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谈谈某些学者的一种特性


  列宁格勒大学保存着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门捷列耶夫的故居。故居纪念馆是有点特殊的。参观这种纪念馆,也应同参观普通的纪念馆有所区别,不能只是走上一圈,应该沉思一番。纪念馆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在这种纪念馆里,一切都未加变动。我喜欢这种纪念馆,因为它们保存了旧日的真实图景。这里一切照旧,不是复制品,而是遗物。大学的庭园、前厅的喧嚣声、窗下的灌木、拱顶和家具——一切景物依然如旧。
  纪念馆中存放的似乎都是些陈旧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实际上,纪念馆重新赋予这些古老的东西以生命,保存了它们的生命。对一个纪念馆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存在的开端。普希金、契诃夫、涅克拉索夫的故居都具有难以解释的感召力,似乎主人们的精神继续活在这些屋子里。每一个人在自己内心都有一所纪念馆;每一个人都有保存自己良心和感受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回忆录,都有自己珍爱的地方,更确切地说,是这些地方的形象,因为这些地方本身说不定早就无影无踪,或者完全改样了。
  我认为城市博物馆不仅应当保存伟大人物的故居,而且应当保存一般人的寓所。我希望能把艰难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公共寓所,包括寓所中的公用厨房,一起保存下来。厨房里塞满了一张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煤油炉子,煤油炉子旁边放着通煤油炉子火眼的细针和夹着细针的洋铁条。我希望打扫公共场所的值日表仍旧挂在那里,一捆捆妈好的劈柴仍旧堆在前廓、过道和房间里,堆在炉子波纹状的铁支架后面……
  我们曾经这样生活来着。我们的父母也曾经这样生活来着。
  ……门捷列耶夫书房里的一切,都同主人生前一模一样:书桌、书架、书橱、沙发和长长的目录卡片抽屉。正是这些目录卡片抽屉最引起我的兴趣。目录卡片是门捷列耶夫亲手填写的。他收藏的杂志上的文章、书籍和小册子的名称都登记得整整齐齐,每一张卡片上都标了书号。目录卡片还有索引。编目的分门别类和整个体系,都是门捷列耶夫设计,并由他亲自动手的。他的藏书共计有一万六千种。从形形色色的杂志中,门捷列耶夫把需要的文章另行分类,装订成册。要这样分类,必须有一个原则,有一个分门别类的体系。大家都知道,书籍,特别是杂志上的文章的单行本。如果不编入系统的图书目录,往往就会湮没在浩瀚的藏书之中。
  在那个年代,科技书籍已不容易寻觅了。门捷列耶夫读写一了成千上万张目录卡片,一叠叠装订好,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上记号——我认为,他做这项工程浩大的工作是出自他的需要,出自工作的需要。在需要的情况下,人什么都能学得会。没鞋穿,就能用树皮编成鞋。不管门捷列耶夫愿意不愿意,他不得不挤出时间来做这项例行公事。
  后来,人们又给我看了另外一些抽屉。他做的这些卡片目录还附有另一种小卡片和记录本,上面记载着这一套卡片目录的索引。在这些抽屉的卡片上,门捷列耶夫登记了他收藏的石印的、手绘的和复制的图片。这些卡片似乎没有直接的用途,然而他还是填写了几千个名称;照例都是系统地加以分门别类的。
  我看了门捷列耶夫粘贴每次旅行带回来的照片的纪念册。实际上,这是些带有汇报性质的纪念册。纪念他美国之行的部本册子里,粘贴了宴会的请帖、某单、一些纸制纪念章和明信片。门捷列耶夫自己洗印照片烟已粘贴,并注上说明。他也收藏书信。他把全部的信件按某种体系装订起来;他又按另一种体系记事、作日志和记载日用账目。日复一日地记,每一笔花销都记,哪怕是几个戈比也记。我如果只看见这些账本的复制品的话,即使是门捷列耶夫档案库公布的。我也会断言,这不是胡闹、便是吝啬和怪癖——简言之,这不过是一位伟大人物的一个弱点罢了。
  但摆在我面前的是实物;这些实物有着魔术般的特性——从中可以追溯和了解某些东西……
  纸张、笔迹、墨水继续散发出书写人手上的热气,透露出他的情绪。我感觉到,当笔尖滑过纸张时,他毫无不耐烦和索然无味的心情,他专心致志地,甚至还带着点欣喜的心情在写。
  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柳比歇夫的一段自白:
  “……我象是果戈理笔下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象他一样在抄抄写写中找到乐趣……在科研工作中,我非常愿意做做纯事务性的工作。”
  显而易见,门捷列耶夫也把这类事务性的工作看成是休息,是享受。从柳比歇夫身上就可以看到,分门别类的爱好可以体现在一切嗜癖之中,而门捷列耶夫的这些卡片目录和账本,也完全不是什么弱点。见他所碰到的东西,他都想加以分门别类,把它们相同和相异的程度确定下来。事务性的,甚至技术性的工作,通常被人们误认为毫不相干的古怪行径和毫无价值的浪费时间,实际上却有助于创造性的工作。很多科学家认为事务性的工作并不是分散精力,而是有利于创造的一项条件。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门捷列耶夫的书房里沉思着一件事:当然,电子计算机犯人们从事务性工作中解放了出来,然而与此同时,电子计算机又剥夺了人们从事事务性工作的机会。看来,这项工作还是需要的,将来人们会争先恐后地去抢着做这项工作;我们只有在失去了它之后,才能发现这一点……
  在我周围都是些老式家具——笨重、坚固、制作得非常耐用,就是用上几代人也用不坏。物件是有记忆力的。至少那些不用机器制造,而由工匠用双手做出来的、历尽人间沧桑的古老家具是有记忆力的。在童年时代,本能尚未衰退,我清楚地感觉到物件的这种生命力。
  记得童年时代对于家具,透过它们表面上的漆和色彩,感觉到在木纹深处隐藏着一棵活生生的、似乎有肌肉的树。门捷列耶夫在这里,在这些书和物件中消磨的大量时光,似乎使我有所领悟。
  对分类工作的热忱,好比是他智慧的光学仪器,通过这个仪器,他能洞察世界。他天赋才能中的这一特性帮助他发现了周期律,找到了大自然中的元素表。他的发现的实质,符合他的全部天性、他的习惯和他的爱好。
  对一位科学家来说,整理和组织材料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即使这一工作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例如做做复制品的卡片目录,但从事这一工作时,感到很愉快。这种快感,实际上就是意义本身。
  这种为科学家和分类学家所独具的想法,在柳比歇夫身上也可以找到。每个科学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一种特性,那就是要把混乱的东西归纳成体系,发现其内在的联系,总结其规律性。但对柳比歇夫来说,分类则是他主要的学术研究。分类同太阳系,同元素表,同平衡系统,同植物分类,同血液循环系统都有关系:无处不存在着体系,到处他都能发现体系。
  搞分类学是他的使命;分类学能引伸出哲学、历史;分类学是他的武器。
  他想成为林耐那样的人……
  他想发现蕴藏在大自然中的那些未被发现的,日益深奥的体系……
  他在自己一九一八年的札记中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体系,甚至建立了令人发笑的体系——他的傻劲有时是有用的,有时是有害的,有时是进步的,不一而足。他写到大学章程的缺点,就立刻要求建立一个体系,规定章程的体系。
  他用各种各样的体系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有保管资料的体系、通信的体系、保存照片的体系等等。
  无数的日期、姓名、事件,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应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这是因为他把这些材料都按一种巧妙的体系分别铭刻在头脑之中。至少可以这么认为,当需要的时候,即使不能“记忆如泉涌”,他也能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需要的手册一样,在脑中找到这些材料。

  他是首先在生物分类学中应用鉴别分析的人中的一个。他用数学来加强分类学——我想说,他视分类学为至宝。生物学体系,或者说生物学中的体系,能引起他纯美学上的欢乐;同时,分类学不可企及的复杂性和大自然的完美性又使他感到畏怯和悲哀。
  同一类昆虫的构造中有着惊人的多样性,这既不会妨碍他,又不会使地撒手不干,只能引起他的惊诧。这种惊诧往往引导科学家们去发现。他幻想弄清生物真正的类目,可也懂得这一任务是一眼望不到边的。
  “看来,多数人认为,很多部类——例如飞禽类、哺乳类、高等植物——的分类,基本上是结束了。但这方面可以回想一下伟大的卡·冯·伯尔的话:‘科学的永恒性就在坚持不懈的寻求之中,科学就其容量而言,是永不枯竭的,就其目标而言,是永远不可企及的。’……”
  我过去同很多人一样,对于昆虫分类学抱着一种极其轻视的态度。它不能称之为科学,至多是一种嗜癖而且。一个成年男子犯得上去捕捉蝴蝶和形形色色的虫子吗?这能算一件工作吗?什么样的虫子用大头针别在什么样的虫子旁边……古怪透顶,除非是儒勒·凡尔纳的主人公们才会因此而增添几分光彩。
  再说,今天分类学已成为一门使用数学和电子计算机的复杂学科。分类学日益广泛地使用分类理论、数理逻辑和形形色色的数学分析。
  昆虫学、小甲虫、分类学……用大头针钉住的张着翅膀的蝴蝶标本、蝴蝶、扑蝶网——这些玩意儿都可以说是轻佻的象征。可就有一些科学家,他们成年累月地研究蝴蝶翅膀上的花纹。乍看起来,哪儿也找不到象这样脱离生活的、毫无用处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抽象科学了……然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的朋友,列宁格勒的科学家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施万维奇对照这些花纹,思考图案的比例、色彩的配合,从中获得了大量对形态学和进化论问题有用的材料。花纹对他来说,已变成文字。完全可以阅读这些花纹。大自然就是这样来安排的:在最不起眼的瓢虫身上,蕴藏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就是这些花纹,也不仅仅是花纹而已,它们是普遍美的一部分,这种美至今还是一个谜。我们用什么来解释贝壳、鱼类的美,花朵的芳香和优雅的形态?这种完美和惊人的色调又是为了谁?……大自然究竟怎么把从审美观点来说简直毫无瑕疵的花纹画到了蝴蝶的翅膀上?……
  在我们的时代,决心献身于一种旁人看来极不严肃的工作,是需要有一定的勇气的。需要勇气和热爱。当然,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总是热爱自己那一门科学的。特别是当科学研究的对象本身是很美的时候。不过,除了星星、蝴蝶、云彩、矿物而外,还有美的东西,不过这种美,除了专家,谁也看不见。这大部分是抽象的东西,如数学、力学、光学。
  有些人完全能从不寻常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研究的对象。例如,知名的细胞学家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亚历山大罗夫曾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细胞的举止行动;他告诉我,细胞无疑是有灵魂的。柳比歇夫当然深信,最高尚的科学是昆虫学。昆虫学使人保留童年时代的优秀品质:天真、纯朴和容易对事物表示诧异。首先,他根据亲身体验感到了这一点。实际上,也正是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仪表端庄的人,突然无机身旁的行人,跨过水洼去追一个甲壳虫,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婴儿般的纯洁和不顾一切的品质。他说,人们把昆虫学家们看成是傻瓜,这有时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昆虫学家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闯入最富“掠夺性”的地点,反正人们会把他们当作无害的怪物加以嘲笑的。
  他们实际上也确实是怪物。他们之中有些人真是爱上了自己的昆虫。卡尔·林德曼说,他爱三种生物;步行虫、女人和蜥蜴。他捉住蜥蜴后,吻一吻它们的头,又放走了。柳比歇夫打趣道:“看来,他对女人大致也是如此。”
  在奥赫金公墓的施万维奇的墓碑上,雕刻着他心爱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
  查尔斯·达尔文也是作为一个昆虫学家开始自己的事业的。他回忆道:
  “……在剑桥大学时,对哪一项工作,我都没有象收集小甲虫那样热心,哪一项工作也没有象收集小甲虫那样使我满心喜悦……任何一个诗人在读到自己初次出版的长诗时所感到的喜悦,都不及我看到斯蒂芬斯出版社出版的《大不列颠昆虫画册》上‘查尔斯·达尔文先生收集’这几个具有魔力的字时所感到的那种狂喜……”
  柳比歇夫对昆虫学的偏爱竟使他丧失了他固有的宽容大度、公正不阿,甚至幽默感。他不能宽恕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因为普希金就蝗虫问题向伏伦卓夫写了那份言语恶毒的报告。他进行了论证,说普希金改变自己对伏伦卓夫的态度,就是由于那次有关蝗虫问题的“嘲弄性”的出差所引起的委屈情绪。在那以后,伏伦卓夫在普希金眼里就成为“一半无知和一半无耻”的人了。
  蝗虫飞呀飞,
  飞来就停下,
  停在那里吃庄稼,
  吃饱肚子又飞光。
  “我很清楚,”亚·亚·柳比歇夫写道,“普希金的报告,用语是很恶毒的。我并未看出那次出差有什么嘲弄的意味。据我所知,普希金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官员。当时并无昆虫学专家,因此派遣一位有聪明才智的人去,是完全合适的。何况他在那儿也并没有遭遇任何危险,还可以在那里体验一下当地人民的生活……而且在对敖德萨淑女们,包括伏伦卓夫夫人在内。献够了殷勤之后,正可以在那里稍事休息。无疑,向淑女们献殷勤所费的时间和精力肯定比调查虫害要多得多。”
  柳比歇夫深信,由于自己从事的是一项无比美好的事业,因此才有他如此良好的健康状况和旺盛的工作能力。对昆虫进行研究也是他生活方法的一个内容,既增添了体力劳动,同时也增添了这项事务性工作的兴味。
  尽管为了昆虫学、分类学、土甲虫要同新达尔文主义者花费不少唇舌,但这项工作是远远避开个人焦灼不安的紧急科研任务的避难所,是可爱的学院式的避难所,是最不得罪人的工作……还有什么工作能比这项工作更使人安宁和不受骚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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