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场争吵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那天晚上一点、两点、三点;又从第二天早上五点、六点、七点争到中午,再到晚上;然后延续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这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焦灼、痛心、伤神的烦恼;戴尔太太的体重迅速地减轻。她的面色苍白,两眼也显得憔悴。她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被迫想尽办法来抑制苏珊的反抗和突然发展得可怕的意志。谁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文静、随和、沉默的姑娘行动起来竟会这样积极、自信,这样不屈不挠。她就象突然由流质体变成了铁石一样。她是一个铁打的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姑娘,什么都不能感动她——她母亲的眼泪,她母亲提出的社会排斥、最后的毁灭、她跟尤金的物质与精神上的毁灭、报章上的揭露、疯人院的禁闭等等威胁,都打不动她。苏珊注意了母亲很长一段时期,她认为她就爱随便高谈阔论,有时候还夸大其词,可是她说的都是空话。她不信母亲真有勇气会把她监禁在疯人院里,或是揭发尤金(那对她自己也是不利的),更甭谈毒死她或是杀死她了。她母亲爱她。短时期内,她会这样可怕地发怒,过后就会让步的。苏珊的计划是要把她磨垮,自己站稳脚跟,等到母亲筋疲力尽,支持不下去时为止。然后,她再替尤金说些好话,用辩论和吹嘘终于把母亲渐渐扭转过来。尤金也可以参加她们的家庭会议。他和苏珊可以当着母亲把这件事彻底讨论一下。他们大概可以私底下约好在有些意见上表示不一致,不过她要得到尤金,尤金也要得到她。哦,那个欢乐的结局多么美妙啊。现在已经多么接近了,只要再勇敢地战斗一下,就可以到手了。她要战斗的,斗到她母亲支持不住为止——然后,哦,尤金,尤金!
  戴尔太太并不象苏珊想象的那么容易给制服。她虽然那么憔悴和疲乏,离开屈服的程度还很远呢。有一次,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母女俩竟然动起手来:苏珊决定打电话把尤金找来,协助解决这场争端。戴尔太太一定不让她去。家里的用人都在外面听着,虽然起初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几乎全直觉地知道她们正极其激烈地争吵着。苏珊决定要上书房去,电话就装在那儿。戴尔太太用背抵着门,企图拦住她。苏珊用力想把门拉开。戴尔太太不顾一切地把苏珊的手拉脱,这很费劲儿,因为苏珊那么强壮。
  “真丢脸,”她说,“真丢脸!要妈妈跟你打架。哦,多么下贱——”她一面还挣扎着。最后,她不自觉地淌下了愤怒、歇斯底里的泪水。苏珊到底感动了。很明显,这在母亲是太痛心了。她一边的头发完全挣散开——袖子也扯破了。
  “哦,天啊!天啊!”戴尔太太终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面喘气,一面辛酸地哽咽着。“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
  苏珊有点儿悲伤地望着她。“对不起,妈妈,”她说,“不过都是您自己惹出来的。我现在也用不着打电话给他,他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再去接,这全是您要按照您的方式管束我的结果。您不肯承认我已经是大人,跟您一样。我有我的一生。我要怎样过,就怎样过。您终究不能阻止我的。您现在还是停止跟我争执吧。我不想跟您吵,我也不想多辩驳,可是我是个大人了,妈妈。您干吗不讲道理?干吗不让我把我的见解说给您听呢?两个人彼此相爱是有权利住在一块儿的。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不关任何人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她母亲恶声地说。
  “简直胡说八道。简直是生了相思病所说的痴话。要是你认识到生活,认识到世界是怎么组成的,你会笑话你自己。十年以后,甚至一年以后,你就看得出你现在想做的事是个多么可怕的错误。那时候,你就会简直不相信自己怎么能做出现在所做的事,或者讲出现在所讲的话了。不关任何人的事!哦,老天啊!你心里怎么会一点儿想不到你要做的这件事性质多么荒唐、愚笨和轻率呢?”
  “但是我爱他,妈妈,”苏珊说。
  “爱!爱!你嘴里说爱,”母亲伤心地、歇斯底里地说。
  “你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你想,他打算这样跑来把你从美好的家庭里、从高尚的社会环境里拉走,毁掉你的一生,永远使你陷在泥坑里,你的一生,我的一生,以及你兄弟姐妹的一生,这是爱你吗?他知道什么爱?你又知道什么?替爱德尔、琳勒特、金罗埃想想。你完全不顾他们吗?你对我,对他们的爱上哪儿去了呢?哦,我一直怕金罗埃听到这件事。他会跑去杀死他的。我知道他会的。我不能阻止他。哦,这个耻辱、这件丑事、这场灾难会把我们全拉扯进去的。你没有良心吗,苏珊?没有心肝吗?”
  苏珊镇静地瞪眼朝前望着。她想起金罗埃,稍许有点儿害怕。他可能会杀死尤金——她不敢说——他是很勇敢的。可是只要她母亲不把事情闹翻,根本用不着什么杀害,揭露,或是激动。她怎么做法,对于她母亲、金罗埃,或是任何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呢?好歹全在她身上。她愿意冒这个险。她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有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可是她母亲激动地要求她面对事实。“你知道,象你要把自己变成的这种坏女人有多少?你要认识多少这种女人?你以为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有多少这种人?你要从威特拉太太的立场上看一看。你愿意处在她的地位上吗?你做了我,愿意处在我的地位上吗?假定你是威特拉太太,威特拉太太是你,那怎么样?”
  “我就让他去,”苏珊说。
  “是的!是的!是的!你就让他去。也许你会,不过你会有什么感觉呢?人家会有什么感觉?你看不出这是多么丢脸,多么不体面的事吗?你完全不能体会吗?完全没有感觉吗?”
  “哦,瞧您怎么说话,妈妈。您讲的尽是傻话。您不知道实际的情形。威特拉太太不爱他了。她对我说过。她写了封信给我。我收着那封信,把它还给尤金了。他也不爱她,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喜欢我。既然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爱一个人。现在我爱他,我要他,他也要我。我们干吗不能同居呢?”
  尽管作出了种种恐吓,戴尔太太免不了也联想到,她这方面的任何公开行动一定(不是大概)会立刻引起的后果。尤金是相当有名气的。除了极秘密地把他杀死(其实她离开这种思想还很远哩)之外,用任何其他方式谋害他都会造成极大的轰动,牵涉到无穷无尽的审问和议论,闹得满城风雨。要是向科尔法克斯或是温菲尔德去揭发他,事实上也就等于对他们揭发苏珊,那末可能连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都会知道的,因为这两个人都属于这个圈子,可能要谈开来的。尤金的辞职也会引起议论。如果他走掉,苏珊可能会跟着他逃走——那怎么办呢?她有一种想法,认为只要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就会产生最不幸的灾难。那些所谓“黄色”报纸会利用这一类事从中牟利。它们会幸灾乐祸地登载所有的详情细节。这是最可怕、最危险的一个局面,可是很明显的,得想一个办法,而且得快。但是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危机中,她想起了几件可做的事。这些事不会引起什么不可挽救的、危险的后果,只要苏珊肯答应安安静静地等着,给她一点时间的话。要是她能叫苏珊答应在十天或是五天之内不采取行动,也许一切都会平静下去。她可以去找安琪拉、尤金,需要的话,还找科尔法克斯先生。要离开苏珊去作这些事,她得要苏珊答应,在时间没有到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苏珊的话她是能够绝对相信的。她装着说苏珊需要时间考虑或是应该花点时间考虑,再三央告,直到那姑娘答应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她准许苏珊打电话给尤金说明情况。这次吵架后的第二天,尤金就来过电话,可是戴尔太太叫管家回说苏珊不在纽约。第二天,他又打来,又得到同样的答复。他写信给她,可是戴尔太太把信藏了起来,然而在第四天,苏珊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向他说明了情形。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惋惜,认为她这会儿跟母亲谈这件事未免太匆忙了,可是既然说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准备干下去。他严肃地准备着不顾成败,只要他能得到他的意中人。
  “要不要我来帮你讲?”他问。
  “不要,五天之内不要。我已经答应了她。”
  “要我来看你吗?”
  “不用,也得过了这五天,尤金。”
  “我也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不能,也要等五天。五天以后可以的。”
  “好吧,花朵儿——美的火焰。我听你的话。我依你的吩咐。不过,哦,亲爱的,我不能等这么久。”
  “我知道,可是这就会过去的。”
  “你不会改变吗?”
  “不会。”
  “他们不能使你改变吗?”
  “不,你知道他们不能,最亲爱的。你干吗问呢?”
  “哦,我免不了觉得有点儿害怕,亲爱的。你这么年轻,对爱情这么没有经验。”
  “我不会变的。我不会变的。我不需要发誓。我不会变的。”
  “好吧,香石榴花。”
  她挂上听筒。戴尔太太现在知道,自己的最激烈的斗争就在面前了。
  她想好的几个步骤包括:第一,瞒着苏珊和尤金去找威特拉太太,看她对情况知道点儿什么,并且听听她的意见。
  这一步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只是重新引起了安琪拉的愤怒和悲痛,并且给了戴尔太太一些材料来痛击尤金,这可以算是有利的。安琪拉一直在跟尤金争辩,恳求他,企图用种种想法来唤醒他,使他认识到他要做的这件事多么罪大恶极,她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他们俩又到了相当蛮横的地步。尽管她的情况是那样,尽管她讲得舌敝唇焦,他还是冷酷无情、非常坚决,认为旧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使她冒火。她可以离开他,听凭时间去改变他的态度,或是教给她完全放弃他是明智的,可是她不这样做,她情愿依着他,因为她对他多少还有点儿感情。她已经跟他一起过惯了,并且他又是未来的孩子的父亲,虽然那孩子并不受欢迎。他还代表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她在世界上的身份。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还有对那个结果的恐惧,这种恐惧临到她身上时,她就象一个孩子那样。她可能会死掉。那时候,孩子怎么办呢?“你知道,戴尔太太,”她在谈话中有一次很有用意地说,“我并不认为苏珊完全没有错。她已经这么大了,应该懂点儿事。她在社会上也混了相当时候,应该知道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是另外一个女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所有物。”
  “我知道,我知道,”戴尔太太不满而谨慎地回答,“不过苏珊太年轻了。你实在不知道她多么孩子气。并且她的性情又那样傻、那样喜欢空想、那样感情用事。我本来也有点觉察到,可是却没想到这么顽强。我真不知道这是打哪儿来的。她父亲非常讲实际。不过在你丈夫引诱她之前,她倒挺好。”
  “这可能是对的,”安琪拉说下去,“但是她也不是没错。我知道尤金。他很软弱,不过要是没有人引他,他不会硬来的。而且一个姑娘除非自己愿意,要不也不会受到人家引诱。”
  “苏珊太年轻了,”戴尔太太又分辩着。
  “要是她确切地知道威特拉先生过去的历史,”安琪拉很傻气地往下说,“我敢说她不会要他的。我已经写信告诉她了,她应该知道。他不忠实,不道德,正象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如果这是他第一次跟另外一个女人发生恋爱,我倒可以原谅他,可是并不是。六、七年前,他做过一件跟这同样坏的事;再前两年,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他也不会忠于苏珊的,要是他得着她的话。这不过是短时期的热恋,随后他会感到厌倦,把她丢开。咳!只要想一想,他会在这儿向我那样提议,要我一声不响地让他跟苏珊成立一个小公馆,你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个人了。亏他想得出!”
  戴尔太太意味深长地把嘴唇咂了一声。她认为安琪拉这样讲太傻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也许尤金跟她结婚是错了。但是在她看来,这也不能原谅尤金在他所提的条件下来获得苏珊。他要是离了婚,那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地位,他的思想,他的态度都不讨厌,虽然他出身并不好。
  傍晚时,戴尔太太离去了,她看到和听到的反而弄得她不知所措,不过她深信这局面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安琪拉决不会让他离婚的。无论如何,尤金在道德上也配不上她的女儿。一个桃色纠纷的大惨案正在暴露的边缘上,她心爱的女儿就要无可挽回地给玷污了。在绝望中,她决定,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先试着劝尤金在没有离婚前,别去看苏珊。为了避免更糟糕的事情,她就同意他们俩结婚,不过这只是口头的答应。最主要的还是叫苏珊把他完全放弃掉。如果苏珊能够给骗走,或是给说服了不把自己送给尤金,那就好了。
  可是她还是打算去看看跟尤金的谈话会有什么结果。
  第二天早上,尤金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不知道延迟五天有什么吉凶,同时又想着不知道苏珊在做点什么,一边还企图集中精神在那些需要他经常留心而他现在却明显地疏忽了的琐事上。这时候,戴尔太太的卡片放到了他的桌上。过了一会儿,他把秘书打发走,并且吩咐不要让别人进来之后,戴尔太太才给请了进去。
  她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可是却穿着一件极好看的发绿的蓝色绸衣裳,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阔边黑草帽。她显得相当年轻、漂亮,就是配尤金也不算太老;事实上,有一次她还胡想过,以为他可能会爱上她。现在,她不愿意回顾那时的思想,因为那些思想牵连到安琪拉可能会遭到遗弃,可能会离婚或是死亡,还有尤金对她的热恋。这一切现在当然都成为过去了,而且在紧张烦恼中,几乎完全消失。尤金可没有忘记当时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和遐想,戴尔太太总是同情而友好地接近他。可是这天早上,她无疑是为了一个重大的使命才来的。他得竭力跟她争辩。
  她走近前的时候,他望着她板起的脸孔,很和气地微笑笑,虽然是相当不自然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呃,”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事吗?”
  “你这恶棍,”她戏剧性地说,“我女儿都告诉我了。”
  “是的,苏珊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告诉你了,”他用妥协的声调说。
  “是的,”她用紧张的低声说,“我应该立刻杀死你。我竟会把你这样一个畜生留在家里,跟我心爱的、纯洁的女儿接近,这简直是想不到的事。现在看起来,简直是难以相信的。我不能相信。你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并且你家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太太,又有病、又怀着孩子。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儿人格——有点儿羞耻心哩!我一想到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人,再想到你所做的或是要做的事——要不是怕这件丑事传出去,你决不会活着离开这间办公室的。”
  “哦,真唠叨!别胡说八道,戴尔太太,”尤金平静而又生气地说。他不喜欢她这种装腔作势的态度。“你所说的那个亲爱的小女人并不象你所想的那么可怜,我想她并不需要你这么急切地想给予她的那么多同情。她尽管生病,还是很能照顾自己的。至于杀我、杀你或是杀任何人,这主意倒不坏。我并不怎么留恋人生。虽然现在不是五十年以前,而是十九世纪,并且是在纽约市。我爱苏珊。她爱我。我们互相十分需要,现在可以有办法安排一下,一点儿也不妨碍你,而我们的事情又可以解决掉。苏珊很愿意实行这个办法。这不只是我的提议,也是她的提议。你干吗这样大惊小怪呢?你也很懂得世故人情。”
  “我干吗大惊小怪?我干吗大惊小怪?你,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公共企业的负责人,竟能坐在办公室里,冷酷无情地问我干吗大惊小怪?并且是关系到我女儿一生的大事。我干吗大惊小怪,我女儿刚成年,完全不懂世故。你竟敢对我说是她提议的!哦,你这个不明理的流氓!想不到我会这样看错了人。你态度那么和善,还有你那不合实际的幸福家庭生活的言论。不过看到你时常不跟太太在一块儿,我应该猜到的。我早该知道的。天啊,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没有采取行动。我给你的温柔、绅士的风度欺骗了。我不怪可怜的小苏珊。我怪你,你这个骗人的大坏蛋,还怪我自己怎么那么傻。然而我现在得到了报应。”
  尤金只是望着她,一面用手指在桌上敲着。
  “不过我不是来和你辩驳的,”她往下说。“我是来告诉你,从此以后你绝对不要再去看我的女儿,或是对她讲话,或是在她可能去的地方露面,虽然,要是我办得到的话,她也不会到你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因为你没多久就不能有机会出现在上流社会里了。除非你这会儿立刻同意绝对不再去看她,不跟她通信、通电话,否则我就去找科尔法克斯先生,把这件事全部讲给他听。你知道我认识他。要是我把我现在所知道的你过去的历史、你对我女儿的图谋,以及你太太的情况全告诉他,我相信,他不久就会请你走路的。我还要去找我的老朋友温菲尔德先生,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他。私底下,你会给赶出上流社会的,而我的女儿一点也不会受到损害。即使外界知道了真相,她那么年轻,臭名还是只会落到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太太昨天告诉了我你的丑史,你想让我的苏珊做你的第四个或者第五个情人。可是你办不到。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你以前从没有见识过的事。你是在跟一个不顾死活的母亲打交道。你敢向我挑战。我要你现在就写一封告别的信给苏珊,让我带去交给她。”
  尤金冷笑笑。戴尔太太提起安琪拉,反而使他痛恨起来。她去找过她,安琪拉把他的过去告诉了她。这是多么卑鄙的事。无论怎样,安琪拉毕竟是他的妻子。就在前一天早上,她还用爱情想来打动他的心,她并没有告诉他戴尔太太去访问过。爱情!爱情!这算是什么爱情?他以前一直待她不错,在这样一个关头,即使她自己不乐意宽大,她也不应该这样。
  “写一封跟苏珊绝交的信交给你?”他撇撇嘴说,“多么傻。我当然不写。至于你威胁我,说要去见科尔法克斯先生,我从我太太那儿也听到过这种话。那边就是门。他的办公室就在这儿下去十二层楼梯。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叫一个听差领你去。你去告诉科尔法克斯先生,再瞧瞧要等多久,这件事能传多远。你也可以去找温菲尔德先生。我可真在乎他和科尔法克斯先生。你要是要开一个堂皇、有趣的讨论会,现在就开始好啦。不过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准会四下传扬的。我爱你的女儿。我为她不顾一切。我为她简直疯狂了。”他站起来,“她爱我,那就是说我认为她爱我。无论如何,我把一切都孤注在这上面。从爱情的观点来看,我的一生是失败的。我以前没有真正恋爱过,现在我可疯狂地爱上苏珊·戴尔了。我倾心于她。要是你对一个不快乐、有热情而从没有一个女人使他满意过的人有丝毫的同情心,你会把苏珊给我的。我爱她。我爱她。天啊!”他把拳头一下敲在桌上,“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她肯来,我的职位可以不要,蓝海公司的投资也可以放弃。苏珊的钱你也可以拿去,要是她肯给你的话。我可以到外国去靠艺术生活,我会的。别的美国人在我以前也这么做过。我爱她。我爱她。你听见了没有?我爱她,并且我要得到她!你不能拦阻我。你的头脑,你的力量,你的办法都敌不过那个姑娘。她比你聪明、坚强、高雅。她比当前社会与人生的整个概念都高贵些。她爱我,并且情愿无条件地、快乐地把自己给我。你能够的话,在你的社交圈子里来对抗一下。上流社会!你说你要把我赶出上流社会去,对吗?你那社会我可真放在心上。尽是些男盗女娼、患精神病的、淘金的、赌棍、吸血虫——一大堆宝贝!瞧见你这样坐在这儿大模大样地对我说话,我真好笑。我可真把你放在心上。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另外一种女人,不是个狭窄、俗气的傻瓜。我以为你就是我想的那种女人。可是我错了。你就象其他的人一样,一个追随着潮流和习俗的褊狭的小奴隶。好吧,”他用手指朝着她的脸打了一个榧子,“你使出最毒辣的手段来吧。我终究会得到苏珊的。她会到我这儿来。她会胜过你。上科尔法克斯那儿去!上温菲尔德那儿去!我照样会得到她。她是我的。她属于我。她才是我的对象。她是天赐给我的,即使我得捣烂你和你的家庭、我自己和所有跟我有关的人,我都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他抬起一只紧张的手。“现在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谢天谢地,我找到了一个知道怎样生活、怎样爱的女人了。她是我的!”
  戴尔太太惊讶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疯了吗?他是真的这么爱她吗?苏珊当真迷住了他吗?多么惊人的事啊?她从没有看到过他这样——从没想象到他会变成这样。他总是那么文静、愉快、和蔼、滑稽。现在他激动、炽热、急躁、渴望。他眼睛里有一丝可怕的光彩,他是不顾一切了。他一定是真的爱上她了。
  “哦,你干吗对我做这种事?”她忽然呜咽起来。他的可怕的情绪一时影响了她,激起了她以前从没有过的同情心。
  “你干吗到我家里来要把我的家毁掉?愿意爱你的女人可多着呢。在年龄和性情方面比苏珊更适合你的女人也多着呢。她不了解你,也不了解她自己。她只是又年轻又傻,给你迷住了。你把她给迷住了。哦,你干吗对我做这种事?你比她年纪大得多,世故也深得多。为什么不放弃她呢?我不愿意找科尔法克斯先生。也不愿意去跟温菲尔德先生谈。要是我非去不可的话,我当然会去,不过我并不愿意去。我一向对你很有好感。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请你恢复我对你的敬重,我对你的信任吧。即使我忘不掉,至少我能原谅的。你的婚姻也许很不幸福。我很同情你。我并不想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只想救可怜的小苏珊。哦,求求你!我那么爱她。我想你不明白我觉得怎样,你也许是在恋爱着,然而你也应该替别人想想。真正的爱是会这样的。我知道她现在顽强固执、不顾一切,不过你要是肯帮助,她会改变的。嗐,如果你真爱她,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心,想到她的将来或是你的前途,你就会取消你的计划,放弃她的。告诉她你做错了。现在就写信给她。对她说你一做这件事就会使你、我、她三个人在社会上都完了,所以你不能做。告诉她既然这样,所以你决定等到你有了自由,同时也让她有一个机会看看她在正常的生活里能不能得到快乐。你总不想在她这年龄就把她毁了,对吗?她太年轻,太纯洁了。哦,我求求你,要是你对人生有一丝判断力,有一丝顾虑、体谅,有一丝随便什么的话,你会答应我的。作为她的母亲,我求你,因为我爱她。哦!”眼泪又涌上了她的眼睛,她软弱无力地用手帕掩着脸哭泣。
  尤金瞪眼望着她。他在做什么?他在往哪儿走?他真的象她所讲的这么坏吗?他着了魔了吗?他心肠真的这么狠吗?从她和安琪拉的悲痛中,以及她提到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的威胁里,他看出了一点儿这种局面的实质。这就象一个闪电照亮了一片黑暗的风景似的。他很同情地看到了这里面所包含的痛苦、耻辱和许多别的,可是一下他又看不见了。苏珊的脸又回来了,润滑、清秀、端正,美得象一个拉紧的弓;还有她的眼睛、嘴唇、头发、活泼轻快的动作和微笑。放弃她!放弃苏珊,放弃那个工作室,那个不间断的、愉快的、甜蜜的彼此共处的美梦?苏珊要他放弃吗?她在电话里怎么讲的?不!不!不放弃!现在走开,在她还是依依不舍的时候。不!不!不!绝对不!!他要带头来斗。他情愿在斗争中倒下。
  绝对不放弃!绝对不放弃!绝对不放弃!
  他的脑子沸腾着。
  “这我办不到,”他说着又站起身来,因为他在说完那一篇激烈话以后已经又坐下了。“这我办不到。你在要求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决办不到。上帝救我,我疯了,我为她发狂了。你随便采取什么行动,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会得到的。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他把瘦手攥成拳头,咬紧牙关。
  “我的,我的,我的!”他低声喃喃地说,旁观的人简直会以为他是低级通俗剧中的一个恶棍呢。
  戴尔太太摇摇头。
  “上帝帮助我们两个人!”她说。“你绝对、绝对得不到她的。你配不上她。你心理不健全。我要用尽我的一切力量来跟你斗。我要跟你拚命!我有钱。我知道怎样斗。你不会得到她的。我们看哪一个胜利吧。”她站起身离去,尤金跟着她。
  “只管去做好啦,”他镇静地说,“不过结果你会输掉的。苏珊会上我这儿来的。这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也许会失掉许多别的东西,可是我会得到她的。她是我的。”
  “哦,”戴尔太太困乏地叹了一口气说,一边向门走去。她也有点儿相信尤金的话。“这是你最后的一句话吗?”
  “一点儿不错。”
  “那末我该走了。”
  “再见,”他严肃地说。
  “再见,”她回答,面色苍白,两眼凝神望着。
  她走出去后,尤金拿起电话听筒来,可是想起苏珊警告过他不要打电话给她,要信任她,于是又放下了听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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