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日。自从去N医院以来又过去十天。老伴说很快会好起来的,还真有些见好。也许是该到好转的时候了,光吃药就见效,不可思议。我是个现实的人,病情稍稍好转便想要去看墓地。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惦记这事,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趟京都吧。
  10日。
  “你总是这样,稍微好一点就呆不住了,再观察一段怎么样?在火车上疼起来可麻烦了。”
  “已经没事了。今天都11月10日了。京都的冬天早,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不一定非要今年去呀,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好不好广
  “这事和别的事不一样,不能拖延。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去京都了。”
  “又说这种话。你想让谁陪你去?”
  “和佐佐木两人太寂寞,让飒子一起去最好。”
  我去京都的主要目的就在这里,其他都是借口。
  “住南禅寺吗?”
  “带着护士太麻烦,而且飒子对那儿没好印象,不愿意住在南禅寺。”
  “可是飒子去五于那儿又要吵架了。”
  “打起来才有意思呢。”
  我故意和老伴抬杠。
  “南禅寺永观堂的红叶很美,我已经好多年没去看了。”
  “永观堂的红叶还没到时候,高屋和真屋的红叶正红呢,可是我这腿脚也去不了。”
  12日。……我们乘下午2点30分的第二回音号出发。老伴。阿静、野村送我们到车站。我坐在窗边,旁边是飒子,佐佐木坐对面,可是开起车来后,窗边风太大,便和飒子对调了座位。不妙的是手又疼起来了。我让列车员拿来一杯水,偷偷吃了两片准备好的止痛药,我怕她们两人知道了又要小题大做。血压是临出门量的,154/93,上车后,我感到自己很兴奋,大概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跟飒子并排坐在一起了,也许是由于今天飒子的穿着很有挑逗性的缘故(她虽然穿的是素色套装,但里面的衬衣非常艳丽,还佩带了一条法国宝石项链)。我血压一高就尿频,尿一频血压就高,也说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经过横滨时去了趟厕所,经过热海时又去了一趟。座位离厕所很远,每次都踉跄着走到厕所。佐佐木陪着我,十分担心。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回到座位时差点摔倒,扶住旁边的人才站住。
  “是不是血压又高了?”一坐下,佐佐木就问道。马上要给我诊脉,我甩开了她的手。
  就这样下午8点好歹到达了京都。五子、菊太郎、京二郎都到车站来迎接。
  “嫂子,大家都来迎接,真过意不去。”飒子客套得有些过分。
  “哪里,明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有空。”
  出站时,要上好多台阶,我感到吃力。
  “爷爷,我来背您吧。”
  菊太郎蹲下身子。
  “不用了,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我硬着头皮由佐佐木搀扶着一口气走上了台阶,累得直喘气,大家都担心地望着我。
  “这次您打算呆几天?”
  “大概一周左右吧。早晚会去你那儿打扰一晚,今天暂时住京都饭店吧。”
  我懒得跟她咦叨,急忙上了车。城山一家坐别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来到了饭店。
  这是个两间一套的房间,一间屋子有两张单人床,另一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这是按照我的要求预备的。
  “佐佐木你睡那间屋子,我和飒子住这间。”
  我当着五子他们的面这样说道。
  “我想一个人睡。爷爷和佐佐木一间吧。”
  “为什么呀?一起睡有什么不好?在东京的时候不是经常这样睡吗?”
  我故意说给五子听。
  “那我就不能抽烟了。”
  “随便抽,我不管。”
  “可是佐佐木要骂我的。服务员,请把那个箱子拿到这间屋子来。”
  飒子到单人房间去了。
  “手完全好了吗?”一直吃惊得呆楞在一旁的五子,好容易才插上了话。
  “好什么呀,现在还疼呢。”
  “是吗?妈妈信上说您已经好了。”
  “我对她是这么说的,否则不会让我出来的。”
  飒子脱去风衣,迅速换了件衬衣和项链出来了。
  “我肚子饿了,爷爷,早点去餐厅吧。”
  五子他们已经吃过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去吃饭。为飒子要了杯葡萄酒。飒子说这里的牡蛎没有污染,吃了好多。饭后在大厅里和五子他们聊了一个小时左右。
  “可以抽一根吧,这里空气流通的。”
  飒子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平时都是直接拍,今天稀罕地加了个烟嘴。这是个细长的鲜红的烟嘴,她的指甲油也涂的是红色,唇膏也是同样的颜色。她的手指白皙。我猜她的目的是有意在五子面前炫耀一下这红白相衬的效果吧。
  13日。上午10点去位于南禅寺下河原叮的城山家。飒子和佐佐木陪我前去。我这是第二次去城三家。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记不得了。今天是星期日,在百货公司工作的菊太郎不在,京二郎在家。飒子不想陪我去看墓地,想去四条大街的高岛屋买东西,下午想去高雄那边看红叶,她觉得一个人去无聊,就问谁给她当导游。京二郎觉得当导游要比去墓地有意思,愿意陪她去,于是飒子和京二郎先走了。我、五子、佐佐木三人吃了午饭,决定去鹿谷的法然院、黑谷的真如堂、一乘寺的曼殊堂一带游览。夜晚和飒子、菊太郎他们共进晚餐。
  我的祖先是江洲商人,四五代前五‘始在江户居住,我当然算是纯粹的老江户了,可是我不大喜欢现在的东京,而京都却能使我想起从前的东京。我认为东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庸俗、杂乱的都市,都是那帮乡巴老,土里土气的,不了解东京从前的风貌的所谓政治家们干的。他们把日本桥、筑地桥和柳桥下面流淌的清澈的河水变成了臭水沟的。就是这些不知道隅田川里曾有过白鱼游动的时代的家伙们干的。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样令人不快的,与自己毫无缘分的土地里。可能的话,甚至想把父母和祖父母的墓地也迁到别处去。既便是老江户,也不清楚五六代以前的事了,况且我家祖先就是从京都出来的。再说,如果理在京都,住在东京的亲人可以经常来京都游玩,“啊,这里有爷爷的墓c”会给我上一柱香。比起埋在与老江户无缘的多摩墓地要强多了。
  “这么说来法然院是最合适的地方百,其他几个寺院都不适于散步。”五子一边走下曼殊院的台阶,一边说。
  “我也这么想。”
  “浩然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樱花盛开的时候尤其热闹,然而一进寺院内便异常肃穆,使人心情宁静。”
  “我不喜欢法华宗,想改为净土宗,不知能否得到寺里的墓地。”
  “我经常去法然院散步,和寺里的和尚很熟。前几天问过他们,他们说完全可以,不光净土宗,日莲宗也行。”
  找墓地就算告一段落。我们经天龙寺来到吉兆,时间还早,飒子他们和菊太郎都还没到。我们临时开了个房间休息。过了不久,菊太郎来了,6点半飒子他们也来了,飒子说他们回了趟饭店。
  “您等了半天了?”
  “是啊。你们回饭店干什么?”
  “换了件衣服,怕晚上冷。爷爷也小心别感冒。”
  我猜她是想早点穿上新买的服装吧。她穿了件白衬衣,外套绣着银丝线图案的毛衣,戒指也换了,居然戴上了那颗惹眼的猫眼。
  “墓地选定了吗?”
  “大致定在法然院了。寺院方面也同意了。”
  “太好了。什么时候能回东京呀?”
  “哪儿那么快呀,还要请寺里的石匠来商量墓碑的样式呢。”
  “爷爷不是专门研究过1;I胜先生的石造美术的书吗。您还说过五轮塔最好呢。”
  “我的看法有些改变,不用五轮塔也行。”
  “总之,赶快决定下来,早点回东京吧。”
  “干么这么急着回去呀,看拳击?”
  “差不多吧。”
  五子、菊太郎、京二郎、佐佐木四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聚集到了飒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飒子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坐在坐垫上。
  “舅妈,这是猫眼石吧?”菊太郎打破冷场问道。
  “是啊。”
  “这个石头值几百万吗?”
  “管它叫石头多不好听啊,可是价值几百万哪。”
  “能让爷爷拿出几百万来,舅妈真有办法呀。”
  “别舅妈舅妈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飒子就行了。”
  医生不让我喝酒,五子不能喝,佐佐木不敢多喝,只有飒子和菊太郎兄弟喝得很起劲,快9点才吃完饭。飒子送五子他们回南禅寺后自己回饭店了。我和佐佐木因时间太晚就住在吉兆了。
  14日。上午8点起床。让释迎堂旁边的峻峨豆腐店送米豆腐当早点吃,还带上两块豆腐,10点左右和五子去拜访法然院。飒子说今天要给花见小路茶室打电话,约上上次和春久来京都时认识的二三个艺妓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京极的SY影院看电影。晚上拉她们去舞厅跳舞。
  我去会见了五子介绍的法然院住持,他马上领我看了墓地。寺院里果然如五子说的十分幽静,热闹的城市中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实在不可思议。这景致与垃圾场似的东京无法相提并论。对这里的环境我很满意。回来的路上,和五子在餐馆吃了点东西,2点回饭店,3点左右石店的老板来了,在大厅见了面,五子和佐佐木同席。
  关于碑石的样式我有许多方案,正为不知用哪个好而犯愁。其实死了之后,埋在什么样的石头下都无关紧要,可是我特别在意这个问题。至少一般流行的那种长方形的,平板的石头上,刻着俗名或戒名,前面凿出放香的圆洞,和洒水的圆洞,这类式样太平凡了,一向乖戾的我实在看不上。尽管不同于父母和祖父母的墓碑样式,有些不敬,但我还是想要五轮塔式的。镰仓后期那种样式即可。水轮下面成细腰壶形,火轮的厚翘檐,垂水装置及风轮的空轮形状代表了从镰仓中期向后期过渡的遗迹。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川胜先生的书里写着,上京区千本上石像寺里有阿弥陀三尊石佛。中尊为定印弥陀坐像,左边是观音,右边是势至的立像。这三尊佛像都很美。势至和观音都同样刻有衣着装饰,从宝冠、摆培、天衣、光背等都细腻地刻画了出来。我看着照片忽然想到,如果把飒子的容貌体态模仿成这样的菩萨像刻出来,以此为我的墓碑是否可行呢?反正我不信神佛,也没有任何宗旨,我的神佛就是飒子。埋在飒子的立像之下是我最大的愿望。
  问题是如何实现这个愿望。这个立像只有谁都看不出来像谁才是可行的。不能酷似飒子,但又要有飒子的感觉。我不想用花岗岩,打算用软质的松香石。这样就可以不必线条过于鲜明,源脱地表现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出是飒子才行。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必须告诉雕刻家模特是谁,那么,请谁来刻比较好呢?这可不是谁都能刻得了的。不幸的是我没有一个雕刻家朋友。即便有这样的朋友,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结果很可能不愿意帮这个亵渎神明的忙。
  川胜书上有一张上京区今宫神社的线雕四面石佛,即四面分别刻了佛像的四万佛,阿弥陀如来,释沙如来,药师如来,弥勒菩萨等的坐像拓本。另外还有一副精岭石线雕的阿弥阳三尊之一的势至菩萨坐像的拓本。如来的坐像都是男性的结脚跌坐,而这尊势至菩萨是像女性那样双膝并拢而坐。我很喜欢这个菩萨像。
  15日。接着昨天写。
  我不需要四面佛,有势至一面足已。不用四方的石头,只用稍厚的石头,在正面刻上菩萨即可,背面刻上我的俗名和戒名,及享年。我打算找个奈良一带懂绘画的雕刻工匠,把势至菩萨像描下来,然后给他出示飒子各种姿势的照片,让他把菩萨像画得与飒子相近。再把这张画像拿给凿石工匠,让他照着照片刻。这样一来谁也看不出我心中的秘密,而制成石像了。我便可以在头戴宝冠,胸佩圆形,身披天衣的飒子石像下长眠了。
  我和石店老板谈了约两个小时。我当然没有暴露我的计划,只是展示了一番对石像美术的知识之渊博,五子和佐佐木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我说:
  “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让我考虑两三天之后再请您过来。今天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
  石店老板定了以后,五子也回去了。我回到房间访人来按摩。
  吃完晚饭,我突然要外出,叫了辆车。
  “这个时间您要去哪儿呀?夜晚太凉,明天去不行吗?”佐佐木吃惊地阻止我。
  “不太远,走着都能到。”
  “走着去,开玩笑。京都晚上很凉,您要保重身体,临来时老夫人一再嘱咐我。”
  “我要买件急用的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几分钟就完事。”
  我不顾佐佐木的劝阻,出了门,佐佐木只好跟着我出来。我要去的是笔墨商店竹翠轩,离饭店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坐在店里和熟识的店主人寒暄之后,买了一个小指大的中国良墨,花了二千元,还花了一万元买了一枚端砚和二十张镶金边的白唐纸。
  “好久没见了,您还是那么精神。”
  “哪里,差远了,这次来京都就是找墓地的,来日元多峻。”
  “您真会说笑话,瞧您这身子骨多硬朗啊。——您还想要什么,有郑板桥的画,想看看吗?”
  “我是想买样东西,不知你店里有没有?”
  “什么东西?”
  “二尺红绸子和一块白布。”
  “真是新鲜,您打算干什么用?”
  “做拓石像用的棉团儿。”
  “明白了,是做棉团儿呀,我叫老婆去找。”
  几分钟后,夫人从里面拿着红绸子和白布出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很好,多少钱?”
  “这还要什么钱哪,您要用尽管来拿。”
  佐佐木完全不明白我的用意,吃惊地看着。
  “好了,事情办完了。回去吧。”我钻进了汽车。
  观子还没有回来。
  16日。今天一天在饭店休养。这四天来活动量很大,我也想休息一下,给佐佐木也放了一天假。她从来没去关西旅行过,希望能去奈良参观参观。我也有我的小算盘,就特意安排她今天去。并且让五子陪她去。五子一向不喜欢出门,所以桑造活着的时候,夫妇很少去旅行。我对她说,至少去看看奈良的寺院,再说我这次是从寺院选墓地,顺便看看别处的寺院,以备参考。我为她们包了一辆车,对她们说,这样可以途中去宇治的平等院,到奈良后参观东大寺、新药师寺西京的法华寺等,一天的时间很紧张,要强行军,所以要带上海鳗寿司,早点出发。上午参观东大寺,下午去新药师寺等。晚上在奈良饭店吃了饭回来。无论多晚都要回来,省得我担心。今天飒子一天不外出,在这里陪我。
  上午7点,五子来接佐佐木。
  “早上好。爷爷总是起得那么早。”五子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竹皮卷放在茶几上。
  “这是昨天买的海鳗寿司,给你们拿两包来,您和飒子当早点吃吧。”
  “谢谢了。”
  “奈良有什么东西要买吗,像菠菜饼什么的。”
  “不用买,记着去药师寺请个佛足石来。”
  “佛足石?”
  “对,就是刻有佛的脚形的石头。”
  “知道了。我们走了。爷爷不要太累了。”
  “早上好。”飒子操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吵了夫人的觉了,该死,该死。”佐佐木说了一连串客气话,然后和五子走了。
  飒子穿着天兰色睡衣,脚上是兰底粉花的拖鞋。她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从自己屋里拿来枕头,盖了我的大衣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她闭着眼睛,也不跟我说话。大概是昨天晚上去跳舞回来太晚了,没睡够吧。
  我起来洗了脸,让人送来日本茶,吃起寿司来。一气吃了三个,真不少。我尽量不吵醒飒子,轻轻地吃,吃完后飒子还在睡。
  我拿出买来的砚台放在桌子上,慢慢研起墨来。把那一小条黑墨磨掉了一半。然后把白布撕成布条,揉成团儿,用红绸子包上作成棉团。大小各做了两个,一共做了四个。
  “爷爷,我出去三十分钟行吗?我去餐厅吃点东西就回来。”飒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坐在沙发上。这使我想起了势至菩萨的姿态。
  “不用去餐厅吃了,这里还有不少寿司呢,就在这儿吃吧。”
  “是吗,好吧。”
  “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海鳗了。”
  “是啊。——爷爷,刚才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
  “研墨干什么?”
  “别打听那么多了,赶快吃你的吧。”
  年轻时无意间的见识,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去过中国两三次,见过怎样制作拓本。不光是中国,在日本各地旅游时也偶然见过有人在野外拓碑。中国人的技术很高,在刮大风时也能用蘸了水的刷子,将白纸吧卿吧卿地拍在碑石上,制出清晰的拓本。而日本人则非常细致和神经质,他们谨慎地做成大小棉团,蘸上墨,一条线一条线地仔细涂抹,有的用黑墨,有的用朱墨,我觉得朱墨特别美。
  “我吃饱啦。真好吃。”飒子喝着茶,我乘机对她说:
  “这些叫棉团。”
  “干什么用?”
  “把它们蘸上墨汁吧卿吧卿拍在碑石上做拓本用。我喜欢用朱墨作拓本。”
  “这里哪有石头啊?”
  “不用石头,用别的东西代替。”
  “用什么代替呢?”
  “借你的脚用一用,我想用朱墨在这张白纸上制作你的脚的拓本。”
  “做它干什么用呢?”
  “用这个拓本来雕刻飒子的佛足石。找死了之后,把骨头理在这块五头下面,才能真正往生极乐净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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