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了不显得太铺张,也为了避免使公众哗然,我们没有在阿泰内或乔治五世大道,而是选择在鲁瓦亚尔一蒙索大道开鸡尾酒会……但我们得让环境显得温馨,所以吕丝和我站在大厅门口迎接前来的新闻界人士。马兰站在不远处,旁边是勒维斯,沃尔纳,亚瑟。玛阿呆在大厅的尽里头。她将不到台阶前迎接各位主顾。在宾客们要求她出场并断断续续地做个小型演说之前,我们还不能让她与大家见面。当然这也只是一会儿……我在电台的同事们也都来了,有节目编制人,俱乐部老板,固定节目和有线电视台的一些制作人。他们在家中都已收到一份我们制作的CD盘和磁带。TLA台的头头马蒂厄·洛里斯也来了,是他在自己的抨击城市暴力的节目中发掘出玛阿的。今天,他又将见到这个已改头换面的孤女。诺克公司公关部经理也在其市场部经理及一个新闻随从的陪同下到场了。此外还有马兰的银行经纪人。
  大家互相拥抱,打招呼,一边大吃大喝,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工作鸡尾酒会便是这样。大家在乱哄哄的气氛中商讨工作,或评论最新消息,或在背后议论自己的竞争对手。大家都有很多鬼点子。表面上神态恬静,快活,实际上却在互相用目光挑战。有些人穿着牛仔裤,高雅的深色衬衣,系着深色的领带,看上去既随意又阴沉,就像随随便便穿着身孝服。还有些穿着西服的老头儿,简直就是恐龙或别的什么化石。吕丝巧妙地引他们上钩并带他们到玛阿跟前。其中有三个老头儿,皮肤黝黑,上面布满老年斑,但却很英俊潇洒,也很健谈,仔细染过的头发,光滑地贴在头上,只有鬓角和脖根处稍稍卷曲。他们手中端着酒杯,彼此交谈着。他们的腰板可以说还很挺直。他们之所以还能站在这儿,全是靠钱支撑着。那揣在西服内侧口袋里的钱包使他们显得魁梧,英俊,容光焕发。他们的目光总追随着过往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也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他们或像几个老朋友,或像稳健的对手一样谈论着女人和生意,不时仰头低声笑着,并像年轻人一样旋转身体,十分机灵诙谐。胸口上的小口袋里插着折成花状的手帕,使他们显得更年轻。但他们很会行事,是一些很精干耍手腕儿的人。他们喜欢以自己的姓名来诱取猎物……这全是些有经验的老板,有过不少壮举:持诫抢劫、强奸、拉客……他们麾下的女明星们都是昙花一现。他们经常跟她们同床共枕,享尽风流;她们很快盛极而衰,他们却风光依旧。他们就是这样靠美女来滋养自己的。其中一人的衣服更花哨,人人都认识他:有一张满是死硬皱纹的面具般的脸,这是多次除皱手术的结果。这都不能再算是一张脸了。他那总是笑眯眯的脸实际上是一张蜘蛛网,专用来诱捕美丽纯洁的女人。他太太十分漂亮,比他小40岁,他总是寸步不离,去哪儿都带着她。所有女孩子都炫耀她们细瘦、淫荡的衣服,全身上下只一片,从一头开到另一头。她们激起那些老头儿和下流胚们的欲望。为了“傍”上这些已衰老但仍然快活的、有权有势的老家伙,她们努力展示自己那线条优美的胴体与如花似玉的容貌,以致那些老“法老”们恨不得上去抓住她们,用他们那巫师般干枯的爪子抚弄她们结实丰满的肉体。虽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跃跃欲试。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为自己逝去的美而沮丧悲哀的老女人。这些明日黄花不停地叽叽咕咕,不停地喝酒,狼吞虎咽,对别人吹毛求疵,彼此眼红。她们看不起那些年轻漂亮的后起者,因为她们知道花谢花飞的结局。她们眼中甚至已没有了讥讽,而代之以一种蔑视,一种冷漠,一种空虚。她们看着一个个袒胸露背,满怀信心奔向自己未来的新手,一个接一个,就像看着不断变换的喜剧布景一般。这些过了时的明星又喝了一满杯香槟,目光越过那些乳臭未干的女孩子们,落到一个脸上满是皱纹、扑了粉的老朽身上。她们与他聊起来,声音中带着出于调皮或出于疲倦的嘶哑。有时,她们在那鳄鱼般的眼皮底下相互交递着毫无生气的目光。她们更蔑视的是自己四十年前的老相好。她们连看也不看他们。她们对他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她们对过去已淡忘了,尤其不在乎他们最近的绯闻。这一切使她们作呕。玛阿没给她们留下什么印象。任何人也不再会给她们留下什么印象,不会了。她们生活在虚无之中,不过她们好歹也用一些根本不用回答的问题来充填这虚无。她们朝那皱巴巴的嘴里猛地扔一块巧克力或草毒小蛋糕,然后大口将它咽下。与其说这是一种短暂的快活,不如说是一种恶癖。她们干瘪的笑声在空虚之中回荡。
  玛阿出现在最后一间大厅里,身穿灰色短上衣,领口露出里面银灰色胸衣的边缘。下面穿着一条裁剪得体的灰色裙子,不太软但相当短。脖子上戴一条紫红色珠链,耳朵上是一副同样颜色的长椭圆形耳坠,宛如两根小小的石柱。璐早说过,灰色与紫红色是玛阿的标志。穿着这件礼仪式的短上衣,玛阿看上去就像未经世事的卡莉①,一个未来的伏都教徒②。但目前这种鲜艳的紫红色把裙子和短上衣衬托得更加突出,使玛阿显得宁静美丽,仿佛一种受人崇拜的图腾,一尊点缀着细小的红色印记的灰绸塑像。透明的长统丝袜提到大腿中央,闪烁着金灰色的光泽。璐的脸红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咽了口唾沫,很贪婪的样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干巴巴地望着那金灰色的大腿。
  
  ①卡莉(ka li):印度教中的死亡女神,湿婆的妻子。
  ②伏都教:安德列斯群岛上黑人的一种宗教。——译者注

  我把玛阿介绍给大家。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来。他们不过是回应吕丝、马兰和我本人的一个邀请罢了。他们既没有看过玛阿的介绍材料,也没听过唱片。于是有些人向身边的人间着“她是谁”;年轻的新闻随从们兴奋起来,竟相打听;不同年龄的男人们也都开始注视这位新人。那些已褪色的女明星们呆在别的厅里,只有一个除外。她不肯放弃,仍在寻找人才。她那松弛的眼皮下的一双小而敏锐的眼睛直直盯住玛阿,对这块“天然金子”很欣赏。她快活地发出一声尖笑。
  众人转向玛阿,这个刚被推出的身材高大的少女。她被环绕在光晕之中,美得有些不自然。
  TLA电视台的制作人马蒂厄·洛里斯立刻就认出了玛阿。这是个好兆头。尽管我对此一直充满自信。马兰悄悄给我递了个眼色。玛阿在回答洛里斯的问题时既殷勤,又很谨慎。她显得有些害羞,并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点易受惊吓的样子,眼睛水汪汪的,身体的姿势庄重而得体。洛里斯被牢牢吸引住了。他咬钩了,那涂了发蜡的脑袋使他看上去酷似一条白狗鱼。对玛阿如此灿然的再现,他显得惊魂未定,他是在街上的一起车祸、一起不幸的犯罪案中遇到玛阿的,而现在,再见到玛阿时,她已判若两人。是谁再造了她?作为一个职业的行家,洛里斯对此十分感兴趣。于是我们向他详细解释了其中的曲折经过。他突然有了一系列的想法或说是反响。当然啦,首先要让玛阿在鲁道维奇·拉朗德的节目中露面,这是一个很有水平的游艺节目……玛阿头一次上电视便是在这个台。对那次采访,将安排重播,目的是追溯起因。洛里斯对此已跃跃欲试了。他来回走着,上下打量着玛阿。玛阿则含而不露地微笑着,既显得神秘,又显出一种害羞的喜悦,一种微微的兴奋。洛里斯还未听过唱片。这时又来了一个感兴趣的人,洛里斯便借机悄悄走汗,到他的新闻随从身边,小声问道:
  “这值多少,嗯?”
  “不低。很奇特,非常突出!”
  “啊,有这么好吗?”
  现在马兰、吕丝和我就只需与拉朗德约见了。一切都已上轨道了,但必须迅速行事,因为CD专辑已开始销售了。
  玛阿坐在长沙发里,我坐在她左边,吕丝坐在右边,马兰坐在不远处,璐则在对面,盯着玛阿那两条晃动的金灰色的腿。其他人,想提问的也好,想倾听和评判的也好,女的都坐在对面……吕丝幽默而准确地抵挡着各种问题。玛阿很高兴看到吕丝在她身边,那么鲜明地维护她。而璐望着她的那兴奋的目光倒使她更放心了。起初没有人提问题,而只是围绕着玛阿,他们的谈论并没有直接针对她。吕丝和我应付着这些话题。接着,那三个老制作人中的一个开始提问题,面带微笑,却直逼玛阿。他看上去那么和蔼,话听起来那么巧妙文雅。玛阿似乎并不害怕他。
  “很抱歉,我还没机会听您的唱片。我保证很快就会弥补这一疏忽。但我能否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录制它呢?您是从何时起想要演唱的?是出于偶然,还是由来已久的梦想?您知道,有时只是个偶然的念头,不过没关系,这对整个事情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老家伙交叉着双腿,俯身,像个等待回答的鉴赏家。我到底有些害怕,他的问题一针见血。周围出现了一阵骚动。我本希望他们会问些关于柬埔寨、玛阿的出身之类的问题,当然对老家伙的问题我们也有所准备。
  玛阿等了一会儿,轻轻放开交叉的大腿,坐直身子,将一只手放在沙发上,另一只插在裙褶里。
  “是一次相遇。”
  她并没完全按我们准备好的那样去回答,但即便兜个圈子,最终还是会回到正题上来的。
  “我遇到了吕丝和M。”
  她没有立刻将我和她分开是有道理的,否则范围就太狭窄了。应该留有假设的余地,增加多种可能性。
  “就这样,他们便让您演唱了吗?”老家伙温和地问道。
  “事情是一点点发展的。首先我喜欢音乐,喜欢某些人的嗓音……”
  一个四十来岁、名叫约翰的大记者,像抓住反弹的球一样抓住了这句话。他上身穿一件纯灰色的考究的衬衫,外面罩一件全黑的老式外套,下面穿一条已褪色的牛仔裤,一头淡得有些发白的金发。他是个漂亮的男人。线条挺拔,结实,戴一副墨镜。
  “什么样的嗓音?”约翰问道。
  “一些奇特的嗓音,不太圆润……比如克罗斯·诺米的,或……对了,一些男最高音或男童声的嗓音,听上去那么纯,他们的假声……”
  提到男最高音时,本会使屋中气氛冷却。但幸好她接着又提到了男童声,使紧张有所缓和。玛阿以极大的热情说下去:
  “某些,怎么说呢……两性的嗓音。”
  啊,这回可说到点子上了!老家伙的目光在闪动。约翰的眼神也明显地多了一层暗淡的光。玛阿激起了不同年龄的人的一致反应。两性,这说法隐约而多含义,使问题停留在神秘的模棱两可之中。
  接着,其它问题都上了正轨,玛阿很快回答道:
  “是的,也许由于我的混血出身,我喜欢那些双重的、不太圆润的、有些突兀的声音。”
  终于谈到正题了。马兰松了口气。两三个广播节目组编人要求对此进一步解释。
  “我母亲是柬埔寨人,或更确切地说是柬埔寨籍的华人。我外祖父母从中国广东移到金边去经商,后来我们被迫逃离波尔布特的魔掌。我不清楚我的父亲,一个安德列斯岛上的人,是怎样认识我母亲的,总之很偶然,也很曲折。但事情就是如此。我父亲曾到柬埔寨去做生意和度假。”
  这“波尔布特”很有分量,在场的人兴趣倍增,个个脸上都显出很合时宜的同情、严肃、专注的神态。这漂亮的少女很可能会毁于那杀人魔王、那个疯子的魔爪下。众人非常喜欢听这种重大的罪行,喜欢听关于那政治狂人的事。尤感兴趣的是那些贫民如何在暴风雨中带着这个令海盗和色狼垂涎的小姑娘逃亡。而在20世纪的今天,仍有这样的难民大逃亡,真是可怕。
  “但我父亲留下了。他让我们母女先走,结果他没能逃出来,他失踪了。”
  玛阿身世中的这个情节是马兰加上去的。其实她父亲可能没有被波尔布特杀害。尽管对此仍有模糊不清之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别的什么地方失踪了。
  总之,大家那副如丧考她的神情有所缓和。有些人禁不住在那紧束的灰色短上衣上瞟来瞟去。看着那领口露出的两道圆弧。人们的想象可以往下推移……波尔布特,这个可憎的家伙,让少女经历了精神的紧张以及印度洋上海盗们的凌辱!鲨鱼也只不过会吞掉她的脚或臀部,而人却如此不堪!这世界真是混乱透顶。波尔布特,太过分了!
  洛里斯接过话题讲述了他那个节目。在玛阿的母亲被撞死而司机逃走之后,他采访了玛阿。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成了受盘问的中心,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审判那逃之夭夭的司机。我虽仍坐在玛阿旁边,但这时的我已不再是我自己了。在洛里斯的描述中,我已认不出自己了。玛阿朝我轻轻转过脸来,望着我,目光很柔和。我感到那瞳仁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惊讶,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睁大。我自信地冲她微笑。她没有回复我一个微笑。她的眼里波光闪闪,但同时也掩盖起一些东西,仿佛正午阳光下的大海,深不可测。我因慑服而崇拜这位姑娘。即使在这儿,她仍能躲避我。她用矜持、用极大的自制力将自己掩藏起来。是的,对此我有强烈的感触。她本已走投无路,可以听任我们摆布。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虽然她自我克制得好,表现出温柔,高贵,美丽及一种悲哀的沉静,一种绚烂的凄切,但谁都明白,她是不可征服的。当然,苦难并没磨灭她的纯真,她童年记忆中的那个小角落正是我所需要的。
  现在吕丝发言,她再次阐明了一些事实,删去了一些细节,肯定了另一些,精心刻划玛阿那悲惨的身世,却丝毫没有渲染的痕迹。这种得体的讲话,这种灵活和精干,都使玛阿很着迷。她是那么认真地盯着吕丝。璐看到了这情景,她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玛阿忘记留心自己的举止,放松并叉开了大腿。璐的眼光顺着两腿之间的缝隙一直望进去……
  招待会结束时,CD盘和磁带都被抢光了。这一局打得太好了。玛阿的表现的确让我吃了一凉,甚至太吃惊了。会前,我们曾就一堆关于录像的问题反复排练。当时玛阿只是努力去正确地回答。但事到临头,她却发挥得那么出色,使大家完全接受了她。她的形象自己竖立在那儿,不需要任何支撑,完美无瑕。玛阿就在那儿,在我面前,既是舞台上的人物,又显得那么真实自然。玛阿浑身闪耀着光芒。这完美的形象几乎让我们觉得有点不正常和望而生畏。璐在自己的角落里被欲望折磨着。吕丝则在为今后策划。
  鲁道维奇·拉朗德在游艺节目领域里享有很高很稳固的威望。当电视中各种形式的节目都已衰弱,那些名主持人都纷纷失去影响力时,鲁多(有时这样简称他)却始终保持年轻。淳厚的外表,清白,责任心强,都使他成了理想的大众夫婿。他主持游艺节目已有20年了,已成了典范。而其他的人,却往往因哗众取宠而失败,遭到观众的奚落。
  鲁多在电视里从未说过被有的主持人用滥了的“刺激”,他很纯洁,从不引进那些邪门的东西。他老老实实干自己的那份工作。一头精心染过修剪得很好的黑发,烫着小小的波纹,皱纹很有规律地分布在脸上,看上去很安详,目光很温柔。众所周知,他从未碰过毒品,可能也从未对妻子不忠。他本该是个笨伯,一个不会取悦于公众的好好先生。但公众偏偏喜欢他。他在节目中常邀请一些曾经有传奇色彩,现已被众人遗忘了的昔日明星,以及一些早就已衰败了的摇滚歌星。他们曾令世界为之惊骇,公众很喜欢再见到这些已从荣誉峰颠跌下的爷爷辈的老明星们。鲁多很会把新老完美地组合在一起。时不时地,他邀来一位讽刺高手或一个色情影片的女明星。每逢这种时候,鲁多便稍稍与他们拉开距离,呆在一旁不露面,兴奋地看着自己的节目给观众带来的刺激。
  通过中间人马蒂厄·洛里斯,我们约见了鲁道维奇·拉朗德。拉朗德很迷人。他并没贪婪地盯着玛阿,而是坦率、自然地对待玛阿。他已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他在玛阿的父母问题上很小心……他已听过唱片,很喜欢那封皮,并直截了当地说将于两周后起用玛阿。他邀请我们出席他下期节目的彩排,这样可以让玛阿了解一下情况,感觉一下演播台的气氛。接下去,一星期后就将轮到玛阿排练,为时五六天。她将演唱两次,节目头半小时唱一个片断,结束时再唱一个,也就是说以她的演唱作为节目的压台戏。鲁道维奇是刚刚作出这决定的。他设想着玛阿高高地、笔直地站在已渐渐昏暗的聚光灯下,灯光朝着阴影中逐渐迭化,使玛阿的背影逐渐消失,仿佛为她的叫声所吞没。
  终于到了排练的那一周。我企图协商,以避免他们任意切割唱片,但我的努力全是徒劳。不过拉朗德只想保留离玛阿叫声最近的部分,然后留出整条轨道给玛阿的叫声,使其神化……我已估量了这样做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将在高潮的时候把你一切两半,就像只留下一朵没有根茎的花。
  拉朗德辩解说:
  “这没什么……人们会去买CD盘,而且他们已在广播中听过了,所以他们自己能补全。”
  玛阿在演播台的各种人员及设备前并不拘束。拉朗德坚持采用勒维斯的改编。他也有些害怕玛阿的声音太突兀,太强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歇斯底里,一种惊恐。他曾试着让玛阿在完全无伴奏的情况下演唱,以检验她的音质。他不紧不忙,一举一动都很松弛。但从那微笑和温柔中仍能看到一丝烦恼,感到一种轻微的神经质和胃肠的痉挛与抽搐……玛阿暗中也从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里觉察到了这种情绪。一定是她赤裸裸的唱腔唤醒了某种最原始的恐惧。尤其是这叫声的模糊性,似乎被剃刀修理过一样。拉朗德怕会因此而惊吓了观众,从而降低收视率。而这些听众是他力量的源泉。他起初被玛阿的声音吸引住了,但那只是短暂的一刻。是的,他必须拿出胆量,才能将玛阿那两张唱片共15分钟的演唱完完全全地展现给观众。但他终于还是退缩了,说这对玛阿将有所不利,太生硬,会在一夜之间毁掉她,夺走她的机会。
  然而,当玛阿开始她的歌唱时,整个演播室都寂然无声,大家都沉默不语,屏息倾听,所有的灯光都停止了转动,玛阿穿着黑色紧身毛衣、紧身长裤和T恤衫。在场的男男女女都望着她,整个摄制组都停止了工作。玛阿开始升音了,宛若一根被截去了一段的柱子,一曲象征着万物的终结和无名的欲望的咏叹调。大家都听到了……都看到了这象征世界末日的音柱在不断增高。这偏离了轨道的、既黑暗又响亮的唱腔,听上去是那么孤单,嘶哑,既悲哀又灿烂。此刻所有人都闭上嘴,惊讶地注视着身穿黑衣的玛阿,看着她冷漠的脸,宝石般的眼睛,线条分明的体魄,似乎在寻找被尼罗河水永远吞没了的爱西丝女神。
  当然,我们所应展现的正是这明显的事实,不加任何修饰,点缀。对我这个高个子学生,这个在中国区的街道上失去母亲的少女,我从未这么有信心。她是我的杰作!尤其是当我看到在场的人那副惊呆的样子,看到他们彼此挤在一起,在少女的真诚面前相形见绌时,我心里的快意更是油然而生。
  但拉朗德觉得害怕,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保证采取放唱片的形式,并对嗓音、聚光灯以及背景音乐进行处理。作出这个决定后,他松了口气,知道我已无法再向他提出苛求。现在他又是一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他脸上的皱纹使他看起来很和蔼可亲……
  玛阿去化妆室更衣了,我尾随着她。我们单独呆在水池、镜子、刷子、粉扑前,我告诉她我对她的想法,我的信心及我无可怀疑的爱。她靠着雪白的墙笔直地站着。我看见她突然眨了一下眼,颤抖起来,显然被两股相反的、不可调和的力量撕扯着。她似乎渴望某种东西。她屈服,她投入,但却没能得到,于是她那高大的身躯似乎瓦解了,碎成了无数片,无力而痛苦。她体内全部的激情都被撕碎,被蹂躏,那美丽的面庞也因痛苦而失色。她无法喘息。我不明白,便问她: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小玛阿?”
  她任由我握住她的脖颈,将她的脸放在我的肩头。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将她紧紧抱住。她在自我碎裂,就像一座雕像或一个大花瓶,在地震时出现了裂纹。我真希望她的手臂伸向我,抓住我,搂住我的脖子,她的唇寻找我的,乞求我的温柔,我的欲望,她的唇能在强烈的痛苦中微微开启。然而做这一切的人是我。她仍蜷缩在她的碎裂之中。我俯向她的脖颈,吻她。那光洁的皮肤弯曲着,一直延展到背部。我本希望用吻和爱抚来重塑这尊塑像,用我的唇,我口中的甘泉,我的双手和温馨的爱语。但我做不到。她被关闭在一个乳白色的球中,她体内的一切四分五裂,变成了碎沫。我的臂膀所拥住的不过是个轮廓,她的光环,一些巨大的美丽的光环,而我却无法穿透它们。
  一个星期以来,电视上老是播放一个介绍玛阿的无声短片。是我拒绝配声音的。人们可以看到她的脸,穿着灰色衣裙的身体以及张开着的正在无声叫喊的嘴。我重新回想了一遍这几秒钟的短片,那无声的叫喊,那大张着的嘴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现在玛阿属于大家了。当她在电视上亮相时,观众也许正吃着,聊着,有的甚至在吵架拌嘴,刀、又、碗、碟丁当乱响。他们也许会暂时停下,注视着屏幕上这高高的女孩。在晚上8点的新闻之前,这短片又播放了一次。同样无声的画面,同样高大美丽的灰色形象。
  晚上,播放时间又到了……开始时,总是伴随着一阵喧闹的电子乐,屏幕上是快速转动的聚光灯所扫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点。接着响起交响乐的片断,这时屏幕上出现了片头字幕。然后拉朗德登场,沐浴在不停旋转、闪烁、跳跃的聚光灯下。接下来受邀观众成群入席……他们在喧闹声中个个喜气洋洋。五颜六色的灯光使他们着迷。拉朗德让自己的崇拜者们安静下来,作为开场白,他先安排一段男女集体舞。二十五个跳舞者很快就离去了。拉朗德再次令大家安静。追踪灯此时固定在他身上,他面带鉴赏家的神色,宣布这个夜晚不同寻常。首先邀请了一位有经验的女歌手。这个胖脸蛋的女明星有一对山羊般的瞳仁,举止极为矫揉造作。她在舞台上已唱了二三十年了,总戴着一副方形眼镜。在拉朗德的奉承下,她笑得更甜了!观众们随即鼓掌响应。
  节目中间穿插着一些小喜剧,一小段小丑表演的挖苦讽刺的对话。这种针锋相对的斗嘴在试镜过程中已练得非常熟练。这之后是广告——吹捧一种干香肠。一个那不勒斯阔太太正在品尝它。我事先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广告。我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旁边是璐、马兰、吕丝他们几个人。画面突然又转回来,从后面照过来,只见玛阿在那儿,面对着镜头,贴在大腿上的灰色裙子闪烁着银光。镜头一直悄悄照到那双篮球鞋上。接着摄像机上移,对准了她的胸脯,胸脯的边缘袒露在外,而下面的部分透过那层薄薄的利克拉也隐约可见。镜头再向上移,照到玛阿的脸,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宝石般的瞳仁,大大地睁着,显得既热烈又平静。轮廓分明的嘴唇透出孩子气。摄像机倾斜着从头顶的发髻上方滑过。在节目之前我要求一束光固定地照射玛阿。现在正是这样:聚光灯停止了旋转。玛阿的登场似乎使一切都悬凝了。
  玛阿将手臂移到身后,这使她上身更加前挺,她向后稍稍舒展那圆滑的肩膀,两条大腿并拢,小腿交叉起来。她的侧影在这献祭一般的姿势中显得更加纯洁。她几乎一动不动,只是不易觉察地前后轻轻摇摆,很克制地调动了全身……歌声响起了,先低沉地回旋了一会儿,好似一团缠绕不清的音符,玛阿的声音还只是萌芽,仍停留在低音区,笼罩在器乐的振颤、回声与撞击之中。接着,叫声开始上升,破裂,越来越尖锐,将那些装饰性的器乐声音远远抛在后面,叫声冲出了束缚,更加尖厉。这时玛阿将双臂移向腹部,拿出面纱,并平展于胯间。她稍稍屈身向前,似乎想以一个迷幻般的动作将红纱抖开并拉起。她的身体仿佛被这透明的红纱分成两截。她仰起头,迂回在叫声的边缘,让大家感到它的来临,它的膨胀,以及它那紧绷的极限。人们可以看到她的喉咙在颤动,接着聚光灯突然熄灭,玛阿从台上隐没。
  接下去还有其他歌手。下面又是广告,整整三分钟。玛阿在后面,远远的,在一扇明亮的天窗下,背部完全赤裸着,呈三角形,与磁带和唱盘封皮的照片里的形象一样。我犹豫着没有走上前去。但马兰和拉朗德硬拉我过去。摄像机慢慢拉近,玛阿的背部完全舒展开来,隐藏起那两块隆起的肩胛骨,使背部平坦,仿佛镀了层金,上面被灯光打出一些阴影,中央凹入的脊椎好像一道淡金色的凹线,从上至下一直到腰际。利克拉裙在腰部收紧,向下勾勒出闪着银光的臀部的优美线条。
  灯光渐暗,玛阿剧烈地尖叫起来,这叫声发自她那灰烬般的身躯,很像一把剑。她将叫声拉长,升高,撕裂,并斩断,这断痕使她那两性的声音更加奇特。这会儿,她用假声唱出一个尖细的颤音,听起来仿佛奄奄一息,音乐停止了,灯光愈加昏暗,在阴影里,玛阿抖出藏在衣内的红纱,慢慢拉起,接着突然之间将它铺在头颈上,猛地转过头,下巴朝向肩膀,红色头纱描摹出鼻、嘴和眼皮的轮廓,玛阿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暗。
  接着,所有的聚光灯重又亮了,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蜂鸟般飞舞着、闪烁着。拉朗德出现在灯光的正中央,四周回响着热烈的掌声。也不知这掌声是为了玛阿还是为了拉朗德。他伸开双臂,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平民演说家,也很像个主持宗教礼仪的大祭司。我简直有点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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