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在走着,彼得·摩根写道。
  为何不回去呢?必须让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会明白的。我需要一个方向,让自己消失在那里。必须打消其他念头,遗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险恶莫测的天边,走出这宽广辽阔的沼泽。数不尽的斜坡纵横其间,看不出为什么。
  她正在这么做。她一连走了几天,顺着斜坡,又离它而去,渡过河水,径直地往前,走向远方的沼泽,跋涉而过,向着更加遥远的沼泽走去。
  脚下还是在洞里萨湖一带,她还能认出。
  要知道,天边把你引去与它汇合,但无边也许并不是那么险恶莫测,哪怕人们都这样认定。而人们压根儿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险恶的。
  低着头,她向着险恶莫测的天边汇合而去;低着头,她认出泥沙里的贝壳,那是洞里萨湖的贝壳。
  应该坚持走下去,为了让那个把你赶出家门的人最后又能想你,这是她从妈妈赶她走时说的话里,明白过来的道理,她在坚持,她认为是这样,她往前走着。她失去了信心:我还太小,我还要回来的。如果你回来,妈妈说,我就在你的饭里放上毒药,把你毒死。
  低着头,她往前走,往前走。她感到很饿,却很有力量。她在洞里萨湖平原上走着,远方天地相连,形成一条直直的线,她走啊走,天边还是那么遥远,她停下来,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压抑的穹隆下,继续往前走。
  饥饿和道路在洞里萨湖平原上生了根,又繁衍出新的饥饿和道路,伸向遥远。既已走出这一步,只有继续走下去,什么也不再说。在睡梦里,妈妈手拿一根棍子,瞪着她:你这个贱丫头,居然怀了孕,明儿太阳一出来,你就给我滚出去,你会永远嫁不出去,一辈子当个老姑娘。我的责任只是照顾这样的孩子,他们有朝一日能够离开我们……滚远些…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回来……记住任何情况……滚得远远的,远到我觉得不可能有的地方,远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贱货,在你妈面前低下头,然后滚开。
  她爸爸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还有个堂兄住在乌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会收留你,当个佣人什么的。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明乌瓦洲平原在哪里。雨天天在下,天空乌云不停地翻卷,向着北方滚滚而去。洞里萨湖在涨水,帆船在湖中行驶,从湖的这一岸只能在大雨过后出斜阳的时候,才看得见对岸的景象:但见在水天相连的地方,耸立着一道蓝色的棕桐树。
  她刚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时候,一直都看得见湖的那一岸。她从来没有到过那一边。如果到了那一边,她是不是就开始消失了?不会的,因为从那一边她还能看到这一边,她出生的地方。洞里萨湖的湖水显得平静,看不出水流,湖水含带着泥沙,让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面了。她又走到一片宽阔怪谲的沼泽地带,同样斜坡纵横。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一切都静止不动。她是从这块沼泽地的另一边走来的,在她身后是一条铁路高高的路基,铁轨已被大雨夺取光泽,她看见好像有什么生灵从路基上穿过。
  一天早晨,一条河流横在她的面前。河似乎还没有醒来。但从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个方向,这让她劲头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说,如果谁沿着洞里萨湖走,他永远不会迷路,迟早他会在某个岸边,认出什么迹象来的;他还说,这是一个偌大的淡水湖,这个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来,正是因为这个湖里鱼很多很多。她逆流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边思量,如果到了河的尽头,她该能找到洞里萨湖的北面了吧。那时,她将面对着大潮停下来,就留在那里。有时她稍歇片刻,看着一双肿肿的脚,脚底已经感觉不到橡胶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细细抚摩双脚。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谷,可以看到芒果树,还有香蕉树。她一连走了六天。
  她停下脚步。在发现这条河流并顺着它去寻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经走过了头?她继续紧贴着蜿蜒绵伸的河流行走,有时天黑了也游上一程。接着再走。她在看:对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壮?她停下来,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搅个不停,让她着实受不了:就像一群鱼儿在她肚子里交战,那是孩子自个儿闷声不响地在快乐地玩呢。
  她在寻思:乌瓦洲平原究竟在哪里?她想,等她明白过来,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虑选择另一条让自己消失的途径:往北而行,越过她的村庄,下一程是逞罗,但在逞罗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也就用不着老是这样顺河而行,我将在到逞罗之前,选定一个地方,就留在那里吧。她看见南方融化在大海里,她看到北方岿然不动。
  没有人知道乌瓦洲平原在哪里。她往前走着。洞里萨湖的北面地势较高,所有南下的河流都流向大湖。看见这些河流全部汇合向大湖,就像是大潮的一头长发,随着大潮扭向南方。应当顺着这缓缓头发往上走,直到发梢,直到尽头。从那里向南回头,眼前将会是一望无际的河山,家乡的村庄也包括在全景当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壮,那些粉红色的石头有时大块大块地出现在稻田里,这些都是不同之处,意味着她的方向没有错。她想,先前一直围着她的村庄奔波打转,现在已告结束,她当初出发时的方向就错了,第一步就走错了。她对自己说:这回才是真的开始出发,这回我才选对了北方。
  她弄错了。她选择了菩萨河逆流而上,可它起源于豆宏山脉,在南边。她看着天边的群山,问人那是不是逞罗,人家说方向乔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个香蕉园里睡觉。
  饥饿变得越来越强烈,奇形怪状的远山无关紧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饥饿把她带到山上,她开始睡觉。她睡着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时朝着山地她认定的北方走去,然后又睡。
  她寻找吃的东西。她睡了下来。她不再像在洞里萨湖走路时那样有劲了,步子变得沉重,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她绕过一个小城,人家说那是菩萨城。过了菩萨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后,踉踉跄跄地朝山边径直走去。她从不去问洞里萨湖在哪里,什么方位,关于湖的方位,她认为别人说的都不对。
  她打一个废弃的采石洞前走过,她走了进去,睡在里面。这是在离菩萨城不远的地方。从采石洞口,她可以看见远处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她出了一次门,现在也记不清了。在菩萨城一带,那些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相互交错而过,自管寻找吃的,互不搭话。大自然啊,给我一点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带色的石头。她还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着陡峭的岸边打盹的鱼儿。她妈这么说过: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妈似的,吃。在午休的时辰,她寻找了好长时间。平原啊,给我一点儿东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发青的稻谷,去摘芒果,将东西带回洞里吃。她咀嚼着那发青的稻谷,吞咽着那香甜的芒果浆。她睡了。稻谷,芒果,都是可以充饥的东西。她睡了。她醒转过来,看着眼前。在采石洞的右侧,除了那地势较高的菩萨城之外,在天地之间,惟有她那怀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以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里。在洞里萨湖时,也以为是什么也没有的,其实,在到达这里之前,她是多么无知。在采石洞的左侧,就是豆冠山脉,那里树木参天,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采石洞,在山坡上张着大口。声音不断从那里传来,那是一种带链条的机械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垂落声以及洞口边的人喊声。这种情形发生多长时间了?
  这豆寇山脉,在她的身前身后打破宁静,有多长时间了?这条河流是在雨后才满是泥沙的吗?又是一条河流,把她引到这里。
  肚子愈来愈鼓。肚子扯着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时膝盖已露在外面。在这他乡异地,她的肚子犹如那长在石头之间的一颗渺小的种子,十分纤弱,催她去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而经常地下着。雨后饥饿愈加强烈。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发青的稻谷、芒果。在这怪港的地方,真正让人感到怪异的,就是始终找不到吃的东西。
  她醒转过来,走到外面。这一带有不少采石洞,她就在采石洞周围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她在洞里萨湖北面时那样。在一条小路上,她遇到一个人,便向他打听乌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继续打听,每一次,别人都无可奉告,这个地方便愈加变得封闭,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乌瓦洲平原吗?你应该领着路公河走,恐怕是这样。可那涓公河又在哪里毗你应该顺着菩萨河南下,一直到洞里萨湖,再打洞里萨波往南,应该是这样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处如此,乌瓦洲一亚加底克平原就在海边。那么,如果沿着菩萨河而上,你知道情况吗?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岭了。在那高山峻岭的后面呢?听说是逞罗湾。我要是你的话,孩子,我就往南去,就连上帝,为了逍遥自在,也打南边行呢。
  她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洞里萨湖在哪里,终于知道了自己处在它的什么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离菩萨城不远的那个采石洞里。
  她出了山洞。脚步刚刚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还没有进村子,便遭人轰撵。过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被轰走了。到了几个村子边,情形都一样。她沿着河边的竹林行走,寻找机会,最后穿过那几个村子,没有被发现,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样。她们混进集市里,与卖汤饭的小贩摩肩而过,她们瞧着那一块块的猪肉,在案板上油光闪亮,绿头苍蝇成群结队,与她们一样直着眼睛盯着,不过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纪大的妇女和卖汤饭的小贩乞讨,每次要一碗饭。她什么都要,米饭、骨头、鱼、死鱼。随便什么,给我一条死鱼对你又能怎样呢?因为她太小了,有时人家给她一点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绝。不不,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明天,后天,往后……人家看看她:不给。
  在采石洞里,她发现了地上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没有痛觉,这都是她的头发呀,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始终就在她的前面,她不会再回头,路上她能丢失什么呢?头发再生出来就像鸭绒那样,她成了一个龌龊的尼姑,真正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头发报在菩萨城这里已经枯死。
  她已经能记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认出那些刻着字的界碑,认出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洞口,一个个洞口在山坡上张着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个废弃的来五洞,那里既封闭又干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阳光进不来,光线比外边暗,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开。她睡了。
  她从洞里面看着外面的大雨。从不远处开采大理行的山上,时常冷不防地传来一声炸响,惊得大群的乌鸦直飞天空;菩萨河的河水在河边的竹林上节节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时地经过,不叫也不停下,她试图唤它们过来,但它们径直而过,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试图把孩子吐出来,把孩子从身上摘除,但吐出来的却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个瞌睡虫。这还不够,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蚕食她,她随时都能听见肚子里那不住的吃食声,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颊——她伸手去摸,脸上只有两个瘪窝,在洞里萨湖时,面颊还鼓在那里——还吃发根,一切东西。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地盘,然而只有饥饿还归属她,孩子没有吞没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跟你过不去。
  她隐约地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仿佛她正从肚子里开始成长变大,将来很快要发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划破,被照亮开来。她发现:我是一个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却绷得很紧,就要裂开,两条细腿支撑着肚子,我是一个瘦得不成样的姑娘,一个被赶出了家门,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个瞌睡虫。
  火将她惊醒:胃里在冒火,她吐出血来,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只能吃些青稻谷。她要去寻找。老大,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鼠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河床里的圆圆的砾石。她翻过身去,把肚子放在砾石上,蠕动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过气来,便抬起身,但蠕动马上又开始了。
  从洞口大石头的豁口处向外望去,菩萨河正在不停地上涨。
  菩萨河里已是满满的河水。
  暗黄的河水泛滥出来,河边的竹林沉陷在水里,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视着黄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动,仿佛两眼是被钉在面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饥饿的感觉此时已无影无踪,饥饿也被某种力量淹没,吞噬。若要抛开什么不去想,总能找到抛开它的办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黄水上,饥饿似乎已在那儿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梦,饥饿在举手投足间又回转过来,并且咄咄逼人。饥饿变得如此强烈,她让您觉得,菩萨河的波浪就要汹涌扑来,她失声惊呼。她试图不再去看菩萨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这儿,我的手就触在这儿呢。
  有去钓鱼的人三三两两从洞前走过。其中几个看见了她。但多数人没有在意。我家的邻居过去也是洞里萨湖的垂钓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边,我还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东西,就连香蕉树上的新芽,她也采来吃,她看着那_钓鱼人经过,未来往往,她朝他们微笑。洞外发生着事情,洞内也在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这里一阵蠕动,那里一阵蠕动。除非因为遇到困难,譬如她被一块大理石碎片划破了脚,她总是试图忘却从前,忘却她是因为失足怀孕被赶出来的,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
  她妈妈说:不要跟我们讲你十四岁了,十七岁了,我们经历过那个年龄,比你安分;住嘴,我们什么都见过。如果她说现在还了解这个年龄,见过什么,她是胡说。天底下有个菩萨城,那一带的泥土可以充饥,你知道吗?菩萨河淹没土地时的景观你见过吗?你见了准会惊讶不已。采石场的爆炸声起,群鸦随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会跟你讲一讲,因为我还会再见到你,我这个年龄,一定还能再见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龄作保证,既然你我都还活着,不是吗?我就讲给你听,让你听着我说,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现在落在你身上,这会有趣吗?一连几天,一连几星期,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寻找食物,可根本找不着。她会回来对这个无知的女人说,对这个把她赶出家门的女人说:我已经忘了你是谁。
  一天,孩子的饥饿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阳已经西沉,她朝菩萨城那片颤悠明灭的灯火走去。她望见那片灯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过去。然而,她之所以选择这个采石洞停留下来,正是因为打这儿可以望见那片灯火。那一片灯火,食物的象征。今晚,孩子的饥饿就要驱使她投向那片灯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个铺子前放慢脚步,女老板刚刚走开,她赶紧偷了一条咸鱼,塞进衣裙的领口处,转身返回山洞。在城关,一个男人停在那里,盯着她,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马德望……说时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许来吗?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着自己的肚子。但她还是放下心来,男人跟她说话不是因为鱼,他没有看见。
  “马德望。”
  三个有节一样银钻有力,字字圆润,像从一个绷紧的小鼓面上蹦出。马——德——望——。那男人说听到过,她径自逃开了。
  马德望,她什么也没多说。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齿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咸鱼发动进攻,盐花和沙尘在嘴里嘎蹦响。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鱼洗了又洗,而后慢慢地吃着,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来,满口成威的,她哭了起来,口角流着诞水,她很久没沾过盐了,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还在吃着。
  她睡着了。醒来时,正是黑漆漆的夜里。她看见一个奇怪的幻象:那条鱼被孩子吃了,鱼又把孩子吃了。她没有动弹:今夜饥饿将是最最凶狠的,它会闹腾出什么花样来呢?它不会善罢甘休吧?我要回到马德望,讨一碗热饭,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她要一碗热饭,一碗热饭,她说出那两个字来:热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抓起一把沙土,塞进嘴里。她第二次醒来,忘了嘴里塞过沙土,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沙土似乎已变成了热饭。
  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
  夜里,她两次醒来,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后来还反复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经走到循公河边,可不知不觉中却离开河畔,醒来时,觉置身在一片树林里。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选后做出来的,这项工作已用不着人来做了,已有别的东西代替人来做。
  一个钓鱼人走进洞里,后面跟着另一个,他们追打那只老鼠,为了孩子,必须将它赶出去。她拿着钓鱼人的钱,好几次去菩萨城,她买来米,放在一个罐头壳里煮起来,他们给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热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开始几天里经受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菩萨城的灯火亮起来的时候,豆范山脉退隐而去,那菩萨河,那遥远的天际,还有那绞车的吱呀声,也都统统消失了,灯火使那个早已对它习以为常的人昏昏欲题,将她送入惶恐不安的梦乡,彼得·摩根这么写道。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面对那边的灯火,已经过了六个月,远山依稀,天际迷蒙。这个早晨,肚子坠得特别厉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远处走去。
  这几天,那两个钓鱼人实在是倒胃口,因为她的头发几乎秃尽,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与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称。
  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她知道。孩子看来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开的,这是必然的,孩子现在已经不太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只消使出一点点的力气,就可与她一分为二。
  她去了,去找一个地方,为了那事,找一个偏僻的角落,找一个人来接生,把孩子与她分开,她要找妈妈,那个疲顿的女人,那个将她赶出了家门的女人。千条理由,万条理由,你都不许回来。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知道,她不知道纵有千山万水,今天,也阻挡不了我回来,我是无辜的,在你惊愕不已的时候,你会忘了杀我,丑恶的女人,万事的缘由,我会把孩子交给你,你就收养吧,我会把孩子扔给你,而后我就永远地逃开。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之中,万事生生灭灭。她的妈妈,就让她来接生吧。而她呢,一个姑娘家,一旦摆脱这个累赘,她将获得新生,像鸟儿,像花儿盛开的桃树。
  菩萨城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打她跟前走过了,她们正往别处去,为了躲避炙热的夏季风的到来,她们去寻觅一个地方,好养孩子,或睡安稳觉什么的。
  她还没有忘记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萨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天,如果要杀孩子,只有你会做得出。这种太阳天,好像要唤起妈妈,让她再做一次那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家乡的大潮,忽然之间,出现在面前,没错,就是它。她停下脚步。她怕了。疲顿的妈妈准会站在茅屋的门口,就看着她走来。她的妈妈,准会瞪着一双疲倦的眼睛: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最叫人害怕的,却是她的那个脸色,当她看着归来的孩子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那个脸色。
  整整一天,她都在犹豫,就在湖边的一个看牛棚下,呆在那里。
  到了夜晚,她才行动起来。她开始沿洞里萨湖北上,是的,她要按那位老者指点的相反方向而行。就这样。啊!那个妈妈,她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吗?那她很快便会看到的。她准会猛然醒悟过来,拿起一根根子,不许她进门。但是这一回,当心你自己吧。
  再见到那个女人,把孩子交给她。随后,在季风中再一次远去。
  她又走了足足一夜,和一个早上。穿过的水田一块又一块。天空低垂。太阳升起以后,头脑却沉重下来,到处是水,天空低垂,竟已触到了水田。四下里依然很陌生。她继续行走。
  她愈来愈害怕,脚步儿不由得愈走愈急。
  她醒转过来,看见了一个集市,好不热闹,出现在那里,她走了过去。那气味,正是家乡食物的那种气味,她相信:她已经离家很近了。
  她走到一个尖顶茅屋前,蹲下来,想在那里等着什么,并且希望能看得更清晰。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比如等着集市收摊。但是今天她等呀等,终于看见了等待着的事情:
  她父母正打集市的那一头走来。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呆在那儿很久。她抬起头来,看见妈妈,打市场的那一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呢。
  激动还没有让她不能自己。饥饿,原本被恐惧挡在了后面,现在又冒了出来,虚脱之中,她看到了烧肉,闻到了粥香。那是妈妈的爱正在盲目地表示吧。她看见人家给妈妈拿出了爆竹和香,便自个儿在那里念念有词,感谢老天,刹那间,那集市便在她的眼前旋转起来,陶然让她沉醉。
  多么快活。
  她看见了兄弟姐妹,高高地坐在一辆马车上,她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也笑容满面,向她这边伸出手来,他们认出了她;她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去,依然那个姿态,面朝大地;她猛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香饼,饼就放在面前。谁的手会将饼放在了面前,莫不是妈妈的手?
  她吃了那饼,吃完睡了过去。
  她就睡在那尖顶茅屋下面,躺在那里。
  直至她睁开眼睛,才感觉到一种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正笼罩四野,集市没有了,家人去了哪里?她怎么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她的妈妈不是说:我们该回去了。难道不是吗?她记得明明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呢?一个可以说是妈妈的女人,那个女人,她看出可怕的情形,看出她肚子大得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于是说她该回家去了。
  她呆在那茅屋下面,直至夜幕降临。一个女人给她端来一碗米饭。她试图弄明白。谁说出了未了的这句话:我们要回去了,顾不着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个下午,像是被什么击垮了似的,如同她在豆宏山脉时那样。她在傍晚时醒来。她记不清了,她在想,今天看到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兄弟姐妹。可她为何感觉看见的,偏偏就是她的妈妈,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呢?现在来看,这些人和那些人,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顺着原路往回走去,沿着洞里萨湖向南走去,顺着从前那位老者指点的方向。
  后来,在她的家乡一带,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下,她正在远去,依然怀着孩子,她不再怕什么。她要走的路,她已决定,那是一条永远离别妈妈的路。眼泪挂在脸上,但是,她却拼力地唱起一首家乡的歌谣。
  彼得·摩根。他摘下了笔。
  他出了房间,穿过使馆花园,上了那条沿着恒河伸展的马路。
  她在那里,就在那个前任拉合尔副领事的临时官味对面。她正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躺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彼得·摩根知道,夜里,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去招惹了一番路人,她又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彼得·摩根在加尔各答注意过她的行踪。所以他知道这些。
  就在她沉睡着的身躯旁边,还有麻风病人睡在那里。麻风病人开始醒了。
  彼得·摩根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很想了解加尔各答痛苦的一面,很想投身进去;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实现,希望随着对痛苦的了解,最终结束自己的无知。
  已是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天边的云臀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
  向远处望去,整个加尔各答渐渐地苏醒过来。一窝蝼蚁开始蠢蠢而动,彼得·摩根想,平淡乏味,惶恐不安,害怕上帝,还有痛苦,痛苦,他想。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百叶窗吱吱的声响。那是副领事官邸的百叶窗,他准是醒了。彼得·摩根急忙离开马路,侧身花园的栅栏后面,等在那里。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出现在阳台上,半露着身子,他朝马路上望了一刻,又退了回去。彼得·摩根这才穿过使馆花园,朝他的朋友斯特雷泰尔夫妇的官邻走去。
  早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使得那些不习惯加尔各答气候的白人,醒来之后,脸色显得白苍苍的,煞是难者。他这时正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
  他从室内踱步到阳台上。
  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喜马拉雅山的云级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云羁之下,恶劣的雾雷聚积不散,过不了几日,夏季风就要来临。她正在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在阳台对面,躺在沥青马路边缘的土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唱f歌,她又招惹了一番路人。
  马路上,几个女人正在四面洒水,干燥的灰尘经水冲湿,粘在地上,散发出尿味。
  在恒河上面,那些灰色的游隼已经醒来,在看;在恒河岸边,总是那些麻风病人,他们醒来了,在青。
  两小时前,在加尔各答的纱厂里,就有一帮散漫的工人,有气无力地维持着工厂的运作。
  拉合尔的副领事看着加尔各答,灰烬,恒河,那些洒水的女人,那个睡觉的女子。他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开始刮胡子,气温这时已明显地上升,他看着已经变得花白的两鬓。他刮完胡子,完了以后,他又一次踱到阳台上,又一次看问棕榈树,石头,那些酒水的女人,那个睡着的女人,看向河岸边麻风病人的聚集地,看向河里的游隼,这就是加尔各答或拉合尔,棕桐树,麻风病,黄昏般的晨光。
  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副领事冲过澡,喝完了咖啡,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封刚从法国来的信,看了起来。一位姨妈这样写道:有一夜,巴黎这里刮起大风,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不过直至现在,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房屋的一扇窗子和百叶窗都被吹开,本来那扇窗子就半敞在那里,留着室内通风用的;是当地警察局通知了她,她下午就过去了,把窗子关好,并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盗的痕迹;噢,还有一件事,她差点儿忘了:她去关窗子的时候,发现那棵靠近栅栏的丁香树又遭劫了;没有人看管,所以每年春天都是这样,总有一些野姑娘要来偷采。
  副领事忽然想起,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准备,是关于法国使馆的招待会的,星期五也就是明天晚上就要举行,他在最后时刻才被邀请。昨天晚上,大使夫人就一句话:请来参加。
  他站起来,去告诉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礼服刷一刷,而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马尔赛坡的姨妈寄来的信已经读过。关于百叶窗被吹开和丁香被采那两段,他又读了一遍,最后他才确定:信读过了。
  他在等办公时间的到来,手里还拿着那封信。此一刻,彼一时,在那边是一个沙龙,一切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钢琴闲在那里,在乐谱架上,放着一份没有打开的乐谱,乐谱上写着“印度之歌”,却看不怎么清楚。栅栏的门紧紧地锁着,外人不可能钻进花园,不可能走近,人家不可能看到乐谱的名字。在钢琴上,有一盏台灯,是用中国花瓶改成的,灯罩用绿色的丝绸制作,它有四十年了吗?是的。在这房子的主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吗?是的。风暂时停息下来,百叶窗开在那里,耀眼的阳光投射在绿色的台灯上。一些人停在外边:应该想想办法,否则,今夜还是睡不好,你们听到昨夜吮当跷当的声音吗?响了足足一通宵,就像敲丧钟一样。又有一些人,一群人停下来:这个房子老是关着,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一个独身男人,约摸三十五岁吧。
  他叫约翰一马克·H。
  一个独子,父母已经死了。
  这个住宅还可以称为府邸,带有花园,坐落在巴黎,几年来一直关着,因为房子的主人从事外交生涯,这期间,正在印度那里当领事,警察局知道,这种情况下或一旦火灾时,该通知谁:在马尔赛坡区,有一位老夫人,她是房主的姨妈
  风又刮了起来,百叶窗随风关上,阳光悄然隐去,丢下了绿色的丝绸,钢琴重又蒙上阴影,直至日暮。两年了。
  仆人还在剧那件粗呢晚礼服,那刷子的声音让副领事越听越刺耳,他站起身,关上了门。
  起床的时间终于过去,办公的时间继之而来。
  副领事步行去工作,他沿恒河走了约摸十分钟,经过一块林明地,林荫下,那些始终憨笑着的麻风病人在等着。他走进使馆,穿过一片夹竹桃和一片棕桐树:他的办公室几间单独地围在一起,在另一边。
  一个平和的声音又在问道:这个先生在的时候,你们都听到过钢琴声吗?那是在做音阶练习,还是用一只手在弹什么曲子?弹得多么别扭啊。一个年迈的声音答道:是的是的,从前,每天晚上,是有个孩子用一个手指弹奏,记得弹的是“印度之歌”吧。还有呢?年迈的声音又答道:从前,是的,夜里的时候,不过并不久远,人家曾听到过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像是镜子之类的,从一个独身男人的住所传出来,那个男人也就是弹奏“印度之歌”的孩子。知道的情况恐怕就这些。
  副领事一路上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他碰到了夏尔·罗塞特,夏尔·罗塞特从一条小径上突然走出来,正与副领事碰个当面,他很想避开副领事却避不开了。他与副领事寒喧了几句。副领事说他已接到邀请,让他参加明晚使馆的招待会。夏尔·罗塞特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副领事又说,这将是他在加尔各答参加的第一个招待会,但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招待会。夏尔·罗塞特说有急事在身,便抽身离开了他,朝使馆办公室的方向仓促走去。
  五个星期前,约翰一马克·H来到了这座位于恒河之滨的城市,来到了印度这里的首府:加尔各答,它的人口还和过去一样,五百万,当然还不包括一些未知数,比如,今天,在夏季风来;临之前,在这黄昏般的晨光里,刚刚拥入城里的那些饿死鬼。
  他从拉合尔来,在那里,他作为副领事待了一年半,后来,因为出了事,被调离拉合尔,加尔各答的外交当局认为那是一个令人头痛的案件。现在,他在这里等待重新安排。然而,迟迟不见动静,看来还相当麻烦。有人说可能安排去孟买,但此说缺乏可靠性。外交当局认为目前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一些事做,让他在加尔各答继续等待。他的办公室工作就是一些整理分类的事,正是安排给像他这种情况的官员来做的。他住的官邸是专供那些在加尔各答等待调动的官员使用的。
  虽说在加尔各答无人不知拉合尔发生的事,但其中详情却无人知晓,除了斯特雷泰尔夫妇。
  副领事口里停住了,不再吹“印度之歌”。
  加尔各答,早晨,黄昏般的晨光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正穿过使馆的花园,他看见了她。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到使馆的附属建筑那边,她对那里的人说,剩饭剩菜以后要留着,给加尔各答那些饿肚子的人,她还说从今天起,再准备一个存放凉水的盆,放在炊事房这边的栅栏前,挨着那些剩饭剩菜,因为夏季风就快来了,他们要喝水的。
  吩咐完毕,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又穿过花园,回到两个女儿那里,她们正在一条小径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朝网球场走去,而后又转向花园深处。她们在散步。外面温度已经很高了,网球场好几日前便已冷清下来。她们下身着白色的运动短裤,上身裸着胳膊。她没有带帽子,她不怕太阳。正当副领事走过使馆的大楼,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看见他,向他表示了一下,她也像加尔各答的每个人那样,对他采取小心谨慎的姿态。他朝她身子欠了一欠,继续走去。他俩这样相遇已经有五个星期,每一次两人都是这种方式。
  在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四周,围有栅栏,一辆女式自行车停靠在上面,那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自行车。
  夏尔·罗塞特受法国大使之请,要与大使一起,来看约翰一马克·H的材料。
  大使的办公室里,窗帘垂落,遮挡住了落日余晖般的晨光。灯光之下,只有他俩。
  夏尔·罗塞特手里拿着一份材料,那是约翰一马克·H写的关于拉合尔意外事件的汇报,他向大使念道:
  “我在拉合尔担任副领事一职,前后一年半。四年前,我曾提出过请求,希望在印度这里谋得一职位,当任命书下来,我欣然接受。我承认在拉合尔做出了那件事,大家也都认为是我做的。我不怀疑任何证人证词的忠实性,唯独我那个印度仆人例外。我情愿承担此事的全部责任。”
  “我既归外交当局领导,当局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支配我的未来。如果他们认为必须解除我的职务,我只能表示接受,正如我坚持还想留在领事机构里工作一样。我已做好准备,奔赴任何指派的地方。对于拉合尔,我去留无意。对于我在拉合尔的那件事,我既不能对它予以解释,也不能说明不能解释的原因何在。因为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权力机构,无论其在外交领域之内或是之外,都不会真正对我要做的解其释感兴趣。但愿他们不要因为我拒绝解释就认定,我这是在疑心谁或是蔑视谁。只是找认为拉合尔发生的事,若要说得清楚,实在不可能。”
  “再要补充一点,我在拉合尔做出那件事,并非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是出于醉酒的原因。”
  “我以为他自己会提出来,请求解除他的职务的,”大使说,“可他没那么做。”
  “您什么时候找他谈广
  “还不知道。”
  大使友善地看着夏尔·罗塞特。
  “我没有权力那么做,但我正在考虑,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这件事太让人头痛了。”
  约翰一马克·H的档案上面,是这样写的:独生子。父亲是个小银行家。父亲死后,母亲嫁给了布雷斯特的一个唱片商,两年后也死了。约翰一马克·H保留了他家在纽伊的私宅,假期他便回到那里小住。十三至十四岁时,在塞纳一瓦兹省蒙福尔市的一所私立中学,做过一年的寄宿生;进寄宿学校的原因是:孩子体质脆弱,应当去外面经经风雨。在去蒙福尔之前,他只是个平平的学生。从到了蒙福尔起,他的成绩优异。后因表现不好,被校方开除,离开蒙福尔,但没有具体说明什么原因。之后回到巴黎,进入另一中学,直至学业结束。后来——根据他自己的志愿——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起初几年,没有任何记载。随后,约翰一马克·H三次提交了停职申请报告,在前后将近四年的时间里,离开了巴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又去了哪里。对他的评语很一般。好像约翰一马克·H早就希望到印度来,到这里来暴露自己的本性似的。只有一件事情写得很清楚:无男女关系史可查。
  大使曾给他现在推一的亲人写过信,那是他的姨妈,住在巴黎的马尔赛坡区。她随即回了一封很长的信。“这样,”她在信中说,“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像我们所期望看到的,我们还自以为了解他呢。可谁又能了解他呢?”
  “他还发疯吗?”
  “是的,不过,他的神经抑郁症得到了改善。尽管他经常会发,但人人都说,他的神经毛病好多了。”
  “只是很晚以后,才有呻吟声传来。”
  “人家起初以为,是哪个爱开玩笑的人,爱玩弄手枪的人,可后来深更半夜的,他开始喊了起来……后来,必须要说的,有人在萨里玛的花园里发现了几具尸体。”
  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姨妈说些什么呢?几乎没什么:说他更喜欢寄宿学校的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温暖,说正是从到了蒙福尔以后,他才变了,才成了一个……她措辞谨慎,甚至有点晦涩——所以让人推断不出,他在拉合尔到底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总的说来,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没有女人这一点,不过,这一点真是这样的吗?
  “我非常抱歉。”夏尔·罗塞特继续念道,“我实在无以证明,我的外甥曾经有过某个女人。他总是愿意独自一人,尽管我们做了努力,但他依旧与谁也不来往。很快呢,他就让我们,让她的母亲和我,处得离他远远的;自然连一点儿心里话也听不到了。大使先生,请允许我以他的名义并以我个人的名义,恳求您能宽容为怀。我的外甥在拉合尔失去理智的行为,归根到底,不会证明他有着某种隐秘的心态吧?在他的身上也许有着某种东西,不曾为我们注意,但恐怕不能因此就说明,他是多么卑鄙可耻的吧?在做出最后惩处之前,这个行为不会被视为一种故意的行为,甚至具有某种原则性的动机吧?真不知为何要追溯他的童年时代,来解释他在拉合尔的行为呢?难道不该在拉合尔也寻找一下原因吗?”’
  “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惯用推测的方法,到他的童年里面寻找解释。”
  大使边说边从那些材料中抽出了信。
  “这封信最好不要落到拉合尔那边,”他继续说,“那样会够他受的。我这样做虽然违规,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怎么想?”
  夏尔·罗塞特犹疑片刻,问大使河以对约翰一马克·H的所作所为那么宽容。现在的情形不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需要严加惩处吗?
  “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往往才需要从重惩处,”大使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对立派,是不是,这只是一种……一种事态吧…很明显嘛,至于拉合尔…拉合尔,又怎么说呢?”
  他有时见见他吗?大使问道。不,这里没有人见他,除了欧洲俱乐部的经理,那个醉鬼。在拉合尔,从不曾有人见过他有什么朋友。
  “他对欧洲俱乐部的经理才有知心话,”夏尔·罗塞特说,“他不该不知道,几乎什么都给他说出来了。”
  “他说起拉合尔了吗?”
  “没有。好像只说他童年的事,正像您希望的那样……”
  “可他,依你看,他为什么那么做呢?”
  夏尔·罗塞特想不出为什么。
  “他的工作很出色,”大使说道,“现在好像事态开始平息。这事看看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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