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作者:(奥)斯·茨威格

  战争爆发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维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忿怒的争吵,几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没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扎迸头脑里,他们决不会昂奋激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的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阶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上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览访胜摄影,胖笃笃的丹麦人忙科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艺,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大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辰,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们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开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忿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象一座单独的别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岩石嶙嶙,景致多么美妙!
  ——实际上它都是“皇宫大饭店”收费较廉的分部,中间的花园两边通连,我们这些住客与大饭店的住客们经常彼此来往。前一天,大饭店里出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原来,有一位年轻的法国人,搭乘午班火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记下来,团为这对案情本身、对那场激烈争论中的症结问题,同样十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间靠海的房间:这说明他是相当阔绰的,可是,使他在人前产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风度高雅,尤其还在于他的异常动人的俊美:
  一副容长的少女型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柔丝般晶莹的短胡子,洁白的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波形卷发,盈盈的双眼亲切妩人——处处都显得柔媚倩巧,丰姿楚楚,而又丝毫不娇揉造作。远远里乍一望见他,会使人联想到大时装店橱窗里昂然作态的玫瑰色蜡人,握着华贵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绝无半点浮薄气,因为(实在罕见!)他的可爱之处确是天然生成,恰象是从肌肤里面长出来的。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对大家逐一点头挨个问好,神情谦抑而又恳挚,他随处涌现的潇洒风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强,教人瞧着着实愉快。见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赶紧上前代她接过大衣;对于每个小孩,他都要报以和蔼的一瞥,或说一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说,看来他正是那种幸运儿,这种人既年轻又美貌,仗了这点魅力就足以取悦于人,他从屡验不爽的感觉里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饭店里许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间,他的出现竟仿佛给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青春步态,每一阵活泼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现,都使很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赚取了最大的同情。他来了不过两小时,便同十二岁的安纳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打起网球来了,她俩是那位里昂来的有钱的胖工厂主的女儿,母亲亨丽哀太太是一位秀丽、纤弱、不爱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小鸟般的女儿如何不自觉地卖弄风情,竞相讨好这个年轻的陌生人。黄昏时,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时,一边看棋,一边悠闲他讲了两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又陪着亨丽哀太大在海边平台上来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象平时一样,正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办公室里,在朦胧的灯影下跟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出去钓鱼,显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随后,他又跟那位里昂来的工厂老板谈了半天政治,他在这方面也同样证实自己很是在行,因为大家听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声竟超过了海涛的声响。午饭后——我这么详尽地依次按时记述他的行动,对于明了实际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独自陪着亨丽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园里坐了一小时。这之后,他再跟她的女儿们在一起打了一场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
  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儿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里不再见到他了。
  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的快乐舒坦的生活态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又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惶不安,倒不一定为了好奇,马上勿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象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
  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来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侍役们和小厮们也都慌慌张张的,一会儿跑上楼,一会儿跑下楼,全部客人都被惊醒,给警察局也打过了电话。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开的背心,还在一刻不停地来回跌跄着、蹭蹬着,朝着夜空一边抽噎一边叫嚷,木然地喊着“亨丽哀:亨丽哀!”楼上两个女孩这时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叫母亲,那位父亲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着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生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迈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狞,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在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轻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们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不用说,这么一桩奇事,闪电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触动感觉,自然会使平日只惯闲散优游的那班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几乎动武的热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论辩,是一场牵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观的忿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一时神智昏乱地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给一个女仆看到了,她这人不知谨慎泄露了内情,马上弄得无人不晓。原来亨丽哀太太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轻的法国人去的(这一来,许多人原先对那位法国人的赞赏顿时化为乌有了)。乍一看来不难明白,总是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抛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换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亨丽哀大太本人,过去都不曾狠这位花花公子会过面,但凭黄昏时平台上一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上一小时在花园里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个三十三岁上下、声誉清白的女人动了热情,一夜之间变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吗?这种特殊情形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终于,我们全桌的人一致断定,这些表面上的公开事实不足为凭,那只是这对情人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亨丽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中早有来往,迷魂精这次来到仅仅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细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极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小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家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说,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固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马上掀起了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大利人同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议论多半内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腔滥调而已。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己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一件很偶然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理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很可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象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多。我所说的大致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毁可怜的亨丽哀太太,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象大学生们常说的——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忿恨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象个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算了吧!”
  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太太说话了,象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姻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一向默认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的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爽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了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谈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于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行”,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当然。”
  “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因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
  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象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子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象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头,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象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稳稳象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面扫视了一周,恰象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才兴奋得象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象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象遇着魔法似地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
  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
  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他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
  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象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象雕像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栗然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象这样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倦惫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象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困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作一件事的勇气,我会整整半晚那样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撑开了手中的伞,狂风骤雨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
  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们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
  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发白了: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计,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寂寥,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象上阵似地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是的,我安慰着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帐房结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动象是擂鼓,一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贴,我越是焦急不宁,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差两份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象是无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姊:‘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我远远里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
  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教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象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象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忿,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作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他……我寻索旧迹。
  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智昏乱了,竟这么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象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现在却又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
  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到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式历历可辨:我可以象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儿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凉骇无比,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象刚才那样,他坐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手……不,我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向他。
  “我猛地一下冲上前去:一阵忿恨使我两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发红了,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全都抛在脑后,我直想扼死他。
  然而,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我费了多么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的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一个座位。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宽的绿呢台面,我象是坐在剧院楼厢里观剧一样,能够看清他的脸,正是这张脸,两小时前我曾见它光采四射满含感激之意,闪耀着欣蒙神恩的灵辉,现在却又因为地狱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样了,他的两只手,正是那两只手,今天下午我还曾见它们抱着教堂里的经案立下最神圣的誓愿,这时又弯曲如钩地四面攫钱,象是两只嗜血的蝙蝠。因为,他这时赢了钱,一定已经赢了很多、很多钱: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乱堆着许多赌筹、许多金路易、许多钞票,凌乱地缠在一处,他的手指,他的神经颤栗的手指,大得其乐地在钱堆里来回抓搔扒弄。我看见他的手指紧捏着那些钞票,将它们一一抚平折叠起来,翻转着那些金市,喜滋滋地一再摩挲着,突然,他猛一下抓起了满满一把钱,扔到一处下注的方格里。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飞快地连连抽动,管台子的人的叫喊展开了他的两眼,使它们露出了贪婪的光芒,从钱堆上抬起来瞪着前面,盯着那个正在跳动的圆球,他仿佛被一股激流带着要向前冲,可是两肘却象是被牢牢地钉在了绿呢台面上。他那一副着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现的更为可怕,更为骇人,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象是镶嵌在金边像框里的照片,而这个金像框是我自己一时轻信给镶嵌上的。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盯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见我,他谁也不曾看见: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滚的圆球上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里面来回奔突。在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全部熔化了,已被铸成这片铺着绿呢的方围之地。我知道,我尽可以在那儿一连站上几小时,他也决不会感觉出有我在场。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的背后,使劲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膊。他目光昏乱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钟,活象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猛力推醒,眼里还是灰雾茫茫烟幛重重。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张着嘴,兴致勃勃地仰看着我,喃喃地说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运了……我马上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只看出他已赌得如醉如痴了,我看出这个神经错乱了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世界。可是,他这种疯魔状态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为着迷,我竟不由自主地应答着他,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直凑近我的耳朵,不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就是那位生着雪白的颊须、背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我现在回回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我昨天犯了个错误……不该在他走了以后还要赌下去……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照旧是回回得彩……我现在老跟着他……,现在……,“正说着话,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当儿,管台子的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各位下注吧!’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生着一部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意态从容地拿起了一个金币,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来,一齐押在第四门上。马上,我眼前这双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门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象是遇着了什么奇迹,您也许以为,他会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整个儿忘掉我了;我早已从他的生活里坠落消逝了、隐没了,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国将军,望着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还不曾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是,您试想想我那时的心情:为了这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及一只苍蝇,不值得他懒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那阵忿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涌起来。我猛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而带命令口吻他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许下的誓愿吧,不守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神情惶惑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象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颤战着。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着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是后来,又慢慢儿变得少气乏力的了,象是逢着了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个俄国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又从我的手里,也从他自己的手里,滑脱了:平轮连连旋转,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约,忘了一分钟以前向我说过的活。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攫取着渐渐消融的那堆钱,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闪闪熠熠,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他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人。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着力。‘立刻站起身来!马上走!……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头来瞪着我,脸上不再有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两眼的的如焚,嘴唇忿忿颤栗。‘别搅扰我!’他向我吼道。‘走开些!你给我带来晦气。你在这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你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你走远一点吧!’”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这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晦气?’我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周围的人纷纷骚动,他却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哪……哪……拿去,这是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可该让我安静啦!’”
  “他嚷得那么凶,完全象是着了魔,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的许多人也纷纷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得自己象被剥掉衣裳赤身露体站在这许多人面前……
  “‘太太,请安静一下!’①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象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忽然……当我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着一只手,象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又体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的东西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肉体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象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悄隐退,我们肉体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作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此起彼伏直如风雨交摧,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头上血脉急涌,直象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驰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
  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所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蜇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象是对待一个病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爱敬有加,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撇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到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象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会上遇着一位奥国公使馆的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谧了。人一上了年纪没有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该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过,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曾经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第一次觉着有人在替我申辩。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却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能够去往蒙特卡罗,再走进决定过我的命运的那间赌厅,对他对我都会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够将这些全部向您叙述,对我确有好处:我此刻心上轻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她准是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不必说什么……,我不想让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太太的脸色令人惊异,她神态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却又同时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她的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她那么站着真象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惭,她象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看出了这一点。更感到应该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说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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