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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野生动物到死或者直到死前一段时间都保持着生育能力。人类男性也是这样。尽管某些男人由于不同原因在不同年龄丧失生育能力或者生育能力衰退,但男性并不会在某个特定的年龄段普遍遭遇生育能力的彻底终结。世界上有据可查的例子不胜枚举,老年男性(包括一个94岁的老人)仍能生育孩子。 但是,人类的女性在40岁左右就会进入一段生育能力急剧衰减的时期,并且在大约10年后,就会彻底丧失生育能力。尽管有些妇女到44或45岁时仍有规则的月经周期,但是女性在50岁以后受孕的例子极为罕见,直到最近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激素疗法和人工授精的运用才使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例如,美国的哈特派(Hutterite)是一个严格的宗教群体,信徒们营养状况良好,反对避孕,他们中女性生育的频率正如人类生物潜能所能达到的那样快,平均间隔2年生育一次,平均一生会生育11个孩子。但即使是哈特派,女性在49岁以后也停止了生育。 对于普通女性来说,绝经期是人生中无可回避的一个事实,尽管它常带给人们老之将至的痛苦的预感。但女性的绝经期之于进化生物学家,则是动物世界中的一种突变,是一个值得深究的矛盾。自然选择的实质就是不断地强化基因中的某些特征,而这些特征必须能增加携带这些基因的后代的数目。然而,自然选择怎么能令一个物种中的每一个雌性成员都携带着扼杀其生育更多后代的能力的基因呢?一切生物特征,包括女性绝经期的年龄段,都是由遗传变异决定的。但即使由于某种原因,女性的绝经期似乎变成不可避免了,可为什么绝经期开始的年龄不能逐渐后移以致于再次消失呢?这样,那些绝经期较晚出现的女性就能生育更多的后代了。 于是,进化生物学家将女性的绝经期看作人类性习惯中最怪异的几个特征之一。而且我还想说,除了人类发达的大脑和直立行走的姿势(每一本人类进化史的教科书都强调这两点),以及人类隐蔽的排卵期、对性快乐的偏好(这两点教科书较少关注)之外,女性的绝经期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这些特征使我们成为独特的人——一种比猿更进一步,和猿有着质的区别的动物。 许多生物学家对我的上述观点仍然心存疑虑。他们辩称,女性的绝经期并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此无需深入讨论。归纳起来,共有三类不同意见: 首先,部分生物学家将女性的绝经期视作人类近来预期寿命不断增长的时代产物,这一增长并非仅仅始于上一世纪的公众保健措施,而很可能始于1万年前农业的兴起,更有可能是从过去4万年中由于进化的变化导致人类生存技能的进步开始的。据此,在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史上的多数时期,绝经期绝不可能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推测那时无论男女,几乎无人能活过40岁。于是理所当然,女性被安排在40岁时终结生育特征,因为在此以后已经没有活着继续生育的可能了。由于相对于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人类寿命的增长仅仅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所以女性的生育特征得到调整仍须假以时日。这是一种不同意见。 可是,上述观点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男性的生育特征以及男女两性的其他每一种生物功能,多数人在40岁以后的几十年间仍然运作良好。你或许因此不得不假定其他每一种生物功能都能很快调整以适应人类寿命的增长,但你仍然没能解释为什么女性的绝经期是唯一不能同样做出调整的特征。早期人类鲜有女性活到绝经年龄这一推断是建立在考古学的基础上,也就是说,通过研究远古的人类骨骼,估计他(她)死亡的年龄。这些估计又是以一些尚未被证实的、难以置信的假设为前提,例如这些被发现的骨骼代表着一个完整的古人类群体中的一个标准样本,或者确实能精确地测定这些古人类骨骼的年龄。尽管考古学家确有区分10岁儿童和25岁成人骨骼的能力,但是声称他们具有区分40岁和55岁古人类骨骼的能力,这一点尚未能得到证实。你也很难将古人的骨骼与现代人的骨路相比较来进行推理,因为不同的生活方式、食物和疾病必定会对两者的骨龄产生很大影响。 第二种反对意见承认女性的绝经期可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现象,但它否认这是人类独有的现象。许多或者多数野生动物都随着年龄增加表现出生育力的衰退。在许多野生哺乳动物和鸟类物种中,都发现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个体丧失了生育能力。猕猴和某些种类的实验用老鼠中的许多衰老的雌性,它们生活在实验室的笼中或者动物园里,享有精美的食物、精心的医护,完全无需恐惧敌手的威胁,尽管它们的寿命较之野外的同伴有了显著的增长,但它们仍然慢慢丧失了生育力。因此部分生物学家认为人类女性的绝经期只不过是极其广泛的动物绝经期的一部分。不管这种现象作何解释,但它至少存在于许多物种之中,也就是说,人类的绝经期并非特别,也无需多加解释。 然而,一燕不成夏,一例雌性不育同样不构成绝经期。这就是说,观察到一例野生动物的年长个体偶尔不育,或者寿命被人为延长了的笼养动物在一定年龄后不再生育,并不能推出绝经期在野生动物中是一个生物学上的重要现象。如果要推出这一结论,必须证明在一个野生动物种群中,有显著部分的成年雌性逐渐丧失生育力,并且在彻底终结生育后,仍然有一段很长的生命时期。 人类确实符合这一定义,但已知的只有一种(也许两种)野生动物有同样现象。一种是澳大利亚袋鼠,这种动物中是雄性(不是雌性)表现出某些类似绝经期的征象:种群中的所有雄性袋勋在8月份一段短短的时间中丧失了生育力,接下去再过2周的时间它们都会死去,而种群中留下的都是怀孕的雌性。但在这种情况下,绝经后期阶段只不过是雄性全部生命中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部分。袋动并没有经历真正的绝经期,而几乎可以被视作一种大爆炸的繁殖方式的例子,这种繁殖方式就是终生只繁殖一次,随后很快丧失生育能力,很快死去,例如鲑鱼和龙舌兰科植物。动物绝经期的典型一例见于巨头鲸,从它们的卵巢状况判断,捕鲸人捕到的所有成年雌性中有四分之一的鲸鱼处于绝经后期。雌性巨头鲸一般在30或40岁时进入绝经期,在绝经期后平均至少还能生存14年,寿命可以超过60岁。 因此作为一种生物学上的重要现象,绝经期并非人类独有,至少还有一种鲸类与人共有此一现象。对于虎鲸和其他一些可能的物种,也有必要去搜寻一下是否存在绝经期的证据,但是在其他人类已作过深入研究的长寿野生哺乳动物种群中,包括黑猩猩、大猩猩、狒狒和大象,经常可以看到年长的雌性仍有生育能力。因此,这些物种以及多数其他物种似乎不能归入有规则的绝经期的一类。例如一头55岁的大象应当说是上了年纪了,因为95%的大象活不到这个年龄。但是一头55岁的母象,它的生育能力仍然相当于那些青壮年母象的一半。 因此,女性的绝经期在动物世界中非同一般,它在人类身上的进化过程值得探究。因为人类的祖先和巨头鲸的祖先早在5000万年前就已经分化了,所以人类绝对不可能是自巨头鲸处继承了这一特征。事实上,人类必定是在人类与黑猩猩、大猩猩的祖先在700万年前分化以后才演化了这一特征,因为人类有绝经期,而黑猩猩、大猩猩却没有这一征象(或者说至少没有形成固定的征象)。 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反对意见承认人类的绝经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现象,而且在动物界中也是不寻常的。可是,持这种意见的人认为我们无需去费心探究这一现象,因为这一谜团已被破解。答案(据他们说)隐藏在绝经期的生理机制中:一个女性的卵细胞数目在她出生时已经固定了,在她的一生中都不会再增加。每一次月经周期都会因排卵而丧失一个或多个卵细胞,大量的卵细胞则会消亡(称之为卵泡闭锁)。到女性50岁时,她的始基卵泡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她体内留存的卵细胞经过半个世纪的沧桑,对垂体激素的灵敏度不断下降,并且由于数目微乎其微,难以产生足量的雌二醇以刺激垂体激素的释放。 但是,这第三种反对意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尽管这一意见本身并无错误,但是它的内容是不完整的。不错,卵细胞的枯竭与衰弱是人类绝经的直接原因,但是自然选择为什么安排女性的卵子在40多岁时就逐渐耗竭或者说是缺乏活力了呢?并没有可信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人类不能演化成始基卵细胞数目翻倍,或者卵子历经半个世纪后仍保持充沛活力。既然大象、长须鲸,也许还有信天翁的卵细胞至少能在60年内保持活力,而乌龟的卵子甚至能存活更长时间,人类的卵子应该也能演化成拥有同样的能力。 为什么说这第三种反对意见是不完整的呢?最基本的理由是,它混淆了近因机制和终极因的差别。(近因机制是指最紧密而直接的起因,而终极因则是指导致这一直接起因的一长串因素中最终的应该原因。例如,婚姻破裂的近因可能是丈夫发现妻子给他戴绿帽子,但终极因则可能是因为丈夫长期以来从不关心体贴妻子,夫妻根本不股配而使妻子红杏出墙。)生理学家和分子生物学家向来忽视了这一差别,而这两者间的差别对于生物学、史学和人类行为科学都是很基本的。生理学和分子生物学只能提供近因机制,只有进化生物学才能解释终极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为什么毒刺蛙是有毒的呢?近因就是它们能分泌一种叫作“赌毒素”的致命化学物质。但是这一分子生物学对于毒刺蛙毒性的解释只能是一个无关宏旨的细节,因为其他许多化学毒物也有同样的作用。我们只能用终极因来解释:毒刺蛙之所以演化成能分泌化学毒物,因为它们是这样一种身躯微小,没有自卫能力的动物,它们如果没有毒物护身极易被食肉动物捕食。 在本书中我们已经反复认识到,那些人类性习惯的疑难问题并非是简单地寻找生理学上的近因机制,我们要寻求的是进化意义上的终极因。不错,性能成为人类的一大乐趣,因为女性有着隐蔽的排卵期,并且对性的接受程度一如既往,但为什么女性演化具有了绝经这种独特的生殖生理特征呢?不错,男性拥有泌乳的生理潜能,但造化为什么没有令他们开发这种潜力呢?同样,对于绝经期这一谜团,我们可以轻松地回答道,这是因为一个极简单的事实:女性到50岁左右所有的卵细胞要么已经耗竭,要么活力受损。但我们面临的挑战是要回答为什么人类演化发展了这一看似有损自身利益的生殖生理特征。 有关女性生殖特征的老化(或者像生物学家们称之为袁老)不能同其他特征的老化孤立开来功利地看待。我们的眼睛、肾脏、心脏以及其他所有的器官和组织也在衰老。但是器官的老化在生理上并非不可避免——或者说并非所有动物的器官都不可避免地像人类的器官那样迅速老化,因为部分角类、蛤例以及其他物种的器官在经历比人类更长的岁月后仍能保持良好功能。 生理学家和其他许多致力于老年学科的研究者们试图为老化找出一个总括的解释。几十年来众多的人们企图求助于免疫系统、自由基、激素以及细胞分裂来解释这个问题。但实际上,所有的人过了不惑之年都意识到自己身体中每个部件都在慢慢衰老,而不仅仅是免疫系统以及对自由基的抵御问题。尽管比起世界上将近60亿人口中的多数来,我的生活比较轻松,而且有较好的医疗保健,但我仍然能一气列出自打我49岁以后出现在我身上的一系列老化征象:听不得高喉大嗓,视近物模糊不清,嗅觉和触觉灵敏度下降,切除了一个肾,装了假牙,手指不那么灵活,等等。而且我伤愈复苏的速度也比过去缓慢:因为反复发作的胖肠肌损伤使我被迫放弃跑步,我左肘部的伤处刚刚缓慢愈合,现在我又弄伤了一个指健。在我之前,如果其他人的经历可以引以为鉴的话,还有许多类似的苦衷,包括心脏病、动脉阻塞、膀胱疾患、关节炎、前列腺肥大、记忆丧失、肠癌等等。所有这一切症状都是我们所说的老化。 如果用人造的机器来类比,我们就很易理解隐藏在这一系列严酷事实后的主要原因。动物的身体和机器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不断使用会慢慢磨损或者严重损坏。为了和这种倾向相抗衡,我们有意识地对机器进行保养和维修。自然选择使得人体也能自发地进行自我修复。 人体和机器都可以通过两种途径来保养。第一,当机器的一个部件严重损坏时,我们对它进行修理。例如,我们可以补好小汽车被戳破的轮胎,或者弄好它被撞瘪的挡泥板,如果它的刹车或者轮胎已经坏到修不胜修的地步,我们就干脆换一个新的。人体同样能自严重创伤中恢复,最常见的例子是人体皮肤割破后伤口慢慢愈合。但是受损的DNA分子修复和其他许多修复过程我们的肉眼是无法觉察的。就像换一个新轮胎那样,人体内部分器官在受损后也有再生的能力,如长出新的肾脏、肝脏和肠道组织。这种再生能力在其他许多动物身上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如果人类能像海星、蟹、海参和嘶妈那样,胳膊、腿足、肠和尾巴都能再生,那该有多么好! 另外一种养护机器和人体的方法是,定期或者自动保养,以期抵消那天长地久慢慢的损耗,而不计较它们是否受到了严重损害。例如,按照保养计划,我们定期更换汽车的火花塞、风扇皮带、滚珠轴承,添加发动机油。同样,人体也是定期长出新头发,每隔几天换一层小肠内壁,隔几个月更换全部红细胞,一生中每个牙齿至少换一次。更有我们肉眼看不见的蛋白质分子在人体内参与新陈代谢。 汽车的寿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是否精心、不吝钱财地进行保养,人体也是同样道理。身体健康不仅在于勤锻炼、上医院检查以及其他有意识的保养,而且还在于人体自发地修复和更新。生成新皮肤、新肾脏组织和蛋白质要耗用大量的生物合成能量,各种动物用于自我保养的投资有很大差异,因此,它们老化的速度也有很大差别。有一些角类能活一个世纪以上,而实验室里的笼养老鼠,尽管食物充足,没有敌害,并且享有比任何野生充类甚至比世界上大多数人类还要精。动的医护,但它们仍然不可避免地在30岁以前因年迈死去。即使在人类和人类最近的亲戚类人猿之间也存在着老化进程的差别。安全地生活在动物园笼中的猿类,尽管营养良好,有兽医照看,但仍绝少(如果有的话)活过60岁。然而,美国白人尽管相形之下面临较大危险,医疗条件也要差一些,但男性平均寿命仍达到了78岁,女性则有83岁。为什么人体比猿的身体能更好地自发地照看自己?为什么龟类的衰老要比老鼠缓慢得多? 如果人类全力以赴地保养身体,经常更换身上的所有部件,那么人类甚至能够长生不老(除非遇到事故)。如果人类能像螃蟹一样长出新的四肢,那么就不会受关节炎的折磨;如果人类能定期更换一个新心脏就不会惧怕心脏病;如果牙齿能更新5次,牙病也将降到最低程度(大象就是这样,但人类只换一次牙)。确实有一些动物在维护身体的某些部分时作出了巨大投资,但是任何一种动物都没有将巨大的能量耗费在维护躯体的所有部分上,也没有一种动物能永葆青春。 我们再用汽车来比较,仍能使答案显而易见:那就是维修和保养的代价。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收入有限,因此必须做收支预算。我们花钱修车,以便延长它的使用寿命,但是这一切都须符合经济效益。如果修理费用太高,我们会干脆放弃旧车,索性去重新买一辆。究竟是修理旧的包含基因的躯体,还是为基因制造一个新的容器(即婴儿),人类的基因也面临着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的问题。维修汽车或者人体,就会减少用来购买新车或者生育婴儿的资源。那些各于自我保养、寿命短暂的动物(如老鼠)比起精心保养身体的长寿物种(如人类)来,它们的繁殖速度高得惊人。一只雌性老鼠2岁就会死去,而人类在2岁时远远没有性成熟,但在雌性老鼠只有几个月大时,它就开始每隔2个月繁殖5只小老鼠了。 这就是说,自然选择使保养身体和繁殖后代的相应投资得到了调整,以便基因对后代的传递最大化。保养自身和繁殖后代这两者之间的平衡点因物种而异。有一些物种(如老鼠)紧缩保养自身的开支,拼命生育后代,但同时寿命短暂。其他一些物种(如人类)非常爱惜身体,寿命能过百岁,在此期间能生育一打孩子(如果你是一个哈特派女人的话),甚至能有1000个孩子(如果你是嗜血皇帝穆莱)。人类的年度生育率远远不及老鼠,即便是穆莱,但人类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这一切。 进化的一个重要决定因素是,人类既因为耗用生物能量保养身体获得了尽可能健康的身体,但是这一可能性时刻受到因意外和噩运身亡的威胁。如果你是一个德黑兰的出租车司机,你压根不会浪费钞票修车,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再谨慎的出租车司机每隔几星期总会碰到车祸。所以,你会省下修理费去购买必定要买的下一辆出租车。与之相仿,如果某种动物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有意外身亡的高度风险,进化会安排它们节省自身开支,迅速老去,即便是生活在动物园营养充分、没有敌害的笼中,也不能躲过造化巨手的拨弄。由于老鼠在野外被捕食的概率很高,所以它们比起身体与之差不多大小的笼养鸟类,用于维护自身的投资少,而且老得快,因为鸟类在野外可以飞行躲过被捕食的噩运。野生龟类因为有硬壳保护,所以比其他爬行动物老得慢;豪猪有尖刺护身,所以比同样大小的哺乳动物更长寿。 这一推论也符合人类和猿类的情况。由于古人通常在地上生活,用梭源和火来护身,所以古人被食肉动物捕食或者跌下树的风险要比树栖的猴类低。这一原因绵延进化,导致了今天即使人类和动物园中的猿类生活在相似的安全、卫生和富足条件下,人类的寿命仍要比猿类长那么几十年。自从人类与猿类在700万年前分化后,人类的祖先从树上下地生活,用梭嫖、石头和火来武装自己,演化了良好的自我修复机制,延缓了衰老的速率。 我们都有过痛苦的经历,人老时会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快要散架了,这其实也是同样道理。造化弄人,尽管令人伤感,但是很符合经济效益。如果你特别刻意去维护身体的某个部件,以致于它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经久耐用,它的寿命甚至超过了入本身的预期寿命,那你就是在浪费生物能,这部分能量本可以用来生养孩子。最经济的人体应当是所有的器官差不多同步磨损。 有个故事,是有关讲究经济效益的天才汽车制造商亨利·福特的,他将同样的原则应用于制造机器上了。一天,福特派几个雇员到废车回收站去,让他们查看一下福特T型废车残存部件的情况。雇员们带回的消息显然令人失望,几乎所有的部件都有磨损的迹象。唯一的例外是转向节主销,它们几乎未受磨损。令雇员们大跌眼镜的是,福特并没有对工厂精工细作的转向节主销表示赞赏,相反,他声称这些转向节主销做得太好了点,今后应当降低造价。福特的结论也许和我们对于工艺精良的习惯思路背道而驰,但它符合讲究经济效益的逻辑:转向节主销比车子本身还要耐用,确实是在浪费福特的钞票。 经过漫长的自然选择,人类身体的设计同样契合福特的转向节主销原则,只有一个例外。实际上人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差不多是同步磨损的。男性的生殖特征也适用福特这一原则,尽管男性不会陡然失去生育能力,但是男性是在慢慢地积累着不少问题,例如前列腺肥大,精液稀少,只不过因人而异罢了。转向节主销原则也适用于动物的躯体。我们在野外逮到的动物绝少有老态龙钟的迹象,因为野生动物一旦身体显著受损,很快会被食肉动物吃掉或者因意外身亡。而在动物园和实验室的兽笼中,动物和人一样,身体的各个部分慢慢地显出垂垂老态。 无论雌雄,动物的生殖特征都会经历这样伤感的过程。雌性猕猴在30岁时已经耗尽了生机勃勃的卵细胞;衰老的兔子卵细胞受精的可能性下降许多;年老的仓鼠、田鼠和兔子卵细胞发生变异的机会增加;仓鼠和兔子的受精胚胎不能存活的概率在上升;子宫本身的老化也会导致仓鼠、田鼠和兔子胚胎死亡率的上升。因此,雌性动物生殖特征的变化只不过是全身的一个缩影,实际上身体中每一样该老的东西都会变老——只不过个体间略有差异罢了。 转向节主销原则唯一令人瞠目的例外是女性的绝经期。所有的女人都在一个很短的时段内,在享尽天年之前好几十年,彻底地终结了生育,即使是许多采猎群体中的女性在死前也会经历这个阶段。生育能力的终结只是因为一个极细微的生理学原因:功能正常的卵细胞的耗竭,而这个原因实际很易消除,只需一个突变,令卵子死亡或者丧失活力的进度发生轻微的变化即可。无疑,有关人类女性的绝经期现象在生理学上并没有什么是不可克服的,并且从哺乳动物总体的角度来讲,也没有什么问题是进化所不能克服的。然而,人类的女性而非男性,在过去的几百万年中的某些时刻,确实被自然选择刻意地安排,过早地终结了生育。这一过早的衰老现象确实令人惊讶无比,因为它违背了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人类进化的结果都是延缓而不是加速衰老。 从理论上阐明人类女性的绝经现象,必须能够解释女性这一显然抑制生育的进化策略实际上是如何使她拥有更多的孩子的。显然,随着女性年岁的增长,为了增加遗传了她的基因的人口数目,比起继续生育孩子来,将她的余生贡献给现有的孩子们、可能的孙辈以及其他亲人要有益得多。 这一推理的进化链基于几个严酷的事实。一个事实是,人类的孩子比起其他任何一种动物来,需要父母照顾的时间都要长。一只黑猩猩幼点在断奶后,即可开始自行觅食。它主要靠自己的双手采摘食物(黑猩猩也使用简单工具,如用草叶钓白蚁,用石头砸开坚果,人类学家们对此兴味无穷,但这些仅对黑猩猩的饮食上有意义)。黑猩猩幼意也是用自己的双手准备食物的,而人类采猎部族的多数食物是通过如尖棍、网、梭襟和篮子这些复杂工具获得的,很多人类的食物也是用工具准备的(剥皮去壳、碾磨、切割等等)并且用火烧煮。人类也不是像那些易受攻击的动物那样,用牙齿和发达的肌肉来抗拒危险的食肉动物,而是再一次使用工具来保护自己。但即使是使用所有这些工具,也已经完全超出了婴儿的身手,而制造工具更是幼童的能力所不及的。工具的使用与制造不仅要靠模仿,而且需要用语言交流,一个孩子要掌握语言就需要10年之久。 与此相应,多数人类社会的孩子一直要到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才能在经济上自立或者说成为自食其力的成年入。在此之前,孩子仍然依靠他或她的父母过活,主要靠母亲,因为正如我们在前几章中看到的,母亲要比父亲对孩子的照顾多。父母亲的重要性不仅在于采集食物,教孩子制造工具,而且在于在部落中给孩子以保护和地位。传统社会中,无论父母哪一方早亡都会令孩子的生活陷于困境,即使父亲再娶或者母亲再嫁,由于与继父母的遗传利益可能发生冲突,仍会不利于孩子的成长。父母双亡的小可怜,如果没有人收养,他(她)的境遇会更困难。 因此,一个采猎群体中的母亲如果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如果她不能活到她最小孩子的少年时期,她就蒙受着丧失她对这些孩子的遗传投资的风险。女性绝经期暗藏的这一严酷事实还预示着另一个同样残酷的事实:因为母亲生育孩子冒着生命危险,所以每一个孩子的诞生都直接危害着他的兄姐。而多数其他动物则不存在这一忧虑。例如,对401头怀孕的雌性猕猴进行过一次研究,只有1头死于生产。而传统人类社会中,生产的风险很大,而且随年龄递增。即使在富裕的20世纪的西方社会,40岁以上的女性死于生产的概率也要比一个20岁的母亲高7倍。但是新生儿给母亲的生命造成的风险,不仅仅生产时死亡这一直接风险,还因为母亲要哺乳、照料幼儿、努力劳动养活更多孩子以致于筋疲力竭,后者也是一个间接、迟到的死亡风险。 另一个严酷的事实是,高龄产妇养下的孩子本身存活和身体健康的概率比较低,因为流产、死胎、早产和遗传缺陷的风险随年龄递增。例如,胎儿罹患唐氏综合征(先天愚型)的概率与母亲的年龄相关,30岁以下的母亲,孩子患病的概率为1/2000,35一39岁的母亲,这一概率为1/30Q,母亲43岁,概率为1/50,如果母亲在45岁以后生育,那么胎儿1/10会患有此病。 因此,女性年事越高,她可能孩子越多,她花在照顾孩子上的精力也越多,每一次怀孕生育,都是将她所付出的越来越多的投资推到危险的边缘。而她在分娩时或者分娩后死亡的可能性,以及胎儿或婴儿死亡或受损的可能性,也与日俱增。实际上,高龄产妇风险多、收益少。这一系列因素使得女性的绝经期合情合理,也能解释女性少生育一点孩子会有更多的孩子存活这一矛盾。自然选择之所以没有为男性安排绝经期,是因为三个更为严酷的事实:男人从不会死于生产,也绝少死于性交,他们也不像母亲那样殚精竭虑、劳神费力地照顾婴儿。 因此,如果假定一个没有绝经期的年老女性死于生产或者照看婴儿,比起她早先花在孩子们身上的投资,那她浪费得更多。因为一名女性的孩子们最终也要开始生儿育女,这些孙辈们也构成了她先前投资的一部分。尤其在传统社会,女性生存的价值不仅对于她的儿女们是重大的,对于她的孙辈也具有重要意义。 人类学家克里斯股·霍克斯研究了女性在绝经后期所担负角色的扩大,她对男性角色的研究我曾在第五章 中讨论过。霍克斯和她的同伴们对坦桑尼亚哈德扎采猎部族中不同年龄女性搜集食物的行为作了考察。绝经后的女性将她们的多数时间用来采集食物(尤其是根茎、蜂蜜和水果)。少女和新婚少妇每天仅仅花3小时采集食物,带孩子的已婚妇女则用4.5小时,而那些勤劳的哈德扎祖母们每天竟然劳作7小时,令人肃然起敬。你也许会猜想,劳动收获(以每小时采集到的食物计量)会随着年龄和实践经验递增,成年女性的收获应当高于少女们,但有趣的是,这些祖母辈女性的每小时收获仍和青壮年女性相当。固定的劳动效率加上更长的劳动时间,意味着这些绝经后的祖母们每天的劳动所得要比任何一个年轻些的女性都要多,尽管她们大量的收获远远超出自身的需要,而且她们也没有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养活,但这些祖母们仍然劳作不辍。 霍克斯和她的同伴们观察到哈德扎老祖母们将她们富余的食物与近亲分享,如她们的孙辈以及成年子女。作为将食物能量转化为婴儿体重的策略,年长的女性会选择将食物提供给她的孙辈和成年的子女,而不是养育自己的亲生幼儿,因为虽然年长的女性仍能生育,但其生育能力总是日渐衰退,而她的子女则茁壮成长,处于生育高峰期。当然,传统社会中给亲人们提供食物并不是绝经后的女性们唯一对子孙后代繁衍的贡献。祖母还能代孩子母亲照顾第三代,这样她的成年子女们就能有时间和精力生养更多的孩子,她的基因携带者人数也因此不断增加。此外,如同庇护儿女一样,祖母们自身在部落中的地位同样帮助着孙辈。 如果谁能扮演上帝或者达尔文的角色,来决定究竟是让老去的女人们经历绝经期还是继续保持生育能力,那他应当列出一份得失表,一栏列出绝经的收益,另一栏是绝经的损失,相互比较。绝经的损失是女性因为绝经而可能少生育一些孩子,而预期收益包括:免除了与日俱增的生育风险,提高了以前生育的子女以及孙子女的存活率。收益的具体大小取决于许多具体细节:生产和生产后的死亡率究竟有多高?这一死亡风险和年龄的正相关性如何?没有生育负担的同年龄女性的死亡风险多大?绝经前生育能力和年龄的负相关性怎样?如果一个女性不经历绝经期,生育能力随年龄的衰退速度又是怎样的?所有这些因素在不同社会中必定也不易估算。所以尽管我讨论了这么多,人类学家仍然不能作出判断:投资于第三代,保住对现存子女的已作投资是否足以抵销绝经现象对于生育更多孩子带来的损失?因此,我们仍然无法解释人类女性绝经现象的进化史。 但是,有一点几乎无人注意,绝经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在文字出现以前,老人们在整个部落中具有重要意义,从人类起源直到公元前3300年文字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出现,全世界所有的人类群体无不如此。人类遗传学的教科书向来断言,自然选择总是包含着致人衰亡的突变。大概自然选择真的不能消除这类突变,因为看来老年人“不再有繁育能力”。但我深信,这些断言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它使得人类有别于多数动物。如果从一个人不再能惠及其后代的生存和繁衍这个角度来看待“不再有繁育能力”,那除非一个遁世者,否则任何人都不符合这一点。当然,我承认有一些野生猩猩很长寿,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它们可以定义为“不再有繁育能力”,因为猩猩要么是母亲带着幼息,要么就是独居生活。我也承认老迈的男女对于现代文明社会的贡献,对于老年人自身和社会上的其他人来说,有随年龄减少的趋势——实际上这是当今老龄社会提出的大量问题中的一个新现象。今天,现代人的多数信息是通过书籍、电视或者收音机获得的,但在文字出现以前的社会中,老年人被视作信息和实践经验的宝库,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举一例以说明老年人的这种角色。我在新几内亚和邻近的西南太平洋岛屿上研究鸟类生态学时生活在这样一群人中间,他们没有文字历史,使用石器,以耕作和渔业为生,也常常以打猎、采集来补充生计。我总是请村民们告诉我,当地这些鸟类、动物和其他植物在土语中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他们对这些物种知道的一切。我发现新几内亚人和太平洋岛民们拥有非常丰富的传统生物学知识,他们知道1000多种物种的名称,还了解每一物种的生活环境、行为、生态以及对人类的用处。所有这些知识都非常重要,因为野生动植物历来是当地人食物的重要来源,而且当地人所有的建筑材料、药品和装饰品都取自这些动植物。 很多次,当我问及一些少见的鸟类,我发现只有老猎人才知道答案,可是最后我的问题把他们也难住了。猎人回答道,“我们要去问老人”。于是他们将我带到一个草屋边,草屋里住着一个很老的老头或老太太,常常是因白内障双目失明,几乎不能走路,掉完了牙,除非别人嚼好了食物喂他(她),否则难以进食。但这个老人是整个部落的图书馆。因为当地社会没有文字历史,对于当地环境这个老人比别人知道的都多得多,而且只有他(或她)才能讲述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件的细节。老人也知道那种罕见的鸟儿的名称以及相关情况。 这样的老人积累的经验对于整个部落的生存都是至关重要的。例如,1976年我登上了所罗门群岛中的瑞内尔岛,它位于西南太平洋的飓风地带,当我问到鸟类吃些什么样的果子和种籽时,我的瑞内尔助手提供给我几十种植物的土语名称,并且列出鸟类和编幅类食用的每一种植物的果实,并说明哪些果实人也可以食用。这些食用评定分三类:当地人从来不吃的;当地人常吃的;当地人在饥荒时才吃的,例如在hungi kengi(这是我反复听到的一个不熟悉的瑞内尔词语)过后食用。我后来搞清楚,这个词语是指现存记忆中曾经袭击该岛的飓风中最具破坏力的一次(根据某些有年代可查的事件推断,这次飓风显然是在1910年左右)。飓风hungikengi摧毁了瑞内尔岛多数森林,破坏了庄稼,将人们逼入饥饿的深渊。岛民们靠吃那些平时不吃的野果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是这样就需要详尽的知识,知道哪些植物是有毒的,哪些是无毒的,用食物加工手段是否能够以及怎样才能去除毒性。 由于我死缠那个中年瑞内尔助手不断询问果实的可食性,他将我带进了一个草屋。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暗淡的光线后,我看到在屋子的后部又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妇人,没有人扶着已经不能走路了。在飓风hungi kengi过后,庄稼重新收获以前,人们寻找着安全又有营养的植物来果腹,这个老太是当年亲身经历过这一切,而今硕果仅存的一位。老妇告诉我,飓风hungi kengi到来时她只不过是个小丫头,远未到成婚年龄。因为我在瑞内尔岛考察时是1976年,而飓风大约是在1910年,约66年前横扫当地的,所以这位老人大约已经80出头了。她能从1910年这场飓风中幸存下来,是多亏了在hungi kengi以前一次大飓风中幸存的老人保存的信息。现在,她的部落人拥有战胜另一场飓风的能力,依靠的是她本人的记忆,幸好她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切。 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在传统人类社会中,危及个人生存的小灾小难时有发生,而且还会面临危及群体中所有人生命的罕见天灾或者部落间的战争。但是在传统的小型人类社会中,每个成员实际上都是血脉相通的,因此传统社会中老人们不仅对于自己的子女和孙子女的生存有着重要意义,他们对于几百个互有血缘关系的人们的生存也有重大作用。 如果一个人类群体拥有一些记得上次像飓风hungi kengi那样的大事的老人们,那它比起那些没有这样的老人的群体来,生存的胜算要大得多。老年男性没有生产的风险,也不会因为哺乳和照看孩子而油尽灯枯,因此他们无需演化出绝经期来保护自己。而那些不经历绝经期的老年女性则将会慢慢被从人类的基因库中除名,因为她们一直裸露在生育的风险之中。在危机时刻,譬如说一次hungi kengi飓风,这样一个老妇人的早早亡故亦会导致她的所有亲属从基因库中被除名。为了克服困难、争取继续生育一个或两个更多的孩子这一木确定的收益,造成这样大的遗传代价也太过高昂了一些。我认为这些老妇人的记忆对于社会是如此重要,而这种重要性正是隐藏在人类女性绝经进化后面的一个主要推动力。 当然,按照血缘关系群居、通过个体之间传递知识(也就是不通过遗传)生存,这样的动物人类并不是唯一的一种。例如,我们逐渐认识到鲸类也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有复杂的相互关系,也有复杂的文化传统,比方说座头鲸的叫声。作为另一种拥有明确记载的雌性绝经期的哺乳动物,巨头鲸也是很好的例子。像传统的人类采猎群体一样,50一250头巨头鲸共同组成“部落”(鲸群)生活。基因研究显示一个巨头鲸鲸群实际上是一个大家庭,里面的每个成员彼此之间都有血缘关系,无论雌雄,没有一头鲸鱼会离家出走跑到另外一个鲸群中去。一个鲸群中,成年雌性巨头鲸有很显著比例处于绝经后期。尽管生产对于巨头鲸没有女人那么危险,但这一物种仍然演化成雌性具有绝经现象,因为不经历绝经的老年雌鲸将会被哺乳和照看幼鲸的重荷压垮。 其他一些社会性的动物物种,在自然情况下有多大部分的雌性能生存至绝经后,还有待更确切地查明。这些物种包括黑猩猩、倭黑猩猩、非洲象和虎鲸。因为人类的野蛮行径,这些物种中的多数数量剧减,人类也因而失去了考察雌性绝经在野生状况下是否有生物学意义的机会。但科学家们已开始收集虎鲸的相关数据。人类对于虎鲸和其他所有大型群居哺乳动物之所以兴味无穷,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能够区分每个个体并明确它们彼此的亲缘关系,就如同我们人类社会一样。单单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这些物种中有一部分也变成薄种广收的话,我绝不会感到吃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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