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柏尼终于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他站在桥下屏住气,注视着第104号班机的残骸,但并不怎么热心,甚至有些垂头丧气。通常是绿草如茵且景色怡人的河边,因为这场雨如今已是一片泥泞。这条河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是蠢到家了,他第10次这样骂自己,我该留在家看电视的。接着他想起他已经没有电视了,它现在是温瑟摩的财产了、他辛酸地深吸口气认命了,今晚每件事都跟他作对。
  柏尼心中最惦念的,是他那双昂贵的有穗子的真皮皮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既好又耐用的东西,他可不想糟蹋它们。脱下鞋拿在手上,他伫立四望,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放置它们,但似乎没有合适的地方。他倒不期望会有鞋楦,但只要有一小块干地就很好了。就在此时,从727飞机传来的惊恐呼叫声愈来愈大,机尾的火势开始蔓烧,爆炸的危险将成为残酷的事实。
  “嘿!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
  “等一下,兄弟!”柏尼咆哮着说,“我这儿有双百来块钱的鞋子呢!”从这一件事你就可以了解柏尼,他总是以自己为第一的。
  他最后总算找到一块还说得过去的草地,很勉强地将那双宝贝鞋子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好,然后一脸嫌恶的表情,谨慎地踩入水中。当河水淹到脚踝时,他打了个冷颤。他慢慢地向深处移动,并费力地涉至坠落的飞机旁。到达727型飞机后.柏尼循着乘客们急促不断的呼救声,沿着机身朝机头走去。
  河水不很深,但水流很急,且因雨水而涨高了。柏尼两脚被水冲得站立不稳,失去平衡,朝前一跤摔下去,脸朝下地栽进混浊的河水中。
  “我的天!”他不断吐掉嘴里的污泥,蹒跚地爬起,像条浑身湿透的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他全身泥泞,尤其是脸和手上。他奋力抵抗着河底急速的暗流,两脚陷入了黏滑的泥泞里,只能慢慢移动。河水冲击着他的腿,直到他抵达安全门前。
  柏尼立即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机身落地的陡峭角度迫使逃生门陷入泥里,怎么也打不开。他将手插入狭缝开始往外拉。
  在门的另一边,白先生也正推着这扇固执的逃生门。他透过细缝看着这个泥人。“救命啊,拜托,我们出不去了!”
  柏尼用力拉,白先生则使劲地推,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你必须推它,不是拉它!”白先生喊道,“用力推!”
  “你以为我在干吗?”潘柏尼吼着回应,但不久他便发现乘客是对的。他们彼此面对面地工作着。柏尼把自己挤进6英寸宽的门缝,闷哼着使劲地推。当乘客在里面推的时候,柏尼就开始从外面朝同一方向推。他赤裸的脚深陷在泥里,肩顶着门,用力推着。
  “推!”白先生催促着他,“你要用力!”
  柏尼皱着眉,但他满脸泥浆,既看不出五官,也看不出表情。“你以为我在做啥?”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着。他将两腿稍稍分开,以便在湍急的河水中站得更稳。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开始推。
  这次门动了动,多开启了只不过2英寸宽,还不足以让任何人出来,但确确实实是往外开动了!
  “再来一次!”白先生激动地大喊,“用力一点,再用力推!”
  “我正在推呀!”柏尼气喘如牛地说。他的手指僵硬酸痛,肩膀因不适应这种运动而疼痛不已。他的长裤湿透了,两腿有些发麻。雨水将他额上的泥浆冲入眼中,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再来一次!用力点!快啊!”
  “我正……在推……老兄。”
  “用力点!”白先生催促着。这是出去的唯一机会。
  柏尼咬紧牙关,又用力地推了一次。“我……正在推……驴蛋!”
  这时,舱内更多的乘客聚集在门的周围,看着那通往外界的窄缝,一英寸又一英寸地在每次的推撞中逐渐扩大。他们注视着,心都快跳到口中来了。因为如果他们能逃出去,那现在的每一刻都是非常急迫的。浓烟如巨浪般正涌向主舱。
  “有个家伙正在开门,他正在开!”有些人大叫起来,更多的乘客不顾一切地爬过座椅,来到这唯一的出口。
  葛吉儿仍被困在她的坐位下。腿被紧紧夹住。她那折断的手臂痛得让她快昏过去了,神智飘浮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问。对她而言,似乎已过了好几小时,但事实上才过了几分钟而已。她周围104号班机上的乘客,都推挤着在往前走。每个人都在忙着推开别人,没人理会她。刺鼻的浓烟进入肺中,使她咳嗽不已。她正面临的是吸入浓烟、窒息死亡的危险。
  “拜托!”她向每一个人哀求。只要能救她,任何一个都成。但没有人伫立予以倾听或关心,救自己才是第一要事。现在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推挤在安全门的后面,只有吉儿被孤独地留在727机尾。
  柏尼朝舱门猛烈地推撞了一下,这激烈的动作使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向前倾去,然后失去平衡,又一次脸朝下地一头栽入河中,吞了不少烂泥和河水。他站起来,又吐泥沙又吸气。脸上的泥浆更多了。可是他也完成了任务。出口的门现在开启了,虽然不宽,但足可让一个大人蠕动着挤出来。
  第一个跑出来的旅客是白先生,他一直是最靠近出口的,等待的就是此刻。他后面跟着的是白太太,由她丈夫从窄门里拉了出来。他们一出来就涉水朝河堤跑去,赶紧离开这架燃烧中的飞机。他俩没有一人回头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获救。如果他们回头,就会看见整个机尾部分已全部起火燃烧。火焰开始沿着机身,向机头部分蔓延。
  苏莉丝,这位坚强、勇敢且满腔责任感的空中服务员拿着手电筒站在门边上,引导人们通过。如果他们鱼贯而行就会比较安全,但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慌所形成的波涛却难以控制。乘客们相互推挤,如果苏莉丝不在那里,毫无疑问有些人会被践踏而死的。
  “各位,拜托,一次一个。拜托,一次一个。你们一旦到达外面,立即尽可能远离飞机。如果你们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但这些话犹如耳旁风,乘客们只顾着自己逃生。苏莉丝发觉有人在她裙子上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小傅瑞基在拉她的裙子。他的脸皱成一团,被泪水弄得脏兮兮。
  “拜托,小姐,我父亲没法儿动,他动不了了。”小男孩哭着恳求道。
  苏莉丝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推到门外的安全处。“我们会尽力帮助他,”她向瑞基保证,“你在外头等,尽可能离飞机远一点。”
  她折回去,看看傅先生在哪里。她正在寻找的时候,受了伤而满身血污但仍然活着的正副驾驶蹒跚地从驾驶舱中走了出来。小瑞基和他情况危急的父亲立刻被苏莉丝抛诸脑后。她急着协助她的同事走出727型飞机。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跛一拐地走向河堤。机长回首看了一眼从机尾蔓烧开来的火势。不消多久,整架喷气式客机就会被轰到半天空。
  远处警笛的鸣叫声逐渐靠近。得到救护的旅客四处逃散,但一个全身沾满泥浆、认不出面孔来的小个子仍在后面悠哉游哉,显然在寻找什么东西。
  “别停下,快跑!”机长催着他。
  “你得替我找回新鞋,老兄。”潘柏尼要求道。它们一定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记得很清楚——
  “先生,拜托,先生,先生,我父亲动不了了!”一个稚嫩、清晰却又带哭腔的声音从柏尼的肘边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大约10岁大的男孩正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小脸上充满痛苦的请求。
  “你父亲?”柏尼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这人,但这孩子指着727型飞机。
  “在那里面?”柏尼摇摇头。进里面去?进到一架燃烧的飞机里面?门儿都没有。“听着,孩子,警察马上就会来了……还有消防队。他们……呃……他们有全套装备来做这种事……他们是……呃……专家。”
  但警笛仍很遥远,而这人就在这里。瑞基把柏尼当成他唯一的希望,当成他的救主。他的小手抓着柏尼湿透的裤子。“拜托你,先生!”他哀求着,“求求你,飞机已经着火了,他不能动。”
  潘柏尼看着傅瑞基的脸。一张稚气的脸充满忧伤和恐俱,也充满了希望、信心和期待。就在那瞬息的注视中,有些极为重要且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时光暂时停留,变得毫无意义。潘柏尼的眼睛,在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睁开了。柏尼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了他自己孩子的脸庞,那个柏尼经常让他失望、而他仍对柏尼信心不减的孩子?抑或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愚蠢地虚掷仅有的一生?也许他看出这是他另一次的机会?还是他已脱离无知的懵懂,启发了他内心一种前所未知的需要?或者他仅仅只是对这孩子的请求作出了反应——因为它触及了柏尼长久以来埋藏于心底的隐衷?
  你我将无法得知,甚至柏尼自己也没有答案。因为在那停留的时光里,柏尼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屈服了。他那瘦小的身体,臣服在命运之神的手下,终于接受了40年来命运之神准备加诸他瘦削肩膀上的英雄形象。
  “他在哪儿?”他问道,又跳进河中。
  “在里面,他在飞机里面——”
  “我知道他在飞机里面,哪个方向?他叫什么名字?”
  靠近坠毁的飞机时,他听到这男孩在他身后叫着:“姓傅!我爸爸姓傅!”
  吉拉德曾写过:“英雄是应众人之要求而创造出来的,有时会材料不足。”问题是与其为找到这些不足的材料花去时间,还不如去创造一个潘柏尼。
  苏莉丝仍坚守着岗位,站在安全门的门口,继续协助乘客逃生。当这个全身泥泞的小个子突然出现的时候,苏莉丝根本就认不出他是谁。就算是他妈,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他来到瓶颈似的门口,用肩顶开其他的乘客,往机舱里冲。
  “先生,你不能回到里面去!”苏莉丝抗议着说,“先生,你挡着其他旅客了!不,先生,等等!”
  但那瘦小的身材在她面前一晃而过,进了燃烧中的飞机,进了人人想办法逃出的地方。
  飞机残骸内笼罩着厚而刺鼻的浓烟,仅几秒钟的时间,柏尼就开始咳嗽,并感到窒息。这里还黑暗无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傅先生在什么鬼地方?这727是个他妈的大家伙,他现在急需一支手电筒。
  在那里——就像是由天使的手放置的一样,一支手电筒赫然呈现在飞机地板上。柏尼趋前抓住它。
  “我的天!”他惊叫一声,手电筒掉落地面。原来那手电筒的确有一只手正握着,但不是天使的那一只。那是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柏尼倍加小心地弯下腰,再次把它拾起扭亮,照着那具躯体。她扭曲着躺在厨房隔板旁的地板上,呈半昏迷状态。那躯体在呻吟,她还活着。
  柏尼犹豫了。这家伙穿了一身空中服务员的制服,显然不是傅先生。柏尼只负责救傅先生,那是跟一个小朋友说好了的。但他不能让这家伙躺在那里而径自离去。他开始用力将血流不止的莫福瑞拖过地板,朝出口移去。
  “嘿,你们谁来帮忙拉她?谁来帮帮这个家伙?他妈的!”他大声喊着。
  终于有几个靠近门边的人注意到了,一位乘客由苏莉丝协助着将莫福瑞安全地送到了飞机外面。苏莉丝指示说:“请带她远离飞机,帮帮她。”然后她回过头,看到那个泥人似的小个子一面咳嗽,一面跑回机舱里去了。
  什么样的疯子会做这种事?从安全的地方跑进那么危险的地方?很奇怪的是,苏莉丝就没想到“英雄”这个词,起码这段时间里没想到。
  下一批离机的乘客是一对母女。苏珊用手臂搂抱着呜咽哭泣的凯莉。在门口,那母亲犹豫一番,然后折了回来,告诉苏莉丝:“在后面有个女人——”她停下来咳嗽着,因为浓烟进入了肺里。
  “她被卡住了。”
  “尽可能远离飞机。”苏莉丝指示说。除了那些能自行安全逃出的旅客之外,她几乎没时间去想任何人了。至于其他的……上帝帮助他们是唯一现实的期望。
  飞机残骸很陡峭地倾斜着,要爬上机尾相当困难,就像攀爬石壁而没有支撑点似的。机舱这部分的烟最浓,因为比较靠近焚烧中的尾翼。狗屎!他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搞什么鬼,像个蠢蛋似的,在这里诅咒、窒息。就因为他曾答应那小男孩,他一定会救他爸爸;而他似乎不会自毁诺言,即使柏尼在他悲惨的35年岁月里从未说过实话,或信守过任何承诺。不信你去算。
  “傅先生!嘿,傅先生!”他呼叫着,“傅先生,你在什么鬼地方;嘿,老兄,你在哪儿?他妈的!”
  柏尼将手电筒的灯朝前照,光束在椅子上搜寻着。但烟实在太浓,像在地狱里似的,灯光透不过去,眼睛也很难看得清楚。即使如此,柏尼还是可以看到坐位都是空的。没人在那儿。他想扔了手电筒就跑,赶紧离开这一塌糊涂的地方。但固执的决心,以及对一个和他儿子同年纪的孩子的承诺,使得柏尼勇往直前。
  “傅先生,嘿,傅先生,你出声呀,好不好?”浓烟灌进了他的嘴、他的喉,还有他的肺里。他弯腰咳嗽两次。“嘿,傅先生,别像个傻蛋!”
  没有任何回音。柏尼转动手电筒朝四周照射着。忽然他听到一声呻吟。他试探地举步向前,结果摔了一跤。他踩在某人身体上了!傅先生,感谢上帝,现在他俩可以一起离开这鬼地方了,而柏尼又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但那不是傅先生。柏尼踩到的是个女人,那是葛吉儿。
  “狗屎!”柏尼气炸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可以谅解的反应。他可没答应这笔买卖。这里还有其他人被困,可是他来这里只为了找傅先生,好让那男孩不再哭哭啼啼。
  可是他现在又被某人给拉住了,他妈的!这不公平!这女人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她在呻吟,而且呈半昏迷状态。
  听到柏尼的声音,吉儿睁开了眼睛。眼皮跳动着,她奋力将它们张开。因为有人与她在一起了。有一道微弱的电筒光束,还有一张脸——吉儿眨眨眼。那张脸几乎看不清,它没五官,为什么?在痛苦的迷蒙以及舱内浓烟造成的昏暗中,吉儿无法辨清,那是河里的淤泥覆盖了那人的五官。他的脸是一种神秘会飘移的错觉。但一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另外一个人来救她了。
  “我的腿被夹住了。”她虚弱地说。
  柏尼拿手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腿。电筒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皮包,掉在她的头旁,而她正好看不到。那是一个很值钱的皮包。没人注意,很诱惑人。对柏尼这种小偷来说,那是最美妙的目标。经过一番内心的争斗,他将手电筒光束再照回吉儿的腿上。
  这女人说得没错,她的小腿紧夹在两张椅子中间,就算她用两只手也很难脱出,何况柏尼看见她右臂举起时的不自然角度。它断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弄出去?”吉儿害怕地说。
  “当然,我想应该可以。”柏尼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皮包上。
  别苛责柏尼,也别立刻对他期望过高,他也正在救人,这还不够吗?如果他挡住吉儿的视线,假装换个角度检查她的腿,然后悄悄地将皮包拉过来,塞在他衣服下面的裤腰带内,实在也不应该有人说不可以。别太贪心了,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很多了吧,拜托!
  皮包已妥善塞好,柏尼将注意力再转回到腿上。他将手电筒放在地板上,然后腾出两只手来。因为用力,他吸了许多烟,因而咳嗽不已。因为腿夹在了两张椅子中间,他必须用相当大的力气,试着把这条腿拉出来。
  吉儿闭上眼,呻吟着。当她再睁开眼时,看见一个人俯身在她上面。他的脸离她很近,电筒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怪诞。那张脸像是没有五官的面具,黑暗而不可辨识。那真是一张脸,还只是影像而已?抑或是幻觉?难道是疼痛让她看花了眼?她又发出呻吟,紧咬下唇,像头老虎在挣扎脱困。
  “好了,小姐,你自己也得努力点。”柏尼埋怨道,“我正好不是他妈的健美先生。”他嘀咕着,把吉儿的腿拉了出来,然后把她挪移到椅子以外。
  葛吉儿发出一声低泣,然后又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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