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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凯特·福莱斯特比平日起得早,因为她想早点儿赶到医院,去新的部门报到。小玛丽亚·桑切斯的模样又在她脑海中浮起,她处于半昏迷状态,遍体鳞伤,给凯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她打算顺路看一眼那个孩子,瞧瞧她是否有所好转,抑或比住进来时变得更糟。有些受虐待的孩子送进医院时早已为时过晚。他们有如凋谢的花朵,只能等待死亡。凯特但愿玛丽亚不致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她发现玛丽亚已交由婴幼儿神经专家迈克·斯波伯医生治疗。 凯特与斯波伯没有过接触,但后者却听说过她,因为她刚一出现在玛丽亚病房的门口,正在给小女孩做检查的斯波伯便以赞赏的口吻招呼起她来,尽管他的口气略带诙谐。 “今日能目睹医学界新崛起的轻量级冠军,我实感荣幸,”斯波伯说。“下次最好找一位体重跟你一样的对手较量。”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面对这可怜孩子的老爸毫无惧色,戈尔丁都对我说了。做得对。这孩子真玄,再挨一次打小命绝对保不住了。” “现在怎么样了?”凯特紧盯着玛丽亚问,她看上去似乎只比刚住院时稍微清醒一点。 斯波伯招手让凯特走进病房。她走近病床后,斯波伯抓起凯特一只手,将它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往后一缩,仿佛想躲避。然而凯特柔软温暖的手使她渐渐有了反应,伸出手抓住她的食指。虽然孩子的手显得纤弱无力,却透出一种需求的渴望。 “福莱斯特,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没时间。我得去新岗位报到。” “就是把她抱起来。你能抱多久算多久,抱在你怀里,就这么简单。我们得开始教育她,并非所有的大人都很恶毒。她应该信任别人。不幸的是,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法给她做示范。所以你就抱着她就行。” 凯特坐在床沿上。她试着要把玛丽亚抱在怀里。小玛丽亚反抗着,但渐渐妥协了,她在凯特怀里躺了一会儿,似乎偎着她的胸脯感到很满足。 “很好,”斯波伯说。“就这样每天抱她一会儿,几天一次也成,哪怕每次只几分钟的时间。也许过一阵儿,我们就能帮她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她神经状况如何?”凯特问。 “仍在检查中。有希望的迹象,但仅只是迹象而已,”斯波伯说。 凯特·福莱斯特站在医务人员布告栏前查看工作分配表时,比平日稍晚了点。在那些许多被分配到科室或其他治疗部门的住院医名单中,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于是她翻到第二页,结果发现她的名字同如下的一行字连在了一起:临床效果科。B-22房间,尼古拉斯·特洛伊大夫。 特洛伊?特洛伊大夫?凯特冥思苦想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怎么也无法与任何具体的医疗部门联系到一起。至于临床效果科,她压根儿就没听人提过。她知道B-22房间在地下,那里有许多连接着医院各座楼群的地下隧道,B-22房间就夹在其中。 凯特大惑不解,但除了服从分配外别无选择。 特洛伊的办公室极为宽敞,但给凯特的感觉却是拥挤不堪,因为里面塞满了大而笨重的过时计算机和许多直通天花板的档案柜。特洛伊本人看去快七十的光景,正埋头研读似乎永无止境的打印机打出来的材料。那些材料从办公桌的一头输出,横跨桌面,一直垂挂在他的膝盖上。他头发纤细苍白,每当遇到难题心情烦躁时,就用手指抓挠他粉色的头皮,因而总把头发弄得很乱。他开口与凯特说话时正紧盯着电脑打出的资料,眼皮抬都不抬,显然心情不佳。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我是凯特·福莱斯特医生。” “很好哇,”特洛伊口气焦灼不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目前被分到了你的部门。” “我没要你,”他鲁莽地说,接着咕哝了一句:“这些可恶的数字!”蓦地,他回想起昨天下午接的一个电话,因当时打断了他的思路,所以对电话内容没太在意。“啊哈!”他叫道,终于回忆起来。“原来就是你!没错,卡明斯跟我提起过你。天哪,姑娘,你犯了什么涛天大罪,他们竟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来?一个年轻医生心痒难熬,已不得施展才华治疗全人类,进入我这个与干巴巴的数字和数据打交道的部门,岂不等于流放?” 他最后终于从打印资料上抬起头,打量起凯特来。凯特的容貌使他叹为观止。“我年轻时要是遇上你这么个医生,就不至于落得个现在这样脾气乖戾的老光棍了。等哪天我跟你熟悉后,我把我跟一位手术室护士未成功的罗曼史给你讲讲。不过先要谈谈正事。你不想来这儿,坦白地说,我也不特别想让你到这儿来。原因么,没法给病人治病肯定会让你感到不愉快,因为你会觉得我这里干的活儿与实用医学无关。” 他离开办公桌,朝整个房间里的电脑和文档挥了一下手臂。“看见这些了吗?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所有的医生都怕我。我用计算机和打印出的资料发现他们治疗方法上的错误。多年来被认为是神圣的医学神话被击破,往好听了方面说,就是无心的欺骗。” “年轻医生总是接受他们前辈人的教育。上一代人的信仰和观念传授给下一代,所以实际上医学通常总是落后一代。为此,多数医生只是继续蹈袭前人的错误,直至发生新的变化为止。” 特洛伊示意让凯特坐下,但突然发现没有空椅子。于是他将一摞打印资料从一把椅子上抱起来,唐突地摔在地上。凯特坐在椅子上,准备忍受着特洛伊的长篇大论,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他很少有机会为自己的工作说几句公道话,所以一旦机会降临便不会轻易放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八九十年前就对治疗手段做出详尽的记录,我们就不会自欺欺人并让病人错误地认为新鲜空气和阳光能治好肺结核。多年来我们还告诫病人‘喝牛奶和乳制品可以治溃疡’。其实这样不仅治愈不了溃疡,反倒使其恶化,更不用说增高病人的胆固醇了。” “我们应该反省自问,这些医学上的童话,我们奉为信条,但可能是荒谬的信念,它们真能治好病吗?我们必须从冷酷无情的数据、数字中寻找事实。我们使用的治疗方案有效吗?接受过治疗的病人从中受益的到底占多大的比例?别去管德高望重的教授怎么说,让事实说话。” “换句话说,在所有医生眼里,我实在是个讨人嫌的捣蛋鬼,但却是医院的良知。我的工作就是,在搜集和研究完事实和数据后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行医方式有问题。我们必须摒弃陈旧的方式,追求新方法。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决不能认为现存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正确。要质疑,质疑,再质疑!’” 特洛伊讲得口干舌燥,于是问:“想来杯茶吗?反正我得喝点。” 凯特点点头。 他把一个玻璃壶放在只有一个灶眼的电热炉上煮水,边操作边说:“福莱斯特,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特洛伊大夫?” “你的名字对我并不陌生。我听说了你的情况,太不幸了,而且还会越变越糟,”特洛伊说。他将茶叶袋浸在沸水里,接着说:“你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又一个牺牲品。如今人们张口闭口都是钱、钱、钱。钻进钱眼儿里的律师们抓住医学上的每一个失误都不放,大喊大叫‘治疗失当!’每一个为失去亲人而极度愤怒的家庭也只有在得到冷冰冰的金钱后才感到慰藉。而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毕竟,他们在电视节目里每个礼拜都能看到出现医疗奇迹,绝症被瞬间治愈。仅一个小时就演完了。那些扮演医生的演员都成了英雄,而实际他们连绷带都不知怎么扎。于是人们就以为连演员都能治病,真正的医生就更该无病不能医了。你可能就会变成这个体系下的牺牲品。所以你才来这儿。由于你的名誉会出现污点,他们就不让你呆在急诊科、门诊或病房,而发配你到地下室来。因为你要是再出现什么意外,保险公司就会责备医院继续留你行医。” “那他们为什么不辞了我呢?”凯特问。 “啊哈!这下你点到了我们体系的荒谬之处,”特洛伊兴奋地说。“假若他们现在让你走,无异于公开承认你医术不行。这就意味着他们在雇你时就犯了错误,所以他们不能放你走。但也不愿冒险再让你接触病人。” “我不干了!”凯特悻悻地说,从椅子上欠起身子。 特洛伊伸出手,用一只手轻柔地托起凯特倔强的下巴。“那样做就等于承认内心有愧。你在我看来可不像是个做错事的女人,以至非辞职不可。即使知道可能会输,也要留下来斗到底。重要的是:坦率地说出你治疗施托伊弗桑特的过程。据我所知,你采取了一切正确和必要的步骤。其结果出现了悲剧,但并非你的过错。” 他凝视了她片刻。“你采取的步骤的确都是正确和必要的,是不是?” “是的。我在病人病历上写的记录可以证明,”凯特说。 “记录……我曾看见过一些医生杜撰记录,编造谎言,在病人死后若干小时,甚至几天后才编写病历,”特洛伊嗤之以鼻地说。 “我的记录准确、真实,而且是当天晚上写的,”凯特说。 “我要想办法看一眼你的病历,”特洛伊说。“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另外在这里干吧,说不定还会惊奇地发现许多新东西。你可能还会了解到,我并不是一个因为怕退休才躲进地下办公室的神经兮兮的老头。” 为了促使凯特做出决定,特洛伊笑道:“我说,亲爱的,一个礼拜或一个月对于你年轻的生命算得了什么?而对一个老头来说可就意味无穷了。这就是事物的相对论。对于生命刚开始的你来说,一个月不算什么事,可对余生不多的我来讲,一个月就等于是一生。每天一早我急切地赶到这里来目睹你漂亮的脸庞,对你能有何损失呢?好吧,喝完茶,让我们一起干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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