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玛阿在叫喊完后一回到幕后就哭开了,我们大家都十分惊讶,被这泪水的袭击解除了武装。这不是快乐的泪水,也不是因演出激动和成功而迸发出的泪水。玛阿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璐试图过去安慰她,但玛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吕丝正好得以拉住她的手……又过了一会儿,当这发作平静下去后,她告诉吕丝,她是为观众而哭,为这些看不见脸也不知姓名的芸芸众生而哭。
  在体育场内的观众走空后,爆发了斗殴。我们回到下榻的饭店,在电视上看到如下情景:一帮无赖攻击了黑人。剃着光头的打手们追击黑人、混血儿和牙买加人。一场大混战。他们用椅子、栏杆、棒球杆和铁棍打。他们操起一切能当武器的家伙,拔出刀子,挥舞啤酒瓶,在出口处互相殴打。两个敌对的阵营在清场时涌进了同一条通道。警察混入打群架的人堆里,企图驱散无赖们。他们的肩章与饰带跳动、旋转,穿着制服的身子受这些愤怒的、结实的打架者挤压、紧扼。两帮人全向警察扔东西,警察插入他们的壁垒,壁垒产生裂缝,溃散,突然都摔下来,被撂倒在地……那些家伙拳打脚踢,扔碎片,争先恐后地打伤对方……第二天,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整场肉搏战的前后经过:单行纵队,一群群人摇摇晃晃,前进,后退,蜷缩着,固执地竖起拳头,抬起下巴。种族主义排斥,刺耳的吼叫,犬吠声,喊两声迈一步,简直是场韵律舞蹈设计。突然,冒出一帮好斗分子,动摇了黑人的方阵。黑人重新组织,奋起反抗,怒火中烧,向一群无赖的防御设施猛冲,冲撞、闪避,扭打在一起,三四个一串,像紧紧绑在一起的大木偶在旋转,在飞越。一些家伙一下子给摔在地上。他们被击昏过去,血迹斑斑,脑袋慢慢地动弹。斗殴在各处蔓延。有人被撞倒,有人奔跑,晕头转向,猛力搏斗。向上猛击下巴,把对手击败在地;用尖利的啤酒瓶砸脑瓜,二头肌,又肥又红的脸挂了花,鼓起的胸肌刺着花纹。他们像狗似的互相乱咬,争夺破衣烂衫……他们在郊区、在火车上、在伦敦市区斗殴,一直打到早晨。他们的人从各处出来,在他们的纹章和口号下重新集合起来,在各居住区继续厮打。
  玛阿观看了这发怒、疯狂的一幕,良久,她目瞪口呆。特写镜头,漂亮的全景,连贯地把斗殴者那可怕的形形色色拍摄了下来。人们可以打着乐曲拍子……这是一出初具雏形的歌剧,其声音痉挛地跳跃,汹涌澎湃,有时又几乎很轻,像解体、风化了。不,这是该死的电视在放慢镜头。后来又以地震般的速度进行,这是不是加速电影?有些家伙单独摄入镜头,系着腰带,露着上身,嘴受了伤,眼睛充满仇恨,这是些在混乱中唱独脚戏的人,他们在寻找打倒的对象。
  一到中午,记者们围着玛阿,要她对这事件作判断。洛里斯、勒普蒂和我向她口授战术:让她保持模棱两可,让她解释一切都是在演出后发生的,她不负责任……但玛阿似乎脾气很犟。我们这种尴尬处境使她很高兴:
  “你们尽说些废话……一钱不值!”
  洛里斯要求她千万不要因不合时宜的声明而加剧事态。
  “不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恰恰喜欢这个词,我找的正是这个!”
  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不合时宜”这么快就把她调动起来了。我请求她好好考虑:
  “等等!等等,玛阿。我们这是在英国,你要提防着点。你不了解这个国家,不知道各种势力的关系、政治内幕……”
  我还未说完,人群就拥挤着把门撞开了。突然出现一个电视摄制者,他眼贴在瞄准器上,像贴在一挺机枪上那样。一群记者得以闯了进来。梅尔和马克挡在前面,玛阿被推到后面。镜头不顾一切地摄制着,摄制不到还不如去死。保镖放弃扭转摄影机,因为有太多的证人在场,不能向摄影者猛扑过去抢夺,没收摄影机。将在工作地点采访。我用眼毅然威胁玛阿……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你尽可能对这事少发议论。你说对他们把你的演出如此引入歧途感到遗憾。就说这些……”
  一个小个儿记者,留着小胡子,直截了当:
  “那么,玛阿始终是暴力的信徒?”
  这叫她无法接受。她泰然自若,显得十分平静迷人,她几乎是温柔地承认道:
  “始终是。”
  这时,我看见勒普蒂的脸上似乎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一张可爱的鬼脸,对,具有男性特征的鬼脸。真见鬼!这种敢死队作风是什么意思?
  “那么您赞成,您担保?”
  “我没有说这话。只不过,这暴力并不令我吃惊,我理解。并不是我的演出引起暴力的。但是集结成千上万各种意见的观众,在散场时难免会表现出形形色色。况且是无赖们挑起敌对情绪。这一点毫无疑问,跟惯常一样,是种族主义者寻衅闹事!”
  “那么您选择了您的阵营?”
  “当然。您对此感到惊讶?我是混血儿……”
  “既然您喜欢暴力,为了发生暴力就应该有无赖反对黑人、‘朋克’反对无赖的事件!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其实,您只是个犬儒主义音,靠‘暴力’之说推卸责任。这是您的信条,不是吗?”
  这个记者很机灵,也很危险……
  “我的血统、我的弟兄们生来主张暴力,我愈来愈觉得他们自卫和团结一致是理所当然的事。”
  玛阿说“我的血统、我的弟兄们”这样的话原本有可能显得夸大其词,但她说这话时十分心平气和,一字一顿地说得十分清晰,没有发出好似吹喇叭的声音,果断而简短。这事过去了。我忽然觉得这事通过了,但同时我谴责这彻头彻尾的第三世界主义,它不是计划之内的话题。一开始我曾梦想过,希望她保持暧昧,自始至终显得模棱两可,让人家无法恰如其分地把她归入某一个阵营,某种学说,即便她勇敢好斗,人家也无奈。让她通过令人不安但不可或缺的声明,偷偷地破除这阵营的概念。让她的形象长久存在,像隐喻那样不断辐射其影响。尤其得让她无法预见地去研究想象出来的事物。目前,她将脱离那些崇尚审美的观众,这样的观众在逐渐减少,且变化无常,他们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欣赏她的嗓音,她那种半女低音半男声最高音的假嗓音。她也将使那些较优柔寡断、无一定主见的观众扫兴。一个有本领的人应能通过自己的表现和气氛把这类人吸引住,但一个宣言性的讲话就会把他们吓跑的。
  那个矮胖家伙又说道:
  “没有人煽起暴力而不玩火自焚的。”
  “我喜欢暴力,但我怕暴力。然而没有暴力这一诗意般的行动,则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创造不出来。您要知道,这并不妨碍我掌握分寸,通情达理!”
  玛阿用一种温和的挑衅总结了自己的话。我立即觉得这像是雅娜的风格。这有点令人感动。
  “这倒像在西餐里配上中国瓷器……如此说来,您认为昨夜的放纵行为是具有诗意的?”
  玛阿以同样的懒洋洋的讽刺语调说道:
  “我也还是个中国人,中国血统的黑人!你们明白这就好了!我承认这种情况少有。至于诗这个问题嘛,你们的报纸好久以来已失去发言权和信誉了,你们是不信诗的人,你们对异常珍贵的诗绝对一无所知,是诗盲。你们热中的是拉皮条、木偶戏、观淫癖、直击,以及催眠状态!”
  “有人看见您是如何激化这场争论的!”
  可是,《明镜》报的那个家伙很快就败下阵来了。我也看到在他斜纹布上衣翻领下的衬衣上露出他那家报纸的证章了。玛阿太令人满意了。按形象化比喻,在电视摄影者继续贪得无厌地拍摄时,她该野蛮地殴打他们。她在采访结束时重新掌握了方向。我觉得她恢复了她的模棱两可,她隐喻的潜力,她那游刃有余和妙不可言的迂回曲折手段。那家伙再也没词了,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而玛阿,却像个指挥大战役的统帅,适时地中断了谈话。梅尔和马克居间调停,把她带走了。走得正是时候,因为《明镜》报的家伙刚着手致命的射击:“雅娜”!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努力扔出自己的手榴弹。他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么您跟另一人的一切花样,那个脱衣舞女,那个色情明星,这一被伪装的二重唱,您是不是认为大家受骗上当了?”但为时已晚,大家再也听不见他说的话了。洛里斯、勒普蒂、璐等全小组人的说话盖没了这些胡言乱语。
  后来,那两张CD的销售量猛增。我在电脑上核实了最后的销售数字:62万盘。这个开端很漂亮,才一年半的时间。玛阿的“快速动作”在MTV中播放,在电视六频道上和音乐节目中一星期就播了八次。第二张CD在IFOP录制的同步脉冲唱片套册中位居第二,榜首是端坐着一个昙花一现的小歌手,假装温柔的样子,一个捧出来的末流明星,十足的点缀品,她并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她只能使15岁以下的少年神魂颠倒,是那些弱不禁风的人的偶像。
  我不可抑制地心系玛阿,对柯妮日益疏远。
  现在,我们是在日本。对,在东京的K体育场,就在索比公司的本部,日本大火山口的腹地。玛阿爱上了日本,在她的绿色眼睛里,日本这个名字始终是个谜,是远古的畸形。她十分喜爱老黑泽的电影。尤其是《海之女神》,可怕的事情。至于小说,她早已通读了三岛的《金阁》。一天,她写信给我说:“在三岛的书中,我喜欢宗教仪式,感情的极点和秘密,揭露,静静的烽火;我喜欢死亡。”她可能太爱日本了。
  我们一回到巴黎,她就又开始跟莫瑟威尔交谈,没有安装电视屏幕。凭我的实际经验,对,当她在下午五点左右离开我时,肯定跟精神分析学家有约会。她穿戴整齐,线条优美,精心打扮,心不在焉,一切装腔作势的表情都是为了什么也不泄露。为了不表露她急于让人见到她,听到她说话;为了赶快叙述文布利,叙述对她关于黑人和无赖们的采访……当她在勒普蒂、阿蒂尔、吕丝和璐陪伴下回来吃晚饭时,情况更糟。在同样的心平气和、可爱的神情下,在她向璐微笑时,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被激起而难以遏制的东西。我当场抓住她一两次心不在焉、不专心听人讲话的表现。阿蒂尔谈音乐、混合录音和多音轨,她思想开了小差,她走神了,仍然在盘算自己那些杂事:柬埔寨的肉香,伊夫里的林荫大道,她的母亲、父亲……尤其是马尔科姆,在伟大的大自然中浮现、像触手般四面八方伸展的莫瑟威尔。她提起可怕的歌舞剧的各根线索,东拉西扯地满拧。满脑子都是美丽的安提戈涅①,沉溺在自己岩浆之中的埃莱克特尔②……把岩浆之火拨得旺旺的,为另一个人、证人、主子、那个黑人、远离社会生活的美国人、神奇的莫瑟威尔而再喷发。他们早有默契,她已深深地陷了进去。而莫瑟威尔则违背静默的规则向她叙述,在布鲁克林的三伏天里,他如何打开街上的救火笼头,往热得冒烟的碎石路面上,往自己年轻的上身和光腿上浇水。我可以肯定,他们已达到不正常的喋喋不休的程度。这已不再是游戏了,马尔科姆干预我大女孩的命运了!尤其是他们谈政治、第三世界、造反、扰乱、阴谋诡计……我的思想在驰骋。玛阿几乎不吃东西,她在一点一点地啃。她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两大玻璃杯的白酒,无甜味的冰白酒。她变得温和些了,思索着晚上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情景,甚至不再费神听我们说话了。她沉浸在另一人身上,给绑到了那个八面玲珑的人身上,在其黑色海洋的鲨鱼鳍上。
  
  ①安提戈涅: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与其母所生之女,因地不顾国王之禁,凭吊其亡兄,受刑而自杀。

  
  ②埃莱克特尔:希腊神话中阿伽门侬之女,她和其兄弟奥雷斯特一起替父报仇。——译音注

  璐突然逮住了她:
  “玛阿,别走神!求你了!我们在……”
  玛阿回过神来,露出微笑,双眼圆睁,显得一脸稚气。吕丝为此哈哈大笑……邻桌的一个金发女郎和她的伙伴认出了我们。玛阿看见了他们,知道被他们认出来了。明星在别人的注视下。她一时低下眼睛,目光偏向盘子,在桌布上游移着。后来,她禁不住去看那对男女。小伙子和姑娘部长得很美,清秀雅气。她没对他们露出笑意,她端详着他们,神情淡淡的。那两人低下了眼睛。金发女郎的脸上泛出玫瑰红,稍有些惊慌。玛阿用叉子叉起一大口羊腿,送到嘴里大口地吃;一面凝视着那对如此讲究、漂亮的人儿。金发女郎重又引起挑战,她那蓝色的眼睛露出疑惑,久久盯住玛阿,好似插上一把蔚蓝色的利剑……玛阿抓起她那杯白酒,一口气喝光!但始终在仔细观察那个姑娘,眼睛对准杯子的弧形。“蓝眼睛”微微颤抖了一下,躲过玛阿的目光,后来,又恢复了神采,跟这混血姑娘的眼光碰到一起。玛阿的眼睛也显得更活泼、更凹、更热情,是白酒起了作用。那姑娘的头发黄得如金子一般,这是大胆的罗蕾莱①的头发,十分诱人。她在这高大的混血儿歌星的眼珠底下入了迷,显得局促不安。而那小伙子满不在乎,他对自己的情人说了句什么,挽起她的胳膊走了出去。
  
  ①罗蕾莱:以歌声诱惑莱茵河上的船夫,致使船破人亡的女妖。——译者注

  于是我们谈论日本观众……日本观众是不是也会如此失态?玛阿认为,再坚硬的外壳下,也会有躲藏的激流,火热的岩浆。她是在探索和研究莫瑟威尔的过程中汲取到这一知识的!这是影射另一个人,影射海洋,黑色的航海者。我们又回到开初的棋局,回到主要的烦恼上面……玛阿似乎又走神了,她躲着我们。不错,我感觉到这点,我知道这点。即使勒普蒂否认我这个偏执狂的看法,我还是这么认为。我感到极其痛苦……我毫无办法去阻止她离开……她慢慢地游弋,远离我而去,且将一去不复返。我只有看着她离开,堂而皇之地离开……她的美丽,她那光辉灿烂的高大身躯渐渐消失,沉没在我命中注定永远无缘的大洋中。而一旦完全失去她,我的生活将又变得空虚。我会像一只不系之舟,不知漂向何处,既无此岸,更不见彼岸……一想到这连吉普赛人都不如的孤旅、苦旅,我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今后,马尔科姆还会继续知道有关玛阿的所有我不知晓的事情吗?讨厌的精神分析学家恐怕还会跟她在曼哈顿或非洲一起生活。可怕,这一对为广大黑白混血儿而造反的情侣和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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