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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紧安全带”的指示,伴随着突然响起的警铃声,把吉儿给吓了一跳,因为它们来得全无预警。她将杂志搁在一旁,扣上安全带,看了一下手表。表上的时间告诉她,离降落时间还早。此外,也未曾有飞机降低高度时那种下沉的感觉。吉儿觉得很困惑。她看着窗外,黑色的眼眸朝地面搜寻着。
  霎时间,窗外的暴风雨变得更恶劣了,雨点打击着机身,使她看不清外面。但在她凝视着这无边的黑暗时,一阵闪电的震耳霹雳使覆盖的云层开启了少许。吉儿从云缝中窥伺,搜寻着机场的灯光,或是跑道的指示灯,抑或控制塔上的灯。结果一无所获。显然飞机尚未抵达欧海尔机场。她寻找着有无街灯或是住宅的灯光,这样也可知道727型飞机是否到达了城市的郊区。但却没有丝毫的灯光可寻,而且到目前为止,高度也未改变。这很诡异。吉儿有点不安,更奇怪的是,她那新闻嗅觉告诉她,有麻烦了。
  “各位女士、先生,我是机长。”播音系统传出一阵强而有力且颇具男性魅力的声音,很有抚慰作用。它是那种“交给我来办,一切我负责”的声音。“我们的一个指示仪表读数过高。十之八九只是量度计的故障。为了慎重起见,我请各位系好安全带。待会儿我们的空中服务员会与各位预习一些安全程序。我为这件必须做的事所带来的不便向各位致歉。”
  惊慌的旅客彼此喃喃低语着。一个故障?只为慎重?安全程序?这些话使他们紧张。状况如何了?机长的讲话有什么含义?104号班机有麻烦了?飞机是否要撞毁了?不可能的;飞机坠毁事件只是你在报上或电视新闻里才看得到的事。那都是发生在别人头上的事,轮不到你,绝对轮不到你。
  吉儿的眼光与苏珊相遇。她坐在前排,凯莉靠着她的肩睡着了。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两位空中服务员,年轻黑发的那位叫莫福瑞,而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名叫苏莉丝。她俩各就各位,分别站在靠近主舱前门的走道的两边,使所有旅客都能看到她们。她们开始示范紧急迫降时的逃生技术。
  “首先,要确定你扣好了安全带,”苏莉丝说,“然后用你的手臂像这样顶紧前排座位。你可以使用枕头或是毛毯——”
  “妈,怎么回事?”苏莉丝的声音吵醒了沉睡中的凯莉,她睡眼惺忪地问。
  “没什么事,蜜糖。”苏珊紧搂着她的女儿说道。她与吉儿又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勇敢地微笑着。但吉儿可以看出苏珊眼中的恐惧。当所有的乘客都焦虑地专注于苏莉丝讲解的紧急离机程序的时候,吉儿可以感觉出整架飞机正弥漫着恐慌与疑惧。
  “当你到达滑槽底部时,你要在飞机着火前,尽可能远离飞机……”
  火!这个字让吉儿觉得口里发干,也让受惊的旅客惊喘了一口气。吉儿环视四周,他们那绷紧的脸在舱顶灯的照射下显得苍白。她看到他们挤成一团,相互安慰着——父亲用手臂环抱着儿子,那是傅先生和瑞基,吉儿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一对中年夫妇白先生和太太,彼此紧握着手;苏珊紧搂着凯莉;其他的人则大声祈祷并许愿。
  吉儿忽然发现,每个人似乎都有对象可以分担恐惧,彼此获取力量。惟独她,整架飞机只有葛吉儿是孤独无助的。
  “你们当中有能力的,一定要帮助那些行动迟缓的人。”苏莉丝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没有惊慌失措。即使如此,真相还是慢慢在旅客间传播开来。727型飞机是有麻烦了,飞机正试着做紧急迫降,也许会失败。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104号班机可能会坠毁。
  这里是皮特镇;老天像泄洪似的,雨点敲击在丰田车的车顶,就像是打击乐一般,使柏尼头痛欲裂。雨刷不能动,而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得赶紧想办法。潘柏尼将车驶离公路,缓缓地停在下一个道路出口的路肩上。他试着透过滴着雨水的挡风玻璃辨识一下路标,但没什么用。他喃喃诅咒了几声,钻出车子,奔入暴雨之中。
  不到几秒钟,他那薄薄的雨衣就湿透了。柏尼站在那里,像只全身淋湿的小狗冷得直打颤。当他开口想读路标上的字时,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但那路标,即使直接用眼睛去看也不很清楚,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不断打在路标上的雨水,使字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有点害怕。柏尼气愤地对自己叹口气。真是祸不单行,他连现在置身何处都毫无概念。这只是条空旷无尽头的公路,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也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更糟的是,当柏尼返回他的丰田车时,发现一个车头灯也坏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好极了。
  柏尼全身湿透地爬回车中,坐在方向盘后面细数着上帝给他的恩宠。
  柏尼受到的恩宠有以下几点:第一、他迷路了,丝毫不知身在何处,或如何回到原来的路上去;第二、这场倾盆大雨应该算是世纪之雨;第三、他的雨刷坏了;第四、他只有一盏车灯;第五、他的雨衣简直是狗屎,他全身都湿透到骨子里去了,快冻死在这里了,而且说下定会得肺炎;第六、等到他终于能回去的时候,芙琳一定会杀了他,因为他迟到太久了;第七、乔伊要又一次对他父亲感到失望了。
  所有这一切,都起因于他是个满怀慈爱的父亲,要履行他与儿子的电影约会。狗屎,他们从不给好人一个好报。
  柏尼现在唯一想做到的事,就是赶快从这出口离开这条鬼公路。回到街上他也许还可以找人问一下方向。
  回到车上,他再度发动车子。车子干咳几声,发动不了。这可真是老骥伏枥,有心无力了。柏尼皱着眉,再次转动车钥匙,两次,三次。它仍不发动。他满怀挫折,愤怒地朝方向盘重重一击。
  “快啊!我已经迟到了,老天爷!可别现在罢工,现在不是时候呀!”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动钥匙。
  这次火点着了,引擎微弱地响起,哽咽地喘着大气。柏尼将车转离路面,驶向没有路灯的小路。
  这条路通往何处,他也毫无头绪,但柏尼正驶在一第二级道路上。这路跨过一条比小溪还小的河,是伟大的伊利诺斯河最小的支流。河上有座只有一个桥墩的桥,担负着两岸的交通。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比平时深了许多,流速也更快。也由于下雨,路面和桥梁现在几乎都不见了。只有笨蛋才会在这种晚上出门,这真是驾驶者的恐怖之夜。
  对104号班机而言,这也是个恐怖之夜。在主舱内的旅客们俯下身体抵着座椅,准备紧急迫降。从他们准备的表现来看,没有人愿意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他们怎么可能呢?只不过几分钟以前,在他们脑海中萦绕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还要多久我才能回家睡觉?我离开屋子时,有没有记得关掉所有的灯?在这种大雨中,我能否找到停在机场的车?钥匙都带了吗?身上的钱够不够搭计程车?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找我?
  而如今他们脑海中唯一的问题是:我活得了吗?会有人逃过此劫吗?或者我们会全数完蛋?
  飞机现在正急剧下降。它机首朝下,在暴风雨中,朝看不见的地面冲去。雨珠在挡风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痕迹,也密集地敲打在机身上。窗外电光闪闪,每一道吓人的闪光,都使得乘客们大叫起来,相互紧握着手。有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凯莉也是其中之一。舱尾婴儿的哭声未曾中断过,她母亲绝望地试着安抚她。
  吉儿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原来是飞机突然的俯冲,以及令人心悸的恐惧感所致。但她咬紧牙关,用力地告诉自己:“我现在绝不能输,我必须全神贯注让我度过未来的这几分钟,并努力求得生存。反正不论是生是死,一切都将很快过去。”
  从她在舱尾的座位,吉儿可以听到那些惊恐的人们在突然面对自己脆弱的死亡这种残酷的事实时低低啜泣的声音。你几乎可以嗅到死亡的恐惧。机舱内四处弥漫着愁云惨雾。这是场噩梦,不会真的发生。他们都快到家了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这算哪门子的逻辑?
  吉儿抬起头来,眼光正好和空中服务员苏莉丝相遇。这年轻的女人一脸坚强,一声也不吭。“她真勇敢,”吉儿心里想,“我绝不能输给她。”她支撑着,准备迎接撞击。当飞机撞到地面时,那真是最凄惨的世界末日。
  “快啊,快啊!”柏尼催促着。车子仍然要死不活地哼着,那纹路快磨光了的轮胎在下过雨的路面很容易打滑。这很不好,非常不好。
  柏尼的丰田车开始横越滚滚洪流上的桥了。这辆破车加足油门向前冲着,虽然仍是慢吞吞的,可是引擎声却是震耳欲聋。他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逐渐接近、闪雷似的愈来愈大的声音并非来自他那四汽缸的破丰田车。它来自车外,听在柏尼耳中,是一种巨大、残酷、要吃人的怒吼。就像他与乔伊那天在动物园中听到的狮子的吼声。
  就在前方的上空,距离非常之近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物体,就在他必经的路上,威胁到他的生命。他惊慌地猛踩煞车。在潮湿溜滑的路面上,车子打着滑乱窜,随时会掉落桥下。柏尼死命地抓住方向盘,使尽吃奶的力气控制着车,使它维持正确的方向。
  那是他一生所听过的最吓人的声音,那声音足可撼摇山岳、震动大地。那声响混杂着金属断裂声和数百吨机器撞击大地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爆发开来。那奇形怪状、巨大模糊的东西,尾部朝上地掉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之前,很明显离他只有几英寸远。对他来说,这景象、这声音代表了世界末日,他快死了。
  潘柏尼的丰田车在疾驰中骤然煞住。他紧闭双眼,心脏都快跳出衬衫外面来了,握住方向盘的手滑溜溜的,满是汗水。他相信他是去见他的上帝了,而且他一定要向上帝解释,解释他虚度的这一生所做的许多违法之事。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撞击,没有死亡,也没有上帝。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哇!我还活着,柏尼惊奇地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因为雨水使它的轮廓变得朦胧不清。他试着辨认,但无法办到。柏尼呻吟着爬出车外。现在看得见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异。他只差两英寸就撞上它了。如果煞车就像那雨刷和车头灯一起失灵的话,他早已一头撞上去了。那是中西航空公司727型客机的机尾部分。这半截飞机朝天倒竖着至少有25英尺高。
  飞机的机头先冲向桥梁,越过桥面沉入了河底。现在它前半段插在河里,而后半段被桥的栏杆拦住。也许用“插”这个词形容还不很恰当,因为机身事实上在河流与桥梁之间倾斜成了45度角,离河岸大约有10码的距离。飞机的一侧较低,几乎浸在水里,另一边则指向天空。
  运气真有那么坏吗?他的车会在桥上撞到一架坠下的飞机,这应该是今晚柏尼绝不会预料到的一件事了。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架残骸,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夜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飞机里的人都死了吗?
  “嘿!救命!来人救命啊!”
  突然一阵叫喊从底下传来,是从飞机的前半部传来的。柏尼走近桥栏杆,往下张望,看不到任何人,也没有东西在动。
  “拜托!救救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喂!有人在吗?拜托!”一个恳求的声音再度呼唤起来。
  柏尼的身子在潮湿的雨衣内很不舒适地扭动着。去救陌生人可不是他的专长,跟一架里面可能装满乘客的坠毁的727型飞机打交道,更不是打发今晚的好主意。但心不甘情不愿而又带着一些惊讶地,他听到了自己回答:
  “老兄,什么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104号班机是真的被卡住了。727型飞机共有6个出口舱门,当飞机冲过桥梁时,硬被拉成了这种怪异的角度,与桥的结构缠在了一起。尾翼上的两个后端出口被封住了。机翼在与地面撞击时折断了,而断掉的机翼变成一团扭曲的金属,正好挡住机翼位置的两个出口。
  只剩下两个靠近机头的前方出口。因为飞机着地的角度,以致其中的一个现在高举在空中,离地太远——应该说离河面太远——无法当做安全的出口,尤其是对老年人及儿童更是如此。逃生滑槽无法从飞机上伸至水面。
  那只剩下唯一一个可用的出口了。机头左侧的出口实际上是在河里面,但这扇门也有一个大问题:它陷在河底泥沙里,只能开启6英寸宽。河底被暴风雨搅得一塌糊涂,阻碍了门的开启,也阻碍了乘客和机员的逃生。
  那恳求的声音是对的,他们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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