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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那小房间里坐下,就是那个警察所接待室模样的房间。那警察弯着腰给我一杯水喝;谁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那是弗兰克的手。我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板、四周的墙壁以及弗兰克和警察的形象,渐渐在我眼前显出明确的轮廓。 “真抱歉,”我说。“真是大出洋相。那屋里太闷,闷极了。” “那屋里是不大通风,”警察说。“经常有人为此抱怨,可又从不去改装房间。以前也有太太小姐在那儿晕倒过。” “您觉得好过些吗,德温特夫人?”弗兰克说。 “是的,好过多了,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 “我这就送您口曼陀丽。” “不。” “您得走。迈克西姆要我送您。” “不。你应该呆在他身边。” “迈克西姆要我把您送回曼陀丽。” 他挽起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您能走到停车处吗?还是我把车开过来?” “我能走。可我情愿留在这儿。我要等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他干吗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干吗不敢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扶我穿过市道,走向门口,跨下台阶,来到街上。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径直走到弗兰克那辆莫里斯牌小车旁。他打开车门,搀我上车。接着钻进车来,发动了引擎。我们驶离铺着鹅卵石的集市广场,穿过空旷的市镇,来到通往克里斯的大路。 “他们干吗还要好大一会儿?接下去还有什么?” “他们可能要把全部证词从头再听取一遍。”弗兰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白色的大路。 “证词不是已全部听取完毕?”我说。“谁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 “谁知道?”弗兰克说。“验尸官可能换一个法子提问。泰勃改变了整个局面。验尸官这下子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查问。” “什么角度?你究竟指什么?” “刚才的证词您都听到了,对不?泰勃对那条船说些什么来着?他们再不会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真荒唐,弗兰克,这太可笑了。他们不该听泰勃胡说八道。多少个月过去了,他怎么知道船上的洞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企图证实什么?” “我不知道。” “那验尸官会盯着迈克西姆不放,弄得他发火,逼着他信口乱说。验尸官一定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弗兰克,迈克西姆肯定受不了。我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弗兰克没答话。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认识此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找不着一句现成的客套话说。这说明他在担心,非常担心。在平时,他把车开得很慢,相当小心,每到十字路口非把车煞住,左右看一眼才行;而每次转弯之前,则必然揿喇叭为号。 “那人也在场,”我说。“就是有次到曼陀丽来看望丹弗斯太太的家伙。” “您是说费弗尔?”弗兰克说:“不错,我看见这人在场。” “他坐在那里,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这人干吗出场?他有什么权利出席传讯?” “他是她的表亲。” “他同丹弗斯太太两人一起出席听取证词,这事不对头啊。我看这两人靠不住,弗兰克。” “是的。” “这两人可能想干什么,他们可能要捣鬼。” 弗兰克还是没答话。我明白他对迈克西姆一腔忠心,决不让自己被扯着会议论他的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而我也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折的狭窄车道,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 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 “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 “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 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晚的情况。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姆离开他家的确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不是知道他已回家,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 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手掩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人受不了,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 “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捷,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过一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 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的人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我走近他,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着。朱利安上校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们这儿来吧”。电话,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的病人…… 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臣,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了名,可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吗要把这家伙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怎么说?废除死刑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 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人。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刑:“死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消一会儿工夫,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听人说,有时也绞不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 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们一定成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夫人如今是不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想象着范·霍珀失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手掌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落泪?狗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别的狗也总有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在一旁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 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看钟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等待着什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仍不见下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我走到楼梯口,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的。我走下楼梯,来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的窗子—一关上。 “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 “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 “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太太。” “是的。” 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在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 “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 “哪辆汽车?”我问。 “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 “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 “是的,太太。” 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发站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总算结束了,”他说。 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 “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凝视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总算要下雨了。” “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 “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末节,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第一个洞和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有何影响?一个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 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大一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文火之上的银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 “弗兰克在哪里?”我问。 “他去见教区牧师了。本来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边来。我一直惦着你,独自在家里苦苦等待,对那边的情况又蒙在鼓里。” “干吗找教区牧师?”我问。 “今晚得举行一次仪式,”他说。“在教堂里。” 我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过后才弄明白,原来吕蓓卡要落葬了,他们要把吕蓓卡的遗骸从殡仪馆领回落葬。 “仪式在六点半举行,”他说。“只有弗兰克、朱利安上校、教区牧师和我国人知道。届时不让任何闲人在一旁看热闹。这事昨天就定下了,当然不受陪审团裁决的影响。” “你得什么时候出发?” “六点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与他们碰头。” 我不再说什么,只顾喝茶。迈克西姆把他那块原封未动的夹肉面包放下,一面说:“天还是闷热得够呛,是不?” “是暴风雨在作怪,”我说。“除了零星的几小滴,雨硬是落不下来。雷雨在空中郁积酝酿,可就是不肯爆发。” “我离开兰因时,正在打雷,”他说。“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爷怎么就是不肯下场雨?” 树林里的鸦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 “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离家外出多好,”我说。 他没答话,那一脸的倦容说明他实在精疲力竭了。 “今夜等我回来之后再详细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俩在一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你说来,我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丈夫。” “不!”我说。“不!” “这次事情过后,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两人在一起,就能办到。这跟一个人孤军奋战不一样。只要我俩在一起,往事就损害不了我们一根毫毛。你还会有孩子呢。”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说:“六点十分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好在时间不长,至多半小时。我们要送殡到墓地之后才能离开。”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介意的。让我跟你去吧。” “不,”他说。“不,我不让你去。” 然后,他走出屋去。我听到车道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车声远去,他走了。 罗伯特接往日的老规矩进屋来收抬茶具,就好像这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暗自揣度:要是迈克西姆未从兰国回来,是不是还会按日常规矩办事?罗伯特是不是还会在他那年轻的山羊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糕点残屑从雪白的台布上揩走,折叠起桌子,把它扛出房间? 仆人走后,藏书室里静极了。我开始想象他们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情景,想象这些人如何穿过旁门,走下一段石级,来到墓地。我从未到过墓地,只见过那扇旁门。不知道墓地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棺材成排?迈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长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那个李代桃僵的无名女子的棺材。这无名女子会是谁呢?可怜的人,曝尸海滩,任风浪冲刷,又没人认领。如今,墓地上将增加一具棺材,吕蓓卡也将躺在那儿长眠。这会儿,牧师大概正念念有词地为死者举行落葬祈祷,迈克西姆和弗兰克,还有朱利安上校,也许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尘灰,死后复成尘灰。我觉得这下子吕蓓卡再也不是一个血肉俱备的真人;当她的尸骸在船舱被人发现,吕蓓卡就化作了灰尘。所以说在墓地那具棺材里盛放的并不是吕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尘灰一撮,如此而已。 七点刚过,开始下雨了。初时,雨势徐缓,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但仍看不见那缕缕的雨丝。接着雨势渐猛。密集的雨点劈劈啪啪落下,终于成了从铅灰色天空倾斜着向大地奔泻的滂沱暴雨,其势有如闸开水涌。我让窗子大开着,站在窗边呼吸清凉的空气。雨水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雨点子既密又猛,隔断了我的视线,草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一片影绰之中。我听见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檐水管和平台石地的声响。雷声已止,雨水中夹杂着苔藓、泥块和黑色树皮的气味。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观看雨景,所以没听见弗里思走进屋来。直到他在我身边站定,我才发现他。 “请原谅,太太,”他说。“我想问一下,德温特先生是不是要过好久才回来。” “不,”我说。“不会很久。” “有位先生要见他,太太,”弗里思踌躇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那位先生的话。他坚持非见一见德温特先生不可。” “哪一位?”我问。“你认识这人吗?” 弗里思看上去浑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说。“这位先生一度是这儿的常客,那时德温特夫人还在世。此人名叫费弗尔。” 我跪在临窗座位上,把窗子关上,因为雨水开始飘进屋来,打在靠垫上。接着,我转过身,看看弗里思说:“要不还是由我出面见见费弗尔先生吧。” “好的,太太。” 我走到没生火的壁炉旁,站在一方地毯上。也许我能赶在迈克西姆回来前把费弗尔这家伙摆脱掉。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不过我也并不害怕。 过了一会,弗里思领着费弗尔来了。此人还是以前那副模样,要说有什么变化,只能说变得更粗鲁,穿着也更潦倒一些。他那样的人出门是从不戴帽子的,所以这几天经太阳一晒,头发褪了颜色,皮肤黑黝黝的。他两眼充血,我怀疑他喝过不少酒。 “我得对你说明白,迈克西姆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要是跟他约定明天早上到办事处找他,岂不更好?” “我倒宁愿等他一等,”费弗尔说。“另外,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不必等多久他就会回来的。我来这儿时,顺便往餐厅瞧了一眼。我看见迈克斯的刀叉餐具已经放好。” “我们改变了主意,”我说。“今晚迈克西姆很可能根本不回家了。” “溜之大吉啦?”费弗尔说着露出一个让我厌恶的假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说他溜了。当然,鉴于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这倒是上策。有些人一听到流言蜚语就苦恼。逃之夭夭,耳边可以清静一些,对不对?” “我不憧你的意思,”我说。 “不懂?”他说。“啊,算啦,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吧?请问,这会儿你好过些了吗?今儿个下午在传讯厅当众晕倒,可真是糟糕。我本想走过来,扶你离开大厅,可我看到你身旁已有一位侠义骑士。我敢打赌,弗兰克·克劳利一定觉得这是一份美差。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家,对吗?那天我请你兜风,你连和我一起坐车走王码路都不肯。” “你为着什么事要见迈克西姆?”我问。 费弗尔俯身向着桌子,不请自用,取了一支香烟。“我想,抽支烟你不会反对吧?”他说。“烟味儿不会熏得你头晕吧?对于新娘子的好恶,谁都说不出个准谱儿。” 他点燃打火机,眼光越过火苗打量着我。“上次见面以来,你像是老练了一些,对吗?”他说。“不知道这一向你都在干些什么。领弗兰克·克劳利逛花园来着?”他向空中吐出一团烟雾。“我说,你是不是肯让弗里思老头给我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来?” 我没吭声,走去拉了一下铃。他在沙发沿上坐下,晃着腿,唇边依然挂着假笑。罗伯特应铃声而来。“给费弗尔先生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我吩咐说。 “啊,这不是罗伯特吗?”费弗尔说。“好久没见到你了。还在惹得克里斯的姑娘们伤心吗?” 罗伯特的脸涨得火红。他朝我瞥一眼,窘得无地自容。 “没事儿,老弟,我不会把你的风流事抖出来的。去吧,给我来一杯双料威士忌,快点!” 罗伯特走后,。费弗尔纵声大笑,一边往地板上乱弹烟灰。 “有一次罗伯特得半天休假,我带他去见世面,”他说。“吕蓓卡曾拿出张五镑钞票跟我打赌,说是我不敢这么做。我自然赢了这五镑钱。那可真是一生中最好玩的消魂之夜。我刚才笑了,对吗?哈,我的天!跟你说,喝得烂醉的罗伯特真该挨一顿臭打。不过,凭良心说,这小子看姑娘倒挺有眼光。在那天夜里陪我们玩乐的小妞中间他一下子选中了最俊的。” 罗伯特端着盛了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藏书室来。他仍然飞红了脸,犹如芒刺在背。费弗尔脸上挂着奸笑,看他给自己斟酒,过后倚着沙发的扶手又大笑起来。他用口哨吹出一段曲子,同时仍然一个劲儿盯着罗伯特看。 “是这首吧?”他问。“是这曲子,对不对?你仍然喜欢姜黄头发,是吗,罗伯特?” 罗伯特报以无奈的一笑,那模样委实可怜。费弗尔则更放肆地纵声大笑。罗伯特只好转过身,走出屋子。 “可怜的雏儿,”费弗尔说。“我看,打那次以后,这小子再也没能有机会寻欢作乐。弗里思那糟老头总是用绳子牵着他。” 他开始喝酒泪下环顾着房间,还不时朝我膘一眼,脸上挂着奸笑。 “要是迈克西姆不回来吃晚饭,我也不太在乎哩,”他说。“你说呢?” 我没作声,自顾自站在壁炉旁,双手放在背后。“你不会让餐厅桌上那座儿虚设吧?”他说着侧头看看我,脸上仍挂着奸笑。 “弗费尔先生,”我说,“我并不愿意怠慢客人,可是我实在很累了。今天这一天真是够我受的。倘若你不能对我说明你要见迈克西姆的缘由,你再坐在这儿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你最好还是按照我的建议,明天早上到庄园办事处去。” 他蹭地从沙发扶手滑下,手拿酒杯朝我走来。“哦,不,”他说。“不,不,别那么狠心。今天一天我也不好受。别走开把我撇下。我不加害于别人,说真个的,不害人。看来,迈克斯对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怪话,是不是?” 我没答理他。“你以为我是个大坏蛋,是吗?”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坏蛋。我跟其他平常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决不害人。依我说,在这次事件中,你的表现相当出色,十分出色。我得脱帽向你致敬,说真个的。”这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含糊不清,舌头也不灵便了。我真后悔让弗里思把这个人领进屋来。 “你来到曼陀丽,”他说,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把这儿的一切管起来,跟数以百计你以前从未见过的生人交际周旋,还得耐着性子跟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看他的脸色;你对别人一概不理会,埋头走自己的路。依我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啊!对谁我都可以这么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他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于是赶快站稳,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这次的事情对我是个打击,你知道,”他说。“惨重的打击。吕蓓卡是我表妹,我非常喜欢她。” “哦,”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和她一起长大成人,”他接着说。“一直是好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人和同样的事,听着同样的笑话一起乐得打哈哈。我觉得我喜欢吕蓓卡甚于世界上的任何人。而她也喜欢我。这次的事情实在是个可怕的打击。” “哦,”我说。“是的,那当然。” “可迈克斯准备怎么办?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一点。他难道以为这出传讯的假戏一收场,他就可以安安稳稳松一口气了?你不会这么想吧?”此人这时已收敛了笑容,俯着身子对我说话。 “我要为吕蓓卡申冤,”他的嗓门越来越小。“自杀……老天,那风烛残年的验尸官老头居然说服陪审团作出自杀的裁决。你我两人心里都明白,不是自杀,对不对?”他朝我身边凑得更近。“对不对?”他一字一顿地再问一遍。 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弗兰克紧跟在后面。迈克西姆没有随手关上门,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眼望着费弗尔。“你在这儿搞什么鬼?”他说。 费弗尔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转身子。他沉吟片刻,然后脸上开始荡出笑意。“迈克斯,老兄,我是专程向你道喜来的,下午的传讯结果不坏啊!” “你是不是准备自己走出屋子去?”迈克西姆说。“还是要让克劳利和我把你扔出去?” “别急,安静一下,”费弗尔说。他又点了一支烟,再次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你总不愿意让弗里思听到我要说的话吧?”他说。“可要是你不把门关上,他会听见的。” 迈克西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我看见弗兰克把门轻轻带上。 “好,现在听我说吧,迈克斯,”费弗尔说。“这次的事情便宜了你,对不对?结果比你原先的预料更好。哦,对了,下午的传讯我也在场。我可以肯定,你看到我了。我从头到尾一直在场。我看到尊夫人晕到,那可是个相当关键的时刻。我看这不能怪她。当时的情势确实危急,传讯中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实在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对不对,迈克斯?可是算你走运,传讯弄到后来竟得出这样的结果。你没私下塞钱给那些充当陪审员的笨蛋角色吧?在我看来,那些家伙准是他妈的受了贿赂。” 迈克西姆朝费弗尔跨出一步,可是费弗尔立即举起一只手。 “等一会儿,行不行?”他说。“我还没说完。迈克斯老兄,你是不是认识到,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你感到事情十分的棘手?岂但棘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危险呢!” 我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坐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弗兰克走过来,在我椅子后站定。迈克西姆还是没有动弹,始终逼视着费弗尔。 “哦,是吗?”迈克西姆说。“你怎样才能使我感到事情危险呢?” “听着,迈克斯,”费弗尔说。“我猜想,我和尊夫人之间没有什么相互隐瞒的秘密,而从各种各样的迹象看,这位克劳利也是如此,你们倒是挺不错的三位一体呢!因此,我完全可以有话直说,我也准备跟你们开诚布公。你们都知道吕蓓卡同我的关系。我和她相爱,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从未否认这一事实,今后也决不否认。好吧,这一点清楚了。到今天为止,我一直同别的傻瓜蛋一样,认为吕蓓卡是在海湾航行时淹死的,几个星期之后在埃奇库姆比找到了她的尸体。当时,这消息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不过我对自己说:‘这倒是吕蓓卡意中的死法,她要搏斗着去死,就像她在世时一样,’”他顿了一顿,坐在沙发扶手上把我们挨个儿打量了一番。“可是几天前我在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本地的潜水员偶然发现了吕蓓卡的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尸骸。我弄糊涂了。吕蓓卡到底会同谁一起驾船出航呢?这事情说不通。于是我就赶到这儿,在克里斯城外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我同丹弗斯太太取得了联系。她告诉我说船舱里的尸该就是昌蓓卡。即便这样,我还是同大家一样,认为第一具女尸被错认了,吕蓓卡一定是在下舱取件外衣时不期然给关在舱里的。可是,你们都知道,我出席了今天的传讯。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不是?直到泰勃站出来作证。泰勃作证以后怎么样呢?迈克斯,我的老兄,对于地板上那几个洞和被人旋开的船底阀门,你有什么可说的?” “你以为,”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经过下午好几小时的盘问之后,我还会愿意谈这事吗?特别是跟你!证词和裁决你都听到了。验尸官并没表示异议,想来你也该满意。” “你指自杀,是吗?”费弗尔说。“吕蓓卡自杀身死。这像她平时的所作所为吗?听着,你大概不知道我手里有这张便条吧?我把它保存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念出来让你们听一听,也许你会很感兴趣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纤细的尖头斜体字。 “我从公寓打电话找你,可是没人接听,”费弗尔读着便条。“我马上动身回曼陀丽去。今晚我在海滩小屋等你,如果你能及时读到此信,是否请你立即开车赶来一聚。我准备在小屋过夜,并为你留着门。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卡上” 读完后。他一边把便条塞回口袋,一边说:“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是不会写这么封信的,是不是?那天我直到早晨四点左右才回家,读到这封信。我没料到吕蓓卡这天会到伦敦来,要不然我肯定要同她联系的。真倒霉,那天晚上我去参加宴会了。清晨四点钟读到这封信时,我想即使十万火急地动身到曼陀丽来,开车要六个小时,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约会。于是我就上床睡觉,打算过一会打个电话给她。我十二点钟左右打了个电话,结果听说吕蓓卡淹死了!” 他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迈克西姆。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 “要是让今天下午的验尸官读到这张便条,迈克斯老兄,难道不会给你惹出些麻烦来吗?”费弗尔问。 “那么,”迈克西姆说,“你干吗不当场站出来把这张纸交给验尸官?” “别着急,老兄,安静一下。干吗发火?我可不想弄得你家破人亡,迈克斯。苍天在上,你对我从未表示过友好,我可并不因此怀恨在心。跟漂亮女子结婚的男人都爱吃醋,我难道没说对?其中有些人会情不自禁地扮演奥赛罗的角色。这些人生性就爱妒嫉,所以倒也不能怪他们。我只是为这些人感到遗憾。你们知道,我这人信奉自己独特的社会主义。我弄不懂做丈夫的为什么不肯把妻子拿出来与人共享,却非把她们杀了不可。有什么两样呢?作为男人,你还不是一样作乐?面目姣好的娘儿们可不比一个汽车轮胎,俏娘儿们不会一使用就成了旧货。你越是跟她相好,她就变得越加妩媚动人。行啦。迈克斯,我可是把一手牌全亮在桌上了。咱俩为什么不能达成某种协议?我不是个富翁,都怪我嗜赌如命。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赌本不足。所以,倘若能有两三千镑一年的进款,了我此生,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我也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这点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 “刚才我曾要求你离开这所屋子,”迈克西姆说。“我不再第二次提出要求了。门在我身后,你自己开门滚吧!” “等一等,迈克西姆,”弗兰克说。“事情不那么简单!”接着,他转身对着费弗尔说:“我明白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倒霉,看来你的确可以把事情翻个个儿,给迈克西姆带来些麻烦。我看他是当局者迷。看问题不像我这个旁观者那么清楚。说个数,你要迈克西姆给你多少钱?” 我看到迈克西姆的脸色唰地变白,额头上青筋暴突。“别来插手,弗兰克,”他说。“这完全是我的私事。我决不向讹诈让步。” “想来你总不愿尊夫人被人指着鼻子骂吧?让别人去说那就是德温特夫人,杀人犯的寡妻,绞决犯的遗孀?”费弗尔说着笑出声来,一面还朝我瞟了一眼。 “你以为我怕你恐吓,费弗尔?”迈克西姆说。“哼,你错啦!不管你怎么工于心计,我都不怕。隔壁房间有架电话,要不要我给朱利安上校打个电话,请他来一次?他是行政官,对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定会很感兴趣。”费弗尔瞪眼看着他,然后又笑着说: “你倒挺会唬人。可谁也不会上当。你不敢给朱利安上校打电话的。我手头有足够的证据把你送上绞刑架,迈克斯老兄。”迈克西姆不慌不忙穿过藏书室,朝隔壁的小房间走去。我听他卡嗒拿起电话听筒。 “去阻止他!”我对弗兰克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他打电话。” 弗兰克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就快步朝门口走去。 我听见迈克西姆在打电话,声音既沉着又平静:“给我接克里斯十七号。”费弗尔直瞪瞪地盯着门口望,脸色好奇而又紧张。 “不管你的事,”我听见迈克西姆对弗兰克这样说。两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是朱利安上校吗?我是德温特。对,对,我知道。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立刻到这儿来一次。不错,到曼陀丽来。事情相当紧急。电话上不能细说,反正一到这儿你就会明白的。我真抱歉,非把你请出来不可。是的,太感谢了。回头见。” 他走回房间说:“朱利安马上就到。”接着,他穿过房间,推开窗子。外面仍然大雨倾盆。他背对我们,站在窗前,呼吸清凉的空气。 “迈克西姆”弗兰克轻声呼唤。“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没吱声,费弗尔却乐了,又伸手去取了一支烟。“如果你执意要上绞刑架,对我可没什么两样。”他说着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份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翘着二郎腿,开始翻阅。弗兰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始而看看我,接着又望望迈克西姆,然后走到我身边。 “你难道也束手无策了?”我低声说。“能不能请你出去等着朱利安上校,把他拦回去,就说这是一场误会?”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弗兰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这事情得由我独自处置。过十分钟朱利安上校准到。”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费弗尔只管埋头读报。周围没一点儿声响,只有持续不停的雨声滴答人耳,显得那么单调。我深感走投无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无能为力;弗兰克也无能为力。要是写小说或演戏,我就可以在这时找到一把手枪,打死费弗尔,把他的尸体藏进一口大厨。可是现实生活里没有手枪,也没有大橱,我们都是些普通的常人,不会有这类惊险的经历。此刻,我无法走到迈克西姆跟前,跪在地上求他把这笔钱交给费弗尔算了,我只能双手揣在怀里,坐着果望屋外的雨景和站在窗口的迈克西姆的背影。 因为雨大,雨声盖过了一切其他声响,所以谁也没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直到弗里思推开门,把朱利安上校让进屋里,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到了。 迈克西姆从窗口转过身来。“晚安,”他说。“又见面啦。你来得真快。” “是的,”朱利安上校说。“你说有急事,所以我搁下电话就动身,幸好司机把车准备着随时可用。今晚的天气真够呛!” 他用狐疑的目光扫了费弗尔一眼,接着走过来同我握手,并向弗兰克颔首致意。“总算下雨了,这倒是好事,”他说。“这场雨酝酿得太久啦。但愿您此刻已觉得好过些了。”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上校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一边搓着双手。 “你大概明白,”迈克西姆说,“这样的雨夜请你到此,当然不是为了在晚饭前花半小时聊聊天。这位是杰克·费弗尔,我亡妻的嫡亲表兄。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否曾经幸会。” 朱利安上校点点头说:“你的脸好熟呵。也许早先我曾在这儿见过你。” “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讲吧,费弗尔。” 费弗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报纸扔回桌上。十分钟一过,他像是清醒了些,走路时步子挺稳,脸上也不再挂着奸笑。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并不完全合他的心意,他也没有跟朱利安上校打照面的思想准备。这时,费弗尔大声讲话,那腔调颇有点旁若无人:“听着,朱利安上校,我想没必要转弯抹角。本人到这儿来是因为对于今天下午传讯会上作出的裁决不敢苟同。” “是吗?”朱利安上校说。“这话与其出自你的口,想来更该由德温特说吧?” “不,我不以为这样,”费弗尔说。“我有权提出异议,不但以吕蓓卡表兄的身分。要是她活下去,我还是她未来的丈夫呢!” 朱利安上校露出惊愕的表情。“啊,”他说。“原来如此。那自然又当别论。德温特,这是真的?” 迈克西姆一耸肩说:“这是头一回听说。” 朱利安上校以疑问的目光,看看这个,接着又看看那个。“听着,费弗尔,”他说,“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意?” 费弗尔以呆滞的目光看着上校,有好一会。我看出他是在心底盘算,只是此刻他还不十分清醒,无法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一付诸实现。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取出吕蓓卡写的便条。“在吕蓓卡作那次所谓的自杀出航之前几小时,她写了这张便条。你拿去看吧。我要求你读一读便条,然后请你告诉我,一个写这种便条的女人是不是可能打定主意要自杀。” 朱利安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眼镜,读了便条。过后他把纸条还给费弗尔,回答说二“不,从表象看,不会。但是便条内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也许你知道。要不,德温特知道?” 迈克西姆没有回答。费弗尔用手指搓着那纸条,一面不住地打量朱利安上校的脸色。“我表妹在这封信里安排了一个时间、地点都非常确定的约会,是不是?”费弗尔说。“她特地吩咐,让我当夜开车来曼陀丽,因为她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事,我看谁也没法知道真相了。可这与本题无关。要紧的是她安排了约会,而为了见我特地在海滩小屋过夜。至于她开船出去这个事实本身,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常常这样,在伦敦忙了一天之后,松散个把小时。可是在船上砸洞,有意寻死溺毙,这可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一时冲动的蠢举。哦,不,朱利安上校,老天爷有眼,她才不这么干呢!”血涌上这家伙的脸,说到最后他已大声叫喊起来。这种腔调对他其实并无好处,我看见朱利安上校嘴角隐隐撅起,这说明他对费弗尔印象不佳。 “亲爱的朋友,”上校说,“跟我发脾气一点儿也没用。我不是主持今天下午传讯会的验尸官,也不是作出裁决的陪审团一员。我只不过是本地的行政官。当然,我愿意尽力效劳,为你,也为德温特。另一方面,你跟别人一样,也听取了船舶建筑师的证明,说是阀门大开,船底有洞。好吧,让咱们直入本题。你以为事情的实在经过怎么样?” 费弗尔转过头去,眼光慢慢移到迈克西姆身上,一边还在用手指搓那便条。“吕蓓卡从来没旋开海底阀门,也没在船板上开那些洞;吕蓓卡决不是自杀的。你问我的看法,那好,苍天在上,我这就说。吕蓓卡被人谋杀了。要是你想知道凶手是谁,这不,就是站在窗口这家伙,脸上挂着高人一等的该死的微笑。这家伙没等得及给死者过周年,就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匆匆娶来做了妻子。就是这家伙,你要抓的凶手就是他——迈克西米伦·德温特先生。仔细看看这家伙,把他吊在绞刑架上,仪表倒挺不错,对吧?” 费弗尔说完纵声大笑,这是醉汉的刺耳尖笑,笑得做作,笑得莫名其妙。他一边笑,一边还是不住地用手指搓着吕蓓卡写的便条。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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