这种性情,那他就决不会作这种可笑的事来,一心想把自己的事业抛开,而为他的同胞谋求福利。
  
  ① 异端:基督教得势以后,凡有意见思想经教会当局认为错误或冲突者,谓之异端。犯此罪者,施以种种刑罚。罗马皇帝蒂欧道修斯的时候(335-395),犯这种罪的处以极刑。十一世纪以后,对异端治罪更严厉,除了褫夺公权、流放、没收财产而外,教堂还可以施以破门罪,后来还可以施以烧死的刑罚。
  ② 亵渎神明:英国法律,对上帝、《圣经》、教堂或基督教用言语或文字毁谤污辱者犯罪,从前得以枷号示众或流放。在苏格兰一直到一八一三年,还处以死刑。钉十字架则为古代希腊、特别是古代罗马的刑罚。
  ③ 先知:为受上帝灵感而预言将来的人物,他们在原始社会或古代社会中,占有很大的势力。希伯来人的先知,都自以为是替耶和华上帝说话,都自认上帝启示将来给他们,为人民所信仰。
  ④ 祭司:在古代社会中.是人与上帝的媒介,他的职务是为一般人作祭神,为一般人祝福,祈祷。古代埃及、印度、犹太、希腊等国,都有他们的祭司。
  ⑤ 平庸:比较英国戏剧家夫莱齐在《考林斯王后》第三幕第一场里说,“哦,平庸啊,你这无价之宝!”又英国小说家萨克雷在《名利场》第九章里说,“平庸,应该保证任何人都成功。”
  ⑥ 露治(1763-1855):英国诗人,他当时在文人中,得到很高地位,因为那时诗的标准并不高。
  ⑦ 维特(1738-1820):美国画家而居于英国。他的画儿,极平常庸俗。
  ⑧ 呶司(1732-1792):英国政治家.并非大政治家,也非大演说家,只性情平易,脾气温和。
  ⑨ 索内(1780-1862):英国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发表了许多神学的书,极流行一时,因为他的说法,极合于英国国教里福音派的主义。

  他那天下午往家里走去的时候,连路径都不看。如果有人真和荒原熟悉,那就是克林了。本来荒原的风景、荒原的物质、以及荒原的气味,都把他浸润透了。他可以说就是荒原的产物。他的眼睛,就是在那上面头一次睁开的;他的记忆里最初的形象,全和它的状貌混合;他对于人生的估价,都染了它的色彩;他的玩具,就是他在那上面所找到的石刀和石镞,当初找到的时候,还心里纳闷儿,不懂得为什么石头会天生“长成”那种怪样子;他的花儿,就是那上面紫色的石南花和黄色的常青棘花;他的动物世界,就是那上面的长虫和野马;他的社会。就是那上面常来常往的人。要是把游苔莎对于荒原的种种恨拿过来化成了爱,那你就抓到了克林的心灵了。他当时走去的时候,往那一片邈远的景物上看着,觉得欣然。
  据许多人看来,这片爱敦荒原,本是好几辈子以前,偷偷地离开了它自己那个世纪,以蠢笨粗拙的怪相,闯进了现在这个世纪。它本是一件老朽陈旧的废物,很少有人肯对它用心留意。本来现在这种年头儿,田地都是方方正正的,树篱都是编联盘结的,草场都是沟渠纵横、方整得晴天看来像银子作的炉支一般的,在这种年头儿里,这片荒原怎么会不叫人讨厌呢?一个骑马巡视的农夫,本是见了人工种植的草会含笑,见了将要成熟的麦于会担心,见了蝇虫啮食的萝卜会叹息的,对于这片邈远苍茫的高原,只有报之以皱眉蹙额而已。然而姚伯呢,他一路从高处看着的时候,他就琢磨,在一些开垦荒原的企图中,耕种的地方只支持了一两年,就在绝望中缩小退却,凤尾草和常青棘就又顽梗倔强地恢复了旧势力,那时候,他就不禁感觉到还没开化的人所有的那种满意。①
  
  ① 没开化的人所有的那种满意:即英语所谓the call of the wild,中国隐士所爱好的长林丰草。

  他下了山谷,不久就走到布露恩的家了。他母亲正在窗下,修剪窗台上那些花儿的枝叶。她抬起头来看他,仿佛不明白他长久家居的意思;好几天以来,她脸上就带出那种神气了。姚伯能看出来,那些剪发的人所表示的只是好奇,那在他母亲这方面却成了焦虑。不过她始终没开口问过他;连他的箱子到家表示他打算在家久住的时候,她都没问过。但是她的静默要求他作解释的情况,比她的话还要清楚。
  “妈,我不回巴黎了,”姚伯说。“至少我不回去再干我从前那种事了。我已经把那个事儿辞掉了。”
  姚伯太太满脸含着痛苦的惊异,转过身来。“我看见那几个箱子,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毛病了。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啊?”
  “我本来应该早就对您说的。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赞成我的计划。再说,我自己也还有几点没弄清楚。我要走一条完全新的道路了。”
  “克林,你这个话我听了太奇怪了。你还能想出比现在这个更好的事儿来吗?”
  “那很容易。不过我说的这个更好,不是您说的那个;我想您要说我这是往更坏的地方作吧。但是我讨厌我现在作的这种事情,我要在我死以前,作点儿有价值的事。我打算当教员,来实现我这种心愿——当一个穷人和愚人的教员,教给他们向来没有别人肯教他们的东西。”
  “费了那么些事,好容易才把你培植起来了,现在你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发财了;你却说你要作一个穷人的教员!我说,克林,你这种狂思妄想,非把你毁了不可。”
  姚伯太太这些话,是安安静静地说的,但是她的话里面所含的感情有多深厚,像她儿子那样知道她的人,自然是看得很清楚的。姚伯当时并没回答。他那时脸上带出一种没有希望被人了解的神气来,仿佛提出反对意见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逻辑所能影响的。本来逻辑这种东西,就是在有利的情况里,都差不多是一种太粗陋的工具,对于辩论里的细致地方,能有什么用处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再说什么,一直等到吃完了中饭的时候,才又提起来。那时候是他母亲先开口的,说的神气,好像从早晨到那时,中间并没有间断。“克林,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才回到家里来的,我心里很乱。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竟会自己诚心乐意在世路上往后退。我一向当然只认为你也跟别的人——跟配叫男子汉的人——一样,在有机会往好里作的时候,一直上进哪。”
  “我这是没有法子,”克林口气错乱地说。“妈,我讨厌那种鄙俗无聊的买卖。您刚才说到配叫男子汉的人来着。您说,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的人,有一半因为没有人扶助教导他们去抵抗他们生来受的苦难,都快要完全毁灭了,却把自己的时光都消磨在妇人女子的事情上,那他配叫男子汉吗?我天天早晨起来,都看见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①;然而我可又在那儿,把耀眼的装饰,卖给阔女人和有名爵的浪子,低三下四地去满足那种顶卑鄙的虚荣——其实凭我这种体格气力,无论作什么都够哇。我成年价心里没有一时一刻不因为这种情况觉得难过的。闹到最后。我实在不能再作下去了。”
  
  ① 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见《新约·罗马书》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别人都能作,你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一样哪?”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觉得,有些一般人很在意的事物,我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也就是我觉得我应该作现在我要作的这种事的一部分原因。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在物质方面,就没有许多需要。我不能享受精美的东西;好东西给我用了,都等于白费。我应该把我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既然别人所需要的东西我没有也照样可以过,那我就能够把这些东西费的钱省下来,用在别人身上。”
  姚伯的本能既然有一部分就是从他面前那个女人身上继承来的,那么,他这一番话,即使在道理方面不能说服他母亲,而在感情方面却不会不引起她的共鸣,不管他母亲当时为了他的前途,怎样把这种同感掩饰,她说的话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的了。“不过你想,只要你有恒心继续下去,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一个大钻石店的经理呀——还有比那个更好的啦吗?那是一个多么受人信赖,受人敬重的地位呀!我恐怕你这是像你爸爸——像他那样,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吧。”
  “不是,”她儿子说。“我并不是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我懒得作的,只是您所说的那种有出息的事罢了;妈,究竟怎么才算有出息?”
  姚伯太太本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人;不以现成的定义为满足,因此姚伯这个可以引起激烈辩论的问题,也同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问的“什么是智慧”①。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②一样,并没有答案。
  
  ① “什么是智慧”:见柏拉图的《太艾推陶斯》。该书为对话集,太艾推陶斯和苏格拉底,都是对话的人。他们讨论知识之性质,在讨论中,苏格拉底问过这句话。
  ② 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本丢·彼拉多审问耶稣,耶稣说,他特为给真理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都听他的话,彼拉多说:“什么是真理?”说了这话,就出去了。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八章第三十七、三十八节。

  他们的静默,被庭园栅栏门的碰磕、屋门的敲打和屋门的开开打破了。只见阚特·克锐,穿着过礼拜的衣服,走进了屋里。
  原来爱敦荒原上有一种规矩:到别人家里去报告消息的时候,总要在还没完全进门之先,就把消息的“开场词”说出来,为的是进门以后,宾主对面的时候,好说消息的本身。因为有这种规矩,所以当时克锐拉着门闩儿的时候,嘴里就对他们说:“没想到像俺这样一个轻易不出门儿的人,今儿早晨碰巧也在那儿!”
  “那么,克锐,你这一定是有新闻来报告我们了?”姚伯太太说。
  “可不是,有新闻,一个女巫的新闻;你们可别嫌俺来的时候不对;因为俺对自己说过,‘尽管他们的饭刚吃完了一半,俺还是要早早儿地去告诉告诉他们。’俺对你们实说吧,俺叫这档子事唬得浑身哆嗦,像风地里的树叶儿一样。你们说这能不能把俺吓出个毛病来?”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今儿早起,俺们都正在教堂里站着哪,牧师说:‘我们要祈祷。’俺一听这话,就心里战敠啦,‘一个人跪着和站着还不是一样吗?’所以俺就跪下啦①,不止俺跪下啦,所有的人也都服服帖帖地听了他的话跪下啦。俺大家伙儿跪下了还不过一分钟的工夫,忽然教堂里尖声叫起来,叫得真吓人,像一个人把心揪出来了一样。俺大家伙儿都一齐跳起来啦,一看,原来是苏珊·南色,用了一个大织补针,把斐伊小姐扎了一下;从前苏珊早就说过,说她只要在教堂里遇到斐伊小姐,就非扎她不可,可是那位小姐不常上教堂。苏珊瞅空儿瞅了好些个礼拜了,一心只想把斐伊小姐的血扎出一点儿来,苏珊那个老叫邪术制伏得害病的孩子就会好了②。今儿苏珊跟在斐伊小姐后面,进了教堂,挨着她坐下,瞅好了空子,就吱地一下把大织补针扎到那位小姐的膀子里去了。”
  
  ① 跪下:英国国教本为天主教及新教派的折衷仪式,所以祈祷时须跪。
  ② 扎血;英国乡下人的一种迷信,扎女巫使出血,其术即解。莎士比亚《亨利六世》第一部一幕五场里说,“我要扎你出血,因你是女巫。”

  “哎呀,了不得,真吓人!”姚伯太太说。
  “苏珊扎得狠极了,把那位小姐都扎的晕过去了;俺害怕要出乱子,就躲在低音提琴后头,没敢露面儿,所以没看见以后怎么样。俺听见他们说,他们把斐伊小姐抬到外面去了;他们回头去找苏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唉,你们是没听见那位小姐喊的那个声啊,真可怜!牧师穿着白法衣——扎煞着一只手,只顾说:‘坐下,坐下!我的好人们,坐下!’他只管说他的,有他妈一个坐下的才怪哪。哦,姚伯太太,你猜俺看出什么事儿来啦?牧师扎煞着手的时候,俺看见他里面穿着一套平常的衣裳。①”
  
  ① 白法衣……平常衣裳:白法衣本为牧师讲道或作礼拜时所穿,含有神圣之意,在克锐简单的头脑看来.觉得不能和平常穿的衣服穿在一块,所以才见而惊奇。

  “这太残忍了,”姚伯说。
  “是太残忍了,”他母亲说。
  “政府得管一管这件事,”克锐说,“俺想八成儿是赫飞来了吧。”
  果然是赫飞走进来了。“你们已经听说过这桩新闻了吧?俺看你们的神气,就知道你们已经听说过了。真是怪事,多会儿爱敦的人上教堂,多会儿教堂里就出事儿。咱们这儿的人上一次上教堂的时候,就是去年秋天费韦去的那一次,就正碰着你——姚伯太太,反对结婚通告。”
  “这位受了暗算的小姐以后能走回家去了吗?”克林问。
  “他们都说她好一些了,好好儿地回了家了。俺已经把消息报告完啦,俺该走啦。”
  “俺也走啦,”赫飞说。“现在咱们该看一看,别人讲她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些真的了。”
  他们两个走上了荒原以后,姚伯安安静静地对他母亲说:“您觉得我改行作教员改得太快了吗?”
  “有教员、牧师以及那一类的人,那本来是应当的,”他母亲答。“但是我想法子把你从那种生活提到阔一点的生活里,那也是应当的;而你又回到旧路,好像我一点儿也没给你想法子似的,那是不应当的。”
  那天下午,掘泥炭的赛姆走来。“姚伯太太,俺来跟你借点儿东西。俺想你已经听说过住在山上那位美人儿出的事儿了吧?”
  “不错,赛姆,听说过了;已经有五六位来告诉了我们了。”
  “美人儿?”姚伯问。
  “不错,长得够好看的,”赛姆答。“天哪!所有这块地方上的人没有不说的:凭那么个人,会在这么个荒山上住,真是天地间大大的怪事了。”
  “皮肤是深色的,还是淡色的?”①
  
  ① 深色…淡色:意译,原文“dark or fair”,为白种人的两种肤色。Dark也叫作brunette,fair也叫作blonde(皆阴性字)、前者面色深.眼睛头发都黑。后者肤色淡,眼睛蓝或灰,头发黄或灰。

  “哦,俺固然不错见过她多少回了,但是俺可记不起她的皮肤是深色的,还是淡色的来了。”
  “比朵绥的略深点儿,”姚伯太太嘟囔着说。
  “一个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女人,你可以这么说。”
  “那么她是闷闷不乐的了?”克林问。
  “她老一个人瞎逛荡,不跟别人合群儿。”
  “她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年轻小姐?”
  “据俺知道的,并不那样。”
  “不参加小伙子们的游戏,好在这个僻静的地方上得到一点兴奋?”
  “不。”
  “像演幕面剧一类的事儿?”
  “没有,她的心思跟别人两样。俺可以说,她的心离这儿可就远啦,她琢磨的老是她永远不会认得的那种爵爷、夫人,和她永远不会再看到的那种宅第。”
  姚伯太太看出来,姚伯对于这位女人好像注意得有点特殊,就有些不安地对赛姆说:“你对她的看法比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更深刻。我觉得斐伊小姐太懒,不能叫人喜欢。我从来没听说她对于自己或者对于别人有过什么用处。好女孩子,就是在爱敦荒原上面,也不会叫人家拿着当女巫看待。”
  “这话没有意义,证明不出好坏来,”姚伯说。
  “啊,俺自然是不懂得这些细微的地方的,”赛姆怕争辩起来闹得不合适,就摆脱自己说;“至于她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咱们只好等着瞧吧。俺今天上这儿来,是要跟你借一条顶长、顶坚实的绳子用一用。斐伊舰长的水桶掉到井里去啦;他们等水吃;因为今儿俺大家伙儿都在家里,俺们要替他去把水桶打捞上来。俺们已经有了三条大车上用的绳子了,可是还够不到井底儿。”
  姚伯太太告诉赛姆,说他把棚子里能找到的绳子都拿去好啦。赛姆就出去找去了。他从房门前面走过的时候,克林跟着他,同他一块儿走到栅栏门。
  “这位年轻的女巫小姐将来要长久在迷雾岗上住吗?”克林问。
  “俺想是吧。”
  “这样害她,多残酷可耻!她一定感到了很大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还要过于身体上的痛苦。”
  “那本是一桩顶下流无耻的勾当——又偏偏让她那么一个好看的人碰上了。姚伯先生,像你这样出过远门的青年人,尽管还年轻,可比俺们这些人都更有值得显弄的,很该去见一见她。”
  “你说她会不会喜欢教小孩儿?”克林问。
  赛姆摇头。“俺觉着她完全不是作那样事的材料。”
  “哦,这不过是我一时心里想起来的话就是了。自然我得先见见她,和她谈一谈才成哪——不过,恐怕见她不容易吧,因为她家里跟我家里没有什么来往。”
  “姚伯先生,俺给你出个主意,你就见得着她了,”赛姆说。“俺大家伙儿今儿晚上六点钟,要上她家给她打捞水桶,你去帮个忙儿好啦。俺已经有了五六个人了,不过井很深,再去一个人也不多余;可是有一件,你得不在乎那么个去法儿才行。她一定会出来遛达的。”
  “我要想一想看,”姚伯说,说完了,他们两个就分了手了。
  他把这件事想了许久许久;但是那时在那所房子里面却没有人再提到关于游苔莎什么别的话。这个富于梦幻。耽于新异的迷信牺牲者,和他在月光半轮下交谈的那个抑郁寡欢的幕面剧演员,是一是二,还仍旧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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