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心脏病检查室里,凯特·福莱斯特发现病人已比不久前放松了许多。吗啡已解除了他的痛楚,他对死亡的恐惧似乎也已经消失,但却意识不到死亡对他仍是个威胁。
  凯特浏览了一遍几分钟前打出的心电图分析,病人患的是冠状动脉梗塞已是确凿无疑的了。
  于是她吩咐护士说:“化验报告和大便中的血样化验出来后,立即把他送往心脏监护室。如果化验结果没什么意外的话,给他服用抗血栓药。”
  她走到病人身边。“你没事了,要放宽心,”她说。尽管他听不懂她的话,凯特希冀以自己的面部表情给予他安慰。
  凯特踅出心脏病治疗室,忽听住院登记处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叫声。
  “来人啊!我的孩子!”女人喊道。
  凯特·福莱斯特朝呼喊的方向转过身,却见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伫立在三号检查室的门口,正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她。显而易见,这个女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即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对她女儿采取任何治疗都是无用的,而且还很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后果。
  住院入口处的呼喊表明事态紧急,于是凯特没有理会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沿走道直奔前台而去。在那里她见到一个显然是西班牙血统的年轻妇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婴儿,孩子好像没睡觉,但两眼却微微闭着。
  凯特轻轻掀开婴儿的眼睑,检查他眼睛对手电光是否有条件反射。结果幼儿的反应不很正常。
  “大夫?大夫?”母亲祈求道,手指还神经质地揉搓着一串念珠。“求求你,大夫,她怎么了?”
  凯特揭开孩子的衣服,一边检查一边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母亲说。“玛丽亚睡觉时,我瞧见她呼吸不正常,我就听了一阵儿。后来琢磨应瞧瞧医生,就把她抱了来。”
  此时凯特已匆匆检查完孩子的胳膊、腿和身子。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疑心得到了证明,孩子身上呈现各种各样的青黑色血肿,还有两处是烫伤,已经愈合。凯特还怀疑幼儿的一条腿曾骨折过,但已自愈,另一条腿则呈现肿胀。
  “你打过玛丽亚吗?”凯特问。
  “没,没有!从不打她!”母亲矢口否认。
  “别人打过她吗?”
  “没有,没人,”女人说。“可玛丽亚摔跟头,她总磕着自己。”
  凯特又做了几个一般性的神经检查,感到十分担忧,她决定在把孩子送往小儿神经科进行彻底检查前,必须给孩子做个全身X光片。如果她的怀疑得到证实,神经科大夫也应做个脑电图并对孩子的头颅进行扫描检查。
  “你今晚必须把孩子留在这里。”
  “不,不!不能留下她!”母亲抗议说。
  “你要是不想让她死,最好将她留下!”凯特·福莱斯特俨然在下命令。
  一听这话,女人失声哭了起来,她想伸手去抱孩子,却被凯特拦住。“别抱!到前台去,办理一切手续。我来照顾玛丽亚。”
  “不……不……我不能撇下……”女人抗争着,哭得更加厉害,也显得愈发恐惧和心神不安。
  倏地,急诊科入口处传来一个男人愤怒沙哑的声音:“费利西亚!你在哪儿?我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了!费利西亚!”
  女人对这喊声立即做出反应,她全身突然间的战栗告诉凯特,福莱斯特,气势汹汹的男人若不是女人凶神恶煞的丈夫,就是和她同居的姘头。
  “求求你了,我得把玛丽亚抱走……我必须这样做。要不他饶不了我……”
  此刻那个男人已发现了她们,便朝她们的方向扑了过去。他个头不高,熊腰虎背;黑色的眼眸犀利而充满敌意,仿佛被谁出卖了似的。
  “费利西亚!”他喝道,“把玛丽亚抱走!”
  凯特·福莱斯特神色坚决地冲费利西亚摇摇头,于是费利西亚不知该服从谁,陷入痛苦的两难之中。
  “听见没有?把她抱起来,我们回家!”母亲踌躇着。男子厉声喝道:“快点儿!”
  女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可那男人目光的瞪视比他的话更可怕,它所传递出的威胁凯特完全能猜透。女人顶不住了,冲上一步去抱孩子,然而凯特·福莱斯特用身体挡在了母亲和躺在担架车上的婴儿之间。
  男人打着手势,让她闪开。“医生!医生,闪开!”
  “玛丽亚不能走。她病得很严重,”凯特说。
  “我是她爸爸,”男人说,“她病没病我心里清楚!”他抢到担架车旁,指望医生会自动让开。但凯特岿然不动。于是他将她搡到一旁,凯特则与他搏斗起来。
  “你要是抱她走,她会死的,”凯特警告他。
  男人用他粗壮有力的大手抓住凯特的肩膀,用力往一旁推。
  “当爸爸的有权处理自己的孩子,永远有权,”他边推凯特边说。
  “我才不稀罕你的什么狗权利,我关心的是孩子的权利!”凯特·福莱斯特反抗道。“保安!”她竟叫了起来。
  “住口!别喊!”
  “保安!”凯特喊的更凶了。
  男人怒火中烧,狠劲将凯特向前一推,凯特背撞到墙上,头被墙撞得生疼。通常情况下遭到这样的打击,她也许早就瘫倒在地上,但这次她决心决不让孩子落入男人的魔爪,断送年幼的生命。于是她又扑向男人,迫使后者从孩子前掉转身来对付她的反击。他再度将凯特推向一边,接着把孩子从担架车上抱进怀里。这时身穿制服的保安乔治·托尔森已看到凯特遭到袭击,朝他们的方向疾奔过来。
  “你!把孩子放下!”他喝令那个男人。
  “她是我的孩子!我有权抱她!”男人固执地说。
  “大夫?”保安询问凯特的意见。
  “这个孩子受到了虐待,今晚必须留在医院。什么时候出院由我们视情况而定。必要的话你可使用武力,”她命令道。
  “好吧。先生,把孩子放下!”托尔森命令道。“听见没有?把她——放——下!”他说着把手移向身上的枪套。这个姿势并非儿戏,对此孩子的爸爸很清楚,于是他只得慢慢地将孩子放回到担架上。“离开担架车,站到一边去!”
  肤色黝黑的男子退后一步,瞪视着他老婆。
  凯特·福莱斯特医生走到玛丽亚跟前,又对她检查了一番。其间那个男人咕哝道:“她摔跟头,老爱摔跟头。站不稳的孩子肯定有毛病……”
  “我们要给她拍片子,全身X光片,尤其针对骨骼。骨骼最能显示出孩子是不是老挨打。然后还要做脑部扫描。”
  “那是什么?”孩子母亲骇然地问。
  “可能她头部也有创伤,”凯特指指幼儿的头部。
  女人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默念出几句西班牙语,然后竟看向她丈夫。
  他对她怒目而视,想以此阻止她开口说话,但由于有医生和保安在场的缘故,她显然比在家里时勇敢了许多。
  凯特将女人拽到一边。“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对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女子半晌没开口,凯特警告她说:“早晚你也得对有关当局说明真相。”
  听见这话,女人啜泣起来。凯特觉得她的哭就是最好的回答。于是喊道:“比萨德!”护士赶到后,凯特吩咐:“把玛丽亚送去拍X光片。这孩子大概四岁,做一次全身拍片。”
  “她六岁,”孩子母亲说。
  凯特·福莱斯特和比萨德护士对这一纠正并不感到惊奇。受虐待的孩子往往发育不全,比他们实际年龄都显得小许多。凯特又补充一句:“此外,我还要求立即做个脑电图和颅部扫描。告诉戈尔丁医生,让他亲自负责这个病号。恐怕这个遭受殴打的孩子病得不轻。”
  比萨德推起担架车,朝走廊尽头的大门走去,过了那扇门便是医院的主体结构,小儿科亦设在那里。
  这段时间里,小孩的父亲一直一言未发,满脸怒容。他没敢进行骚扰,完全是慑于身上有枪的托尔森保安的在场。担架车通过转门消失后,凯特·福莱斯特对女人说:“你的孩子很幸运,戈尔丁是我们医院最出色的医生之一。”尔后她又对孩子的父亲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有关当局到时候会传唤你的,用不了多久。”
  男人掉转身蹒跚了几步,回头对女人说:“费利西亚!跟我走!”
  女人无可奈何地移动了一下脚步。
  “你不必非要跟他走,”凯特说。费利西亚凝视着凯特,眼中充满泪水。凯特握住她的手,宽慰她说:“你若想留下来,我们可以帮助你。”
  “费利西亚!”男人愤怒地喝道。
  “帮我?”女人问。“那么他就不能再打我了?”
  “我可把我们的社会工作人员找来。他们可以将你送往一个十分安全的中心,没人再会打你。”
  女人思索着凯特的建议,那男人又喝了一声:“费利西亚,跟我走!”
  女人不知所措,向凯特投去祈求的目光。
  “我保证,你会绝对安全,”凯特说。
  “我……我留下……”女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凯特于是吩咐保安:“乔治,把她送往社会服务部门。”
  “是,大夫。你自己真的没事吗?”乔治问。
  “我没事,”凯特说。
  “你真的不需要找个人来给你检查一下?”
  “不必,我没事,”凯特答道,尽管她的头一阵阵地胀痛。
  “我不知该说不该说,医生,你有时太冒险,很可能会严重伤着自己的。”
  “除非他杀了我,否则别想把那个孩子抱走。不过谢谢你的关心,乔治。现在把这个女人送往社会服务部门吧。”说罢,凯特又朝急诊室踅去,她心里仍惦记着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化验结果是否已经出来。
  正走时,她听到一个护士喊她:“福莱斯特医生!电话。一个男的,说是急事。”
  凯特感到心烦意乱,大声说:“急事?让他去拨911报警电话!”
  “他非要让你听电话不可,”护士说。
  凯特快步走进护士站抄起活筒。她心里觉得懊恼烦躁,便没好气地说:“喂,哪一位?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么急——?”
  “亲爱的,是我,”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凯特压低了声音,愤慨而不耐烦地悄声说:“上帝,沃尔特,怎么往这儿打?还在这个时候!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啦。”
  “你值急诊班,不往医院打往哪儿打?”沃尔特·帕默振振有词地说。
  “上次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让你给我打电话……”凯特说。
  “我俩的关系不能断,不能就这样吹了。毕竟已经两年了,”对方说。
  “沃尔特,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说。就算有功夫对我们的关系也于事无补,”凯特说。“我得走了……”
  “凯特!听我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很疲劳,病人多的力不从心。我的要求不高,就是等你休息好和平静下来后,好好谈一谈。”
  “我的确已疲惫不堪,我只希望能熬到今晨六点而不致瘫倒在地。可这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看法。我现在必须走了!你再这样给我打电话,我绝对不接!”
  她狠命撂下话筒,掉转身,看见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正满脸怒容地盯着她。
  “大夫,我要求你立即去看克劳迪亚。她变得烦躁不安,已把胳膊上的输液管拔了下来。”
  凯特·福莱斯特没说一句话,便心情忧虑地朝三号检查室奔去。一个病人先是无精打采,突然又变得躁动不安,很可能是由于巴比土酸盐的服用而引发的情绪紊乱。此外她骨盆右侧还有个已渐消失的血肿,看似是由跌跤造成,但凯特此刻却怀疑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在否认服用过任何药物时撒了谎。
  来到检查室门口时,一个卫生员刚巧把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化验报告从化验室送过来。凯特立即读了一遍。
  不幸的是,结果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血色素是33,说明有轻度贫血。白血球14000,高了一些,但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意味着有严重感染。尿分析未发现血迹,也没有肾结石的迹象。
  面对这样的化验结果,惟一明智的医疗方法是让病人留院继续检查她的血压、脉搏、体温、呼吸等状况,继续给她体内补充水分,然后观察她是否有所好转。凯特又把输液管弄好,插进克劳迪亚的胳膊上。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一直伫立在女儿身旁,默默等待着凯特向她透露化验报告的内容。看到后者一直缄默不语,便拉起医生的一支胳膊,把她拽到房间的一个角落。
  “我晓得化验结果不佳……”女人开口说。
  凯特·福莱斯特打断她的话:“施托伊弗桑特太太,千万不要乱猜,化验结果没有任何结论。至少没有足够的理由采取任何治疗方案,盲目行动无济于事,而且也是很危险的。”
  “我要求咨询一位老医生。我不能拿我女儿的生命开玩笑,我要最棒的医生!”
  “在这个时刻,在这个急诊室和在这个医院里,我就是最棒的,”凯特答道。
  “那至少……”施托伊弗桑特太太说。
  “我明白,”凯特已料到她要说什么。“大夫,别光站在那里,采取点办法!”
  “说得对!”施托伊弗桑特太太说。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相信我,我理解你做为一个母亲,心情十分忧虑。可现在最好和最安全的药物就是等在这儿什么也不做,直到你女儿暴露出更多的症状,以及化验报告使我能做出确诊时为止。”
  “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伊夫斯医生,无论他在哪儿我都要试试!”
  “走廊尽头有公用电话,你可以去打,”凯特说。
  “不必了,我车子里有电话!”施托伊弗桑特太太说着便朝她车子停着的大街方向走去。
  凯特猜测或许克劳迪亚在没有妈妈的监护下,能更坦白地说出一些情况,便走进屋里。
  为了使自己的问题显得漫不经心,凯特一边在克劳迪亚的病历上补充新内容一边问:“克劳迪亚,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向你保证,无论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会为你保密,不告诉你母亲。”
  克劳迪亚微微点点头,但似乎并没有显得有丝毫的放松。
  “首先,你最近的性生活是不是很频繁?”
  克劳迪亚正值躁动不安,于是立即否认:“没有。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
  “你的例假呢?”
  “正常,”克劳迪亚说。
  “那么我问你药物,你有没有定期使用过任何药品?包括合法的或非法的,医生开的或自己买的?”
  “没有,”年轻女子说。
  “克劳迪亚,我不得不提醒你,隐瞒事实是很危险的。它会影响我们的诊断。而要是无法确诊,我们也无从积极为你治疗。”
  克劳迪亚仿佛细心斟酌了一番凯特的忠告。凯特猜想对方马上就会透露实情。
  “我……我……每次来月经我特别疼时,几乎都服用米多尔。”
  “就这些?”凯特追问。
  “就这些。而且不是每次都服用。”
  凯特正要继续往下问,却听到前台传来寻找她的紧急呼叫:
  “大夫!福莱斯特医生!”
  凯特听出是负责夜间急救住院的萨拉·梅伦德斯的声音。这份工作萨拉已干了好几年,因此什么样的急救病人都见过:急性病发作的、生命垂危的、自认为有病的等。倘若萨拉求救的嗓音如此急迫,送来的人肯定是危在旦夕。
  凯特对克劳迪亚甩下一句“我马上就回来,”便急匆匆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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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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