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艳阳下一个白色的球来回飞舞,并发出“波”、“波”的声响。
  修平凝望着妻子和女儿在网球场上不停地挥动球拍。她们两人的球技都不甚高明,只能连续对打几次,必须不时地重新发球,不过她们身上穿着粉白相间的运动装,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的。
  对打一阵子之后,弘美在场中喊道:
  “爸爸,现在该你打了。”
  “不要,我不打了。”
  修平刚才和弘美打过,已经感到相当疲劳。刚从学校毕业到医院服务时,他曾经练过一段时期的网球,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学不好,于是就慢慢地疏远了。
  这么多年下来,球艺当然不可能精进,尤其是最近腿部和腰部的功能渐渐衰退,想要和还是高中生的弘美配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来嘛,跟妈妈一起打嘛!”
  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父母对垒,修平却毫不领情地摇摇头。尽管来到蓼科山的别墅度假,修平依然没有和妻子一起打网球的兴致。
  “为什么不要?再来打一下就好嘛!”
  “我已经累了,再打下去的话,明天我一定会没有精神做事的。”
  芳子应该也听得见,但是她没有说话。
  自从那次争吵后,他们夫妻之间至今依然存有芥蒂,根本无法放松心情一起打网球。难道弘美没有发觉到这种微妙的气氛?还是她注意到了,才故意怂恿他们?
  “不要这样嘛!机会难得耶!”
  弘美打开从别墅带出来的水壶盖,喝了一口麦茶。修平发现她已发育得亭亭玉立,双腿十分修长健美。
  “走吧!”
  芳子把球拍放进套子里。看来她也丝毫不想和丈夫一起打网球。
  他们一家三口遂走出球场,在和缓的坡道上往停车场的方向漫步。
  想必无论谁看到他们散步于林间小道的情景,都会认定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事实上,他们三人根本就是貌合神离。修平预定搭傍晚的电车回东京,他是上个星期二来别墅的,前后已在世蓼科住了五天。
  芳子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别墅做客,她必须再留下来两天招待他们。
  而弘美,似乎也将呼朋引伴,到别墅来狂欢。总而言之,年轻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别墅的气氛。
  唯独修平已对别墅生活感到有些厌倦。
  这栋别墅是修平用父亲的退休金买下来的,修平本身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拥有一栋别墅的念头。
  大体上,所谓别墅应该是持有人打个电话通知管家一声,就可以随时前往的地方。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去,房间都是整整齐齐的,洗澡水和饭茶也已全部准备好了。
  然而,日本人若是到了自己的别墅,却必须先拆下窗户,大肆清理一番。至于放洗澡水和煮饭,全部都要自己动手做。
  因此,到别墅的目的似乎不是休息,而是劳动。
  况且,根据日本的现况,上班族休假顶多只有一个星期日,通常只能在别墅里度周末。
  如此来回奔波,根本失去度假的原意。
  如果再将购买别墅的资金,和后来的管理费,维修费列人计算,拥有一栋别墅的代价实在过高了一点,倒不如利用旅馆,既轻松又划算。
  修平考虑过各种因素,认为自己还不具备买别墅的资格,妻子和弘美却一副十分渴望的模样,一旦买下之后,非但年迈的双亲甚少前往,芳子也嫌麻烦而退避三舍,实际上,大概就只有弘美一个人喜欢找朋友来别墅玩,并且乐此不疲。
  修平的别墅大小只有三十坪,并不十分宽敞,但是附近有一座游泳池,四周环境也相当不错。修平在别墅里吃完晚饭之后,在妻子与弘美的陪同下,立刻拦了一辆计程车,准备到茅野车站搭乘电车回东京。
  “爸爸!你一个人在家可能会很寂寞,可是你还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哦!”
  到了车站,弘美温柔地对修平说道。
  “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也要打电话来哦!再过两天妈妈就会回家的……”
  当电车驶人月台时,弘美挥着手说道:
  “爸爸,自己可要当心哦!”
  修平点点头握着女儿的双手,女儿立刻侧过头来对芳子说道:
  “妈,你也赶快跟爸爸握握手。”
  女儿既然说出了口,芳子不得不伸出双手,和修平的指尖轻轻地接触一下。
  “再见……”
  修平各看了她们一眼,挥挥双手,便走进电车。
  坐定之后她们两人依然站在月台上。女儿轻轻地挥着手,妻子则勉强地微笑着立于一旁。
  发车铃声响起,电车驶离月台后,修平斜靠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
  两个半小时之后就能抵达东京,自己可以过两天没有人打扰的日子了。
  修平发觉自己的心情居然快活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情绪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次是弘美提议到别墅度假的。
  每年暑假到蓼科度假已成为他们全家的例行公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七月初弘美提起时,修平却感到不知所措,仿佛弘美说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芳子的反应也大同小异,当时他们两人都以困惑的表情面面相觑。
  “爸!你哪时候能休息?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妈妈说过那个时候她也没问题。”
  弘美在说话的当儿,修平偷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好不好?”
  “好吧!”
  “那么,就这么决定,七月底哦!”
  尽管弘美兴致勃勃地决定了出发的日期,修平仍然对能否成行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于这一点,妻子的看法似乎也一样,后来她也没有对到别墅度假的事提过半个字。
  自从六月中旬争吵以来,他们始终持续这种冷战的状态。
  吵架的第二天,修平直到三更半夜后才烂醉如泥地回家,隔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上班,只好向医院请假,在家休养一天。
  后来,他们夫妻虽不曾再争吵,但是彼此却变得十分冷淡。
  事实上,修平现在仍然怀疑芳子,而且根本就不谅解她。
  芳子既没有对这件事解释过,更没有道歉过,这点令修平最无法忍受。
  当然,修平也不曾对那夜的事低过头。
  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却又仍然住在一起,无非是目前还没有更佳的去处罢了。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月,转眼间夏季来临了。
  在这段期间内,修平没有提过那天的事,芳子也三缄其口,他们担心一旦碰触到那个伤口,一场大战又会再度爆发,冲动中离婚的提议就势将难免了。
  于是,他们抱着这颗临时炸弹,度过了这一个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的生活。
  修平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曾跑去找在品川执业的好友广濑吐过苦水。
  “真是奇怪,我们那一次吵得那么凶,却没有人提议离婚,竟然到现在还住在一起。”
  广濑现在很安分,不过从前曾和他诊所里的药剂师有过一段情,因此有一阵子也和太太闹得不可开交。正因为他是闹过花边新闻的前科犯,修平才觉得容易开口。
  “这就表示你们还相爱嘛!”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
  明白地说,修平和芳子之所以维持目前这种状态,绝不是彼此仍深爱对方的缘故。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在盛怒中藉酒浇愁,直到深夜却还是只能回家,至于芳子,她也对修平不甚谅解,但是到头来她的双腿仍旧自然而然地走上回家的路。换句话说,当前无路可走的事实,造成了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结果。
  “我们彼此都希望能恢复自由之身,只不过一旦离婚,我们目前都会无路可走。”
  “这我就不明白了,据我所知,女人一旦红杏出墙,胆子就会变得很大才对。”
  “我看我太太大概没有这种勇气。”
  “你那么有自信?”
  “这点自信我倒是有的。”
  “那她一定还爱着你。”
  “怎么可能……”
  “人家说夫妻都是床头吵,床尾和。”
  “年轻的夫妻才会这样。”
  夫妻如果只是床头吵床尾和,吵过之后势必会比以前更加恩爱,修平他们的情况则很明显地挫伤了夫妻间的感情。那夜以来,修平只对妻子说“我走了”或“我要吃饭”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芳子也都尽可能地以最简短的“是”“好”来回答。
  “我们绝不可能再像年轻时代那样了。”
  “你们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
  修平也是这么想,然而,就算破镜能够重圆,却势必会留下一道缺口,无法恢复原来的状态。
  “我很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怎么样?”
  广濑问得干脆,修平回答得也十分爽快。
  “我现在怎么会有那种心情嘛?”
  “这么说,你最近都只和叶子做罗!”
  “我也没有跟她在一起。”
  “你又交了其他的女人啦?”
  “没有,自从那次从北海道回来之后,我几乎没有跟叶子见过面。”
  在羽田机场碰到芳子以来,修平和叶子之间也变得怪怪的。叶子感到不快,修平倒是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修平居然失去了和叶子约会的兴致。和芳子争吵之前,每当想到即将和叶子约会时总是怦然心跳,如今却不太想见她。
  原因之一是妻子的举止言行变得十分谨慎,表面虽然冷漠异常,但实际上却有反省之心,似乎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看到妻子这种转变,修平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也就无心在外头和其他女人幽会。
  修平之所以和妻子、弘美来蓼科度假,也是为了打破这种冷战的僵局。然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修平终于了解要想恢复从前的状态,绝不是容易的事。
  “东京到了吗?”
  修平嘟囔着往窗外看。就在凝视着窗外万家灯火的街头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叶子的倩影。
  尽管叶子对机场那天的事深表不满,这一阵子她仍然常打电话到医院。
  想着想着,修平突然兴起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电车将在八点抵达新宿车站。下车后就立刻打电话给她吧!
  想到这里,修平立刻慌张地甩甩头。自己好不容易安分了一个多月,绝不可以在此时动歪脑筋,以致前功尽弃。
  电车抵达新宿车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月台上,修平叹了一口气。
  五天前,从东京出发前往蓼科时,修平对都市的喧嚣感到难以忍受,如今回到喧嚣之中他却又觉得快乐无比。乡下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顶多只能待上个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修平就有插翅飞回东京的念头了。第五天中午,当他想到晚上即可回到东京,心情居然雀跃地一如天真的少年。
  “乡下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我却希望立刻从那里逃出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是过度沉浸于没有外人打扰的家居生活,反而产生逃避的念头吧!
  修平这一世代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在“否定家庭意义的观念”下被教养成人的,他们接受日本战后所谓的“积极工作世化”的影响,具有忽视家庭,致力于工作,以男性为中心等倾向。修平本身从大学毕业后,始终过着以工作为重心的生活,在外面应酬喝酒的时间也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为多。
  因此,只要沉浸在家庭的气氛中过久,修平就会觉得透不过气,仿佛自己待错地方而忐忑不安。尤其是这次,和芳子仍然处于冷战的状态中,一家三日表面上的幸福假象,反而令修平觉得做作虚伪。
  “这两天总算可以独处了……”
  看着街上的霓虹灯,修平感到轻松愉快。
  问题是他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叶子应该在家才对。也许只要投人一个十圆硬币,拨动电话盘,就能立刻听到叶子的声音。
  修平虽对叶子恋恋不舍,却依然理智地压抑了打电话的冲动,走出南边的剪票口。
  大量的霓虹灯广告招牌立即呈现在眼前,令修平有点踌躇不前,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地往甲州街道的方向走去。
  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实在炎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周遭的行人全都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女人穿的则多半是无袖的服装。
  也许是暑气逼得大家都往外面跑,街上的人群简直可以满坑满谷来形容,在人潮的拥挤下前进的修平,还没有决定到底该去哪里。
  阔别东京五天,马上回家实在心有未甘,于是修平在路旁的公共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
  “还是打给叶子算了……”
  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是走进电话亭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拨的是广濑家的电话号码。
  “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修平和广濑已经非常熟捻,根本不需要客套的问候。
  “我刚从蓼科回来。”
  “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到现在都还没有离开过东京。”
  “什么命好!你不知道我回到东京简直高兴死了。”
  “一个人回来的吗?”
  “对啊!你现在有没有办法出来一下?”
  广濑似乎在看手表,隔了一下子他才说:
  “好吧!我出来就是了。”
  “你要出来啊?那太好了!”
  “出去是可以,不过我们必须约在银座,在‘爱波’见怎么样?”
  “爱波”是修平同期校友上冈的老相好所经营的酒廊,位于银座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格局虽小,却是个约会谈心的好地方。据说,上冈和老板娘已经断绝来往,不过酒廊依然沿用上冈取的名字——爱波。
  走出电话亭,修平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银座。
  如果在车站直接搭乘中央线国铁到东京车站,可能比坐计程车更快,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说,抵达新宿时修平心里想见的人,其实是叶子。
  “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不约叶子而改约广濑呢?”
  坐在计程车内,修平喃喃地自问。
  实际上,今天还在蓼科时,修平就动了想见叶子的念头。下午,和妻子、女儿打了一阵子网球,回到别墅吃晚饭时,这个念头也潜藏在心里。傍晚,在妻女俩的送行下搭上返回东京的电车,这个念头更随着电车的前进而愈来愈强烈。
  然而,抵达东京之后,看到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修平的心情产生剧烈的变化。
  在别墅和妻女相处时,修平的心里充塞着叶子的身影,一旦可以和叶子见面,妻子的面孔却又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
  或许,修平下意识地认为,和叶子见面势必愧对妻子,因此打消了约会的念头。
  “真是奇怪……”
  修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闭上双眼。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银座的行人很少,经常高朋满座的爱波也冷冷清清的。暑气令人失去豪饮的兴致,一部分的客人大概都避暑度假去了。
  修平先到,他坐在靠近人口的柜台边,叫了一杯威士忌,十分钟不到,广濑也来了。
  “怎么样?蓼科好不好玩啊?”
  “那个地方现在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有没有在那里打高尔夫?”
  “没有……”
  广濑和老板娘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回过头来看着修平,问道:
  “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一个人了?”
  “到后天为止。”
  “一定有人命令你早点回家。”
  “谁?”
  “你太太啊!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无异纵虎归山。”
  “不要开玩笑了!我已经没有那种兴趣了。”
  “嘴里是这么说,搞不好待会儿你就会去找她了。”
  “不会,我不会去找她的。”
  “是不是因为机场那件事,你们闹翻了?”
  “也不只是如此。”
  “那又为了什么呢?”
  被广濑这么一问,修平自己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吧!”
  “对你太太过意不去吗?”
  “也不尽然。”
  修平不愿承认是因为妻子的缘故,他只是认为现在和叶子见面,未免过于自私。
  “那次大吵之后,你太太是不是一直都很安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那么,你也应该谨慎一点,看能不能藉着这个机会,和叶子一刀两断,也许这是你们夫妻的一个转机。”
  广濑又向服务生叫了一杯啤酒,继续说道:
  “你应该好好地弥补你的妻子。”
  “或许吧!”
  “不要再做出让两个女人在机场碰面的臭事了。”
  修平了解广濑的好意,问题是他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用美事或臭事就能简单加以区分的。
  “反正,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最近你怎么总是喜欢说教啊?真受不了你。”
  “我也不是有意的,可是看到你我就会很担心,忍不住要说上两句。”
  “我没有问题的。”
  “所谓当局者迷,你当然说没问题罗!不过,你假如再和叶子在一起,有把握可以承受得了体力大量的消耗吗?”
  广濑不愧是周旋于女人国的花花公子,果然说了问题的核心。
  “以后不要再和叶子见面了!”
  “你是局外人,说得倒轻松。”
  “这是命令,这两天不准你去找她。”
  广濑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修平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第二杯啤酒一饮而尽,才又说道:
  “你知道吗?一旦再大吵一次,你们可能真的会离婚哎!”
  修平深表同感的点点头,谈话便告一段落。后来,他们又光顾了两家酒吧,一直喝到十二点多。
  “现在该回家了吧!”
  修平赞成广濑的提议,随即和他道别,坐上计程车。在车上,他喃喃自语着:
  “终于没有去找叶子。”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然而一闭上双眼,脑海里却都是叶子的身影。
  “喂,喂!”
  修平猛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好不容易压抑思念的冲动,紧闭着双眼的修平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先生。”
  被计程车司机叫醒时,修平的家已经遥遥在望了。计程车在路口左转,停在公寓大门前,修平下车之后不禁环顾四周。
  在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就是在这附近看到一个男人护送妻子回家,如今却不见半个人影,寒冷的感觉也被夏夜的暑气所取代。
  “我什么也没做哦!”
  修平再度喃喃自语,把外套和旅行袋夹在腋下,走进公寓。
  早上五点,修平被小鸟的啼声叫醒。瞬间,他误以为自己还在蓼科的别墅,直到看清楚四周的景物,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家里了。
  昨夜喝完酒回家之后,他好像铺完棉被立刻倒头就睡着了,摆棉被的橱子没有关好,阳台的窗帘也是敞开着的。修平之所以这么早醒来,或许是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刺激眼睛的缘故。
  盛夏五点,天色已经完全放明,修平躺在沉浸于晨曦中的被窝里,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
  昨天他六点钟起床,中午之前的时间消耗在读书和看电视上,下午则和妻女打网球,吃过晚饭之后,在茅野搭每次中央线电车回到新宿。然后打电话把广濑约出来,在银座喝酒聊天,直到清晨一点才回到家里。
  其间,曾经好几次想到叶子,每次都冲动得想打电话给她,最后却都忍住了。
  “为什么……”
  在愈来愈明亮的房间里,修平如此自问。
  回想起来,在这一个月里,和叶子见面的念头,其实不断地涌现在修平的心底。尤其是得知芳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刹那,他真想立刻和叶子见面,藉以报复芳子的不贞。
  “我居然压抑了那股冲动,直到现在都不曾和叶子见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跑去喝得烂醉如泥,到最后却无处可走,只能回家,等他清醒时,已经又和妻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尽管如此,他却不打算和妻子谈和。
  修平深信夫妻同时有外遇时,妻子的罪过应该比较重,所以他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芳子的个性也十分倔强,迟迟不肯开口说一句“对不起”。
  因此,他们夫妻从争吵那天以来,始终在冷战状态中对峙着。
  其实,这种情形并没有对修平造成任何不便。明天芳子从蓼科回来之后,他们又将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芳子虽不特别温柔,但她还是会为修平做最起码的家事。修平已经习惯于这种在冷战中维持安定的生活方式,却也对安于这种状态的自己感到些许惊讶。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如果冷静地分析,修平和芳子之间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在激烈争吵时,他们相互揭发彼此有外遇的事实,事后又绝口不提,企图粉饰太平,无非因为是两人都没有积极解决问题的意愿,遂得过且过不了了之。
  修平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直接质问妻子那个男人的姓名和职业,或是他们曾经发生过几次关系,究竟相爱到什么程度?这些话非但修平问不出口,就算问了,他也不认为芳子会据实回答。
  这一点修平也一样,即使妻子问起叶子的事,他也绝不会照实说的。
  而且,这种质问势将使得双方更加不睦。
  “丈夫质问妻子有没有红杏出墙,还有比这更臭的事吗?”
  修平绝不会把自己放置在那种尴尬的立场上呢!
  电视节目中有一集午间连续剧,剧情约略是丈夫苦苦哀求抛夫弃子的妻子回心转意。修平心想,自己绝不会那么没出息呢!
  如果芳子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自己绝不会原谅她,更甭说哀求她回头。倘若是男人犯了这种错误,做妻子的则只能埋怨上两、三句,之后就必须无怨无尤地忍气吞声。
  修平就是基于这种男人的美学观点,才无意再重提过去的事。因此,尽管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却也能够相安无事地一直过到现在。
  修平不知道妻子后来有没有和那个男人见面,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男人。为顾及男性的自尊,他没有开口盘问,而妻子也绝不可能主动说明,于是他们就一直在彼此相互猜疑的情况下继续共同生活。
  不过,有一点倒是令修平感到十分的安慰,就是争吵之后妻子谨言慎行,看样子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虽然这只是修平的推测,但两人毕竟是共同生活多年,感觉上应该错不了。
  这一个月以来,芳子表现得十分冷淡,话也很少,不过该做的事她还是都做了。她按时上下班,依然每两天就为修平准备干净的袜子和手帕。
  如果她心里还有其他男人,势必无法对修平如此细心,然而,修平自觉看到的只是表面,无法因此而大放其心。
  也许在顺从的外表下,妻子的心里依然想着那个男人。修平虽不曾再和叶子见面,脑海里却经常想念她,就是最好的例子。昨夜,修平差一点就打电话给叶子,而且也毫无把握自己以后不会再去找她。
  想到这点,修平就无法全面信任妻子。
  女人天生就是个好演员,尤其是在掩饰婚外情这方面,更将发挥所有潜在的能力。
  然而,修平倒是深信妻子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结婚已近二十年,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未免太低能了。因为深信这点,修平也打消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反正,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修平如此告诉自己,然而另一种想法却又立即涌上心头。
  想了那么多,我还是无法改变妻子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的事实。
  “我应该原谅这种女人吗?”
  修平觉得心有未甘,却又提不起勇气采取断然的处置。
  原因之一是,修平自己也搞外遇,不无理亏之处,再说还必须考虑到现实因素,如果真的把妻子赶出去,以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一个家庭若是缺少女主人,男人的生活步调势将乱得一塌糊涂,非但回到家里没有饭吃,房间脏了没有人整理,内衣裤和袜子也只能任其堆积如山。
  修平之所以没有再和芳子大吵,也有一部分是基于这个自私的原因。
  事实上,很多离婚的男人都完全不在意这些现实生活上的不便,他们无法原谅妻子就勇敢地站起来与之对抗,最后分道扬镳。修平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而且不论妻子在不在,他心里始终对家庭有一分牵挂。
  “这么说,难道我还爱着芳子吗?”
  修平嘟囔着,随即慌张地敲一下自己的脑袋。
  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对芳子说过“我爱你”三个字,甚至早在结婚之初,他也很少用到类似的字眼。然而,当他得知芳子已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仍继续与之生活在一起,就广义而言,难道不是一种爱的表现吗?
  其实,修平现在对芳子仍然有些留恋,当他得知妻子红杏出墙时,从他的态度与反应,就可以看出端倪。
  从前,他从不认为芳子的条件足以吸引其他男人,然而那次争吵促使他重新审视妻子一番。芳子既没有中年发福的倾向,姿色也还不错,并且有职业妇女的冷静,与富裕环境下养成的高贵气质。
  经过二十年的相处,修平早已忽略了芳子的各项优点,殊不知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眼中,芳子也许还是个条件甚佳的迷人女性。
  “这么说,我真的还爱她罗!”
  想到这里,修平叹了一口气。
  “可是……”
  在充满阳光的卧房里,修平喃喃自语着:
  “我看还是这样得过且过吧!”
  修平不知道这样下去是否妥当,但纵观各种因素他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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