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雪在圣诞节前早就化了,只留下满地的泥泞,以及南方典型的气候——阴沉的天,寒涩的雨。过去的90年间,孟菲斯只有两次在圣诞节下过雪,气象专家预测,本世纪里不可能再有白色圣诞节了。
  肯塔基也下了雪,但路上清理得干干净净。圣诞节的早上,艾比收拾好行装后,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她就要回来了,不过也许是她一个人回来。开车回去需要10个小时,如果路上车不多,天黑之前,她就可以到家了。
  米奇没说什么,他把报纸铺在树旁的地上,装作在专心看报,好像没注意她正往车里装行李似的。“我走了。”她温柔但坚定地说。
  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她。
  “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她说。
  “也许明年吧。”这是谎话,他们心里都清楚,但这话至少听起来顺耳些。
  “你路上要当心。”
  “帮我照理好我的狗。”
  米奇按住她的肩,吻吻她的脸,看着她笑了。她真漂亮,比结婚前漂亮多了。
  他们向车库走去。他扶她进了车。他们又吻了吻。之后,她开车走了。
  圣诞快乐,他自言自语。圣诞快乐,他对小狗说。
  愣愣地坐了一小时后,米奇带了两套换洗衣服,把小狗放在前座上,然后驱车离开了孟菲斯城。他沿55号州际公路向南驶去,汽车开进了密西西比州境内。路上一片荒凉,但他仍旧一只眼睛盯着后视镜。停了五次之后,他确信自己没被跟踪。
  六小时后,他到了莫比尔,又过了两小时,他穿过了彭萨科拉湾,朝佛罗里达埃默拉尔德海岸驶去。出了桑德斯廷,东行数里,高速公路渐渐离开海岸,越来越窄,最终成了两车道的公路。他在这条路上默默跑了一个小时,路上没有别的车子。
  薄暮时分,他爬过一道高坡,只见路边有块路标,上面写着“巴拿马城滩在前方8英里”的字样。这时,前面出现了两条岔道,一条往北,一条径直通向风景区,这就是所谓的观光便道。他选择了往风景区的路。进入小道不久,两旁出现了公寓、旅店和度假村。这就是巴拿马城滩。
  他在一家通宵加油站加了油。那儿的伙计极为客气。
  “圣路易斯街怎么走?”米奇问。
  他往西指了指,带着土腔说:“到第二个交通灯时往右拐,见到第一个交通灯再往左,就是圣路易斯街了。”
  他找到了圣路易斯街,蓦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惶恐。街道弯弯曲曲,他不得不小心地开着车,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街上的门牌。
  圣路易斯街486号是全街最破旧和最小的房子,它比一个野营帐篷大不了多少。原来的油漆像是银灰色,而今都龟裂、剥落了。房顶上长满了厚厚一层墨绿色霉菌,一直蔓延到窗户上方,足有寸把长。一个窄小的门廊是唯一的通道。外层防风木门正开着,透过木栅门的缝隙,米奇望见里面有台小型彩色电视机和一个晃动的人影。
  这绝对不是他想要见到的。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母亲的第二个丈夫,眼下也许也不是时候。他继续开着车,直后悔不该来。
  他找到了一家假日旅馆。里面空空的,但门开着。他把车停到远离高速公路的地方,然后用埃迪·洛马克斯的名字住进了旅馆。他付现金要了间可以眺望大海的单人房。
  在巴拿马城滩电话簿上列了三家烤饼店的名字。米奇躺在旅店的床上,拨通了第一家的号码,遗憾得很,无此人。他接着拨通了第二家,又请伊娃·安斯沃思接电话。请稍等,那边说。他便挂了电话。此时是夜里11时,他睡了两个钟头了。
  20分钟后,他要的计程车开到假日旅馆,司机连忙向米奇解释迟到的原因:他正在家和妻儿老小一起享用火鸡。他原本希望全天都和家人在一起团聚,不想一年忙到头,偏偏这一天还要干活。米奇扔给他一张20元的钞票,要他不必多说了。
  “圣诞佳节,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
  “找个人。”
  “谁呀?”
  “一个女人。”
  “这里女人多着呢,不会是随便哪个吧?”
  “找个老朋友。”
  “她在烤饼店?”
  “也许吧。”
  “你是暗探还是什么的?”
  “不是。”
  “看来很值得怀疑。”
  “开你的车,不好吗?”
  那家烤饼店是一间长方形的盒式小屋子,里面有12张桌子,长长的柜台向着烤饼架。店边小小停车场上几乎停满了车子,米奇要司机把车开到边上的一块空地。
  “你不下车吗?”司机问。
  “不下。别关计程器好了。”
  “先生,这可真是怪事儿。”
  “我会付你钱的。”
  米奇身子前倾注视着屋子里的顾客,突然他蹙起眉头。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拿着笔和菜单站在一群游客围坐着的桌边。为首的那个游客说了句什么开心话,大家一起笑了。她没笑,只顾写着。她弱小的身子显得益发瘦了,可以说是太瘦了。她51岁了,从远处看,差不多是那个年纪,并不显得太老。她写完了,从游客手里一把抢过菜单,说了句客气话,几乎是笑着说的。
  米奇舒了口气。计程器在咔哒咔哒地慢慢走着。
  “是她吗?”司机问。
  “是的。”
  “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
  “好啦,我们找到她了,对吗?”
  米奇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给一个独自坐着的男人倒了咖啡。那人说了句什么话,她笑了。笑得那么优美动人!这笑,他在黑夜里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时,见过无数次了。那是他慈母的笑。
  将近午夜了。圣诞节的午夜。
  司机烦躁不安起来,不耐烦地拍打着方向盘。“还得坐多久呀?”
  “就好啦。”
  “先生,这可有点奇怪。”
  “我会付你钱的。”
  “先生,钱可不是一切啊。今天是圣诞节。我家里还有妻小等着我,一些亲戚,也等我回去好好干一杯,可我呢,却呆坐在烤饼店门口,陪你看那个老女人。”
  “那是我妈。”
  “你的什么人?”
  “你不是听到了吗?”
  “哎呀,先生,我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闭上你的嘴,行不行?”
  “好吧。你不打算去跟她说点什么?我是说,今天可是圣诞节呢!你找到了妈妈,就该去看看她,是吗?”
  “不。现在不成。”
  米奇坐回车座上,眺望着高速公路那边黑黝黝的海滩,说:“走吧。”
  第二天清晨,米奇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光着脚,带上小狗到海滩散步。他向东走,海浪轻柔地拍击着岸边。沙滩潮湿而寒冷。
  走了两英里,他来到一座栈桥边。那是个钢筋混凝土建筑,伸进海里200英尺。米奇凭栏而立,望着大海,凝视东南方,他想起了开曼岛,想起了阿邦克斯。那姑娘在他脑际一闪而过。明年3月,他将带着妻子旧地重游。他当然不会见那姑娘。他要和阿邦克斯一起潜水,培养友谊。他们会一起饮酒,无所不谈。他会找出跟踪他的人,艾比会当他的助手的。
  在林肯牌汽车旁的黑暗处有个人在焦急地等着。不停地看着表,他扫视一眼灯光昏暗的人行道。人行道到楼前便看不见了。二楼的灯灭了,一分钟后,那侦探出了楼,正朝轿车走去。那人走上前去。
  “你就是埃迪·洛马克斯吗?”他急切地问。
  洛马克斯慢下脚步,停了下来。他们正好面对着面。“不错。你是谁?”
  那人手仍旧插在口袋里。夜气潮湿而寒冷,他冻得发抖。“阿尔·基尔伯里。洛马克斯先生,我实在倒霉透了,务必请你帮帮忙。我这就付现钱,你要什么都成,只要你肯帮我。”
  “太晚了,伙计。”
  “求求你。我有钱,开个价好啦。这个忙,你怎么都得帮,洛马克斯先生。”他从左边裤袋里抽出一叠现钞,站着就要点。
  洛马克斯看看钱,回头望了望。“碰上了什么麻烦?”
  “我妻子。她约好一小时后到南孟菲斯一家汽车旅店去会一个男人。我弄到了房间号码。你只要跟我一起去,拍下他们进出的照片就行。”
  “你怎么知道的?”
  “电话窃听。她和那人在一起工作,我早就起了疑心。我有的是钱,洛马克斯先生,我必须赢得这场离婚官司。我这就付你1000美元。”他连忙抽出10张百元大钞,递了过来。
  洛马克斯接过钱。“好吧。我去拿照相机。”
  “请你务必快点。全付现钞,行吗?不记账。”
  “正合我意。”洛马克斯说着进了大楼。
  20分钟后,“林肯”缓缓驶进了一家汽车旅店拥挤的停车场。基尔伯里指指旅店背面二楼的一个房间,又指了指一辆褐色货车边上的空地。洛马克斯小心地把他的车倒到货车旁边,停了下来。基尔伯里又指指那个房间,又看了看表,再三感谢洛马克斯的相助。洛马克斯想的是钱。两小时能赚1000美元。这种生意值得做。他取出相机,装好胶卷,对好了光圈。基尔伯里不安地望着,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他谈起了自己的妻子,谈起了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的岁月。哎,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洛马克斯听着,注视着眼前的一排排车子,手里举着相机。
  他没留意货车的动静。就在他身后三英尺的地方,货车门缓缓地、悄悄地推开了。一个戴黑手套、身穿高领毛衣的男人早就在车里等候多时了。一等到停车场悄无声息时,他跳下车,拉开了林肯车的左侧后门,朝埃迪后脑勺连开三枪。枪上装了消音器,车外谁也听不见子弹声。
  埃迪倒在方向盘上,死了。基尔伯里反锁上“林肯”车门,跳上货车,与刺客一起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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