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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早早的呈现出了秋天的气息。 久木发现,街上行人的穿着和商店橱窗里的时装,越来越多地换上了紫红色和棕褐色。 季节也在随之向秋天转换着,刺眼的阳光已渐渐失去了威力。一过五点,刮来微风徐徐,太阳也开始西沉了。 傍晚时分,久木进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热咖啡。 久木坐在二层楼上,透过玻璃俯视下面银座的街景,正值下班的高峰,人们结束了一天工作,穿着单调的西装的职员们中,夹杂着年轻的公司小姐妍丽的身姿。 “让您久等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女招待的声音,久木赶忙回过头来。 穿着白上衣,粉红色裙子的女招待,放下咖啡就离开了,久木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等她走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久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客人寥寥无几,店里很安静。 刚过五点,没有什么客人,久木之所以这么在意女招待和周围的客人,是因为他的内衣口袋里藏着一个重要的东西。 今天下午,久木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到饭田桥的研究所来的。 久木想到去研究所,是因为和凛子约好一起死的这件事。 要想抱在一起死,得采用什么办法才行呢? 这半个月来,久木和凛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翻阅了许多推理小说和医学书籍,才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办法。 这是他们二天前得出的结论。 决定了和凛子一起踏上死亡之旅的时候,久木觉得如同冲破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死虽然可怕,但就像一次出门旅行,这个世上的芸芸众生,早晚都要走上死的旅途,自己不过是希望和最心爱的人,以最美的形式去旅行罢了。 凛子说两人抱在一起死就不害怕,而且是在达到快乐顶峰的一瞬间结束生命。两人没有体验过死,然而一想到在全身充分满足的时候,互相搂抱着停止呼吸就不觉得可怕了。 和凛子定下了死亡之约后,久木心里对死亡的不安感迅速消退,而对死的渴望渐渐增强了。 这是华丽耀眼而又心满意足的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因相爱而死的人才能获得的至福之举。 像他们这样追求并付诸实施这种幸福之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绝无仅有,是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对儿的,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筛选出来的“爱的精英”。 过去人们一向认为情死多是因为没有出路,被迫去死的。然而现在和近松、西鹤生活的江户时代不同了,由于贫富悬殊,为贫穷和债务而哭泣,被身份高低、世俗人情所制约,一筹莫展而选择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久木似乎明白了阿定被警察逮捕时,为什么会面露微笑了;也明白了秋子为什么会在决心和武郎情死的前一天,还像往常一样去工作,给周围的人留下和蔼的笑容了。 人们通常把他们的死看做疯狂或悲惨的结局,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外在的形体,而死去的人却是在无比幸福的彼岸世界。 无论活着的人如何评判,他们自己归依了爱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的安息。 久木这样一想对死的恐怖渐渐淡漠了,甚至渴望去死了,然而一旦具体到如何去死的时候,会遇到几个困难的问题。 首先,他们要自己舍弃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亲自结束生命。背离世间的常理还不算太难,而违背生命的法则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尤其是凛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当任性的,奢侈的死。 两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缢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等等。 同时去死不难做到,但凛子所追求的是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的死法。 应该说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谁也不挨谁。例如,互相用腰带捆绑起来,拉着手从高处跳下去,发现的时候绳子已断开,两人离得老远。死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时,最后也是各自分开的。 活着的人,尽管可以选择死,但连死后的样子也要选择的话,就是一种奢望了。 而凛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性的。 她想要互相紧紧拥抱着,甚至连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样去死。 这种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话,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满足凛子的心愿,可是到底有没有可行的方法呢? 搅尽脑汁的久木,决定今天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趟。 没有比思索怎么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过人生,但都考虑怎样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现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的是怎么死这种向后看的事了,而这种思考并不是针对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采取对策,而是亲手将活着的生命断送掉的方法。 关于人的生活方式的书多得数不胜数,而有关自杀的意义和方法的书却几乎没有。 在这样的现状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愿望更多出几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艰难,开始理解了自杀者之所以选择缢死或跳崖等,在人们看来很不雅的死法了。 选择死的人,往往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怎样死为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死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于从来没有考虑过怎么死,所以事到临头,自杀者能想到的就只有从断崖或高楼、站台上往下跳这种方式了。 与此相比,缢死比较麻烦一些,需要冷静的意志和准备工作。此外用煤气自杀也需要做些准备,而服毒的话,既不好弄毒药,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久木对于和凛子一起死已没有异议了,只是死的方法总也定不下来。 从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专注于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叫川端的朋友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我那儿净是氰化钾……” 川端是久木高中时的同窗,大学时学的是理工科,现在饭田桥的环境分析中心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学会时见过他,他是久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久木给川端打了电话,正巧他下午有空,于是,久木说下午去找他有点事,借口是关于一部小说里描写用毒药杀人的内容,自己不懂得这方面的知识,想就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一下。 川端的专业是分析化学,现为主任研究员,久木到了研究所后,被领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好久没见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兴地把久木迎了进去,聊了一会儿别后的见闻,久木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久木的问题是,用氰化钾毒死人的时候,如果放进红茶里,被害者能否喝出怪味儿,如果喝得出来的话,放到什么饮料里比较好。 川端以为久木还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怀疑地作了解答。 他说,毒药有一种苦涩味儿,用红茶的话,容易察觉,所以下到浓咖啡或甜果汁里就喝不出来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钾什么样,川端马上从药柜里拿出了一个十公分大的瓶子来。 瓶于是褐色的,上面贴着“试验用药”和“特级氰化钾”的标签。 “倒出点儿来给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又铺了一层包药纸,然后戴上肢皮手套,打开瓶盖。他把瓶子稍稍倾斜了一下,往纸上倒出了两个红小豆大小的白色颗粒和一些白粉。 “这些能毒死多少人……” “这种毒药纯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杀死四、五个人。” 久木吃惊地看着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没有什么特别.跟白砂糖或食盐一模一样,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点儿舔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 这么美丽的白色粉末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久木恐惧地看着它,这时电话铃响了,川端去里面接电话。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点儿白粉。 一小勺就够了,把它包进纸里带走就行了。 要偷的话现在正是机会,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电话回来对他说:“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等到川端的脚步声远去后,久木下了决心,学着川端的样子,带上手套,又看了看屋子里确实没有人,就拿了一张包药纸,拨了一点白粉包起来,然后又包了好几层纸,把它迅速塞进内衣口袋里。 然后,他着无其事地抽着烟,等川端回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说着把白粉倒回了瓶子。 久木尽力平静地问道:“这种东西能随便买到吗?” “一般的人不行,这是我们试验用的药,需要的话就给我们送来。” 标签上印着“二十五克”和制药厂的名字。 “有没有不小心喝错的时候?” “没有。不过,以前也有人做试验时粘在手上,忘记洗手,舔了以后毒死的。” “这么容易致死吗?” “这是最利害的一种毒药了,它能阻断呼吸中枢,几乎是猝死,最多一、两分钟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内衣的口袋。 这个西服的内衣口袋里,装着刚才从川端那儿偷来的纸包,据川端介绍,一小勺能毒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一小包就能杀死十个人。 自己身上装着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使久木害怕起来,于是想找个店休息一下,不知不觉来到了银座这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到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来平静自己的情绪吧。 久木喝着咖啡以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一再想起刚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纸包放进口袋后,久木没呆多久就离开了研究所,川端会不会起疑心呢。他把药倒回瓶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己走得过于匆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毒的药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药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药来路不明也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白粉。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这种白粉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阴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荡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欲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顶点去死。 从水口的死到匿名信,从降职到被迫辞职,此外,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对人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个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高脚杯里血红的葡萄酒飘溢着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洲的丰烧和传统以及逸乐的情调。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进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使他们像铅一样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已腐烂在黑油油的泥土里了。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久木望着空中也在想着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些?” “就这些。” 不管能否实现,临死时,两个人最后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下午,久木和凛子写下了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书写了“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葬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并签上了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给母亲写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写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等等。最后附上了一句离家时没有说出口的“非常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久木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知佳的“爸爸别走”的叫声。 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不要我离开吗,还是察觉了我将要踏上不归之途呢?不管怎么说,到了明天,她们会明白一切的。 写完了遗书,突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两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凛子倚靠在唯一一个安乐椅里,久木闭着眼睛斜躺在旁边的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享受着这份宁静,这时太阳西斜,天色渐黑了。 凛子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开始准备最后一顿饭。 材料是现成的,有沙拉、鸭肉沙锅,摆到了餐桌上后,凛子说道:“随便吃点儿吧。” 凛子把沙拉盛到各人的小盘儿里,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这个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凛子亲手做的。 “把那瓶葡萄酒打开吧。” 久木拿出昨天晚上从饭店买来的葡萄酒,拔出了瓶塞,慢慢倒进了两个玻璃杯里。 两个杯子碰了一下,久木说:“为了我们的……” 凛子接着说:“美好的旅行……” 便一饮而尽。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凛子意味深长他说道:“活着太好了……” 马上就要去死了,却说活着太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久木觉得很奇怪,凛子拿着高脚杯对他说:“因为活着才认识的你,才知道了很多快乐的事,才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久木感激地点着头,凛子的眼里放射出光彩。 “爱情使我变得美丽,每日每时都在了解生活的意义,当然,也有许多烦恼,然而却有几十倍的欢欣。热烈的爱,使我全身敏感起来,看到什么都会激动,觉得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 “可是我们马上要死……” “对,有这么多丰富多采的美好回忆已经足够了,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是吧?” 正像凛子所说的那样,久木全身心地爱恋过了,现在没有丝毫的遗憾了。 “活着太好了。” 久木不禁说出了和凛子一样的话来。这一年半过得非常充实,所以感到死并不可怕。 “谢谢。” 凛子又伸出了玻璃杯,久木跟她碰了一下杯。 “谢谢。” 互相会意地喝了下去。 今晚,只要再次重复一下这个动作,两人就能完成极为幸福的死亡之旅。 吃完最后的一顿饭,已是下午六点了。 外面黑沉沉的,从凉台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庭院的轮廓。一到十月,几乎没有人来别墅居住,只有他们这里亮着灯光。 然而,这间房子里却在做着去死的准备。 久木先把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四分之一,然后倒入了氰化钾粉末。 虽然只有两小勺,可是一勺就能夺去四、五个人的生命,所以绝对够用了。 凛子悄悄坐到了桌边,看着掺了毒药的葡萄酒。 “喝了它就行了?” 凛子拿起杯子凑近一子闻了闻。 “真好闻。” “葡萄酒会冲淡药味儿,不过喝的时候还是有点酸味儿。” “谁这么说的?” 听川端说,有人竟然亲口尝过这种一喝就死的毒药,真是无奇不有。 “也可能有人误喝了极少量的毒药,后来被救活了。” “我们不会这样的吧?” “绝对没问题。” 久木满怀自信地,坚决他说道。他看了一眼电话,说:“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笠原,让他明天中午到这儿来。” 关于死亡的时间,久木作过大致的计算。 他们希望尸体被发现时,能像凛子期待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不分离。为了以这种姿势死,必须在尸体最僵硬的时候,即死后十几个小时至二十个小时之间被人发现最理想。 “就说需要劈柴,他一定会来的。” 管理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应该是紧紧拥抱着的僵尸了。 “咱们该去了。” 这轻松的一句话,即是走向死亡的信号。 两人手牵着手上了楼梯。 二楼的卧室里,窗户紧闭着,空调开得很低。 久木拧开床边的台灯,把酒杯放在床头柜上,和凛子并肩坐在床沿儿。 四周静的出奇,隐约可以听见啾啾的虫鸣。 在这静寂中,仍然有生物存在,久木静下心来,倾听着这些动静,凛子道:“你不后悔吗?” 听到这低沉的问话,久木缓缓点点头。 “不后悔。” “你的一生……” “虽然有着种种不如意,但终于遇见你这样的女性,实在太荣幸了。” “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认识你太幸福了。” 一瞬间,对凛子的爱在久木的全身奔涌翻腾,他不禁拥抱着凛子亲吻起来。他吻遍了凛子脸上的每一处,在这暴风雨般的接吻中,久木产生了一个欲望。 “你把衣服都脱了。” 临死前他要仔仔细细地看遍凛子的全身,把它印在脑子里。 “全脱光……” 凛子背着身,脱下毛衣、裙子、胸罩和内裤后,便转过身来。 “这样行了吧?” 一丝不挂的凛子站在久木的目前。 她仍不免有点害羞用双手掩着胸前,这面临着死亡的裸体显得有些苍白,就像白磁般晶莹剔透。 久木站在凛子的面前,拉开了她挡在胸前的双手。 “真美……”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地方,这么用心仔细地欣赏凛子的身体。 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来回看了好几遍,久木觉得面前的女人,就像盘坐在须弥坛上的阿弥陀佛一样。 久木第一次发觉自己孜孜以求的,原来是这种美丽妖艳的女体佛像,是对这女体的信仰。 如同虔诚的信徒摸遍佛像的每一处,体味无上的幸福感一样,久木伸出双手,从女人的脖子开始一直抚摸到丰腴的肩头。高耸的乳房。再由此向腰部及凸起的臀部前进……。 两人就这样怀着对人生的无限执着与留恋,开始共同赴死的最后的美餐了。女人仰面朝上地躺下,腰部下面塞了个枕头以使胯部突出,男人从上面压下来,与心爱的女人身体重合在一起,以这样紧密相接的体位来企求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现在再也没有可惧怕的了,一直朝着极乐世界飞奔就可以了。 久木的意志传给了凛子,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最后一搏,终于凛子全身震颤起来。 “我真高兴……” 与凛子发自心底的欢喜的喊叫同时,久木也被吸干了所有的精力,燃尽了全部生命。 就在这时,久木慢慢将右手伸向了床头柜。 他要在这快乐的极点给凛子的全身注入毒液,使她死去,同时自己也在刚刚射精后的高潮时喝下毒药。 这正是两人所期待、盼望和梦寐以求的通往幸福彼岸的旅途。 久木不再犹豫了,他用五个手指紧紧攘住了玻璃坏,把它拿到自己的嘴边,一仰头喝了一大口火焰般通红的液体。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一丝苦涩味儿。不,他是一心只想着要把它喝下去,其它感觉早已麻木了。 久木咽下了一部分,把嘴里剩余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满足的凛子的红唇。 凛子躺在久木的怀抱里,十分顺从地,就像婴儿喝奶一样,拼命地吮吸着。 嘴对嘴注入的鲜红的液体,从凛子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雪白的脸颊淌落。 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时突然袭来的窒息使他拼命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了声:“凛子……” “亲爱的……” 这雾笛般飘然远去的声音,是两人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叫唤和绝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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