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人们


宫本百合子

代序

  c老师:
  您记得在“小小的泉水”那本书里老师回答弟子的话么?当时弟子问道:
  “师呀,我们在完全倒下去之前,得几次站起来才对呢?是七次么?”
  “不!”老师说,“即使倒下了七乘七十次,你也还得站起来!”
  弟子听了老师这句话,就立刻站起来了。最近我深深体会到这个弟子是多么的可敬。
  能够倒下去的人是有勇气的。
  冲破种种困难勇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倒下去为止,这种勇气是非常伟大的,是可敬的。
  这回倒下去,说不定不能再活着站起来了;可是,仍然不得不往前走去,否则就不能得到满足,这颗心是多么伟大呀!
  真正地迈着大步往前走。
  真正地迈开大步,确是用“自己的脚”往前走,确是用“自己的身体”倒下去,然后自己站起来。这样的人是多么伟大,多么值得我们无限的畏敬呀!
  还没有经过锻炼的胆小的我,常常害怕自己会倒下去,因而明明迈一步可以走一尺的时候也缩小到八寸或七寸,战战兢兢地、没出息地摸索,慢腾腾地走。我是多么担心自己会这样呀。
  如今,我已经往前迈出两步了。但这两步并没给准备迈出第三步的我带来踊跃和愉快的心情。不消说,这两步也是并不能令人满意的。
  可是,在我的内心里却有一样东西在推动着我,使我无论如何非往前走不可。
  不管别人怎样嘲笑,怎样讥讽,我除了一心不乱地、拚着生命沿着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以外,再没有其他办法。
  为自己的渺小和软弱经常感到痛苦的我,到底要倒下去多少次呀?
  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做一个能够倒下去的人。做一个发出巨响倒下去的人。要是有那么一天,即使倒下去受了多大的伤,我也能抓住什么东西重新站立起来,望着广漠的天空,发出衷心的微笑!那么,到了这一天,就请老师也跟我一道表示许可。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七日
                           作 者

  在横贯村庄南北的一条道路旁,有座农舍。农舍里面又脏又臭,与其说是人的住处,不如说它是鸟窝倒更为合适。加上窗户少,屋里非常阴暗。
  在六公尺见方的土间上乱扔着东西,从那屋梁上的闷热的鸡窝里,传来正在孵蛋的母鸡的咯咯声。
  挨墙立着一架细树枝做的鸡用的梯子,一只瘦公鸡立在满是鸡屎和黄白鸡毛的梯子的横档上,保护着那只屋梁上的母鸡。
  在这一切都显得腌脏、发臭、穷困的农舍里,三个男孩子正围着地炉,眼巴巴地盼着白薯快点煮熟;他们已经等得疲倦了。
  有一个男孩子伸出压在头下的一只胳膊,拿着烧了一半的木柴拨弄着就要熄灭的火,叹了一口气另一个男孩子不耐烦地用消瘦的两脚吧蹬吧蹬地踢着地板,他时而偷偷地看着还没有冒蒸气的锅里,时而又向兄弟们的脸上扫视一眼。
  他们都不作声,都以无比的热心闪亮着粗野的眼睛,一心想着正在煮的白薯。
  他们以丰富的想像力幻想不久就要到口的食物的颜色、形状和味道,口腔里熟睡了的唾腺突然被唤醒过来,舌根里涌出了口水,下腮怪痛的,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似乎觉得头有些疼痛,不住啊咕、啊咕地咽着口水。
  这些孩子一年到头饿着肚子,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饱,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吃、我想吃”。所以事关吃食,他们就失去了理智,显出饥肠辘辘的样子来。
  现在,这三个孩子都在想着同样的事:“要是我一个人能吃到这些白薯,那该多好啊!”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深深地感到平日难舍难分的兄弟,如今也成了十分多余的、十分讨厌的东西了。因为这样,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群鸡不知什么时候争先恐后地把嘴插进草袋的破洞里去啄米,这些米正是他们父亲平常不离嘴地告诫不可浪费一粒,否则就要瞎眼睛的米。
  这些鸡和孩子们,全神都贯注在吃食上。
  正在这时候,一只从刚才起就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的野狗,不知怎的,突然一纵身扑进鸡群里来。
  那群沉迷在美餐之中有点得意忘形的鸡,受到了敌人意外的袭击都吓得魂不附体。“喔咯咯咯咯!喔咯咯咯咯!”叫出刺耳的声音;它们叩巴达、吧达”地拍着翅膀,骚声震动了屋里的空气,扬起的尘土,在屋子里弥漫着。
  这场骚动太大了,闯祸的狗反而吓得不知所措,它用湿鼻子擦着地面来回嗅着。
  从它嘴里搭拉出舌头、一层薄皮下面的肋骨都不住颤动着,它嘴里吁吁喘着气。
  这件意外事使孩子们都站了起来。最年长的孩子从炉里拿起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冲着野狗用力扔了过去。扔过去的木柴燃着熊熊的火焰,发出巨响,进出火星,滚到狗的后脚跟。狗发出一声低叫,伸长了身子纵身跳出门外逃跑了。
  木柴的火熄灭了,呼呼地冒着烟。
  孩子们等待白薯煮熟的时光,就这样夹着小小的骚动,缓慢地爬过去。
  不过,当锅里好容易响起令人兴奋的咕滋咕滋的声音时,孩子们的脸上一下子明朗了,他们不时地揭开锅盖,用微笑着的眼睛往里瞧。
  过了一会儿,老大端来了到处都还粘着早餐痕迹的饭碗,放在炉边。那些发出令人消魂的香味的白薯,就要分到他们每个人的碗里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老大一个一个地分着白薯。突然间,他被强烈的欲望诱惑了,他向弟弟们的脸上瞥了一眼,趁着给他们分配的当儿,敏捷地往自己碗里多放了一个。
  之后,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分配下去。
  “哥,我也要!”
  正轮到接白薯的弟弟倔强地这样叫了一声。另一个弟弟也学着他,把碗伸到哥哥面前。
  老大因自己干的把戏被人瞧见,有些生气,一脸懊恼,无可奈何地把一小块白薯扔进伸在面前的饭碗里。
  可是,已经识破哥哥的花招的老二,在仔细比较了自己和老大碗里的白薯之后,喊叫起来:“我不干!你的比我的大!”说着便伸出筷子,要去戳老大碗里的那块大白薯。
  老大不容分说,就在他脸上接连打了三四记耳光,这一个就嚎啕大哭起来,龇着牙,握着拳头,冲着那个“打算多吃一个白薯的家伙”扑了过去。
  暂时之间,兄弟三个扭成一团,又哭又嚷,拳打脚踢,开始了一场剧烈的战斗。打到后来,谁都忘记了因为什么打架。打了又怎样,三人只是拚命猛斗。后来,他们渐渐感到疲乏,不愿再打下去了。他们沮丧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但是,他们仍然气势汹汹的,做出谁也不认输的样子,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些不知何时滚到地上去的白薯上;那些宝贵的白薯,有的已经压坏,有的已经沾满了炉灰。
  他们渴望着马上能吃到白薯,很想伸手去拾起来;可是,他们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这时,这场打架的祸首老二,放低了声音,说:“我可要吃啦。”就去拾那些被压坏的白薯。
  趁这机会,其他的孩子也赶紧行动起来。
  他们重新数了数碗里的白薯。而今,孩子们都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们尽量慢腾腾地玩味着这一碗无价之宝的白薯。
  这件事发生在甚助家里。甚助是镇上一家地主的佃户。

  刚巧在这时候,我来到甚助家后面的庄稼地里。我慢步走到这里,出其不意地看见了这些孩子,于是我躲到旁边的树干背后,怀着很大的兴趣观察他们。因此,那场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从头到尾统统看在眼里。起初,我觉得他们讨厌、下贱,后来渐渐感到害怕,最后又衷心地怜悯起他们来了。白薯对他们说来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啊!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让他们大吃一顿一直吃到他们不愿意再看见白薯为止。接着,我就想无论如何要跟这些孩子接近一下。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踌躇地独自跨进他们家的门槛,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对方是孩子,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难为情。要是谁把我带进去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处。现在,从后门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孩子们把白薯放在舌头上滚来滚去,眼睛望着别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这时候甚助的亲戚,一个老婆婆和平常一样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儿,朝这边走来。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来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赶紧恳求老婆婆帮忙,这才头一次走进了甚助家。屋里比原来想像的脏得多,充满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臭气。
  我站在门口,向屋内看。老婆婆说话挺有精神,对孩子们叮嘱了一番。孩子们都以诧异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给你们买糖球吃。”
  没有人回答。老婆婆费了半天口舌,想让这些怎么也不答话的孩子们开口,然而他们是那样固执,毫不害臊地拚命望着我,依然默不做声。他们的目光里含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我渐渐怀疑我冒然而来,是不是得罪了他们。
  老婆婆过意不去了,尽量敷衍着这僵持的场面,孩子们却压根儿不介意,依然继续着老婆婆说的所谓“怕羞”的沉默。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执拗地沉默呢,我简直莫名其妙。我火热的心冷却了,但我还是勉强地微笑着对老大说:
  “爸爸和妈妈呢?你们冷静吧?”
  就在这当儿,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身后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声,几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坏。
  我吓了一大跳,同时产生了厌恶之感,似乎感到恶心;可是,我又重复了一句:“一定冷静吧,家里没有一个大人。”
  尽管我很生气,但是还有一颗怜悯他们的心。
  这些孩子整年过着贫穷的生活,在惨不忍睹的环境里长大,我很想对他们说些亲热的话,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怒骂:“用不着你操心!”这意料不到的怒骂声尖锐地刺进我的心灵,几乎使我战栗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刹那间,我觉得到此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过了一会儿,我好容易平静下来,但同时从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羞耻,弄得我坐立不安。这些矛盾的情感扰乱了我的心绪,宛如身体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难于忍受。
  我必须容忍。现在支持我的勇气的,只有我的虚荣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们高一等的人应有的镇静。
  可是,我那成了空壳似的头脑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牙齿咯咯地作响。
  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于窘境。她一面用力拉着孩子的手,叫他坐下来,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着我站起来说:“回去吧,小姐。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礼貌,真要命!”’
  我也觉得现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着孩子们。当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满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样胆小、怎样软弱和怎样丑恶地从这些野兽一般的孩子们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火辣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沿着杉树林荫道悄然走去。不愿有人看我的脸,不愿有人和我说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突然背后传来嗖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儿滚到我脚边来,一直滚进道旁的草丛里。
  当那“嗖”的响声震我耳膜的时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后一瞧。孩子们正站在离我不远的甚助家门口,互相挤着在望我。
  老大见我回过头来,就举起握着石头的手,做出吓唬我的样子。
  我一面窥伺孩子们的举动,一面缓缓地躲到一棵杉树背后,以防二次袭击。
  我用手扶着粗糙的杉树干,莫名其妙地扑答扑答落下了大颗的眼泪。

  “多么可耻呀!”
  一想起那件事,我的脸就要红上来。为什么我要受那么大的侮屏?难道我说错了话么?我确信,我没有说过任何恶意的话。我同情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太冷清了。当时,我的情感是真挚的,我始终以赤心对待他们。
  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们的心。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侮辱,只是越来越感到气愤。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好惹的人!
  人家好心对待你们,你们竟拿石头来回敬,难道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吗?
  我真恨死了那些孩子。一想到这件事又要跟平常一样马上传遍全村,弱小而可笑的我成为那些浑身泥臭的农民的嘲笑对象,我恨不得把那件事和那些孩子紧紧捏在手心里,一下子捏得稀烂才称心。我心里闷闷不乐,连饭都吃不下。
  可是,到了黄昏时候,来了一个叫作仁太的佃户,跟我谈了将近两小时,这次谈话给我一个重新思索的机会。
  仁太是种我家一块地的贫穷的佃户,这块地在离此十里远的邻村里。他日子过得那样艰难,他每来一次,总要请求救济。
  当我看到他那衰弱的身体,听到他把一切都认为是命中注定的谈话时,我不由得想起了甚助。
  甚助也是跟仁太一样的佃户。
  啊啊,那些孩子原是这么可怜的佃户家的子弟!这个发现使我对他们的愤恨和恼怒逐渐消失。
  现在留在我心里并牢牢扎下了根的,倒是那沉痛的悲哀;我不得不深思起来。
  那些孩子早就看见自己的双亲在为谁流汗了吧?
  在收割的时候,毫无怜悯和同情之心,从他们手里抢走一草袋、一草袋的粮食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在那些稍稍见闻过世事、开始懂得大人生活的孩子们的心灵里,一定充满了对双亲的莫大的同情,和对富人的猜疑吧!富人始终是富裕的,吃穿远远超过他们,有着异样的打扮,连说话的声调都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人。
  让他们最宝贵的双亲流下辛酸之泪的,岂不是那些用动听的嗓音说话、穿着光滑的衣裳、总受大家恭维奉承的人们吗?
  他们不知不觉地——多半是本能地——明白了花言巧语是不可轻信的,也不断地受到大人们的警告:“别上镇上人的当啊。”因为这样,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纵然说了些和蔼可亲的话,他们也不可能相信我了。
  首先,在他们脑里闪过的是猜疑。
  “又灌米汤啦!”
  自此,为了赶紧撵走这个讨厌的硬闯进来的人,他们才大喝一声:“用不着你操心!”
  他们已经明白了所谓“和蔼可亲”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知道贫穷是怎样地辛酸,从而对双亲产生了纯真的爱情,发生了为团结一致抵抗敌人的反抗心所加强了的深切的同情。
  他们虽有些模糊,但却要努力接触生活的本质,我和他们比起来,我这颗心是多么简单啊!我是多么懦怯、多么犹疑不定附!
  我错了。我曾经错误地对待过一切贫穷的人们。
  我对他们是亲热的,但同时又有几分自负,因此对他们又有点蔑视。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想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距离,就越觉得心安理得和自傲,虽然这种心情只是一点点,几乎不引人注意。
  至少,我不能否认我有过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不消说,我不认为自己已愚蠢到有意识地表现高傲的程度。不过,自己日久天长成了习惯,一直满不在乎地接受着没有理由的奉承和诌媚,这是很可怕的。
  我们都是为了生存才被创造出来的。在这一点上,难道我和他们有什么差别么?
  尤其想到我们所以能够过物质上没有痛苦的生活,原是因为他们在劳动,而他们自身却陷于痛苦、贫困和卑贱之中,我们怎么还可以轻视他们呢。
  我们怎么可以对他们那种疲备的目光,报以高傲的一瞥呢!
  我们应该是他们正直而真诚的同情者!
  社会是不平等的。一个天才的出现,必定增加更多的愚夫。的确。为了一小撮人的富裕,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饥饿线上挣扎两面临着生死关头。。
  正因为社会是不平等的,——正因为富人和穷人是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所以我们应该是他们的同情者。
  出现财主的同时,又出现了那些可怜的穷人,这是宇宙的力量。尽管富人是怎样地富,但他们并不享有对穷人骄傲的任何权利。
  于是,我对自己发誓。
  我觉醒了。
  我一定要赶紧填起我和他们之间的那道该诅咒的鸿沟,在那里修起一座美丽的花园!

  我感到迫切需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心里充满着种种情感,不由得回顾了以往的境遇。
  我的祖先是这个k村的开辟人。这个远离首都五百多里、坐落在群山环绕的小村,是福岛县下的许多小村里最贫穷的一个。
  朗治初年,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在我的祖父用了半辈子心血开辟了的土地上建设了一座村庄,
  南方人和北方人都为“新开垦的土地”这个好听的名称所引诱,梦想着幸福的生活,离开故乡聚到这块土地上来。但他们在这里却同样不幸,不但不能获得预料的成功,反而过得比从前更苦了;不过,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年迈老衰,失去了再移往他乡的勇气,不得不留在这里给镇上人当一辈子的佃户。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古到今始终离不了穷。
  不但如此,自从离五里多远的k镇成了岩越铁路的分歧点以后,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村庄也受了不少影响。而这个变化又逐渐影响农民们的心境。都市式的尖锐的利害观念和他们从小就具备的种种癖性混合成一体,日子过得更紧张,更拖拉了。
  村上的情况决不能说是好的。从长期不变的状态转到新的状态,过渡时期所常有的不调和的气氛使整个村庄更加贫困,呈现了更大的不安定。
  可是,祖父已经在十八年前死了,他只看到移民们开始在村上安顿下来、生活逐渐好转的时代。
  他大体上感到满意,在村里一块高地上盖了一所房子,老两口子住在里面,一面照料土地,一面吟诗作歌,打发了他的余生。
  那留下来的祖母守着先人的遗嘱,依然住在这所房子里看守土地,远离俗世,过着日子。
  整年住在东京的我,一到夏天就习惯地来到k村的祖母家,渡过两个月光景的、住在东京时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
  全村的人都认识我。我不得不对那些嚷着东京的小姐来了、带着蔬菜水果什么的来看我的农民一一分送土产。我也不得不一早就倾听佃户的诉苦,考虑该不该减少地租。要是我懒得去理这些事,赶紧劝祖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口口声声夸赞我们,奉承我们,好像我们是难得的非常仁慈的人似的。我受着大家的阿谀奉承,早晚两次巡视困地,有时挖池里的慈姑,有时到咱家的山上去玩一个整天,过着十足的地主家傻孙女的生活。我没有受到任何干涉,自由自在地为所欲为。
  尽管如此,如今我一想到曾经心安理得地受着大家的尊敬,便感到十分羞惭,甚至对自己发生厌恶。
  我无论如何要想出方法,非把我变成一个对农民有益的人不可!
  我拟了各种计划,从而也发生了种种疑问。比如拿经营土地这一类的事情来说,要是这块土地适合于人的生活,并有发展前途的希望,不消说这是一种福利事业;但难道在冬季过长、地质不良的土地上任凭一群贫穷的人繁殖起来。这难道同样是有益的事业吗?
  开辟者本人是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受大家的欢迎,被赞扬为村上的历史人物;但是蜉蝣般的移民满足了他的事业中最重要的条件之后他们这些穷人究竟得到了怎样一种报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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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蜉蝣(fuyou):一种昆虫。体软,翅半透明。成虫寿命很短,一般朝生暮死。常在日后大群飞舞,坠落地面,集成厚层。
  纵然他们是开辟者所不能缺少的人,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们却和从前一样穷困。他们一年到头只是跟穷困打交道,被大家所遗忘,最后悄然死去。
  我对这些从祖父的时代起就贫困的许多农民,非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不可了。在这以前,也存在很多应该着手不干的事,但胆小的我却一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农民,而这种内疚的心情使我以非常谦逊的心情对待他们。
  在甚助的孩子对我耍了恶作剧的第二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跑到地里去巡视了一番。那朦朦胧胧笼罩着天地的玫瑰色的朝雾,被野草叶上的露珠弄湿我裸脚的那种新鲜的感触,庄稼和树木飘散着黎明特有的那种香气,这一切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我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受着女佣人的嘲笑,一会儿生着大灶的火,一会儿从地里拔来并不需要的蔬菜。这时有个女人走进东边的土间里来。那是甚助的老婆。
  听说她要见我。我出去一看,身穿下地衣、蓬散着干巴巴的头发的甚助老婆赤脚站在土间里。
  甚助的老婆一看见我就说:“早安!昨天,嗳,听说我们家的孩子做了非常对不起您的事。我向您道歉来了。——喂!走到这儿来道歉!”她边嚷边把一只手绕到背后,出其不意地拉出一个男孩子来。
  男孩子一声不响地垂着头。他既不红脸也不害怕,没有一点想得到母亲保护的样子,直挺挺地站着。
  甚助的老婆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给孩子,一面不住地重复着像“饶他这一遭吧”等等道歉的话。甚至说。“我们的孩子和畜生没有两样,所以为了惩罚他们,请尽量打吧。”
  可是,我不喜欢人家过于骄纵我。要是遇见有人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陪不是,我反而感到羞惭。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暴君,而这么一想,我就变成母亲常形容我的“没有胆量的姑娘”了。
  现在,我_又犯了这个毛病。本来我就打算尽量忘记孩子们玩过的恶作剧,也不再仇视他们,而且实际上,我也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所以这种道歉的话,更不愿意听下去。
  我一再对她别再骂孩子。几乎连嘴唇都说破了,对方却误会这是在讥讽她,骂得越来越起劲了。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光会吃饭,做出来的可净是些坏事儿!喂2道歉吧!说‘请原谅’什么的吧!”
  她边嚷边抓住孩子的胳膊,猛然一推;孩子却依然执拗地沉默着;
  我完全明白甚助老婆的心理,因此不忍心叫她继续表演下去。
  甚助的老婆根本不理我的劝说,只愿喝骂着孩子,这时突然嚷道:“喂,怎么啦!唔?不打算道歉吗?”她气势汹汹,用那大手掌冷不防把孩子的脖子往下一按,几乎要把他的颈骨都弄断。她一面冲我喊:“请原谅!”一面冲孩子嚷:“给我滚!”随着把他猛推出去。
  我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孩子的母亲却很满足,她含笑冲我哈腰说:“打扰您了!”说罢便朝着庄稼地走去。
  女佣人目送着她的后影,带着嘲笑说。
  “甚助家嫂子多聪明,她把以后的利害关系算得清清楚楚哩。”

  在村里的十字路口上聚集了很多人。
  孩子、扛着锄头的男女、连牵着马的邻村人也夹在里面,大家围了个圆圈儿,面上浮着卑鄙的笑,七嘴八舌地叫骂着。一个男子叉开两只罗圈腿站在人墙当中,他每只手里提着一块鱼片憨憨地痴笑着。
  他穿的是女人的衣服,肩上有一大块裂口,腰上系着一根细带子,使衣服长长地拖在地上,衣襟缝里微露出细瘦的腿。
  像乱麻似的许久没理过的头发上,挂着树叶和干稻草屑;眼皮下搭拉着两个半圆形的鼓包,眼珠很大,但没有光泽,并且,往外努着像要滚出来。门牙黄黄的,上面有条斑,从往上翘着的紫色嘴唇呲在外面。鼻子两旁又红又肿,长满着红疙瘩。
  每次他把身子一动,就飘散出一股鱼腥味儿和其他各种臭味儿混成的令人呕吐的难闻的臭气。他是疯子,人家管他叫“善呆子”。他五六年前得了疯病,从此不再回家,在村上到处流浪。他每走一人家,总是讨一块破席,睡在露天过日子。
  要是他看上了某个地方,就一直在那里住到给人撵走为止,有时呆呆地坐在树阴下替狗捉跳蚤,有时又把长在周围地上的、手边的野草统统拨光。
  他天生爱狗,并且从来不撒野,所以村里的人一瞧见他就把他捉住,向他要种种的恶作剧取笑。
  此刻,善呆子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呆了四天回来,出现在大家面前。看来他很疲倦,恨不得就地躺下来似的。但这时被他的好朋友——一只狗发见了,狗马上伸出舌头,把他的脸翻了一通。当善呆子笑憨憨地望着狗的时候,五六个孩子嚷着向他奔过来。
  “善呆子!你回来了!”
  不容分说,善呆子被那些爱恶作剧的一群人团团围住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时而喊骂,时而开玩笑,一面戳戳他手里的鱼,一面又逗引狗去咬他。
  “唔,多脏呀!鱼片都给狗舐遍啦。善呆子还要吃那块鱼片呢。呸!呸!要是害了疯狗病可怎么办!”
  “别瞧不起人!那种疯狗病他早就得过啦!要是再得一次的话,得有两条命才够呢。”
  “哈哈哈!对呀,说得多妙!”
  “啊哈哈哈!”
  大家异口同声地笑了出来。
  “嘿嘿嘿嘿嘿!”
  夹在这些卑鄙的笑声中还传来善呆子女人般的讨人厌的低笑声。
  “瞧他在做什么,多下流!”
  “你滚开吧!谁叫你呆在这儿瞧这个呀!嘻嘻嘻!”
  “呀,马哈鱼要掉啦,傻瓜!”
  “哈哈哈哈哈!”
  围着善呆子的人们动了卑鄙的好奇心,互相拥挤,互相推打,嘴里嚷嚷喊喊,把他们的圆圈儿时而缩小时而松开来。
  到未了,人们逐渐走开了,如今善呆子把脸绷得更难看,险些丢掉手里的马哈鱼,踉踉跄跄地来到路旁一棵老槐树下,像个小孩儿似地把身一倒,仰面躺在地上。接着,他张着大嘴,鼾声大作,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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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踉踉跄跄:走路不稳的样子。
  那只狗不慌不忙地伸着脖子,在旁边吃起他手里的鱼来。孩子们一面学他刚才那种下流的动作,一面拚命喊醒他。
  一个孩子用“狐尾草”插进他的鼻孔里。
  善呆子却任凭孩子们随意踢骂,却丝毫没有反应。孩子们就一时兴起,七手八脚剥他身上的衣服。他们一面吆喝,一面动手,但当快达到目的的时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旁边观看的小伙子,突然用严肃的口吻制止他们:
  “别动手,老天爷要惩罚你们的!”
  孩子们吓了一大跳,都停住手凝视小伙子的脸。但其中一个看来是孩子头的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子,一看清这小伙子的脸,就呶着嘴巴跟他讲理:
  “你一清早就挨过你老娘的骂,还想来干涉我们么?”
  “你认识这个人么,唔?”一个孩子悄悄向那个孩子头打听。这么一来,孩子头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神气,用更加藐视的口吻说:“嗯,当然知道罗!”
  “你不是叫磨房阿新么?你不是因为吃不上饭,从北海道跑回你老娘家来的么。前些天我还听你老娘叨咕来着。你老娘骂你是没有出息的小子!”
  孩子们齐声笑了起来。
  那个叫阿新的小伙子却毫不生气,一面离开孩子们,一面说:“你们想过以后再干吧。”
  孩子们尽情把这个奇怪的小伙子臭骂一顿,直到不高兴再骂为止;但是,遇到意外的阻碍,他们却不乐意继续耍弄善呆子了,他们望着半裸的善呆子,七嘴八舌地喊着:“不是我干的!”然后轮流踢他一脚,纷纷四下逃散了。

  自称今年六十八岁的善呆子娘,带着孙子借住在一家农民破陋不堪的堆房里。
  住这个破屋虽然不要付房租,但和住猪圈没有两样,跳蚤和臭虫整年打扰她。
  不过,让这个猩猩老婆婆住这座破屋,似乎还嫌太好些。(善呆子娘满脸皱纹,披着白霜似的头发,驼背弯腰,干起活来很像猩猩,因此大家替她起个外号叫“猩猩老婆婆”。)因为善呆子一家人没有一个像人的。
  以往,当善呆子还没有发疯还能顶一个庄稼人干活儿的时候,他的独生子却已经是个真正的白痴了。
  自从他媳妇儿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离家失踪以后,倒霉的倒是那个老婆婆,她不得不把养活善呆子和孙子的重担承当下来。
  她的孙子已经十一岁了,却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他的身体也没有发育好,看来不过是五六岁的样子。弱小的身子却顶着一颗有普通人两倍大的大脑袋,细弱的脖子经不住重压,那颗头一年到头老是摇摆不停。他平常只吃豆腐,即使看见怎样好吃的东西却连头也不回。
  一提起他的智力,除了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吃食称作“塔腐”(豆腐)以外什么都不懂,村里的人都相信有什么怨鬼在这个孩子身上作祟。
  听说很久以前城里来了一个非常灵验的女巫。当时猩猩婆婆也带着自己的白痴孙子去请她看相。女巫说他家几十代以前的祖先曾经搞过生剥马皮的勾当,因此马的冤魂在作祟,要是老婆婆肯出十圆钱,她可以替他祈祷,骗散冤魂。老婆婆哪来的钱?不但不能为孙子赶走冤魂,从此还再也不请医生瞧病了,她只是尽量使自己忘掉这件事。
  因为这样,猩猩婆婆,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却不得不设法解决一家人的吃喝问题。她每天东跑西颠,帮人家打杂洗衣,自己的每顿饭也都在外边解决,回家不过是为了过夜。她一直受着全村人的蔑视,动不动就被引来作坏人的例子。
  有些人还说她为了得到怜悯,硬把自己的岁数多说两三岁。
  我衷心同情这个不得不依靠和她同样贫困的乡亲们来苟延残喘的老婆婆。这是环境逼迫她采取这种方式来谋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骂她,轻蔑她。一想到她已经是衰弱不堪、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却从早到晚挨家串门于,奴颜婢膝地吃人家的饭,我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我尽量找事情叫老婆婆干,也留她吃饭,经常送给她旧衣。看来她对我怀着好感,不过她太穷了,她那不知羞耻心和不顾脸面的贪心样儿经常引起我的不快。
  例如说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上的菜饭一扫而光,还毫不羞愧地要求说:“有剩菜啥的都给我得啦,免得烂掉。”她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就全都带走。要是不答应,她就马上板起面孔,连打招呼也勉勉强强,气哼哼地走掉了。有时看我穿着新衣服,她也马上过来摸这摸那地摸个不停。
  这些事情引起我很大的厌烦,可是我不断地反省,耐着性子好容易使自己习惯这一切。我本是痛下决心要深入到穷人中间去的,不应该摆架子。
  善呆子的娘比以前更频繁地到我家串门子,我也渐渐获得和村里最底一层的人们接触的机会。
  这些人家,有一家是作箍桶生意的;老头儿是酒鬼,后妻是酒店女招待出身,有一个三年前得了肺病,已经没有希望救治的闺女。
  还有一家是这样的两口子:男的患风湿病两脚不能站立;老伴是个聋子。
  我对这些不断诉苦的、背着阴惨的命运的人们,开始贯输渺小的同情。
  不消说,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一星点小事罢了。我也明白、纵然我尽最大的努力去为他们谋幸福,但比起社会上其他事业来,却是渺小到连一点效果也都看不见的。
  不过,我却非常愉快。
  只要想到我正在为他们谋幸福,我的心情就能相当愉快。
  我每天都埋头于新发现的工作,心满意足地生活着。
  尽管这样,依然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难过。那就是看见了善呆子的儿子的脸。每当我看到他没有一个游伴、悄然倚在路旁的树干站着的时候,我的心中便涌出一丝自责的情绪。
  我本想对他说些什么话,本想设法救济他;我衷心原是这样想的。
  可是,一看见他那瘦小的身子和那副浮着神秘而阴暗神情的丑恶的嘴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奇怪的情绪袭上心头。
  他的眼神使我害怕,我连放心大胆走过他身旁,都不太敢。
  好像就要被他扑上来扼住脖子似的,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偷偷走过他身旁。我心中却起了剧烈的斗争:一面是自己认为应该为他谋幸福一面对他很害怕,而这两种心理宛如刮着暴风,互相冲突着。
  本来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从这个公认为白痴的孩子身上找出一缕希望的,可是旁人却把他放弃了,让他终生过着黑暗的生活——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呢。
  从他一直没有死这一点看来,他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着这种力量的。
  能维持到十一年的生命力是伟大的;尤其在这种非常不适合于人的成长的地方。
  这可能出于我的空想,不过我相信我的心和他的心总有一个相连的地方,面对这一点,他是敏感的。
  他的父亲在人间被视作疯子,可是,狗和他却是多么心动相印啊。
  白痴的心对我是一个谜。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觉得它里面藏着什么,好像有了办法似的。

  多么不了起啊!
  是早晨!
  无边的天空呈现着蔚蓝色,银青色的群山温柔地起伏着。
  朝雾在庄稼地的地平线边缘皇现着真珠色的光辉。
  所有树林的叶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讨人爱的露珠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欢的大阳又是那么灿烂地照耀着。
  啊啊,多么伟大的景色啊!
  今天,当我看见太阳和昨天一样圆,和昨天一样光辉灿烂地运行着地时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阳!
  看来您总是兴高彩烈的。
  多谢,多谢。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泼地跟您见面。
  希望您今天再为我祝福,
  我的伟大的太阳”
  风吹掉了树叶上的露水,带着噎人的清香从那边天空吹来。
  小鸟在森林里歌唱,从每座农舍院里传来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丛里露出红透了的小脸,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丛灌木上;小虫儿被露水打湿了身子慢慢地爬着。
  桑树嫩叶的沙沙声。
  勇敢飞翔的一群野鸟。
  一切生命都苏醒过来活动着。
  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喜气鼓着胸膛,我往前走去。走过庆稼地,穿过草原里的小径,不久便来到全村唯——的小学校旁边。
  学校已经上课了,从外面可以窥见有一群群黑皮肤,个儿矮小的孩子坐在狭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见一个人影的校园草地上坐了下来,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小学时代。种种的回忆使我的脑子里鲜明地浮现出许多朋友和老师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到这儿来弹学校的风琴。
  可能是那边那个教室吧?我边想边抬头望一个教室,那里正站着一个学生,呆呆地瞧着黑板思索问题。
  我的回忆苏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弹风琴的情景。
  那时我用一条透明的白绸发带扎着头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腋下夹着父亲从国外寄给我的乐谱来到学校。我向一个唯一日在学校里的年青教员要求借弹风琴。
  此刻我还能想起那个圆脸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教员的风度。看来脾气不错的教员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然后用坚决的口吻拒绝我的要求。
  他说如果借给一个人弹了,那就再不能拒绝其他的人,这么一来,风琴不到一小时就会破烂不堪。他举出种种理由拒绝我,可是我却一步也不退让。
  一我默默地站着。
  教员也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怒的口吻问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时才十岁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镇静、多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呀!我心里明日,对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这个自负使我面上还浮着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没有关系,请进来。”
  当他把我带到里面,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满足的感觉把手按在键盘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个老实的青年教员,同时不免衷心羞惭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心境,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那位教员竟在那么幼小、连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见了,可见他虽然年轻却已被迫习惯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现在的我是那个教员呢?
  我一定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况且让我瞧见了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儿,我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怒冲冲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泪。
  我纵然有许多缺点,但这个可耻的回忆引起的内疚还是使我无法忍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望着对面窗口。我发现那里有一张面孔越过孩子们的头望着这边。
  那是一张颚骨突出的红肿的方脸。
  他那线条粗糙的鼻子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发抖,上眼皮和两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挤在中间。
  我定眼望着这个老实的、可说是有点愚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曾经因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张的青年教员。
  我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微笑冲他鞠了一躬。
  我满足了。可是,那个青年教员却狼狈了。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赶紧离开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吧。
  不过我想,借着刚才的机会对那个如今还和我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浴着同一阳光的当年的青年教员尽了一直没有尽到的心意,总是难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来到一条小河旁。在那平时总是有人钓鱼的河边,瞧见了甚助家的孩子们。
  孩子们尽管很热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响,捞到鱼网里的,每次却都是些垃圾罢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情不自禁地跟他们搭了话:
  “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孩子们这时候才发现我,个个都嘻嘻地笑着互相递眼色,其中一个人发出带土音的滑稽的腔调学我的口吻说:“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他们的调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们开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兴兴,不绝口地夸奖他们。
  孩子们嘻皮笑脸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间拿起带来的锅和鱼网,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叫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着,他们发出一阵爆笑声,有的一只脚滑进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马蹄脚印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着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学唱孩子们那活泼、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声唱着,回到家里来。
  我一坐在自己那间没有旁人的书斋里,就学那些孩子,把嘴张得大大的,兴高采烈地唱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这时祖母脸上挂着平日少有的不高兴的神色走了进来。
  “你在嚷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荷意他”这句话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这个村的农民对第二代的教育等问题是从来不加考虑的。孩子们一养下来就由他自流,自个儿长成小伙子或闺女。
  不消说,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生来只被单纯的感情支配着的他们,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爱起孩子来,那就受到几乎像猫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们作出不称心或是讨厌的事,他们就又一变变得“打就是爱了”。他们不但骂孩子,还连打带踢,甚至于孩子受伤都满不在乎。
  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可恨,单纯地冒起火来。
  因为这样,孩子们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岁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树叶、草根都尽量吃进肚里,天多么热也裸着身子、冬天也洗凉水澡,一个喷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长下去。
  要是孩子们生病了,比请医生瞧病还要紧的倒是驱邪,他们强迫孩子们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药,因而因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但因为父母连每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所以很少有人被送进耗日费时的学堂里去读书。
  女孩子从小就代替母亲管理家务,男孩子看护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农的父母因为本身没有力量让儿女解脱佃农生活,因此佃农的孩子还是以佃农终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这么说来,这些一群群的孩子们好像都是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为逐渐衰弱下来的父母的代替品而养育着的。
  正因为这样,那些稍微与众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运,稍微长大,就跑到他乡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遗忘了,徒然成为全村野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关心他们。
  善呆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时被野孩子们喂了马粪,有时又被人在乱蓬蓬的长发上给结上稻草,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日子渐渐过去了,看来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渐能实现了。现在,我格外关心那个白痴孩子了。
  我想尽法子,试着接近他。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胆怯的心情却始终不让我在他身旁停留下来。我试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却了,到末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别别的跳。我望着那个尽管有人走近旁却连头也不回的孩子的脸,一面搜尽枯肠,寻找适当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样一个话题能引起孩子的兴趣,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败。无论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他“你在干什么?”,这个人一定穷于回答。
  我为自己的失败气恼着,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不一会儿,孩子慢腾腾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开阖的眼睛就正对着我的脸了。
  我也正在望着他。我非常热心地观察着他。
  我觉得,他的面孔逐渐凶恶起来了,最后“他的感觉”似乎慢慢移到我脸上来。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拚命洗脸,照镜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这都怪我太爱幻想。以后,我又试了两三回,这样逐渐习惯跟他在一起了。
  不过,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一些话来试试他的注意力罢了,再也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
  好像我永远绕着他的身子打转转似的。
  虽然我对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筹莫展,其他的事情却逐渐向好的方向进展着。
  脚底上长了疮的农夫给镇上的医生瞧好了。
  那个箍桶匠的闺女,我经常派人给她送去牛奶和鲜鱼。
  不消说,这是很无聊的,但每当看见治好脚的农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们穿上我送给他们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衷心感到快乐。我好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太兴奋了,晚上连党都不肯睡,还要走路,救济的对象越是增加,我就越兴高采烈。
  实际上,这儿的物质竟是这么缺乏,徒然我用尽力量补助他们,看来也好像永远救济不过来。
  我痛下决心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钱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随便给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计划越是进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数也就越多,而这件事逐渐对我带来痛苦。
  不过,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多么渴望着自己有无限的财富呀。我很想把这个村庄改变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至少不为衣食发愁的人们的集团,然后在那些不把穷人放在眼里的人们面前夸耀一番。

  在种种新的经验使我兴奋和惊奇的那段时间里,那永远不知道停滞的时刻不断地准备了夏天的一切。
  阳光显得增加热度,积在路上的白色的尘土也越来越厚,每逢刮风就刮起阵阵灰色的涡旋。
  烧麦积的烟子升往清丽的蓝天,地里到处瞧见被掷进熊熊火焰里的麦积捆子和许多张被火焰照红了的脸孔。
  孩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晒满强烈的阳光的水面出没他们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溅水的响声和尖锐的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绿色,群山鲜明,农民喜爱的闪电从变化多端的云间穿在群山之间。(农民们传说闪电多是丰年的征象。)于是,我家四周的庄稼地迎接美丽的成熟期。
  所有的庄稼几乎全都成熟了。
  在从我的书斋瞧得见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庄稼都熟了,游云在银色眩眼的养麦花上时而淡时而浓地投射着影子流过去。
  在果树园里,杏子、无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边的斜坡地是一块南瓜地,红而大的美丽的南瓜从大叶之下露出它们的脸,马铃薯也已经到了收获期。
  一清早,两个佃户带着草袋、三叉锄和挑筐来到地里。
  他们拔掉叶子已经萎枯了的茎蔓,用三叉锄锄起土来。
  一个矮个儿独眼的男于把手里的锄头深深插进土去,慢慢往上翻着土。于是,面上包了一层潮湿新土的大小马铃薯就像跳舞一般滚到地面来。
  随着马铃薯,连那些小小的蚂蚁也出其不意地给挖到地上来了,它们狼狈子,很滑稽地爬到农夫们的紧身裤上;有的倒着身子跳进软土里。
  我也打着赤脚,撩起衣服,一心挖着马铃薯。
  那一天小风吹得令人舒眼,我兴高采烈地在地里干活儿。
  我把一个个的土块放在手心里揉揉,把揉出来的马铃薯一个个地丢进挑筐里去;不一会儿,不知是为什么我把一个非常可怕的东酉揉在手心里。
  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在我用力一揉的当儿,没想到土块就毫无耐力地给压碎了,从里面挤出来软绵绵的、粘巴巴的东西,一个腐烂的马铃薯粘了我一手。
  绿黄色的粘液发出使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赶紧把手插进松土里去,想把那个讨厌的东西擦掉。
  可是,因为手上原有的泥土被腐烂的粘液牢牢粘在手掌上,尽管拚命地擦却压根儿没擦下来。我神情沮丧,险些没有哭出来。这时有个农夫边笑边跑来,用一块木片像刮掉粘在碗边儿上的葛粉似地帮我刮掉手上的东西。
  “不要紧,小姐。不至于伤你的命的。”
  一看,原来我家的佣人和在旁边地里干活的佃户们都来了,正聚在一块儿笑我呢。
  紧接着,其他一些庄稼也到了收获期,我们每天过着名符其实的农民生活
  我们忙着把收割的庄稼分给佃户们,有的把它们格起来,有的把它们晒干,或是装在草袋里。
  不过,在这些时光里还发生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有些小偷儿趁人不备钻进地里来偷庄稼。
  不消说,这是每年都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不过这还是伤了大家的情绪。
  虽然被偷的庄稼为数不多,但把自己曾经付出血汗、倾注爱情抚育了的东西白白被人拿走了,这对那些抚育的人来说是非常恼火的一件事。
  我们整整花了一天功夫在小偷儿最感兴趣的南瓜上一一记下很大的记号。
  那些肥壮的南瓜,红脸上用粗毛笔记上了“八”啦、“十一”啦等记号,横躺在地里,样子是相当好玩的。可是,这些尝试都归于失败,一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发现其中最大的瓜被偷走了。
  对这件事,怒气最大的是女佣人,她们一看有人在地里走动,哪怕是不一会儿的工夫,都要大声吆喝,捡起小石头扔去。
  老实的她们在坐着干活儿的时候都面朝地里守望着小偷儿。
  因为这样,连我有时晚间出去散心一不小心站在地里,也曾挨过她们的大声叱责;“谁呀?揍你!”
  有一天,那是白雾茫茫的一个早晨。
  大概是四点钟左右吧。照例睡得很香的我,突然被祖母低微的、却是着急的声音叫醒了:“快起来!喂!快起来!”
  我吃惊地爬了起来,睡眼朦胧、身子颠颠倒倒地打听祖母:“什么事?!啊,出了什么事?”
  祖母不声不响地一手把我拉到遮雨板上的小玻璃窗跟前。
  起初,我什么也没看见。但眼睛逐渐清楚了之后,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玻璃,我看见有个人影在南瓜地里走动。
  “呀!”
  我把前额紧贴在玻璃上。那个人好像正在挑选偷盗的对象,身子时而伸直时而弯屈。
  “快天明啦。瞧,多大胆。”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一伸直不再弯屈,走到小径那边去了;手里抱着一个大而圆的东西。
  窃瓜小偷儿往前走去,当他快从地里走出的时候,另一个人影迈着大步奔他走来。一目了然,那是祖母。
  我怔住了。祖母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赶紧脱下睡衣。跑出去一看,啊,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我当时的心情是不能用舌笔形容的;我不禁收住了脚步。
  垂头站在红地白条纹西洋南瓜跟前的,原来是甚助!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多么悲哀呀,没有疑问,那是甚助。”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的脸。他却是那么平心静气,这使我大吃一惊。
  真的,他是那么满不在乎地站着。他只是把头往下垂着罢了。
  他一声不响,翻着上眼皮,用轻蔑的目光望着祖母生气的脸。
  我感到恐惧。他是那样地站着,而我们究竟想对他怎么办呢?
  祖母和我都要对他说话,这一点是明白的。
  可是,我马上发现我和祖母都自以为有莫大的权力,并且正在施用这种权力。
  毫无疑问,我们是会说话的。像那些发现别人做了坏事的人要作的那样,带着安慰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责问着,有时还做出吓唬的样子。
  然而,他已被我们撞见他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行为,这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还要对他说什么呢?尽管罗里罗苏地重复了从古以来人人都说惯了的千篇一律的话,自己因而激动,但在彼此的心坎里究竟留下些什么呢?只不过是重演一出大家习惯了的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吧。
  我所采取的办法只有一个。我把正不知从哪说起才好,站着的祖母拉到自己名身旁,拚命对她央求说:
  “请您什么都不要说,马上放他回去吧。这么作更好些。”
  “可是……你!”
  “不!这样更好。我知道这样更好,所以赶紧放他吧,快!”
  看来祖母不太愿意,但终于听从了我的话。
  “把它拿走吧。不过,决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祖母只是对他这样说了。
  甚助好像早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似的,毫无感动地哈了一个腰,宛如自己花钱买来似地大模大样抱着他的南瓜,朝着还没有人影的马路扬长而去。
  我陷人悲哀和恼怒交织成的难以形容的心情里。
  可是,我却一方面怀着几分心安理得的心清,不住在心里反复着说:
  “我可不能为一个南瓜把人叫作小偷儿啊。”

  在此以前,我对甚助的家属作过的事,只不过是送些旧衣、少许的吃食和一些钱罢了。
  那实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从第三者看来我作着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头脑的人应该想到和做到的,并不稀奇也不尊贵。
  我也丝毫没有想到为自己一点点小惠得到额外的报答或感激。
  不过,甚助的行为使我感到轻微的失望。我有点委屈。
  但尽管如此,有一件事却使我感到安慰,也给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爱生气的人。动不动就要冒火。正因为这样,近来我衷心希望能够不生气,始终不失去容忍豁达的心情。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弟弟作了损伤我感情的事,因为彼此不需要客气,所以很容易冒火。但这一次,我却能控制自己没有冒火,这是非常高兴的。
  我马上从好的方面来看这个问题。我想从此根绝地里的小偷儿并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我无法不明白那还是“不能实现的想法”,所谓“小姐的梦想”。地里发生更多的偷窃案,被窃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了。不但如此,他们盗得更大胆了,新鲜的玉米被践踏在地上,一直平安无事的毛豆也被连根拔掉,慈始从离家较远的池塘里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个现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这件事能很快地解决,不要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采用怎样的办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里的火柴和蜡烛似的,不谙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惧摄生了,我变得非常胆怯。
  --------
  ①谙:熟悉。
  而且,每当被偷去一种庄稼时,我又不得不倾听祖母非常难过的样子喃喃自语的讽刺话:
  “过去是没有的呀。啊啊,真的没有的呀。”
  我可以断言自己没有作错。但一方面却不得不相信他们这种被勾引起来来偷东西的欲望决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么,究竟是谁不对呢?我是依从自己的良心作事的。他们也处在非偷不可的苦境里。彼此都是因为“不得不这样作”,所以才这样作的呀?他们是不得不采取他们那种办法,我也不得不采取我那种办法。有时我也这样想:给他们机会的是我,所以错误还是在我这一边。但仍然不敢马上下判断。我也不敢马上以“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啊”等等话来肯定错误在他们一边;就是说我仍然不明白谁是谁非。
  这件事让我思索很多问题。我开始害怕了,想到有些人本着他们的所谓“明快的判断力”多么轻易地处理掉许许多多事件呀。我一方面又高兴自己眼前发生这么多问题,因为这样一来,我便逼得必须思索很多事了。我想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考虑所发生的一切问题。
  这一个晚上,我又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斋里沉思。外面月光明净,我照烈熄了灯,从黑暗里眺望着仿佛另一个世界那么美丽的庄稼和群山。
  过不一会儿,我听见从草地那边传来的轻微的响声。响声是带着节奏的,可能是什么脚步声;声响宛如草叶的沙沙声又轻又低,它越来越近了。
  我终于猜到那是有人摸黑钻进来。
  不过,我完全放了心。我发见钻进来的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个孩子手持一根长竿像在光亮里浮游似地蹑手蹑脚侵入我的视界来。
  在他要到达的方向立着一棵杏树,树枝上结满着院里最香的杏子。问题是很清楚的。我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挪,细心观察孩子的动作,偷进树干跟前来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窥伺四周的动静。他还窥看了一下用篱笆隔着的上房那一边。
  不过,人到底和猫不同,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我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他用力举着手里的竹竿。他把头完全扬起,对准熟了的杏子摆动竹竿;两三个杏子马上滚到地上来。
  他重复了几次同样的动作。而当他看见每次尝试都带来良好的结果的时候,他的胆子就更大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马上热衷于自己的行为,第四次摇撼树枝的时候他不觉使出比刚才大几倍的力气。
  树枝摇动了,许许多多的杏子哗啦啦地降落到他的头上和肩上。
  孩子面对意想不到的收获几乎得意忘形,“呀!”他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发出惊喜交织的感叹声。
  可是,叫声还没有消逝,孩子却已经发现自己的粗心。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
  他觉得马上有人过来,着急东望西张,接着陡地扭转身子,拖着很大的脚步声,冲着庄稼地那边逃跑了。
  我不禁微笑了。我怎么能对这个受自己的声音的威胁把好容易打下来的果子完全留下来逃跑的孩子生气呢。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哪家的,但当他喘吁吁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留在他心上的可能只有浴着果子雨时的喜悦和随着而来的说不出的恐惧了吧。
  可爱的冒险家!平安安息吧。料想明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然而,当我想到连这个孩子也是使我难过的偷庄稼的小偷儿中的一个时,便感到说不出的厌烦。
十一

  有一天,箍桶老头儿突然来问我借钱。他因为很穷。经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顾,但祖母怕他闺女的病,不让他经常到我家串门。
  这个老头儿已经得了酒精中毒症,两手不住地发抖,长着一副好像满脸的肌肉都凑到下颚上来似的嘴脸。
  他一喝醉酒就马上变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爷似地胡闹一阵;但在没有酒意的时候又一变得软弱无力,不声不响地听从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后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这个老头儿,趁祖母上坟不在家的时候来串门子。
  这么大的男子汉只为了五块钱竟那么频频打躬作揖,乞怜摇尾呀!
  他用叫人听得心里作恶的逢迎的腔调乱哄哄地说“赌着命求你”啦、“一辈子忘不了恩情”啦什么的,又反复地说:
  “为了小姐咱不怕火烧水淹,是啊,咱说的都是心里的话呀。”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直接向我借钱的人这样极端自卑地说话和行动。当时那种奇怪的羞耻感和滑稽的处境很使我难堪。
  我是毫无办法,不能为力。只好摆出一副假面孔倾听着对方献给我的荒唐的赞辞和夸奖;我是又渺小又没有一个子儿;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细而在望着这些情景话,这个人一定会觉出我是多么难堪和无聊吧。在此以前,我也听见女佣人说过,我们曾送给这个老头儿家吃食什么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济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尽管送他多少钱,归根到底还是被他喝掉。
  他虽然向我要求借五块钱,但并没有说出正当的用途,这一点更加深我对他的怀疑。我拒绝他说,我是一个子儿没有的寄生虫,不能马上满足他的要求。
  他错以为自己的奉承还没有发生效力,于是连对非常无聊的小事情也夸大其辞地大表谢意,甚至摆出不胜惊叹的样子滔滔不绝地称赞我,因此我再不能认真听下去了,禁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我笑呀知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来老头儿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胡说八道,脸上浮着不得要领的傻笑,没有得到任何结局回去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很无聊的,但当我明白他是怀着“要是碰巧”的侥幸的心里来“勒索”并不迫切需要的钱的时候,我觉得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结的问题。
  要是这回答应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许多的人也都会变成变相的骗于。
  自己的行为都带来不怎么愉快的结果,这越来越使我感到难过。
  总之,在我行动起来以后,在我身边越来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济不可”的人们。
  他们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狭窄的世界里露脸是一种损失,所以总设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门。
  家里是一片毫无女人气息的媳妇儿俩喧哗诌媚的笑声和语尸。
  整天打赤脚在外面跑的孩子们用他们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里到处打滚。
  像这些毫无秩序和无管束的乱杂的现象不但使我每天要过纷乱的、不得安静的生活,更使整个家里变成和生意兴隆的乡村社待所一样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里其他人们的不满都集中在我身上,她们说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炉里泼水以及不得不从早到晚听无聊的牢骚,都是由于我的缘故。
  但是,我虽然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我却仍然努力对这些村里人保持好感。
  不过,在忙碌的日子里也必须放下活儿去和他们混在一起,耐心倾听那些我比他们还知道得详细的传说和牢骚,也是一件相当头痛的事。
  当我看见他们露骨地表示“反正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饮茶水、吞咽点心的时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对他们是束手无策。
  我怀着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心情,在初秋的凉风里,洗染着祖母决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对自己的行为发生了怀疑。
十二

  在我处在这种环境的时候,镇上的一些太太们筹划商拟了一个计划。
  在镇上的东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会。这个教会虽然创立的年数不多,但单从生意兴隆这方面来说倒是获得了成功的。
  当第一任牧师——一个外国人——主持这个教会的时候,只不过是少数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门罢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师是一个非常爽快的人,他公开对人这样说:“太太,我们也是人啊。”
  他这些言行博得了镇上所谓“太太们”的同情,她们互相议论说:“这位牧师多有趣呀。”于是乎,教会就热闹起来了。
  现在的牧师是第三任了,这个好脾气、过于老实的牧师在主管着几乎完全托太太们的福才好容易维持住的教会。
  那位为种种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师在去年夏天患了脑溢血病归天了;他临终的模样使信徒们相信他一定进了天堂。
  镇上一些较年轻的、经常苦心把自己打扮成东京样式的太太们把教会视作一种交际机关来利用它。对她们来说,互相观察衣饰要比倾听说教重要的多,她们一面受着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样。教会里经常举行着“具备女人一切特点”的集会。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师的头一个忌辰,对那些喜欢热闹的太太们说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们听说外埠有“花之日会”等阔气的集会,已经羡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马上赞同为了纪念亡者必须有所举动的计划。
  她们热心讨论,最后决定对那些埋葬着亡者遗体的k村的贫民施舍一些东西。
  她们以为已故的牧师生前是非常关心贫民的救济的,但因为太忙,也没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终不能如意达到目的就死去了,现在大家来继承他的遗志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太们都兴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对镇上至少被称作“太太”的妇女们一个不剩地送出去,劝诱她们施舍。
  接到这个稀有的募捐信的妇女们各有各的心事了。她们有的高兴,有的虽然觉得自己力量办不到,但又不愿意掉队,因而很感烦恼。
  全镇都为这条新闻沸腾了,可能这是这个镇开辟以来没有过的事。说起来,镇上平常很少有妇女出头办事的例子,所以这回的事件像太阳从地底里露脸似地引起了大骚动。
  不过,紧跟着有种种人物送来种种的意见,使主办人大伤脑筋。
  一开头儿就有人提意见说:“连这种人也大模大样挂着委员的牌子,可是怎么里面没有我?”继而大家认为与其这样一视同仁地并列姓名倒不如选出会长、副会长,以至于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来了,总要在每人头上冠个头衔才像个样儿。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补人员中有她一名的太太们更加热心主张这个必要。
  社会总是责备我们女人办事没有方法,没有责任感。鉴于时局也必须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这种主张越来越占上风,最后便决定采用选举的方法选出了所有干事。这件事又在镇上惹起更大的骚动。那些没有希望当会长和副会长的人只好尽量想占比别人高一等的职位。张三也这么想,李四也这么想,因而互相之间发生冲突。尽管如此,她们是被表面上装得很平稳的所谓“妇女的谦虚”所遮盖着的,她们只好在背地里时而面孔发青时而面孔发红,有的人还说什么自己的丈夫比别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狭小的镇公所楼上不起作用的权力也搬出来利用一下。如此,在经过一阵纷扰后大家的职务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说,小的意见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被选为会长的是山田院长夫人,她是镇上最大的医院的院长夫人。
  这位夫人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但大家选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满足她的野心,怕将来受报复。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因为化妆用镜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带以上和腰带以下俨然分成两个人。她梳了很大的发髻的西式头,耳后和脖子上的宫粉也没擦匀,但这是经过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谓“根本没擦什么”的化妆式样。要是她系上宽腰带端坐着,她的威风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来,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脚尖朝里走路的两脚来承当重量。她还有摇摆两肩走路的毛病,在公开的地方走动时她还有点顾忌;不过越是她得意的时候这个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见她把脑袋摇晃得几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摇摆得快要摇断似地那样走路,徒然这个人对她抱有多大仇恨,也会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来的。这位夫人自从被决定选为天下第一号的会长阁下以来完全恢复了镇静,她只是倾听人家谈论自己的无比的声誉,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她一方面暗想镇长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于是背着人偷偷到她坟上去凭吊了一番。“要是镇长夫人没有死,今天哪能轮到我来担任会长呢!真是的,我的运气多好呀!”她暗自这样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计越来越大了,已经扩大到不能由太太们来管理的程度。
  牧师一天到晚忙着管钱,整理事务,连祈祷的功夫都没有。太太们嘴上说“这也是为教会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丢进河里似地统统交给牧师去办了。
  下巴上飘着三根白鬟的牧师,因为每当说话时总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显得更大了。他身穿皱巴巴的白布道袍,用束袖带子束着两袖,忙得把一天当作一小时来过着日子。
  太太们每当碰头时都操着她们专用的暗语谈论说:“‘那件事’没有办完以前,我们彼此实在太忙咯。”接着,她们心满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们宛如就要去游览旅行一样,喜气洋洋、坐立不安、没来由地忙碌着的时期里,倒是发生了一件真正伤脑筋的事情。
  她们无论如何赶不上二十四号了。
  真是大伤脑筋,事情已经很明显,无论哭也好,笑也好,她们总是赶不上了。到最后她们主张: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长三四天的。于是,她们宣布说:亡人善良的灵魂允许她们延长一星期。
  太太们不绝口地称赞亡人的美德,忙着宣传他确实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来越迫近了。她们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会礼堂墙壁上贴出了捐款单,开列了每个人捐献的数目,大家聚在下面发出感叹声:
  “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么多。还是有钱的人究竟与众不同啊。”
  而那位名列第一张纸条“献壹百圆整、会长阁下”的山田夫人,像疯子似地拚命摇摆两肩,忙着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她每逢对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献壹百圆整”的纸条,一面用谦逊的口吻说:“哪里,哪里,太难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带着十足的贵妇人办事的特点进行着。
十三

  镇上的太太们进行着这种计划的流言马上传到我们的耳里来,接着流传到全村。
  日子一多,这个消息越来越确实了,扰乱了村里干燥的空气,到处有人谈论着这件事。
  这些贫穷的人们连把孟兰会的祭礼都延期了,钱还没有得到手,却已忙于盘算买这买那的。他们羡慕孩子多的人家比自己能多得施物,却忘掉了自己平常讨厌孩子。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养出五个、十个来。本来是懒惰的他们一想到快要凭空得到比流汗干一天活所得到的代价还多几倍的东西,他们就更松了劲儿,村里逐渐蔓延着懒洋洋的气氛。
  不过,我的家里却仍然从早到晚不断地进出怀着“去一趟总比不去强”的心情来串门的人们。
  他们把向人诉苦乞怜当作是副业,从来没有想过被人施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也没有想这些问题的头脑。每当我看见这些人的时候,便不得不思索种种问题。
  “这次举办的慈善事业会得良好的结果么?”
  这是闪在我脑里的头一个疑问,也是经常苦恼着我的一个疑问。
  他们是只要得到东西就感到满足的,对于被施舍的东西,他们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可是,如果得到一件新衣,他们是毫无踌躇地把原有的衣服穿坏而丢掉的。要是得到多余的钱他们就拚命挥霍,购买种种无聊的东西——一没有机会穿的绸料衣裳啦、皮鞋啦、帽子等等奢侈品,借以发泄平常被压抑着的欲望,尝尝花钱买东西的快乐。
  因为这样,即使得到五圆或是十圆,结果是和没有得到一样,而且用这个钱买来的东西,过一些时候又不得不拿到镇上去变卖了。
  无论金钱也罢,物资也罢,不过是在流转的过程中暂时停留在他们手里罢了。
  他们是一年到头都在闹穷的,只是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留着曾经买过那些衣裳、曾经有过多少钱等等回忆罢了。
  最近我深切感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困难了。我越宽大,他们越放肆,我越严厉,他们越胆怯,问他们话,他们也一句话都不肯回答,这就是他们的通病。
  要是太太们的慈善事业成功的话?要是能够真正对他们的生活起作用的话?那的确是太好了。
  可是,这对于我来说决不是仅仅说了“大好了”就能过去的。
  我把自己看作跟这个村子有密切关系,打算尽量为这个村子服务的人。但是,我所已经具体实践了的各种尝试眼看着要遭受失败。
  要是正在这样的时候,那些住在较远的地方的、在这些问题上既不感到痛苦也不知道感激的人们举办的慈善事业在农民身上发生了效果,我这个人又是多么渺小而无价值啊。
  我怀着和农民们两样的心情等待他们所谓“福神登门”的日子。
  而恰恰在这时候,村里发生意外事件,惊动了全村的人。
  磨房阿新偷出两草袋大豆变卖了。不消说,这些大豆是人家托他磨粉的。
  说起来,村里的农民没有一个人不曾偷过一两次父母的钱和家里的东西,所以一般说来像这样的事是还没有提到大家的炉边茶话之前就已经给忘掉了。不过,阿新是出名的老实人,他的老娘又是出名的贪心鬼,村里流传着各种关于她的谣言,所以这件案子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他们都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鬼把戏,连到我家串门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谈这件事的。
  这个叫作阿新的小伙子,我只跟他说过两次话,所以虽然不太了解他的为人,但认为他是一个态度缅腆、客气、爱小声说话的人。我相信那样的男子不会,也不敢做出偷盗的行为来。可是,他的老娘每当到我家串门,却真正着恼的样子红脸赤耳地怒骂他:“我们那个死鬼真没有办法。您也听见了吧,他干出那么大胆的事儿来啦……”她大声骂他,说他用那些变卖豆子的钱已经在镇上的窑子里玩了五六天了。我想亲娘不至于撒儿子的慌吧,但又觉得阿新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观望着,看看这件事会得怎样一个收场。
  说起来,那家磨房自从两年前老头儿死了后一直流传着各种难听的谣言。
  本来,老头儿死了后阿新的娘并没有把出门在北海道挣钱的儿子叫回来,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安排,而她所以敢这么作,都是因为背后有个出主意的人。听说这个幕后人叫传吉,在邻村同样开着磨房,他把阿新家仅有的桃树林也归为己有,正在设法赶走阿新。这件事镇上没有人不知道。
  还听说,阿新是在十六岁那年被送往北海道去挣钱的。他把挣到够娶老婆的钱以后再回家来孝养老娘和照顾家业看作唯一的快乐。七年来他一直老老实实干活,今年五月才回来。
  他在那里不幸患了肾脏病,听从医生的劝说才回来的,当时随身带回八十圆储蓄。
  那时连我祖母也称赞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特意送他礼物,全村的人也都尊敬他。
  可是,他老娘是个曾经有一次为了借债几乎得了精神病的人。从此以后,事关金钱,哪怕五厘钱、半厘钱也都使她完全神智不清。她一听儿子带病回来,就好像家里来了个讨饭的。
  阿新怕受老娘白眼,决定给镇上的医生瞧病的费用和零用,都由自己担负,此外还送给老娘四十圆。
  不过,连我们耳朵里也常刮到这样的新闻,就是每当阿新不小心把钱包丢在家里的时候,便会少一些钱;老娘动不动就捉住那么大的小伙子打骂。
  因为这样,村里的人都同情阿新,传播对他老娘不利的谣言,阿新不得不处身于两头为难的窘地。
  结果,有一天他便被扣上偷卖豆子的罪名,受到老娘严峻的叱责。
  老实的阿新完全没有了主意。在他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还想不出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他老娘已经在村里到处宣传这件事了。
  阿新无论如何摸不到底细。他尽量思索,是否过去真的有过这样的事,但左思右想还是想不起,他觉得好像在烟雾里走路,过着不安的、不好意思见人的黑暗日子。
  村里的人怀着很大的兴趣,打算搞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我不太清楚阿新家的事,所以没有法子猜测事情的真相,但我们村里也并不缺乏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像干自己的本行似地到处打听调查起来。
  结果是村里传播起新的谣言,相信这个谣言的人也越来越多,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阿新偷豆子的事,这是他老娘想从儿子手里当作赔礼抢走所有的钱,所以捏造出来的。
  阿新吓了一大跳,拚命为娘辩护,到处辟谣。
  阿新越来越沮丧了。他悲痛自己的身世,怀疑他不是这个老娘养的。
  我怀着满腔同情,望着消瘦苍白、大伏天连帽子也不戴、悄然走在村里公路上的阿新。
  阿新已经是二十三岁的男子了,却甘心受着不讲道理的老娘任意摆弄,不但不表示任何抗议,还到处为她辩护,这使我在心里发生奇异的感觉。
  我觉得他好像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尽管很同情他,却不能像对别人那样送给他一点吃食什么的。
  在路上遇见的时候,我诚心诚意向他打个招呼,问候他的病。
  在这样的时候纵然气色非常不好,他却每次都只是这样回答我:
  “托您的福身体越来越好了。”
十四

  在大家为阿新的事件夺去耳目的功夫里。三十一号就来到了。那天刚巧是“二百十日”的前一天,天气一清早就闷热得很,缓慢的南风时而懒洋洋地吹动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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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二百十日”:指自立春数到到第二百十日的一天,阳历九月一日左右。每年在这天前后,日本各地都受暴风雨的侵袭。
  我比平日早起身,照例在村里散步。
  一看,家家户户已经都吃过早饭了。在前面的广场上和十字路口聚集着许多大人和孩子,乱哄哄地吵闹着。
  不过,使我吃惊的还在后边。原来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东西都比平常肮脏好几倍,个个都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媳妇儿们一律蓬乱着头发,她们平常爱穿的坎肩儿也看不出是哪年曾经洗过。裸身赤脚的孩子们活像迎接祭礼的日子似地喜气洋洋,那些在平常日子里根本连影子都不能瞧见、躲在屋里深处、行动不便的老人和病人,今天也都被搬到能从公路上瞧见的地方来了。
  我不了解那个箍桶老头儿为什么今天特别把平常极不重视、恨不得她快死掉的闺女也搬到店头来睡,不怕难为情地在大家面前展览褴楼不堪的被子。
  整个村里已经肮脏到不能再肮脏的程度,但那种喜气洋溢的气氛却是我头一次看见。
  渐渐的,我明白了这些人的用意。人心竟堕落到这个地步?我害怕又难过。
  宛如遇见了自己渺小的力量不能制止的事件似的,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是永远不变地和平而清洁,先代留下来的家具端正、整齐地摆着。
  我不时地站在廊子上注视飞扬在对面公路上的砂土。从这里可以观察每个从镇上来到村里的人。
  我一直等到快晌午了,公路上却连一个镇上人都没有出现。
  到了十一点来钟,公路上终于出现了一群洋车的行列,冒着炎暑驶过去,车上斑驳灿烂,五颜六色;镇上太太们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太太们在村子人口下了车,围着会长夫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行动提纲。在她们四周立刻筑成了一堵人墙——裸着上体,背上缚着婴儿的黄毛丫头、媳妇儿,密层层地围包了她们;人墙越来越厚了。
  这些穷女人吃惊地观察镇上的“太太”们。
  她们瞧太太们插着发亮的梳子的头;绣花的衣领和闪耀在手指上的红、绿、白各色的戒指;没有一个太太不戴戒指。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只好看的小提包。多么漂亮的腰带!什么牌子的宫粉才能擦得那么匀呢?呃,竟有那个样子的洋伞!
  媳妇儿们羡慕得几乎感到头痛。同样生为女人,却有像自己浑身泥汗过一辈子的人和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任意散财的人。瞧,她们是多么堂皇!
  可是……
  难怪媳妇儿们纳闷,今天镇上的太太们虽然把自己打扮得从头到脚珠光宝气,衣裳却是穿洋纱的。
  因为会里有一条规则:“以朴实为主,不得穿比洋纱更高贵的衣服”,贤明的太太们所以十分忠实和十分适当地遵守了这一条。
  太太们开始行动了。
  色彩华丽的洋伞的行列在乡村公路上形成一条惊人的长蛇阵。
  ”她们在箍桶老头儿家的店头住了脚。
  跟在她们身后来的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争先恐后地站满门口,屋里又暗又问,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紧身裤的老头儿和披着破坎肩儿的媳妇儿把那个像幽魂似的闺女夹在当中,朝着太太们磕了头。
  会长夫人夹着难懂的汉语用鼻音说明了她们的来意。
  老头儿和媳妇儿听了莫名其妙,但不住地朝她磕头。接着,会长夫人向太太们比划了一下手指头。
  有一位太太从红漆的托盆里拿起一包用粗的红白喜带子捆扎的纸包,在老乡们一片羡慕感叹声中放在箍桶匠的一家人面前。
  箍桶的两口子高兴得真想马上抢过纸包来。但是他们强作镇静,不住说些感谢的话和恭维的话,接连不断地磕头。
  磕着磕着,他们逐渐冒起火来了,几乎忍不住怒喝:“别再捉弄我们吧!赶紧给我滚!”
  到这时候太大们方才不再让他们表演把头不住点上点下的把戏,她们终于离开那里。箍桶的一家人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们两口子不管门口还站着一两个太太,抢着拿起纸包,急得心慌意乱地打开了。
  从里出现一张五圆钞票。
  两人一瞧见钞票,顿时像触了电似地对望着脸,浮着会意的微笑。
  “能过几天好日子咯。”
  “真的呢,能买那天瞧见的腰带咯。”
  媳妇儿说罢立刻便想起旁边的闺女。一看,闺女已经累坏了,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弄皱了的红白喜带和上面用正楷写的“病人慰问金的纸包。
  媳妇儿咂了咂嘴,对老头儿耳语着什么话。老头儿望了一下纸包,又望望闺女的脸,说:
  “不要紧,她懂得什么!”
  不久闺女拖着发臭的被子踉跄回到又暗又潮的屋子里,不见了。
  太太们挨家站在穷人的门口,反复背诵同样的慰问词,大模大样点点头,在不影响身分的范围内适当地表示了同情。
  尤其是那位会长夫人,要是平常她一定边说“啊啊,是啊,是啊,是的呀”边把头点到胸前;今天却不同,她大大方方地点着头;她是在心里自语着:“啊啊,好!好!”
  这一群人每到一个地方总受对方的感谢和尊敬,引起对方的惊喜。
  太太们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
  “对人施舍是多么有趣的事呀!”
  不过,她们渐渐疲倦了。她们也厌烦同样的行礼和同样的谢辞,不高兴再对每一个人表示亲切的同情,懒得一一说明来意了。到末了,会长夫人只是停住脚步点点头,太太们也随即扔下纸包,打算赶紧来个完事大吉。
  连那些跟在她们后边的人群也逐渐不客气了,他们大声骂她们,评论她们的容貌,使得太太们更加泄了气。
  她们又渴又热,又担心脸上的宫粉脱掉。当大家怀着不安和急躁交织的心情来到一家老百姓门口时,有个人突然坐在火热的地上,阻挡她们的去路。
  太太们都为这个突然发生的事情吓了一大跳,想赶紧往后退几步。这时那个人一伸手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太太的衣襟,哭咧咧地嚷着:
  “咱不是可怕的人哪,请听听咱的哀求吧!”原来她是善呆子娘。
  在她背后呆然站着善呆子和白痴孙子。太太们狼狈了跟来看热闹的人都笑哈哈地停住了脚步。
  猩猩老婆婆拉开嗓子发出钢铁一般的声音嚷道:
  “好心的太太们!请瞧瞧这个疯儿子和连话也不会说的傻孙子吧!求太太们哪!应该救救像咱这样可怜老婆婆呀!哪有比咱更可怜的呢!求求您,做好事儿吧!”
  那个被捉住衣襟的太太也快要哭出声来了,她边往回拉衣襟边嚷嚷:
  “你干吗!快放手!我不会走开,快放手!”
  “不,咱不放手!咱死活不放手!请听听吧,哪有像咱……”
  老婆婆把太大的衣襟捉得更紧了,匍匐在地上。其他的太太们异口同声地吓唬老婆婆,又花言巧语地哄她,老婆婆却总也不放手。
  太太们那种不知所措地来回拉衣襟的样子太滑稽了,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高声喝起采来。
  这时一个男孩子像狗一般挤开人群跳了出来,边喊边指手划脚:
  “哟伊!哟伊!多没羞!””
  那是甚助的儿子。
  这么一来,那些一直耐着性子等待这个机会的野孩子们立刻起哄了:
  “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啦!这种臭女人会做啥事儿呀!”
  “老婆婆,咱帮你的忙!”
  四周飞扬黄土,在一片吵闹声中时而传出老婆婆唱歌般的哀求声:
  “好心的太太们!请听听吧,咱家的疯子和白痴……,他们怎么能活下去呀!”
  太太们失去了常态。她们很想立刻溜之大吉,但又不甘心在这些野兽般的人们面前表示投降。她们完全兴奋了,个个都变得神经质,看那样子,稍微用指头砍一下,她们都会尖声大叫起来。甚助的儿子对着呆呆站着的善呆子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话,接着比了奇妙的样儿推他一下。
  被推到太太们当中来的善呆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着,比出不堪正视的下流动作来。
  “太失礼啦!”
  “太过分了,干什么呀!”
  太太们因为害羞和愤怒涨红了脸,用袖子蒙着脸,边叫边想退出去。
  这么一来,穷人们完全暴露出他们的兽性来了,连大人也冲着她们说难听的话开玩笑。
  会长夫人几乎发疯了。她噙着眼泪,从同伴手里夺取一个纸包,狠狠丢在猩猩老婆婆的脸上嚷着说:
  “快,快走开!,太过分啦!快,快,快!太……”
  老婆婆好容易才站了起来,一手推开善呆子,平心静气地道了谢;
  “谢谢您哪。咱家三口子有救啦。咱忘不了太太们的恩情。”
  三个人挤在一块儿心满意得地回去了。人们的骚动也停止了。
  太太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不一会儿,还是会长夫人头一个勉强恢复了原有的威严,用可怕的眼光立眉竖眼地在群众脸上横扫了一通,然后默默站在同伴前面迈起步来。
  她们的归途是多么寒伧哪!甚助的儿子远远冲着她们掷去牲口的旧草鞋,唆使狗去咬她们。
十五

  镇上的太太们来过了。她们散了财,又回去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呢。可是,为了“这么一回事儿”我们小小的村子就整个儿给扰乱了。
  孩子们穿上节日的衣裳,聚在村里唯一的粗点心铺子门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大人们为了争论得到的钱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间都起了口角,隔壁邻舍也互相嫉妒,闹不和睦了。
  不过,我的家却依然是“生意兴隆,车马盈门”。
  今天,他们和前天一样都来我家串门。
  他们十之八九都穿上干净衣服,脚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旧的。他们把镇上的太太们访问的经过从头到尾、源源本本说给我们听,谈着那件连我们家都听见了吵闹声的大骚动,嘲笑太太们的胆小和软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钱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呆子的甚助家的儿子,这些人的行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迹似地使他们大为开心。
  “那个老婆婆的样子真了不起。真想让您也瞧瞧她们出洋相的丑样子哩。”
  他们也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得到的钱数告诉我们。
  “咱得了五块钱!”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块钱。”
  接着,他们就骂她们事先把锣鼓打得那么热闹,结果是只给了这么一点钱,还硬逼着人家表示感谢,简直大不讲理;有的还骂她们把钱分得不公平。总之,他们比过去更加深了对镇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个来串门的人问:“这回有了一点意外收入,日子过得比较容易了吧?”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
  “像我这样穷光蛋,尽管得了三圆、五圆,这有什么用呢。女的要买那个,男的要买这个,在两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么一点钱早就飞走了。过了三天又恢复原状,不得不一身泥汗过日子哩。”
  他们的话并不假。还没有过一星期,那些从镇上流到村里来的钱又被收回镇上去了,村里人的手里再也没有够上三圆那么大数目的钱了。
  他们要是有了一点多余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购买东西。他们不加思索地拼命购买,结果是添上利钱还给镇上。
  他们没有储蓄的习惯,所以根本不想积钱。他们把银行和邮局当作是只拿一本折子换走他们钱的地方,所以没有一个人利用这些机构。
  因为这样,尽管我们口口声声劝他们储蓄,这等于是白费嘴舌。如今,他们虽然得了钱,却仍然吃我们,喝我们,满不在乎地伸手要东西,央求我们想办法。
  我不由想起这样的事来:说不定正因为我帮助他们的力量很小——例如给钱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给过一块钱整数,给的衣眼也都是旧的——所以不至于在他们身上发生很坏的影响。
  要是我给每个人一百圆,他们在用完这个钱以前,一定是不务正业,优游自在过着日子;等把钱用完了,他们就又要求我们想办法,完全依靠我们。他们需要的帮助是永远没有限止的。哪怕我们为了帮助他们变穷了,他们也依然要求我们想办法,怀着“总会得到什么东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门的。
  不出我所料,镇上的太太们的计划是失败了,同时在我心上留下一个可怕的疑问:“现在我该怎么办。”这个疑问在发生甚助事件时也曾经一次苦恼过我。可是,那时候我还对自己的行为怀着信心,并不像现在这么灰心丧气。如今,我却开始怀疑自己那些行为不一定是对的。
  当一个人对弱者表示怜悯或是施舍东西的时候,谁敢断言这个人不带一点虚荣心呢?
  不消说,我们不谈那些彻底看透人生、大觉大悟的人,至少像我这种程度的人是几乎不可能虚心下气地救助别人,为他们谋幸福吧!
  从镇上太太们的那些行为看来,活像赈贫行善这一类行为,在某个场合不外乎是施舍者本身享受散财的自由和施展势力的一种手段。
  至少在“施舍者”和“受施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力量的差异,因而从彼此不同的立场上发生种种的感情。
  正因为这样,虽然我尽量用诚恳的态度对待他们,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舍者”自得的神气。
  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成为一体。我不过是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里的他们,从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绝不是亲自投进河流中去救他们。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帮助他们收获,同情他们或是发生共鸣,但我是绝不能变成他们之间的一个。
  那么,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该怎样呢?我一定为了防备自己被河流冲下去,没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经不满足只从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们一同浴着浊水,痛苦不堪地挣扎着,最后失去手脚的自由,这对于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来说,似乎太悲惨了。
  那么,应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真正谦虚和诚恳,同时又能消灭现在的不满和恐惧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对我嘲笑着似的:“你那花园怎样了?应该是开始萌芽的时候呀!”
  可是,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马上“放弃”原有的欲望,不肯平心静气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着“社会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泰然处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总被不满、悲哀、痛苦等等情绪折磨着心,受那些“聪明的人们”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没什么关系,这不过是我太渺小罢了”等话来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个发出蚊子般的小声、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却感到自己所期待着的东西就在离此不很远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寻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过是还没有找到而已。我凭着这个感觉,为了寻求墙壁那边的某种东西,尽量睁着大眼,伸手摸索,耸着耳朵静听着。
  像这样,在我被重新涌出来的希望折磨着心的时候,村里现出了贫穷以前的好景况。
  在村子的尽头有一家酒店。这个平常生意不怎么兴隆的酒店,最近却突然热闹起来了。一到黄昏时候,店里聚集了从地里回来的农民和被大家起了个外号叫“一升酒”的箍桶老头儿、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们把长板凳端到店头来,烧着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来乘凉的附近的媳妇儿和孩子们也围绕着他们看热闹。
  善呆子每次都成了助酒兴的好材料。
  这个晚上,酒店里照样乱哄哄。酒客们躺在长板凳上吧达吧达用团扇赶着闻见酒气成群飞来的蚊子。在这一批人当中今天还看见阿新的脸。
  那些酒鬼有时用筷子夹着咸菜,有时互相交换酒杯,时而乱七八糟地骂镇上的太太们,时而开个无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们一群里默然握着酒杯,定眼凝视着溺在怀里的蚊子的尸体。
  “呀,真的阿新在这里呢。你干吗不声不响,我简直把你忘掉啦。来,干一杯!一喝醉酒,咱们的天地就变大了。”
  阿新却不肯喝酒。
  大家觉得一直把他忘在一边太对不起他了,口口声声慰问他。
  有的安慰他,别为那种妖怪豆子操心,随意到外面去取乐散心,或是再出越远门;有的大骂阿新的老娘,说像那种不把阿新当作亲生儿子的鬼老婆子应该让她跌死在地上才对。
  甚助也抡着拳头嚷嚷说:
  “要是你答应,我马上让她尝尝厉害!”
  “一升酒”老头儿一面用舌头一点一点舐着酒,一面倾听着大家的话,这时他趁着大家中断饶舌的当儿插进嘴来,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
  “咱说呢,阿新,你把那样的老娘当作神佛看待,这就是你头一个错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罢,什么人的老娘也罢,她们都是娘儿们呀。她们也会干坏事儿的。要是讨厌你,她也没法赶走你呀。”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为了那么一点事,母子吵起架来,我可对不起老爹。要是我一个人不吱声,事情就会过去的。我不愿意跟娘吵架。”
  “所以说你是佛心人哩。像这样的人可太少了。他说话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样呢。”
  “跟他一比,你可是个挺坏的浪子呀,‘一升酒’对吧?”甚助从旁边插嘴说。
  “真的,像这种浪子,老天爷早就给安排好下场啦。”’
  “你们现在才明白这个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给‘地狱’缠住身”,哪里也不能跑啦。”“一升酒”指着坐在身旁主把咸菜送往嘴里的女招待出身的老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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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地狱:在日本,把下等女招待叫“地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说起痴情话来了,听的人可受不了呀!”
  “对呀,自唱自拉,能活着就好。对吧,阿新,谁管他妈的死了以后怎样呢!以后的事情他妈的谁管……它!呀,唏齐药依撒!怎样,满好听吧?”
  大家乱哄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儿子歪歪跌跌站了起来。这时恰巧来了同是带点醉意的善呆子。
  于是,酒店更热闹了。
  善呆子被他们灌了两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个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儿子拉着善呆子的耳朵绕了长板凳走着说。
  “多好玩!来跳一个,又给你酒喝。”
  “跳吧,有个好对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儿子原来就头脑简单,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疯子似地吵闹着。
  他把上身脱得精光,把草履穿在两手上,对着善呆子的身子乱打乱撞,嘴里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跳起舞来了。
  “呀,跳得真棒!”
  “来跳吧,跳吧!好么?唱一个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齐药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呆子被甚助的儿子用草履吧达吧达打着身子,两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开始跳起舞来了。
十六

  太太们访问了村子以后,很快地过了一星期。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阴郁而贫困的样子。此外,地里的活儿也开始忙了,自然没有人再留恋酒店的长板凳,无聊的纷扰也逐渐减少了。
  不过,好像要永远纪念镇上太太们的善行似的,善呆子完全变成了酒鬼。可能他在那些助大家酒兴的日于里到处让人给灌了酒,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吧。
  我们看见善呆于从早到晚酪酊大醉,浑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里到处流浪。
  他一来到人家门口,不管谁家就跑进去要求说:
  “给点酒喝!”
  沿着公路的老百姓家里,没有一家,他不进去要过酒喝。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给他渗了一两滴酒的水喝,善呆子却高高兴兴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们坐在饭厅廊子上磨着核桃。这时一个男子从庄稼地那边绕个大圈儿,穿过篱笆门大模大样走进院里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善呆子。
  我有点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这时祖母和其他的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半儿害怕一半儿好奇地瞧着一声不响站在院里的善呆子。不一会儿,呆子放低声音,却是清楚地说了一句:
  “给点酒喝!”
  女佣人马上进屋里去,端来里面盛着微带酒气的水的破饭碗,远远放在廊子的一端说:
  “瞧,放在这里啦。”
  善呆子等不得女佣人放手,像抢似地马上拿起了饭碗,呼呼喘着气,喉咙咕咕响着,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还用舌头舐了舐碗。
  善呆子拿着空碗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女佣人说:“不太卫生,马上把他撵走吧。”祖母却说:“要是亏待疯子,以后必定受到报复,所以还是不理的好。”
  我许久以来不曾仔细端详过善呆子的脸。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比平常干净得多,臭气也不大,衣服也不脏。可是,这么一来,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统一的四肢的动作和目光的移动显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他比从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没有了肉,额上的皱纹也增加了,看来减少了不少体力。可能不断的喝酒使他始终处在兴奋状态里,影响了身体。
  多可怜!要是发起酒疯来可怎么办。
  我呆呆地想着从前母亲告诉我的北海道的疯子的故事。这时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语地说:
  “我真想吃顿饭哪!”
  他那说话的口吻像小孩儿似的,我们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我和女佣人在大碗里盛了满满一碗饭,上面还高高堆放着中午煮好的饭菜和盐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夹在两脚之间,开始吃起来。他只望着碗里,像饿疯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
  看着看着,我渐渐觉得他真太下践了。
  他那样子比畜生还难看。要是养出这么一个人,不如养出一只猫还幸福得多。这样,可能对于他、对于他身边的人都有好处。我认真这样想着。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着他又磨起核桃来。我从劈拍劈拍裂开来的壳子里剥出淡黄色的肉来,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过不一会儿,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饭菜吃得精光,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手里握着磨子的柄,怀着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两手提着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呆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稳的阳光恬静地照着善呆子乱蓬蓬的头发。
  一到气候变换的时候,阿新那没有养好的病,由于受暑气和伤心劳神,突然恶化了。
  他全身浮肿,连站着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里,便不得不听老娘的讽刺,所以拖着拐脚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有时躲在树林里呆呆地想着心事。村里的人看见阿新这种遭遇都对他表示同情,互相谈论着希望他能够早日治好病。不过,这两三天来他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大半时间都躺在家里没有阳光的又长又狭的四叠房间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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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叠房间;可以放四块草垫的房间。一块草垫宽三尺,长六尺。“叠”是日本房间的面积单位。
  从这间房里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园和菜园,在尽头儿的地方是一座被树林围绕着的坟地。他用胳膊枕着脑袋静静望着展开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泼的阳光下跳着舞的树叶柔和的籁籁声,流在房屋旁边的小溪的潺瀑声,这些声响一一地渗透阿新的心灵。他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爹在树林那边呢。”
  阿新一想到这个,脑里便像梦境一般浮起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的种种回忆。
  那是阿新还只七八岁的时候,那个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亲,把阿新驮在肩膀上,来回在桃树林里走着,叫儿子尽量采吃树上的桃子。那时候,一家人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大家多么高高兴兴感谢太阳呀。一想到这些事,阿新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爹那里去。
  而今,虽然在这个广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两人,他们却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冲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没有恢复的希望。这么一想,阿新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亲,他可以马上离开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亲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样叫一声“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鲜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十九岁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这个伙伴一直到临死那一天还不离嘴地喊着“娘!娘怎么不来瞧我?咱等着娘呀!”,一面对大家谈着他那仁慈的母亲,自从把他养下来一直到离开,她一次都没有大声骂过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已经闭上的眼睛突地睁开来,用力伸出两手,清楚地喊了一声“娘!”接着就断了气。阿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个伙伴的尖叫声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临终时能叫声“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认真思索起自己的“死”来。
  那是特别炎热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连移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面赶走讨厌的苍蝇,一面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无穷无尽地展开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苍空。这时候,一种敏感活像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进来,阿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着奇怪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动着身子,用手抚抚脸,柔和地喊了一声:“娘!”
  “什么事?”
  后门的水声停止了,阿新的娘两手湿漉漉,板着面孔走进来。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谈谈话吧?我有话要跟娘谈。”
  “什么事?有话快说!”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话要跟娘说呢。”
  阿新用温柔的、充满热爱的目光凝视着老娘的脸。接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说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谈起这样的事,娘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我觉得已经活不长了,所以希望你赶快决定继承这个家业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个人看中了,我是没有意见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着奇怪的表情,接着她大声怒喝起来:
  “干吗讥讽起娘来了!别多管闲事,乘乘躺着得啦,混帐!难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别生这么大的气,娘!我根本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向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一想起没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太不好过。我诚心诚意想帮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统统告诉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想想过去的日子吧!”
  “别拿话吓唬人!不成,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洗把脸再来哄娘吧!”
  “不对,娘!你也该明白,像我这么个身体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动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复了过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离开你,啊,娘?前些日于闹的大豆的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样呢?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混帐!我的命真不好,养出一个想给亲娘扣上坏人的帽子的儿子来!多倒霉!随便你胡说八道吧,让娘一人充当坏人,你就高兴了吧,喂,你高兴了吧!”老娘说着,说着,神经质地落下眼泪。
  阿新一脸悲哀,默默凝视着母亲的脸,接着从被褥下面拿出钱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这里有一点钱,请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这个钱埋我吧。我拿这些钱没有什么用。”
  老娘闪亮着眼睛,但随即脸上泛出有点难为情的表情说“是么”。她把钱包握在手里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阿新高高兴兴地面浮微笑,阖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坏人。可是,我多难过呀。想起那过去的日子,我多难过呀,啊,娘!那时候我们是过得多么和睦呀。”
  泪水从阿新的两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门声哭泣;痛苦、凄惨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房间。
十七

  暑往寒来,和去年一样,和一百年前一样秋天又来了,在远离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发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树叶上已显出鲜明痕迹的秋天和还滞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经常发生冲突,这两三天来天气非常险恶。
  乌云布满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风在低垂的乌云下酝酿着令人下快的湿漉漉的空气。常受阻挡的阳光使成层的灰色云块镶上金色的边儿,使群山变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显出树木和房屋不规则的影子。
  从山上斜刮来的风扬起阵阵砂土,结了穗子的庄稼沉重地垂着头,刮呀、刮呀、刮呀、发出阴郁的响声,波浪一般起伏着。在时而从云间露出的深蓝色的天空里闪着闪电,从远处传出隆隆雷声,森严的万象都在里着凄惨的景色。
  这一天天气更险恶了,到了黄昏刮起大暴风来,给老百姓带来很大的不安。那些将要熟透的庄稼就要遇暴风大雨,这是值得优虚的一件大事。
  他们忙着巡视庄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动了三个佃户,用东西遮围庄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门的房间里,倾听逐渐大起来的户外风声是不怎么舒眼的。我们害伯起来,不敢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饭厅里。
  摇撼着这雨板刮过去的风的吼叫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铜铁般压轧声,时而听得见的野狗阴惨可怕的哀叫声,都让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风势越来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块加快了速度,从东南方刮来的暴风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树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来。
  砂土卷着短短的涡旋飞扬着,在没有人影的公路上到处飞驰。所有的树木狂疯地摇晃着头,细小的树枝无情地被撕开来露着白色的肌肉,树干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声哀叫一面扭动着身子。风在房屋的犄角发出狂叫声,树叶翻出淡色的反面,扭来扭去,发出各种声音问泣啜咽。
  在这个宛如天气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风逞强的夜晚,一个细长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顶着这么狂乱的大风往前移动。
  他昂着头,有节奏地动着手脚,步伐不乱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车上的泥偶摆动一般迈着步的样子和周遭那些畏缩了的万象对照,前者是显得多么威严呀!对于沉滋在残酷的快乐里的暴风说来,他是一个可惊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每刮过一阵狂风就垂散到脸上来,衣眼底襟哗啦啦地撩动,经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来这些事并不防碍他走路,人影非常镇静地、从容不迫地迈着步。
  哪怕烈风卷起来的土砂像针一般刺痛他的脸,他的头却永远昂着,他的脸却永远朝着前面。尘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细腿。衣服被刮进风的涡旋里去拚命挣扎,时而鼓起来时而萎下来。
  可是,他却一股劲儿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似的,不,纵然有障碍物他也毫不费力地战胜它们。他只是一股劲儿地往前走。当他来到笔直往前延伸着的公路的拐弯角时,在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现一个新黑影。
  缩成一团的小小的影子在尘土飞扬的黑雾中是多么软弱无力地踉跄走着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着。
  当一阵狂风发出很大的吼声刮过地上的时候,那个人影就像遭戏弄的枯叶,忽左忽右,前仆后仰,就要跌下来似地颠踬着:暂时间停住脚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颠颠倒倒摇晃着身子。
  这个两手紧紧蒙着脸,给风刮得从公路的那一端撞到这一端、凌乱着脚步走来的人影,为这突如其来的人的脚步声吓住了,从手掌之间露出脸,透过黑暗和尘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对方。
  突然出现的头一个人影,从那不断地踉跄着很吃力地走来的第二个人影看来,是多么可怕而伟大呀!
  第二个人影又歪歪斜斜走进路旁树林里躲起来。
  他想让那个人影过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一直望着前面走的第一个人影,来到树丛旁边时却突然住了脚。他转过身去目不转睛望着来的方向。在那里,虽然许多树木枝梢挡住他的视线,但却仍然清楚地望见冲破夜幕闪烁着的村公所明亮的灯光。
  第一个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视着那一孤独的光亮。突然间,从他嘴里“哇”地一声漏出惊喜交织的尖叫声,他把身一跳,高举有手,一纵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弯曲了身子,张着嘴,吡着门牙,伸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前面奔走着。在他四周,飕飕烈风迎面刮来,又飕飕地刮过去。
  第二个人影没条斯理地移动着身子。
  他那两手蒙着脸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风戏要着逐渐走远,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风一到破晓时又刮来好几阵骤雨,断断续续下着的雨冲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几条细水流在公路的两旁,水顺着留在路当中的两条车辙沟潺潺流下去。
  农民们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绳来消耗时间,但孩子们却不能在家里静坐,他们跑到村子尽头儿的一座杂树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许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头,有时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黄色脑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踌躇满志了。今天,孩子们故意挑选这么险恶的天气,开始了“采蘑菇”的游戏。
  他们在树林里拼命寻找蘑菇,使裸着的脚底碰在割过的苇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却是不停脚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指甲之间塞满了泥土,拚命挖开积在地上的、活像堆积着的温漉漉的薄纸似的落叶,有时把无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来扔去,有时用松叶搔搔同伴的身子,争先恐后往前走去。这时一个走进连着树林的坟地里来的孩子像发见什么东西似地突然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窥伺前面。
  一看他这样子,其他的孩子都吓了一跳,一齐跑来透过摇晃着的树枝梢瞧着被他指着的一点。
  在那里——在一簇树叶像溅着水沫的浪头一般骚然起伏着的地方——一块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风吹动着。
  “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吹动着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说得对。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好吧,阿源””
  “对,你去瞧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汁么,是我一个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们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头一个说要去的呀,对吧?”
  “嗯,对。”
  “对对,是你开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那头一个说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给难住了。他提议大家(扌害)拳、(扌害)输的人去看,可是伙伴们无论如何不同意。到未了决定由他带头儿头一个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为好奇和恐惧紧张万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别别跳着。他害怕得真想从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这地步非在这些“胆小鬼”面前显显自己的勇敢不可了。于是,他怒耸两肩迈着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这个可敬佩的勇士,当他发见从松树赤色树干高处摇摇摆摆吊挂着两只苍白的人脚的那一刹那,他的决心马上从他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脸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来冲着伙伴尖叫一声:
  “吊死鬼,”
  接着,他像被什么东西踢出来似地一个箭步穿过墓碑之间,冲着公路逃跑了。
  这意外的叫声使其他的孩子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情不自禁发出各种惊叫声,互相拥挤在狭小的径上,争先恐后逃出这块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静了,只有树叶在簌簌地响着。在那前后摇摆着的两只脚下,孩子们丢在地上的竹叶,上面串了少许蘑菇,被风微微吹动着。
  几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们领着聚集到坟地来了;他们互相挤成一团,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们撒了谎,鼓足勇气往前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真地有人吊死在那里。
  有个用手巾包住脸、无力地垂下头的男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像弄坏了的玩偶似的、毫无用意地前后摇晃着!
  被雨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轮廓。
  落叶和尘屑贴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块儿的,像刷子毛一样竖起来的头发上。
  看的人不胜凄凉。
  “到底是谁?”
  大家拚命地回忆,但没有一个人记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样和身子的轮廓。
  自从七年前有个农家女子在这坟地吊死了以后,村里一直没有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所以农民们完全不知所措了。
  这些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农民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他们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像玩具一样被风戏弄着的死尸。
  在被雨水冲走土砂、留下好几条沟的黄土上躺着一棵被踢翻后溅满泥浆的木椿子,和泡烂了的一只草展;从离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无数小窟窿。
  “应该马上解下来。”
  大家都在心里这样想,互相等待,等别人先开口。每当烈风发出怒涛般的响声穿过树林刮去的时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细绳耐不住重量,死尸轰地堕到地上来。
  那些自封有功劳的孩子们看见平常打骂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们今天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站着。不由吃了一惊,迷惑了。
  他们聚集在坟地的,个角落里互相打着耳语,轮流望着大人们和死尸:
  “像爹那样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们也同样害怕呢……”
  死尸被解下来,还是等过了一些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警察和看墓人以后的事。
  僵硬了的死尸被横放在门板上,当有人费了很多时光解开那湿得不易解开的手巾的时候,旁边一个男子突然往后跳开几步,像疯子似地狂叫起来:
  “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谁?”
  人群马上动起来了,许多脑袋都从他肩上伸过来,仔细望着死人的脸。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这可不得了!”
  “什么?让我瞧瞧。呀,真是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都是那个鬼老婆子呀,把那么个孝子逼成这样子啦!妈的,赶紧死吧,贪心鬼!”
  这些心地单纯的农民本来就害怕“死”。如今亲眼看见心眼儿那么好的孝子阿新、昨天还跟自己谈过话的阿新在这短短的时光里竟变成这么个悲惨的死尸,他们个个都心灰意懒,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们口口声声称赞还年轻力壮的阿新尽管扶老娘的折磨却始终尽孝道的事迹。
  “要是告发她,会得什么罪名呢?不会是殴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个口齿伶俐的男子得意地发表议论这样说。可是,那个看来没有经验的年轻警察并不理睬他的话,只是狠狠地发出沙声,催促大家赶快叫来死人的亲属。
  有个男子立即穿过庄稼地,一面簌簌弄响身上的大蓑衣,一面冲着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对面,远远呈现着那小小的轮廓。可是,那个去捎信的男子却很久没有回来。大家谈论着性情跟阿新一样的、不能憎恨别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举到额前去张望走在田垄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这么晚,他们打算叫第二个人去了。这时有个老婆婆从公路那边像疯子一般冲着这边奔过来。
  “呀,是谁?跑得那么快!”
  “真的,那么个老婆婆跑得倒挺快。”
  把大家的视线引在她一人身上跑过来的,原来是善呆子的娘。
  她成了什么样子了啊?她白发蓬乱,一只袖子不知去向,边跑边吁吁喘着气。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吗?怎么回事?干吗这么慌张?”
  “谁?唔!吊死的是谁?”
  老婆婆脸上没有了血色,一手推开大家,想一手揭开死尸上的草席。
  “干什么,是阿新呀!可怜的磨房阿新变成这样子啦!”
  “沉住气慢慢再讲也不迟啊。”
  大家安慰着老婆婆说。
  “什么?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气。她暂时间沉默着,但突然又哭丧着脸说:
  “我家的阿善也不见啦。今天早上有个不认识的汉子对我说:你家那个呆子站在禽村的沼泽边沿上,比着奇怪的样子。所以我……”老婆婆说完便扑打扑打落下泪。
  大家安慰她说呆子绝不会死,老婆婆却说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预感,所以一定发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尸也好,希望大家帮她找找。老婆婆跪在大家面前哀求着说:
  “要是平常好生照顾了他,我也不会这么焦心。可是,咱连饭也没给他吃饱,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们,我这样地求你们!听我的请求吧!”
  大家心里暗想这两三天来的天气原来是村里发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预兆。
  “一夜功夫死了两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这是解也解不开的前世的孽缘哩,多可怕呀。””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没有法子挽回的呀。南无阿弥陀佛……”
  “要是没有法子让他活,祈祷他能进天堂吧。”
  聚集在那里的一半人带着老婆婆阴惨惨地走开了。每逢烈风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开来,露出湿漉漉的衣服和死尸的脚尖。留在坟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诚的心情思索起那庙里和尚爱谈的前世的宿缘啦、极乐西方和地狱啦等等的问题来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个阿新,好像在这么死去以后会把自己曾经看见过和体验过的事情统统去告诉某一个人,而这个人呢,随便结果一两个人的性命是满不当回事的。
  他们也想到阿新对曾经关照过他的人给予善报”,对曾经折磨过他的人给予可怕的恶报;好像阿新具有这种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爱说“老天爷要罚你呀。”现在想起来,他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并不曾怎么热心关照这么伟大的阿新,觉得非常难过和害怕。
  “阿新,你要记清楚呀。我过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可是,我是个穷人,没有法子帮助你呀。”
  对着那再不动弹的草席下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战战兢兢这样嗫嚅着。
十九

  村子里完全纷乱了。
  多么不吉利的吊死鬼!
  死得那么惨的,竟是生前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呆子也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看来,那几天的天气还是发生凶事的预兆呀……
  村里的人都说同样的话。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时候降临到意想不到的人的头上的。他们觉得那个说不定还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连出门都不大情愿了。
  当我知道这些死讯时,起初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认识的人们中,已死的没有几个。那些亲眼看见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还把我当作婴儿爱着我。而且他们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泼地劳作着啊?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认识他们才两个月,就已经死去了。而且死得竟这么突然,竟这么可怕……。
  前天,我还看见善呆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还对阿新打过招呼说:“早安,今天身体怎么样?”可是,这个阿新现在却已经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给埋葬在地里了。……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尽管那是十分难过和讨厌,却从没叫人有过像“死”这一类的念头。
  在之广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会死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可是,我却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健康,怀有许多愿望,一身受着大家的爱。
  我从来不消极。
  虽然遇见多大的困难——当然,出没在我那狭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无聊的事——我却总要想尽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去冲破这一关的问题。我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脑汁干涸变成迟钝的人、没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妇女那样动不动就舍弃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过有意义的生活的期限内,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却死了两个人。而且他们死得又那么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过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话?
  我一定拚命劝说阿新。劝他设法治好病再从事工作。不过,难道这样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过是让阿新从树枝上爬到地上来罢了。
  我不能照顾阿新一辈子。也不能一年到头不住地给阿新打气。那么,对阿新说来,病虽然稍稍有点治好,也有人施舍给自己一点钱,可是依然给抛到贫穷、辛酸和寂寞的世界里,这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呢。
  “我被救了。可是,叫我作什么呢?我可不愿意让自己尝尝比以前还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为救活一个人而感到满足,永远欣赏着这个回忆。可是,我却永远后悔地想:那时为什么不死呢?”他一定会这么想吧。
  即使我当时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证让他一辈子不受欺压、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话,我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会不会受“应该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虑对方今后的命运之前,先让自己感到满足呢?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都哗啦啦地崩溃下来似的。
  我过去的那些行为大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渴望救别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舍他们衣服、金钱、食物,又同情他们。但这对他们的一生有哪些意义呢?
  要是我以真挚而伟大的爱情去拥抱他们,以深刻的同情救他们,阿新不一定会死吧。
  也不至于让善呆子变酒鬼吧!
  可是,这两个人在我束手无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见着给埋葬了。真的,在我还是束手无策的功夫里,应该如此的事已按着它的意思进展,得到一定的结局。
  我并没有想到应当为阿新打气,让他认识到生命的宝贵。
  无论怎么想,我过去没有真正爱过他们。我不能真正爱他们!这可怎么办?
  我终于失败了!可是,应该为他们想办法的念头却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像一粒罂粟那么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对你们作过许多不合意和无聊的事。我为你们着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视的所谓慈善啦、无用的和蔼啦等等行为统统加以否定和反对了。
  可是,代替这些而送给你们的东西又在哪里?
  我的两手是空无一物。我什么也没有!这个渺小而难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语地喃喃“可怎么办”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不过,请你们别憎恨我。我必须捉住那个东西。我要找出我们大家能够共享快乐的东西,哪怕它是怎样微小。希望你们等着我。
  祝你们保重身体,努力劳动!
  我的悲哀的朋友们!
  即使边哭边学也罢,我要努力学习,我要拚命学习。
  要是将来——在临死前也好——我和你们能够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该有多好啊!太阳一定乐坏了吧。
  我所喜欢的、把我抚养长大的太阳,一定笑咪咪地望着我说:
  “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肠的太阳呀……
  善呆子的死尸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狗淹死在邻村尽头儿的一座沼泽里。
  听说许多小虾米在善呆子好久没有理过的长头发里成群游来游去。
  〔评介〕
  宫本百合子(1899-1951),日本著名女作家,著有小说《播州平野》、《知风草》、《两个院子》等。
  宫本百合子生于东京一个建筑师的家庭,从小热爱文学,在十七岁时发表了处女作《贫穷的人们》,开始了她的文学生涯。
  《贫穷的人们》取材于作者自己在乡下过暑假经历的生活。在那里,作者接触到生活于社会下层的“贫穷的人们”,同情他们的遭遇,抱着深厚的感情,但她又发现,单靠有钱人的“慈善施舍”是不能使他们的生活彻底改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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